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淦就是那天在小校場外當值的碎嘴張,嘴皮子利索那是出了名的,此時把這番話利利索索地說出來,立刻就又引起了人群的躁動。
「就是啊!讓我們去救他們?!姥姥!」
「老子不怕死!但要為了救他們而死,老子不願意!」
「碎嘴張,這一回你總算說了點有用的!」
眼看著安靜下來的人群,又被張國淦一番話挑動起來,楊振也是頭疼。
他知道張國淦說的都是事實,而且他也知道張國淦說的這些話,也不是有意要跟他對著幹。
他們這些人去年跟著盧象升在巨鹿迎戰韃子入關劫掠的重兵,被圍在北直隸的巨鹿,當時高起潛這個死太監率領的關寧軍主力,就駐紮在數十里外,可是卻畏懼不敢戰,眼睜睜地看著盧象升率領的聯軍在巨鹿全軍覆沒。
在那場戰役里,只有少數幾支隊伍拼死突圍而出,眼下楊振率領的這一支,就是其中一部,他們與關寧軍的「仇」,就這麼結下了。
因此,此時說到這些事情,在場的這些人,包括楊振在內,人人都是氣憤填膺。
但是,楊振也很清楚,這種情緒不能任其發展蔓延下去,所以在這個時候,他立刻揮手制止了人群躁動。
等人群再次安靜下來,楊振大聲說道:「諸位!你們說的哪一場仗,我楊振沒有跟你們站在一起?!你們說的那些事情,又有哪一件哪一樁,我楊振沒有和你們共同面對?!你們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
「可是,我們與關寧軍之間就是有再多的帳要算,也不能選在這個時候!我們與關寧軍之間,就是有再多的仇,有再大的恨,也要等我們先跟韃子算完了帳再說!韃子殺我父祖,辱我姐妹,屠我同袍,毀我家園!我們與女真韃子的深仇大恨,難道你們都忘了嗎?!」
楊振這番話說出來,他眼前有些躁動的人群,再一次鴉雀無聲,人人咬牙切齒。
楊振麾下這些百戰餘生的老兵們,絕大多數都是廣寧後屯衛的世襲軍戶,現在廣寧城以及廣寧城附近的大明衛所早沒了,廣寧後屯衛的駐屯地——遼西義州城,也被韃子毀了。
這些出身廣寧後屯衛世襲軍戶的老兵們,不僅自己無家可歸,而且家中父母親人也都早被韃子殺光了。
說到仇恨,可以說,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與女真韃子有著數不盡的血海深仇。
「張國淦,你這個不成器的王八蛋!難道你忘了你父親、你二叔、你三叔,還有你的那些堂兄弟們,是怎麼死的了嗎?!咱們老張家到現在,就剩下我和你叔侄二人,難道與韃子的血海深仇,你忘了嗎?!」
方才楊振的話,成功地勾起了張得貴的傷心往事,眼見得張國淦仍然硬著脖子,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不由得怒從心起,立刻痛罵起自己的這個侄子,恨不得上去給他兩個耳刮子。
「老叔!我怎麼會忘!只是——唉——」
那個叫張國淦的,接了張得貴的話,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張得貴的那番話,不僅讓張國淦沒法拿與關寧軍的關係說事兒,也讓眼前的一百八十多好人個個不好再說什麼。
只是楊振知道,去年那一戰留下的心結,恐怕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了。
想到這裡,楊振覺得不能再縱容他們抱怨下去了,因此往前兩步,舉手指著不遠處飄揚的旗幟,大聲說道:
「祖大帥他們,絕不是不救松山和錦州!方巡撫給我們的旗號是先遣營!我們出發北上以後,關寧軍的主力,就會隨後出發!我們人數不多,卻是軍中精銳!這次北上,做的是全軍先鋒!
