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持續到十一點仍未結束。
部分藝人已經離場,宴會廳里的人越來越少,剩下的要麼特別忙,要麼特別閒。
安嘉月困得要命,忍不住捂嘴偷偷打了哈欠,放下手繼續保持營業微笑,順便瞟了眼遠處那個從始至終都一個人的孤單身影。
賀心宸肯定屬於後者。
張勇正和一位名叫黃渝的製片人閒談,黃渝大約四十多歲,笑容可親,不算玉樹臨風,也算儀表堂堂,重點是來頭很大,經手的電影多數是燒錢的商業大片,今晚雖未能有影片獲獎,但也被提名了最佳特效、最佳服裝幾個獎項。
黃渝先是誇了於維一通,諸如「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之類的客套讚賞,緊接著目光一轉,笑問:「這位小朋友好像沒見過啊,叫什麼名字?看著好小,剛畢業?」
安嘉月連忙收回心思,恭敬地回:「是的,黃先生,我叫安嘉月,剛畢業兩年,來自電影學院表演系。」
「哎喲喂,專業的啊。」黃渝似乎來了興趣,上下不住地打量,眼中射出精光,老辣得很,「這長得也太標緻了,老張,這麼好的孩子你怎麼沒介紹給我?」
張勇訕訕地笑。不好意思說,早就送他去過您電影的招募試鏡了,然而第一輪就被刷了,根本沒見著您啊!
「這孩子有星相。」黃渝摸著下巴端詳,「這淚痣長得絕了,又純又欲,現在就流行你這種類型,我下部電影有個角色挺適合你,到時候啟動了聯繫你。」
張勇喜出望外:「那真是太謝謝您了!嘉月,快謝謝黃製片!」
安嘉月立即跟著道謝。
回到自己酒桌,張勇還樂呵著,像賣出了一件積壓許久的庫存產品:「嘉月你看,你還是很討人喜歡的嘛,黃製片主動邀請你去試鏡,說明他賞識你,多難得的機會,你可千萬別搞砸了!」
「嗯,我一定加油!」安嘉月手握成拳,鬥志昂揚。
一定加油把這場試鏡搞砸。
黃渝這人看著如沐春風,說話也滴水不漏,似乎是一位和善的業界前輩,願意提攜他他理應感激,但他總覺得黃渝的氣質很像他高中遇到的那個藝考班老師。也可能是他把人想得太……
「您好。」耳畔突然一道聲音炸響,安嘉月思考得太過投入,嚇了一跳,險些碰翻酒杯。
說話的是那名晚宴之前幫他核對名單的服務生,正彎腰站在他和張勇之間,問候的是張勇:「請問是天藝傳媒的來賓嗎?」
張勇:「是啊,我是他們的經紀人,什麼事?」
服務生微笑道:「是這樣的,萬納影業的賀先生托我告訴您,本周六有一場小型電影選角面試,想邀請您家的藝人參加,不知有沒有時間?」
張勇瞬間瞪圓了眼,完全沒料到會被這位從沒打過交道的大少爺青睞:「賀賀賀先生?邀請了我我我家哪位藝人?還是全部?」
服務生取出一張黑金名片,腦子裡回放了遍剛才的對話:
「幫我轉交過去。」
「好的賀先生,請問要交給哪一位?」
「五號桌,天藝傳媒的。」賀心宸話語頓了頓,「順便告訴他,祝他下次能獲獎。」
服務生的目光在兩位年輕藝人之間來回審視。
於維參演的喜劇片今晚被提名了最佳影片,可惜未能奪冠,但他年紀尚小,星途光明,以後得獎的可能性很大。而另一位……根本不認識,頒獎典禮都沒進去,應該是個新人吧。
「邀請了於先生。」服務生篤定地遞去名片,「賀先生祝您下次能獲獎。」
剛聽張勇說過賀心宸身份的於維受寵若驚,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下:「謝謝謝謝!我一定去!」
名片散發出一股清冷別致的雪松香,所經之人都能聞到,上頭三個燙金大字:賀心宸。
原來是這麼寫的。
安嘉月轉頭望向一號桌,已經人走茶涼了。
他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但嘴裡沒抽菸好像也很苦。
這麼多年過去,口味倒沒變,專釣十九歲的年輕男孩。
回去的路上,張勇連聲讚嘆這一遭沒白來,一晚上於維定了兩台綜藝、三部電影的面試邀約,連安嘉月都有了一次寶貴的試鏡機會,簡直大豐收!
除了黃渝,安嘉月也收穫了一些製片人和導演的名片,大多名不見經傳,不過對於一個尚未冒出頭的小演員,都是好機會,他一視同仁地對待了。
——統統扔進了廚房的干垃圾桶。
「咚咚咚!」
廚房裡,菜刀起落,高頻率地剁在砧板上,將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剁成了肉餡。力度之大,驚動了在客廳看電視的安剛偉和朱興磊一家。
「嘉月……什麼事兒啊這麼大火氣……」朱興磊驚疑不定地扒著廚房門框,探出個頭,生怕那把鋒利的菜刀下一秒扣在自己頭上。
「砰!」菜刀重重落下,扎在砧板里,入木三分,力道奇大。安嘉月回頭微笑,單純無害:「沒啊,我高興著呢。」
朱興磊悻悻然溜回客廳,壓低聲音:「嘉月受刺激了,肯定是昨天去那個什麼典禮的關係。」
朱爸爸嘆氣:「嘉月對自己要求太高了,這才剛畢業兩年而已,急什麼嘛,早晚會有出息的啦!」
朱興磊:「那可不急嘛,跟他一屆的同學都得大獎了。」
安剛偉抿了口小酒,悠哉悠哉道:「我覺得現在就挺好,工作輕鬆賺得也不少,我兒子要是真火了,忙得腳不沾地兒,誰來照顧我這個老頭子?」
廚房裡悄無聲息地飄出一道人影,舉著菜刀,眯著眼微笑,幽幽道:「爸。」
客廳里所有人聞聲一抖,安剛偉小酒杯里的黃酒顫出兩滴:「誒……?」
「醫生囑咐什麼來著?你頭部有舊傷,不能多喝酒,一天最多一杯,您這是第二杯了吧?」安嘉月晃了晃手裡的菜刀,「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安剛偉哆哆嗦嗦地放下酒杯,手撐著膝蓋,沉吟片刻,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嘉月,要不你還是努力火起來吧……」
眼前早就沒了人影,廚房裡又傳來泄憤般的剁肉巨響,仿佛剁的是仇人的骨肉。
肉沫飛濺中,安嘉月又想起昨晚回到家,他查到半夜三點才查出的一星半點資料:
賀心宸,萬納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子,本科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畢業後出國讀研繼續深造,回國後銷聲匿跡了一年多,然後正式開始接手公司,如今身價十五億。
十五億。
這三個字在安嘉月腦海中不斷放大閃動!
