196 衰朽
「我要找奧瑟亞大人……或是讓她來找我。」
弗拉斯的秘密據點依舊是那副暗無天日的樣子,作為與陰謀詭計分割不開的情報部門,這個地方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灰塵都與陽光無緣,久居其中的據點人員皮膚漸漸蒼白,眼睛也因為低光條件下長期工作充血而顯露出一種病態的猩紅,並永遠在無精打采的神色下帶著三分警惕。
這樣一雙眼睛現在睜得大大地,在它們的注視下,一個不知怎樣貿然闖入的黑袍人在他們眼前出現,看起來有三分眼熟——如果沒有頭髮和眉毛,這些情報人員可能會更加眼熟這個這幾天他們一直在找的人。
潘尼皺了皺眉,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即使是這種下層據點,得到這樣重要的消息,自然也要上報給弗拉斯的高級情報部門,外泄的可能性並不大,然後傳到一些相關的上層耳朵里,嘉絲蒂瑞和奧瑟亞也不例外。
他可以依靠著自己的隱蔽能力在這座城市周邊隱蔽起來,如此巨大的薩諾芬,藏起他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並不困難,而他也可以看到弗拉斯的反應,如果對他不利,他可以迅速退走,如果對他有利,那就再好不過。
至少奧瑟亞是可以信任的。
他皺了皺眉,忽然開始有保留地懷疑這一點。
「好……好的。」這個情報人員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做任何愚蠢的行為——他不過是一隻小蝦米,然而接下來行為卻也出乎潘尼預料得緊,他只是敲了敲一個壁櫥,一個熟悉的氣息就出現在他的感知裡面,女性高階預言師從容地走了出來,望著潘尼的目光神情複雜。
法師莫名地鬆了口氣,知道在自己尋找她的同時她也在尋找著自己。
「你的老師呢?」她輕聲地詢問著,看到潘尼明顯變得灰暗的神情,目光中流出幾絲壓抑,一股無聲的悲哀瀰漫了周圍的空間。
「我想離開塞爾。」潘尼低聲說道。奧瑟亞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伸出手對著那個情報員一揮,後者兩眼一翻倒在了地上:「跟我來,注意距離。」
潘尼點了點頭,小心地跟隨著奧瑟亞離開了這個據點,到了高階導師在薩諾芬南部的秘密住處。
這個地方他以前來過一遍,再次到來的時候,他沒有過多的想法,到了第三層,空空蕩蕩的環境中,只有一道傳送門還豎在那裡,通過之後,他注意到到了另一個相似的區域之中。
面對遍布塞爾的魔法結界,一些高階法師自然不會那麼容易就甘心被限制,找到紕漏,預留下一些傳送通道也是正常的事情,只是低階法師沒有那樣的本領,而一般的高階法師,卻未必有足夠的時間。
「這裡暫時安全。」奧瑟亞似乎鬆了口氣,她說道:「在我找到機會幫你出國之前,你先暫時住在這裡,會有學徒照顧你的起居。」
說完之後,她的身形消失在了這個地域,潘尼鬆了口氣,通過女導師的態度,他能夠確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至少現在他又暫時地安全了。
他吐了口氣,走出了這個房間,走廊的窗外卻非是扭曲的半位面空間,而是一片崎嶇的山地,稍近些的則是幾座零散的建築——這似乎仍舊是在塞爾的某處,可能是某個法師的秘密居處。
法師塔周圍包裹著一層防護,似乎是一種慣例,高階法師的居處自然不容旁人窺視,潘尼推開下一層的大門,裡面是一間裝潢雅致的大廳,他走到竹片編織的椅子上坐下,閃光寶石光芒的照耀下他感覺到有些刺眼,這時門扉再度開啟的聲音鑽進了他的耳朵裡面,一個輕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能夠察覺出這個腳步聲屬於一個並不太大的女性,可能是一個小女孩,她端著一個裝著熱水與糕點的盤子,放到了潘尼旁邊的桌子上。
是這裡的侍從。
潘尼鬆了口氣,也就不再注意。
送完了這些東西,她應該很快就走了吧。
塞爾的紅袍學徒都是很有分寸的,能夠被一位高階導師看中,應該是個合格的侍從,不會做出不知輕重的舉動。
然而潘尼卻感覺到這個侍者放下東西之後沒有立即離開,潘尼感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並且最後停在一個地方停了許久,他感到微微的惱火,睜開眼睛,也稍稍愣神了一下。
這個穿著灰布長裙扎著藍色髮帶的侍者比他想像的還要幼小——似乎還不到十歲,身軀有點乾瘦,不過乾淨的臉龐上一雙大眼睛卻十分閃亮,其中的困惑更襯托出這個幼小年紀應有的幾分純真——當然,也有可能是一種偽裝,潘尼不相信這樣的學徒還會有這種玩意,因為他從她的身上感應到了微弱的施法能力。
好吧,這些其實是潘尼的第二印象。
第一印象是他似乎見過這一張臉,不過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以至於連自己究竟見沒見過都開始懷疑了。
總而言之,這個小女孩有點眼熟。
