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媽牽著她們倆穿過廣場,朝大學校門游去。
廣場邊有個車站,來往穿梭的交通工具是艦艇:它們型號各異,大多數都是水滴形,光滑透光,尾部也呈圓錐形,採用單或雙螺旋槳和奧術燃料推進系統。
每次看到大客艇艙門打開,那麼多海族從裡面游出來,梵梨都有一種看見鯨魚開膛破肚游出蝦群的錯覺。聽見機械聲音響起,艦艇開門、關門,不過眨眼的瞬間,卻又穩又平滑。
這是什麼神仙構造。梵梨很想過去看看這些艦艇的構造,但生怕掉隊,只能跟著噹噹母女倆游。
梵梨和噹噹的學校門口,左右兩邊立著高大的石碑。石碑中部鑲著老年海族雕塑,上方立著頭戴柳珊瑚金冠的海豚。一塊藍鯨下頜骨橋樑般橫跨過石碑,成了一道宏偉的拱門。拱門中央立著赤紅月亮校徽,意識字典翻譯出中間學校的名字:
「落亞大學」。
噹噹媽拿出一袋硬幣,放到梵梨的手裡:「來,梵梨,這些錢都是我和閨女爸爸準備給你和噹噹的。拿好。」
「啊,不用不用,阿姨您太客氣了。」梵梨擺手。
「不是客氣,我和噹噹爸都覺得你比較靠譜,讓你保管錢,免得我們這亂花錢的閨女當月光族。」
噹噹媽笑得很慈祥,讓梵梨想起了過世的媽媽,現在自己又在這種處境,也不知道她的身體是否還活著,爸爸是不是已經快急死了……頓時悲懼交加,難過得說不出話。
她正在猶豫是否要收下錢袋,忽然有一隻金槍魚衝過來,撞到噹噹媽的背上。她手一滑,錢袋掉地,大把硬幣散落出來。梵梨趕緊幫忙彎腰去撿,卻聽見一個雄厚的嗓音響起來:「星海,你跟了這位女同學這麼久,是開學第一天就打算泡妞了?慢著,讓我再看看這妞……我去,兄弟,你不會跟你老爸一樣喜歡玩階級跨越吧——從上往下跨?」
噹噹看向她的身後,不由自主縮起肩膀,兩隻耳鰭完全塌下來,貼在腦袋上:「慘了,好多捕獵族……」
梵梨轉過身去,大腦還沒來得及運轉,看見眼前的一大片陰影,耳鰭居然也不聽使喚地塌了下來,腹中的鰾髒空間縮小,身體微微往下沉,尾鰭拍打頻率加快。
這一系列身體的快速變化,都只是印刻在海洋族基因里的恐懼本能反應,沒經過她的大腦和神經。
她晃晃腦袋,克制住了這份本能,保持平靜。
那裡有十三個海族,都是捕獵族。
捕獵族是海族中的掠食者,攜帶鯊魚、逆戟鯨等兇猛生物的基因,雖然整個海洋只有不到四億人口,但他們擁有絕對實力,凌駕於十八億海洋族之上。
這十三人里,學生打扮的有八個,五男三女,都長著尖耳朵和豎瞳。還有五個長著耳鰭,奴僕打扮,唯唯諾諾地低頭做事。星海就在裡面,相比其他人肌肉發達又兇惡的樣子,他反倒顯得清新出挑。
說話的人是帶頭的雄性海族,一頭銀灰色的捲髮披在腦後,和其他人一樣,露出一雙妖精般的長耳朵,下巴方長。他的尾和星海的很像,但尾鰭是新月形,兩片尾葉等長,但他塊頭特大,好像「啊大」一聲,胸肌就可以直接撐爆衣服。
帶頭大哥目光停留在梵梨的尾鰭上,笑了笑,露出一口鋸齒般的倒三角牙:「不光喜歡玩階級跨越,還喜歡當接盤俠?」但抬頭對上梵梨的視線,他稍微愣了一下。
女孩子長得很甜,但是,甜的姑娘太多了,這不是她的最大優點。他一秒理解了星海對她有興趣的原因:那雙深藍色的漂亮眼眸中,沒有大部分海洋族面臨捕獵族時的卑微和怯懦,也不像捕獵族女性那樣,總是兇猛和防備。
她有溪水般的清澈氣質,整個人看上去很放鬆。哪怕面對這麼多充滿惡意的捕獵族,也依舊閒適自在。
在一片笑聲中,梵梨才發現,她的尾鰭下葉根部掛著一個鉑金環,環上有一個寶石座,但上面並無寶石。
星海冷冰冰地說:「你一定要拿我母親來做文章?」