十五億啊!!!
當初他怎麼才要了三十萬分手費!簡直血虧!!
五花肉被慘無人道地剁成了肉泥,薄薄地橫陳在砧板上,比最初買回來的重量輕了至少三分之一,減掉的斤兩全濺在料理台和地磚上,再剁下去客廳里註定有人要吃不飽了。
安嘉月及時清醒,放平了心態,也放過了自己,去冰箱裡取餛飩皮。
買的是現成的皮,在冰箱裡凍了一夜,有些幹了,得蘸水才能把皮摁到一起不散開。
他包了五六十個大餛飩,調了碗紫菜蛋皮湯,挖了勺豬油融進去,又鮮又香,端出去人人都夸好吃好吃。
一碗餛飩下肚,胃裡熱乎乎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些。
安剛偉跟朱家三口湊了桌麻將,在狹小的客廳熱熱鬧鬧地打起來。
安嘉月嫌他們吵,進屋關了門,還是能聽見「碰!」、「一條!」、「給錢!」
只好戴上耳機看電影。
視頻平台的多數影片他都看過了,隨手點開了部聊勝於無的喜劇片當作消遣。
夏日午後的炎炎烈日被窗簾阻擋,七平米的小臥室在空調最高檔下迅速降溫,變得涼爽宜人。
安嘉月半躺在單人床上,靠著牆壁,看得正犯困,突然一句台詞鑽進耳朵:
「女孩兒永遠忘不掉她喜歡的第一個男孩兒。」
誰說的?!
他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手指狠狠一戳屏幕,退出影片,憤憤不平地點開評論,打算洋洋灑灑地寫篇八百字作文反駁這句台詞。
然而轉念一想,他又不是女孩兒。
滿腔憤慨像龍捲風似的咆哮而來,又呼嘯而去,頃刻間遠離,捲走了一片昏天黑地,還他一份清醒。
從昨晚到現在,他到底在介意什麼?
臥室的椅子上掛著他昨晚換下、還沒來得及送去乾洗的西服,椅子前的小書桌上,那條月亮項鍊靜靜躺著,在拉了窗簾沒有開燈的環境中,暗淡無光。
就像他現在的人生一樣。
安嘉月縮起腿,抱住膝蓋。
都是自己選的。
割捨這段關係、過普通的生活、放棄追名逐利,都是他自己選的。
大三那年,他慎之又慎地簽了家小經紀公司,深思熟慮地選擇必定撲街的劇本,竭盡所能地不讓自己躥紅,舒適自在地過著十八線糊咖的生活,為的就是避免被賀心宸發現、打擾。
畢竟分手時賀心宸說過會回來找他。
儘管那時候賀心宸已經兩年毫無音訊,他也總自作多情地覺得對方一定還心心念念著自己。他們都接過吻了,上過床了,也說過那麼多浪漫的情話了,賀心宸肯定還喜歡著他呢。
倘若他成了炙手可熱的大明星,天天出現在賀心宸的視野里,賀心宸還不得思念如狂,想盡辦法跟他複合?
他才不要輕易被找到。
到第三年,這個想法逐漸開始動搖。
他仿佛後知後覺似的,終於想起來,賀心宸和別人交往過。雖然以前賀心宸說喜歡的人只有他一個,但賀心宸連身份都瞞著他,那些情話、那些許諾又怎麼能保證是真的?
他有點不安,可他還是堅持到了第四年、第五年……直到昨晚。
消失五年的賀心宸終於出現了,重見的那一霎那,他心臟不受控地狂跳,竭力維持鎮定、冷靜,但心裡還是想拔腿就逃。
賀心宸大概要上前抱他了,大概要求他複合了,他才不答應,什麼破事一辦就辦這麼多年,現在才來給他一個承諾,晚了,他這就走,讓賀心宸重新追……
然而賀心宸什麼也沒做,平靜而疏離地關心了他一句,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一如當年。
他愣在當場。
後來,賀心宸又當著他的面邀請於維去試鏡,沒有邀請他。
仿佛一記響亮耳光,他終於被痛感扇醒。
在賀心宸那兒,他早已是過去時了。當初分手時那些許諾過的話,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
他卻真信了。
以為賀心宸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以為賀心宸真會帶著他要的承諾回來找他複合。
一信就是五年。
明明已經知道對方是個大騙子,他怎麼還會信?難怪賀心宸從前說他天真。深陷其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他自己,連家都沒搬過,卻自欺欺人地說怕被賀心宸發現。
他分明就是等著賀心宸來找他。
然後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看,我真的不在乎什麼大好前途,我的第一部男主電影,還為你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