「先生,我叫奈菲絲,是這裡的侍者。」她開口了,語氣中同樣帶著困惑:「冒昧地問一句,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嗎?」
「呃……」潘尼皺起了眉,再次深挖記憶,確認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注意過這樣一個小女孩,搖了搖頭:「唔,應該是沒有吧。」
「哦……」她點了點頭,眉宇間清晰地顯露出了失落的味道,轉身走的時候,又聽到潘尼說:
「其實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因為……」她回頭,看到潘尼也在皺眉:「你看起來確實有點眼熟……」
「真的?」潘尼忽然發現這個小女孩的眼睛裡閃爍出更明亮的光輝,就仿佛看到了某種強烈的希望。
潘尼再仔細看了看這個小女孩的臉,覺得確實是十分熟悉,才又點點頭。
只是確實想不起來了。
她仔細看著潘尼的神情變化,忽然臉上露出了笑容,深深地鞠了一躬:「……如果有需要,請務必要召喚我,在這座塔里,只要喊我的名字,我就能夠聽到,我……」
她似乎拙於言辭,越說表情越木訥,侷促中有些手忙腳亂,潘尼微笑著點頭,看著她在這種慌亂中離開房間,笑容才轉為深思,又漸漸轉變成了死寂。
折騰了一天一夜,他需要休息。
門扉悄悄打開一個縫隙,一隻眼睛透過縫隙,一眨一眨地注視了屋中的椅子良久,才悄悄地閉合門縫。
塔外仍是深夜。
薩諾芬也是。
靈巧的武士翻閱圍牆,借著夜幕的掩護悄悄接近了總督府的閣樓,儘管失去了部分神恩,但是多年訓練有素鍛鍊出來的身軀仍讓她在高低錯落的建築群間如履平地,她掀開一扇窗子,在走廊守衛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擊將之擊倒,然後悄悄地靠近那間屬於老主人的臥室。
還沒有靠近,她就聽到了蒼老的咳嗽聲,如此衰朽的生命殘音讓她鼻孔酸澀,她伸出一隻手,猶疑著是否應該直面將逝者的悲嘆。
她想起進入班恩教會之初於死刑場上服役時的情景——所有***主君的使徒都要學會對違背主君意志者行使懲罰,比如在那些絕望與祈求的目光中撕裂他們的軀體,或者沐浴著怒火沸騰的目光或末路前的悲號,不斷地丟棄心中的憐憫與溫暖——***主君需要冷酷無情的執行者。
一顆顆溫熱的心臟在鮮血的浸透下日漸冰涼,然而即使再冰涼的心臟,也不可能無視至親之人死前的痛楚。
她還記得她最親愛之人臨死前的情景,枯槁的包骨肌膚外包裹著柔軟的被褥,然而這也不能讓那被死神選中的身軀感到一絲一毫的溫暖,漸漸衰落的喘息與渙散的目光提醒著所有注目者這是眾生必然的結局,零散的痛苦呼喚更像是亡者之主降臨的預告,這一刻沒有人疑惑為何那麼多人將大好年華拋棄在孤獨的法師塔中,日日不倦地研究著如何把自己變成一具還在活動的骷髏——不需親身經歷,只需要見過一次,想像就足以讓人不寒而慄。
那裡沒有思想,沒有情緒,沒有感覺,沒有一切。
人自生下來一開始,就飛速地衝著這個終點飛馳而去。
那一幕仍然留在蘭妮的心中,讓她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可怖,也在她的冷漠中潛伏下一絲怖懼與敬畏,儘管可以在戰場上毫無遲滯地取走敵人的頭顱,但是她卻不想再一次看到一個親切的人在自己的眼前不可逆轉地走向死亡。
這是一種無可言喻的痛苦體驗。
然而她最終吸了口氣,勇敢地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在侍奉湯藥的侍者驚愕的目光中看到床上咳嗽的老者。
出乎她的意料,那張不再紅光滿面的臉雖然變得枯槁,然而卻並不是想像的那般死氣瀰漫,皺起的眉頭,仿佛只是感到某地方有些癢。
她鼻子又一酸,眼眶紅了起來,悲切的聲音從喉間間斷地傳了出來。
「唔……」似乎注意力被吸引了,老者抬了抬濃密的白眉,似乎這個動作就消耗了莫大的力量:「是蘭妮啊……」
她點點頭,走近床頭,握住了那隻乾枯的手,郁澀的喉管讓她無語凝噎,只能用這種方式傳遞心中的悲哀。
「唉,說了不要做出這幅樣子。」他嘆了口氣,似乎有點兒不滿:「你讓我感到我的死亡會給你帶來痛苦,唔,這會讓我不安的,你想讓我滿心不安地離開這個世界嗎?哦……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有什麼足夠分量帶到泥土裡面的遺憾呢。」
她無法抑制住壓抑住的哭聲,更深的悲傷從中流淌出來。
老者嘆了口氣,後腦勺深深陷入柔軟地靠枕中,另一隻手費力地伸了過來,顫抖著放在外孫女的手掌上,直到她稍稍平靜:
「想要什麼就去拿吧,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一定要犧牲的,也沒有什麼信念必須去遵守,也沒有什麼利益一定要維護,除了你自己的心之外,唔……咳,刻。」
他咳出一口鮮血,被罩上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