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傍晚的暮色逐漸黯淡,城市的華彩燈光紛紛點亮,寬闊筆直的大道上車水馬龍,車頭車尾的紅黃燈光為這個城市夜景多添了一份絢麗明亮。
安嘉月靠著后座椅,出神地望著車窗外的繁華街景,目光沒有集中在某個點上,眼底只有無數個斑斕模糊的光點。
奔馳車內空調開得有點低,一陣冷風從略微寬大的西裝褲腳管里鑽進來,凍得他一哆嗦,回神了。
五分鐘過去,車子只往前挪了一百多米,他回頭還能看見剛剛走神之前看到的賣棉花糖的小攤。
而此行的目的地,東方大劇院,仍在前方視野的盡頭處,巨大的穹頂甚為壯觀,相距不到一公里,卻仿佛遙不可及。
坐在他身旁的於維比他著急多了,從半小時前開始起碼重複了三遍:「怎麼這麼慢啊。」
吵得他心煩意亂。
遲到就遲到,最好就此打道回府。
「別急,你閉目養神一會兒,今晚起碼到十一點。」副駕駛位子上的張勇是他們倆共同的經紀人,一個看面相就很精明的中年男人,扭頭看於維的時候順便掃了他一眼,「嘉月,一會兒我跟小維去走紅毯,完了參加頒獎典禮,你別到處亂跑,免得被人說蹭紅毯。晚宴開始了我喊你,給你爭取到了一個座位。」
安嘉月微笑:「謝謝勇哥。」
他長得很乖,笑起來甜甜的,眼睛大而靈動,左眼尾有顆小小的淚痣,畫龍點睛一般,令整張清純的臉多了一絲與眾不同的漂亮。
但張勇早就看慣了這張臉,沒覺得多稀奇,目光往下,打量他不怎麼貼身的成衣西裝:「下次給你定做一身去,這次先將就下,反正只是吃個飯,帶你多認識些人。」
於維聞言轉頭掃視他的西裝:「嘉月,你早說嘛,我那兒好多贊助服呢,借你一套唄。」
於維年紀小,剛出道一年多,躥紅得太快,許多常識還不清楚,安嘉月也懶得跟他解釋,笑笑說:「下次吧,謝謝你。」
張勇皺眉:「贊助服哪兒能亂借?要是被品牌方看見了,你的惡名立刻傳遍時尚圈,看哪個名牌再借你衣服穿。」
於維啊了聲:「這麼嚴重啊,我不知道,對不起,勇哥,我錯了。」
安嘉月也連忙道歉。
張勇趁著這機會教育:「嘉月,想要有品牌贊助你,你就加把勁,努努力,混得有出息點,知道嗎?等你紅了,喏,就小維今天身上這些,什麼阿瑪尼的新款西裝啦,迪奧的手鍊啦,你統統可以擁有。你有這個實力,好歹曾經是表演系第一名,想當年你在學校晚會上驚艷四座……」
又是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話。
安嘉月本就煩躁的心情更操蛋了。
但張勇說的沒錯。
一個二十四歲、已經簽約公司三年的藝人,混得還不如一個剛簽約一年的十九歲新人,說出去是挺丟份兒的,也確實該努努力。
換作平常,要是張勇這麼擠兌,他通常會點頭稱是,真誠地表示自己一定會抓住下一個機會,好好表現通過試鏡,有朝一日當上大男主,片酬千萬,粉絲千萬。
但等真到了下一部戲的試鏡來了,他依然會搞砸,依然頂多演個男四男五,還是在撲街的爛片裡。公司里的人傳他身上有魔咒,拍一部撲一部,三年拍了三部戲,加起來票房不到三千萬,每位合作過的導演都虧得血本無歸。
張勇三年前跟他簽約時對他的讚賞如今正在迅速流失。
娛樂圈更新疊代飛速,誰也耗不起時間,誰都喜歡捧吸金的。像他這種扶不起的阿斗,張勇願意繼續帶他已是仁至義盡,還帶他來蹭原本只邀請了於維的群星晚宴,他理應感激。
可他今天實在沒心情。
或許是擁擠的交通狀況令人焦躁,或許是厭倦了總被拿來對比,又或許只是剛才匆匆瞥見那個棉花糖攤,嘴裡忽然發乾,又想吃糖了而已。
他淡淡地回:「知道了,勇哥。」
張勇看他的眼神里似乎又多了一分失望。
奔馳仍在慢吞吞地往前開,窗外景物倒退緩慢,百公里加速六秒的配置毫無意義,不過好歹離大劇院越來越近了,已經能遠遠瞥見正門處此起彼伏的密集閃光燈,不知是哪位巨星名流正在踩著紅毯拾級而上。
於維拿起小鏡子正了正領結,對著自己的臉左瞧右瞧:「嘉月,幫我看看我的髮型亂了沒?鏡子太小我看不全。」