「兄弟,你誤會我了。我的意思是,你爸比較憐香惜玉。」說到這裡,帶頭大哥發現梵梨等人想溜,「餵」地叫了一聲,:「搞什麼,我有允許讓你們走?」
噹噹媽只能停下來片刻,掉頭回去,低眉順目地說:「孩子,對不起,我女兒可能是因為害羞,所以聲音小……」
話沒說完,她被帶頭大哥推了一下肩,差點摔在地上。
「離我遠點,我對魚餌過敏。」帶頭大哥迅速變臉,一臉嫌惡。
聽見「魚餌」這個詞,噹噹媽垂目咬了咬牙,噹噹杏目圓瞪。雖然不知道具體指什麼,但梵梨猜測,應該是一個罵人的詞彙。
三個女生中的一員原本伸著雙手,在讓身邊的奴僕做指甲,此刻猛地抽手,衝過來狠狠戳了噹噹媽的額頭兩下:「大嬸,你這下等海族生的下等女兒,剛才說誰『人盡可夫』呢?」
她的尾巴是黑白雙色,順滑發亮,動作迅捷,背上還長著一對隔開的骨翼。
這是逆戟鯨的尾巴。
逆戟鯨又名虎鯨,與鯊魚都是海洋里最兇猛的捕獵者。這三個女生就是噹噹在廣場前另一頭提到的「人盡可夫逆戟族」。
梵梨回頭看了看剛才噹噹說逆戟族壞話的方向——她連那裡的人影都看不清,更別說聽見那一端的路人在說什麼了。隔這麼遠,這幾個逆戟族都能聽到噹噹隨口一句牢騷?!這是穿越到超級賽亞人的世界了嗎?
「是我女兒口誤,是我這個母親教育失格,我替她向你們道歉,對不起!」噹噹媽低下頭,以祈求的姿態說道。
逆戟族女孩把噹噹媽的額頭刮破了,卻在低頭心疼自己的指甲:「你是道歉了,態度還可以,你女兒好像不怎麼服氣嘛。」
「女兒,你說話攻擊了這幾個同學,是你不對,快道歉啊。」
看見母親被人這樣對待,噹噹握著雙拳,嘴唇抿成一條線,胸膛上下起伏,頭顱里像有沸水在跳動,半晌才憋出話來:「對……」
「對不起」還沒說出口,只聽見「啪啪」兩聲,逆戟女生用尾巴甩了噹噹媽兩個耳光。速度如此之快,打得噹噹媽直接向地上摔去。梵梨靠本能衝過去接,但衝力太大,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媽媽!!」噹噹也衝過去,扶住母親的胳膊。
梵梨把噹噹媽攙扶起來,揉了揉自己磕碰在地上的胳膊——好疼。逆戟族的力道如此之大,完全無視海水浮力,撞得骨頭都跟裂開了一樣。知道不是對方的對手,她輕拍噹噹媽的背,同時向噹噹丟了個眼色,皺眉搖搖頭,拉著她們母女倆離開。
但挑事的人並沒有停止。梵梨帶頭轉身時,被他們的跟班堵住。
人群傳來了一個女生的冷笑:「落亞大學真是越來越涼了,什麼樣的貨色都收。」
三個逆戟族女生中,說話的人是最顯眼的一個。因為,只有她被三名奴僕同時服侍:兩名男奴抬著她身下的墊子,抬佛像般小心翼翼地捧著她;一名女奴雙手端著一盤海鮮雜燴點心,高高舉過頭頂——海底的食材密度都很高,所以可以穩妥地停留在盤子裡。她拿著小竹籤,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吃。
看見這一幕,梵梨的嘴都張成了「o」型。看見她的樣子,星海「噗」的一聲笑出來,又趕緊轉過頭去,用尷尬的咳嗽掩飾住了笑聲。
「你可真會給你們海洋族拉仇恨。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和你母親,」紅髮少女指了指噹噹,又指了指梵梨,「還有她,身段這樣低的女性,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她戴鉑金大耳墜,低胸衣顯得身材前凸後翹,尖尖的耳朵從一頭火紅長直發中伸出,臂環上有一枚銜尾鰻魚徽章。
噹噹掙脫母親的手,瞪著她:「我媽已經跟你們道過歉了,還想怎樣?還是說,我戳中你的痛處,你們就像瘋了一樣攻擊人?」