「更何況錦州與松山並非與我們無關,若是錦州與松山落入韃子之手,我們就再也沒有希望回到後屯衛,回到義州!難道說,你們不想再回故鄉看看,不想再回到我們的家園了嗎?!」
「想!怎麼不想?!做夢都在想啊!」
楊振話音落下,就在一片鴉雀無聲之中,一個有點低沉又有點滄桑的嗓音響起,說了這麼一句話。
「潘文茂!你什麼意思?!你起什麼刺兒?!難道你也反對大人北上!?你忘了你一家子怎麼沒的了?!」
這個叫潘文茂的,恰是那天在小校場外當值的那個姓潘的老軍,此時的他被編入了張得貴麾下的炮隊,就站在炮隊第一排的排頭。
潘文茂四十多歲,年紀與張得貴相差不大,此時聽了張得貴的話,臉色瞬間漲紅,盯著張得貴說道:
「張大人,你是我的老上官!我潘文茂的性子你知道,我與韃子不共戴天,我們潘家與韃子的仇,不比你們張家淺!你不用拿話來激我!」
說完這個,潘文茂轉過頭看著楊振,對楊振說道:「大人!國讎家恨的大道理,你也不用多說,眼前的這些弟兄們有哪個是真的拎不清?大家只是找個由頭,藉機發發牢騷罷了!沒有老大人,沒有你,跟前這些人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過去,這條命是老大人的,現在這條命,就是你的!該怎麼做,照直說就好了!」
說到這裡,潘文茂回頭瞅瞅了方才在後面咋咋呼呼的養子潘喜,然後又緊接著說道:「若是這一回,真能打到後方去,讓我潘文茂,能夠帶著外面認下的這個兒子,回去給祖宗上個墳,上柱香,就是將來我死了,下去也能見祖宗了!」
「潘喜子!你還有什麼話說?!」潘文茂說完話,張得貴立刻指著擲彈兵隊隊列中間的一個長相兇悍的高大青年說道。
這個潘喜子,大名正是潘喜,方才在隊列之中鼓譟的幾個人中,數他最歡實,因此早就落入了張得貴的眼睛之中。
聽見張得貴這話,楊振也轉眼看過去,只見那長相兇悍的高大青年此時早沒了方才牢騷滿腹的張狂勁頭,只是臉紅脖子粗地說道:「我聽我爹的!」
這個叫潘喜的,此時的年紀可能在二十左右歲,是潘文茂這個老軍,在轉戰途中收養的一個孤兒。
雖然他生性桀驁不訓,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在這個世上,任何人的話,他都是愛聽不聽、愛搭不理,但是唯獨潘文茂的話,他從來不敢不聽。
楊振看了這些人的表現,心想,若是原來的楊振,估計有的是辦法讓這些人甘心俯首聽命,自己眼下最大的不足,就是對眼前的這些麾下不夠了解。
接下來,張得貴又挨個地把方才在人群中鼓譟的其他幾個刺頭指出來一頓訓斥。
這下子,楊振跟前的這些人,才算是真正安靜了下來,都知道自己這一回被編入這個先遣營,跟著楊振,北上救援松山,算是棺材板上釘釘子,沒得商量餘地了。
接下來,所有的人都又看著楊振,等著楊振接著說話。
楊振見狀,也不再廢話,當即說道:「祖大帥和巡撫大人軍令已下,北上救援松山之事,沒得推脫商量!」
「我知道大家擔心此次北上救援,九死一生,但我要告訴你們,自古以來,都是富貴險中求!更何況,我們與韃子仇深似海!即便不為富貴,我們北上殺韃子,也恰是心中夙願!
「若是有人還是不願去、不敢去!一心想當逃兵!你現在就可以站出來!我把你開革出營!今後天大地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與我楊振,與我後屯衛,與我先遣營,從此再無瓜葛!——有嗎?!」
楊振一邊兒說著這番話話,一邊兒盯著眼前的人群。
張得貴、李祿、楊占鰲以及他們身邊的親兵,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隊列。
甚至方才一再爭辯的張國淦也是忍不住轉頭,往自己的身後看了看。
又是良久之後,緊張的氣氛終於消散,因為大家都意識到,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當逃兵。
楊振自己的手心裡其實也是捏了一把子汗,若是眼前的這群人中真有那種撂挑子不乾的,他還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收場了。
難道他還真能把那些撂挑子不乾的全殺了嗎?
方才剛剛立過了誓言,要同生死、共富貴,現在轉眼之間就殺人,翻臉比翻書快,也有點太說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