他們做完妝造就上車了,一共就開了四十分鐘,一絲風都沒吹著,能亂個屁。
安嘉月收起腹誹,手搭上他的肩,讓他轉過來坐正了,裝作認真地看了看:「很完美,保證驚艷四座。」
於維年紀小,愛聽吹捧,立馬喜笑顏開:「那就好!」
安嘉月點頭,正要轉回去,忽聽於維咦了聲,手伸向他脖子,勾出了他的項鍊:「嘉月,這是你自己的?沒見過你戴項鍊啊,哇……好閃,鑽石的啊?」
張勇聽見也回頭,看見他那條閃閃發亮的月亮項鍊,好氣又好笑道:「得了吧,這樣一條鑽石項鍊起碼幾十萬,比你的迪奧還貴,他可能買得起嗎?嘉月,我讓你自己戴點首飾,沒讓你戴假的啊,一會兒晚宴來的都是識貨的,你給我塞襯衫裡頭,別讓人瞧見了,丟人現眼。」
不勞他提醒,安嘉月已經默默塞了進去。
出門前實在找不到適合這種高端宴會的配飾,從犄角旮旯翻出了這條項鍊。戴出門之後就後悔了,一直藏在襯衫底下。
或許今晚的心煩意亂就源於此。
十分鐘後,車子終於停在了紅毯入口處,於維勾起標準偶像式笑容,推門而出,接受閃光燈的瘋狂沐浴。張勇跟著他出去,走員工通道,先一步到劇院門口等他上來。
沒人注意到於維下來的車裡還有一人,也沒人注意這輛車默默駛離了紅毯區域,繞到劇院後門,進入地下停車場,倒入停車位。
司機王師傅熄了火,回頭說:「嘉月,我去吃個晚飯,你一起不?先墊墊肚子唄。」
安嘉月搖頭:「我在周圍隨便逛逛,您不用管我。」
他們倆下了車,王師傅鎖好車要走,安嘉月隨口問:「王師傅,有煙嗎?」
王師傅從兜里掏出一盒雙喜,抽了根遞給他:「便宜貨,別嫌棄。」
安嘉月接過:「沒事,就想嘴裡有點苦味。」
「第一次見喜歡苦味的人。」王師傅又掏出打火機,火苗啪地一亮,「來,給你點上。」
安嘉月把煙放入了西裝胸前的口袋裡:「不用,我一會兒再抽。」
「那打火機給你?」
「裡頭安檢帶不進去,算了。」
停車場有台電梯通往頒獎典禮所在的一樓,為了配合這屆金影獎的舉辦,電梯內三面貼了本次參與角逐的熱門電影的海報。
安嘉月一走進去,碰巧就看見了於維參演的那部喜劇片海報。
於維是選秀出身,長得算是不錯,唱跳實力一般,能紅全靠老天賞賜的運氣。選秀節目第一期播出了他在練習室哭得梨花帶雨還咬牙堅持的片段,一夜登頂熱搜,成了「人間精靈」,憑著高漲的人氣和話題度一路殺入總決賽拿到了第三名。
娛樂圈就是這麼奇怪,台下十年功有時候就是比不上一張漂亮臉蛋。
如今當紅的偶像大多會去演藝界分一杯羹,於維也不例外,去年接了這部題材討喜角色也討喜的喜劇片,在裡面擔任男二,今年賀歲檔上映票房破二十億後,微博認證立刻多了一條「知名演員」,連一會兒頒獎典禮的位子據說都在前兩排。
安嘉月看著海報嗤笑了聲。
他以前覺得當演員很容易,沒想到現實比他想的更容易。
進大劇院的入口已經統統拉上欄杆了,憑邀請函或工作證才能進,安嘉月一樣都沒有,隔著二十多米遠看了會兒劇院內場的明星們陸續落座,轉身走樓梯上了晚宴所在層。
眼下離晚宴開始時間尚早,諾大的宴客廳里只有幾個工作人員在給每桌擺鮮花。
安嘉月報了自己的名字,門口的服務生核對完嘉賓名單,抬起頭微笑:「天藝傳媒的安先生是吧?您在五號桌,請進,現在裡邊還沒布置好,不過您可以先坐會兒,我讓人給您倒杯水。」
「不用了,謝謝。」安嘉月沒邁步,「我還想看看我一個朋友這次來不來,你能幫我查一下嗎?」
晚宴嘉賓名單基本就是今晚走紅毯的那批人,並非機密,服務生很熱心地說:「當然,您的朋友姓什麼?」
「他姓賀。」安嘉月湊過去看他的名單。
服務生翻到了H姓那頁:「名字呢?」
安嘉月一目十行迅速掃過,心下一松:「我看到了,他不在名單里,可惜,我好久沒見他了,還是謝謝你啊。」
「您客氣了。真的不用進去坐會兒嗎?」
安嘉月剛要婉謝,轉念一想,喝杯水沖淡嘴裡的味道比香菸強,於是便提前落座了。
不知道這些服務生會不會覺得他可憐,頒獎典禮進不去,只能坐在這兒乾等著。
坐了半個多小時,有幾個來蹭紅毯的十八線網紅進了宴客廳,笑聲擾民,自拍毀眼。