「不,我不介意你怎麼說我們。」紅髮少女的唇也是石榴滴血後傷口的顏色,在水中都能燃燒一般,「因為歷史只會記住我們,而不會記得你們這些卑賤女性的嫉妒。我不太開心,是因為我們的校友里,出現了一個祖宗十八代都當小媽的姑娘,還有一個訂了婚又被男人拋棄、怪口音的雜交小妹。」
說到最後,她看了看梵梨尾巴上的婚環,笑了一聲,胳膊往墊子靠背上一搭,繼續戳了一隻蝦,送到嘴裡。
「誰跟你說梵梨被男人拋棄了?沒戴婚環就叫被拋棄?!」噹噹怒道。
梵梨又看了看自己尾巴上的金屬環。原來這個東西叫「婚環」,應該是海里的訂婚信物。
紅髮少女沒有立即回答她,細嚼慢咽地吃著嘴裡的東西,等全部吞下去以後,才開口。
「真是小媽的作風,什麼謊都能撒。我對婚姻沒興趣,但有的東西還是懂的。譬如說,只有女性解除婚約了,婚環被誓約術束縛強制一年不可摘落,才會只掛著個環,而不留寶石。」說到這裡,紅髮少女扭頭對著星海,「星海,看見那個婚環了麼,你看到她就失了魂一樣跟著游,不介意她才被拋棄?」
帶頭大哥大笑起來:「哎呀,你們女人就是容易多想。星海只想和她交個尾而已,你還真當他會想娶老婆啊?」
梵梨無奈地眨眨眼啊。訂婚取消了不很正常嗎,有必要這麼封建嗎?她想失戀還沒對象呢。可是逆戟鯨的戰鬥力,確實太彪悍,她只能嘗試逃開,無奈卻一直被堵下來。
「我們可以走了嗎?」梵梨抬頭,平靜地說道。
「哈哈哈哈哈,這麼好學,迫不及待要去學校啦?哦,我懂了。畢竟,這個——」紅髮少女指了指身後校門上方的「落亞大學」,笑道,「眾所周知,是你們魚餌姑娘第二次投胎的機會。如果我沒猜錯,『泡泡小姐』是你們的偶像吧。」
看見噹噹和噹噹媽一臉被查到戶口般的尷尬,紅髮少女對星海偏了偏頭:「要不,咱們放棄矜持的過程,直接交尾吧。這裡有現成的。」
梵梨沒多想,就好奇地看看星海。他的睫毛抬了一下,淡漠的視線與她的相撞了。
她嚇了一跳,別開頭,緊張得心臟亂跳。
紅髮少女笑得花枝亂顫:「喲,心跳這麼快?這反應,不枉我們星海小帥哥對你一見傾心呀。」
言畢,又是一陣響亮的鬨笑。
梵梨再次確定了,這些捕獵族就是賽亞人。能聽到兩百米外的對話,能聽到別人的心跳。惹不起惹不起,還是想辦法跑了吧。
「很好,我支持。你們倆誰先上?」帶頭大哥的尖牙在水光里閃閃發亮,白得跟雪花似的,「要不雜交小妹來吧,畢竟星海先看上她的。雜交小妹爽夠了,再讓小媽來。或者,看她們姐妹情深,兩個一起來也可以啊。」
噹噹快氣爆炸了:「我們再糟糕,也比只和男人玩樂的消遣型女人好吧?!」
「噹噹,別說了,走。」梵梨拉了一下噹噹,但身後的跟班還是堵著她們。
玩指甲的逆戟族女孩正想衝上來,紅髮少女攔住了她:「我吃飽了。」說罷扔掉竹籤,拍拍身邊女奴的頭,指了一下噹噹。
女奴游過來,把手中的盤子拍在噹噹的臉上。
噹噹大吸一口氣,卻吃了滿嘴的剩菜。末了,女奴還用力轉了轉盤子,才鬆手。混著花花綠綠的高粘合度調味料,生的蝦蟹魚貝貼著噹噹的臉下滑,幾條海帶掛在她的大辮子上。她抹掉臉上的剩菜,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好吃麼?」紅髮少女身體前傾,彈了彈自己魚尾上的海草,往女奴的頭上撒了一把硬幣,「這是菩提海的名廚做的。把你賣到奴隸市場去,都買不起這盤菜。」
女奴伸手去接,但有的還是掉在了地上。她才俯首趴下,一個個撿起來。
噹噹的家鄉是一個離海面很近的珊瑚礁區小村莊,92.3%的住民都是她的同族,放眼望去,一片螢光男女老少,都可以連續幾百年每天重複過著同樣的事情:種植家鄉特產「波喜盪海草」,養殖浮游生物和蝦貝,休息時就出海唱唱歌,上岸到岩洞附近與海鳥同唱,他們村故而出了很多音樂系的學生。
