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梨警覺地看了一眼門外,見兒子慢慢升空,腦子短路了幾秒,一下從床上翻下去,不顧身體的虛弱和痛楚,衝刺到門外,牢牢地抱住繁星。
但他們都知道,沒有用的。
魂片集齊後,造物熔爐會強制把所有海神後裔都招到它的所在,進行種族大融合,重新凝結成深藍的形態,並在七天後徹底成型。
「……夜迦。」蘇釋耶也過去抱住梵梨和繁星,聲音沉重,「是布可夜迦做的。」
「為什麼?不可能啊。他自己也是宗神後裔,如果啟動熔爐計劃,他自己和整個布可宗族也會消失,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可除了他,沒人能解鎖布可宗族的魂片,不是麼?」
為什麼蘇釋耶會知道?梵梨只意外了一會兒,就被繁星嚇到了。他小小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持續顫抖,就像是急凍了一樣。
「我現在就去找熔爐,梨梨你在這裡想辦法向聖耶迦那尋求幫助,其他人都隨後跟過來。」蘇釋耶讓艾澤為梵梨安排艦艇,自己消失在了一串密集的泡沫中。
到醫院門口時,他看到了剛放學趕來看弟弟出生的璃,還有陪同她一起過來的羽燼。但他們也和繁星一樣,被一團奧術金光推了上去,不能說話,不得動彈,身體還在發抖。
「璃璃,你堅持住,爸爸現在就去想辦法。」蘇釋耶握住她的手,又看了看羽燼,「小羽,挺住。」
璃和羽燼吃力地點了點頭。
蘇釋耶繼續向上方海域衝刺。
以太之軀可以無視水壓保持最高速度穿行在海洋中,大約四五個小時就能趕到聖耶迦那。同時,他拿出通訊儀,打電話給夜迦,果然無人應答。他咂了咂嘴,有些不耐煩地切斷通訊,又加快了速度。
梵梨聯絡了聖耶迦那的神殿與政府,那邊早就亂成了一團。打電話給希天,接電話的人是他的秘書:
「大神使,加、加斯殿下現在接不了電話,他被凍住了!真的太奇怪了,剛才到現在,所有海神後裔全的被凍住了……」
梵梨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和身體。她也在冒金光,卻可以自由行動。
她想起了當年米瑟姨媽把自己送到星輝一家的原因——米瑟姨媽通過捲軸得知,她身上有深藍的力量,而且會隨著年齡增長變強,所以不能讓她繼續生活在宗族環境裡了,不然同族發現後,說不定會要求殺了她。
因為,米瑟宗族的捲軸最後內容是這樣的:
復甦的「火海聖嬰」,象徵了我的巨大缺陷,我的自私。她不可逝去,亦不可重用。逝去,意味著我的八個精神體的崩塌;重用,將意味著她被邪惡吞沒,從而引發海洋世界崩塌。
因此,我將賦予她新的枷鎖:當她被缺陷侵蝕時,將會自己走向滅亡。當她竭力反抗時,將會免於此難。
無盡海洋之主,深藍
遠古時代的海族學者認為,一個人過分聰慧,就會太過清醒,不懂得付出;而一個人愚笨、魯莽一些,反而擁有熱情與勇敢的品質,容易為他人著想,成為英雄。因此,在古海族語裡,「智慧」與「自私」是同一個詞,它的寫法都是「蘇伊」。
蘇釋耶閱讀這個捲軸的時候,結合上下文的內容,自然不會把「巨大缺陷」和「智慧」聯繫在一起,而是理所應當地認為,它的意思是「自私」。這是屬於蘇伊的部分,他不知如何控制,因此只參照了捲軸上寫的另一部分,想辦法統一光海,集合所有的魂片,延續梵梨的生命。
之前,梵梨選擇把諸多秘密告訴夜迦,是因為她知道,讓任何人知道了蘇釋耶熔爐計劃的秘密,這個秘密都極有可能會變成爆發光暗海戰爭的理由,除了夜迦——七大宗族中,夜迦和她關係最好,也對光海紛爭最佛系。他有操縱魂片的權利,又遠離權力的中心,她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比讓夜迦看守魂片更安全。
她並沒有告訴夜迦所有事實。但她忘記了,夜迦頭腦聰明,心思極度細膩,哪怕她不交代清楚全貌,他也能把許多事情的前因後果推測出個八八九九。
例如,梵梨曾經每次到翡翠山脈頭部,都會吐血、甚至暈過去,她以為是海洋族的身體承受不住那麼多的奧術神力,但夜迦知道,那是因為翡翠山脈是橫臥女神的形狀。頭部象徵的是智慧。翡翠山脈的頭部,與智慧會有感應。
例如,蘇伊是深藍想要壓制的部分。這個魂片本身的存在感極強,所以,每隔十萬年才會有「燃燒之海」的現象。而且,作為深藍的一部分,蘇伊的頭髮不是白色,而是偏深的玫瑰紅,與「燃燒之海」也有關係。
直到現在,梵梨都不相信夜迦會背叛她。她數次打電話給他,也是無應答,這說明夜迦很可能也被凍住了。他這麼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召喚深藍的結果。一定有其它什麼原因。
在前往聖耶迦那的艦艇中,繁星、璃和羽燼都消失了。梵梨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兒子女兒已經不在了,頓時心痛得不能自拔。她又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她還是一樣的情況,只發光,沒消失。