安嘉月瞧了眼表,頒獎典禮已經開始半小時,紅毯估計結束了,這些網紅也進不去頒獎廳,但不知從黃牛還是誰那兒買到了宴客廳的邀請函,又想接著蹭一波晚宴。
安嘉月沒心情看他們搔首弄姿,起身離開,再度回到一樓,大劇院裡已是人山人海,他卻走向空曠的大廳,然後出了劇院的大門。
紅毯仍鋪在台階上,方才簇擁在圍欄後的媒體記者和粉絲大多散了,唯剩幾家在,一瞧見大門口有人出來,立即敏銳地辨認來者的面貌特徵,發現是個沒名氣的男藝人後,失了興趣,回頭繼續和同行討論今晚的最佳影片會花落誰家。
安嘉月踩著紅毯,一級級下台階,走得優雅從容,仿佛自己是一位眾星捧月的大明星。
白日積攢的暑氣已被晚風吹散了,走完這幾十級台階,他單薄的西裝三件套里灌滿了冷風。
當大明星的感覺也沒多好嘛。
他抖了抖西裝前襟,拉攏領口保暖,恰好摸到口袋裡那支煙。
細長的菸捲鼓起一截,令本就不服貼的西裝看著更加廉價了。
安嘉月手指微頓,夾出了煙,問一旁的記者大哥:「你好,能借個火嗎?」
菸頭亮起橙紅色的光,在夜晚的各色霓虹中毫不起眼。一陣陣煙霧吐出、被風一吹、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存在過。
回憶中的一絲甜味終於徹底被劣質菸草的苦味壓下去,煙即將抽完,安嘉月也結束了與記者大哥的攀談,打算還是老老實實去室內待著,等張勇的消息。
這時,有輛車徐徐駛入紅毯區域,就停在他們跟前的紅毯盡頭。
記者大哥「靠」了聲,迅速拿起相機,對準即將打開的車門。
安嘉月夾著小半截煙回頭,看見車頭的小金人,明白了。
坐著勞斯萊斯來的,說不定是哪位遲到的巨星呢。
駕駛位的司機先下了車,小跑到后座,恭敬地開門,裡面的乘客低頭伸腳,穿著做工考究的牛津皮鞋,墨藍色的西服西褲比夜色更深沉。
男人站直了抬起頭,面目輪廓比尋常人要深刻幾分,背頭髮型乍一看略顯強勢冷硬,但架在高挺鼻樑上的一副銀邊細框眼鏡架中和了這股氣質,整體上是斯文且英俊的。
記者大哥意興闌珊地放下相機:「這誰啊?」
司機關上了車門,男人卻沒有動,靜靜地站在台階前,沉如夜色的目光落在與他相隔僅兩步、夾著快燒盡的菸頭的人身上。
安嘉月手指猛地一燙,驚醒回神,下意識地甩出菸頭。
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雙看起來就很貴的皮鞋上。
男人的目光稍稍下移,然後又抬起來,仍舊看著他,面無表情。
安嘉月深吸一口發著抖的氣。
「……對不起。」他上前,彎腰撿起滾落到地上滅了的的菸頭,順手拂去了男人皮鞋上的菸灰,接著退後一步,垂手低頭,看著地面,緘默不語。
噠一聲輕響,那雙皮鞋又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
闊別五年的聲響。
他不敢抬頭,甚至想閉眼,屏住呼吸,幾欲拔腿而逃——
「疼嗎?」
男人僅用兩個字,便將他牢牢摁在原地,動彈不得。
回憶如同失控的汽車,砰!地撞入腦海,從心臟躥到指尖的劇疼。
[嘉月,要上我的床,可能得忍著點疼。]
安嘉月恍惚了幾秒,意識到對方在問自己被燙到的手指:「……不疼。」
「嗯。」男人掃視一圈周圍的媒體,沒有再說什麼,邁步拾級而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大劇院的旋轉門後。
記者大哥見他發呆,懟了他一肘子:「認識?」
安嘉月訥訥地嗯了聲,無心回答更多,驀地憶起昨日剛看的電影中的一段話:
「人生並非一連串毫無頭緒的意外與巧合,而是錯綜糾葛的事件集合,冥冥中,已被細密莊嚴地編排好。」
無論是意外抑或編排,他們都不應當重逢。
他遙遙望著旋轉門的玻璃一扇扇轉過,眼神逐漸失焦,記憶中許久以前的陳舊畫面仿佛映在了玻璃門上,一幕幕晃過,像在播放一部老電影。
一部他曾以為自己是主角的老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