以前,她雖然知道大城市裡奴隸制盛行,上級海族掌握了絕大部分資本的力量,階級衝突是家常便飯,但這一天,她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和她同為海洋族的女孩子,被捕獵族養得像條狗一樣。
梵梨也再次震驚了。別吧,這都些個什麼物種啊,也太兇殘了吧。
就在十分鐘以前,她都認為這一個高度文明的世界。然而,那麼發達的科技,居然建立在一個叢林法則的社會裡。她很快明白了,這是由於種族特性多樣化的緣故。捕獵族和海洋族實力差距太大,導致他們的社會地位隨著文明和演化拉得越來越大。
而且,看這個紅髮少女在這群人里受到的待遇,好像還不是一般的捕獵族。噹噹如果再繼續這麼跟她們懟下去,對她們絕無好處。於是,梵梨轉過身,對那個堵住她們的跟班怒道:「讓開!」
她聲音不大,但氣勢極強,把那個跟班都嚇得退縮了一些。
現場突然安靜,只有潺潺水聲。
「沒有別的事,我們要走了。」梵梨的本能雖然害怕,但她還是抬起頭,對紅髮少女微微一笑,「這位大小姐,你長得這麼漂亮,心胸也該夠開闊,才對得起這張臉呀。想要解悶,你有這麼多小夥伴兒,我們就不奉陪啦。」
紅髮少女怔住。她剛才一直沒有仔細看梵梨,現在一看,也有了和帶頭大哥同樣的感想。
她見過很多擁有驚世美貌的下級海族族。但不管她們多漂亮,到了自己面前,總是會克制不住害怕、發抖。而眼前這個女孩,攙扶著「殺雞儆猴」里的「雞」,卻並沒變成「猴」。女孩自帶的這份安全感讓她感覺很不爽。
「少給我戴高帽子!是誰先找的事?」
「你們都有母親吧?」梵梨說得很慢,用不標準的海族語跟著字典念道,「即便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也該知道每一位母親孕育生命的過程很不容易。這位母親已經受傷了,現在我要帶她去治療傷口。所以,先走了哦。」
「梵梨……」噹噹媽看著梵梨,眼中盈滿了淚水,淚水又融入了海水中。
一群捕獵族都只是面露凶光,沒有接話。
聽見「母親受傷」,紅髮少女也愣了一下,即刻想到了一個童年畫面:母親砸碎了她們一家三口相框,「嚓」的一聲,把她們母女倆和父親的部分從照片中間撕裂,趴在滿地玻璃渣中哭號。小小的她擺動著小尾巴,游過去摸了摸母親。母親回過頭來,豎瞳通紅,說,女兒你聽好,逆戟族沒有愛情,雌性逆戟族一定要強,向食物鏈頂端衝刺才是我們的人生唯一意義!你如果弱了,愛了,就會像我一樣,被孩子的父親拋棄!
她晃了晃腦袋,逼迫自己回到現實中來,想繼續教訓眼前的魚餌妹——依賴男人的女人,真的很腦殘!
但是,梵梨早就拽著噹噹母女倆,逃到了校園裡。
這時,星海眼睛眯成一條縫,沉默了一會兒,也轉身遊走。
「兄弟,你去哪啊?」帶頭大哥喚道。
「去報到。」
紅髮少女臉色不太好看,從墊子上跳下來,捧起一團光,把她和帶頭大哥罩了起來,光又慢慢消失,這樣其他海族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原生家庭的影響可真可怕,星海似乎不怎麼排斥下等海族女。」
「嗨,你都有過多少男人了,還不懂男人?」帶頭大哥無所謂地聳了一下肩,「喜歡玩玩清純魚餌妹子很正常,他不會被纏住的。他爸那樣的畢竟是極少數,放心。」
「你也知道那個『極少數』是他爸,這對他影響會很大。」
「鯊族本能不會變。我們不結婚的,你求我們結,我們都不會結。就別瞎操心當老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