「就、就在剛才,所有被凍結的海神後裔都消失了!深藍吾主啊,宗神後裔都消失了!!」
若不是因為梵梨就坐在電視機前,她一定不會猜到,這麼情緒化的喊聲會源自新聞主持人。
她眨了眨眼睛,卻在閉眼的那短短一剎那,聽到了嘈雜的聲音,看見了無數個宗族朋友的身影。每快速眨一下,那些人和聲都會出現,就跟幻聽似的。於是,她完全閉上眼睛,靈魂出竅一般,忘記了身體還在艦艇里,意識進入了造物熔爐的異次元空間裡。
眼前的世界被分割成了兩部分:上方是漆黑無星的無邊夜幕,下方是一望無垠的藍色螢光海。海沒有浪花,魚卻都會發光,隨著流水遊動,在海面點綴出粼粼流動的紋理。天海交界處,有一片黑色的山脈。通過形狀可以辨認出,那是翡翠山脈的形狀——一個躺著的女人。
海面上,有八個比山還高大的螢光水母環繞成一個圈。水母的傘狀體下,觸鬚楊柳般擺動,上面掛滿了海族。梵梨的意識飄了過去,發現每個水母下掛著的海族,都是按他們的宗族分類的。第一個是加斯宗族、第二個是布可宗族、第三個是奧達宗族、第四個是聖提宗族、第五個是賽菲宗族、第六個是米瑟宗族、第七個是兼特宗族,第八個上面只有兩個人:璃和繁星。
「媽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隔得遠遠的,璃就拼命擺動自己的身體,害怕地哭了起來,「為什麼我們會被困在這裡?」
繁星只是嚎啕大哭。
「璃璃乖,你先在這裡乖乖待著,我去問問看。」梵梨摸了摸璃的頭,飄向了布可宗族的水母下。
和其他所有宗神後裔一樣,大部分人都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有的扯著嗓子大罵,有的又哭又罵,要麼就只是哭,只有夜迦一個人靜靜掛在觸鬚上,神色淡然依舊。
看見梵梨來了,夜迦對她揮揮手:「蘇伊,你可終於來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梵梨竭力讓自己冷靜一些,「我不相信是你做的。可是,如果你沒參與,怎麼會……」
「蘇伊,你相信我真是太好了,不是我故意的。是獨裁官那個混蛋,趁我睡著的時候用奧術給我洗腦,操縱我的意識,讓我解封魂片。」
「什麼?!」梵梨又驚又怒,「他居然做這種事!那你現在還可以操縱回去嗎?」
「我們都到這裡了,當然不能了……」
「試試看?」梵梨靠近他一些,兩隻手無助地抓住他的胳膊,卻沒有任何觸感,「試試看,說不定會有改變?」
「好,我試試看。」
夜迦閉上眼,嘴裡念念有詞,朗誦著布可宗族的經文。念了一會兒,他偷偷睜開一隻漂亮的紫眸,看見梵梨一臉擔憂的樣子,忍了一下笑,咳了兩聲,又接著念了起來。
「……你在玩我。」梵梨鬆開了手,冷冷地說道,「是你做的。」
「果然是聰明的蘇伊伊。被你發現了。」夜迦微笑道。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
「為什麼會是我?」夜迦喃喃重複著,好像在講一件日常小事,隨後,他像想通了一樣,抬頭微笑道,「不,蘇伊,我不是什麼幕後主使者。我只是一個幫助女王覺醒、推波助瀾的工具。」
「女王?」
「嗯呢,真正的海之主。」
「哪怕代價是宗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為了她,我覺得可以。」
這一刻,看見夜迦放鬆地掛在觸鬚上,神態怡然,梵梨只覺得他好陌生,陌生到自己似乎從來沒認識過這個朋友。她眯著眼睛說:「所以,從我把信任交給你的那一刻起,其實你就已經做好了背叛我的準備,是這麼一回事嗎?」
「不,我一直都支持蘇釋耶做這件事。如果不是你相信我,可能這一天會來得更早。正是因為你信任我了,我才改變了主意,等待你能有所改變,來拯救這個世界。但是,蘇伊啊,你真是讓我好失望呢。蘇釋耶也讓我失望,他知道你可能會死,動搖了。所以,我乾脆讓他放棄了這個計劃,讓獨裁官來完成這個任務。他早就不爽宗族的存在了,這一舉動,正巧遂了他的意……」
「等等,我打算一下,你是說,要我來拯救這個世界?」梵梨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你覺得我一個人能拯救一個世界嗎?還說說,你對我還有別的要求?」
「從你和蘇釋耶結婚開始,你就和其他所有女人都差不多了。女人過度沉溺於男人的愛情,就會變得很沒腦子。只有完全能擺脫男人的女人,才是歷史舞台上的王者。」
「你自己也是男人,你父親也是男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和你母親的結合,也不會有你。」
「可是,我並沒有要求他們把我生下來啊。」
夜迦理所應當的模樣,讓梵梨不由打了個冷噤:「夜迦,你到底是怎麼了,在說什麼鬼話?蘇釋耶可以發這種神經,是因為他原本的身體是海神族混種。你體內流著最純淨的海神後裔血液,有無數人都憧憬的布可姓氏,你有很多人奮鬥一生都得不到的學識和社會地位……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對這世界是有什麼不滿的?」
「因為我厭倦了這個世界的權力鬥爭,厭倦了用血統、宗族來判定一個人高低貴賤的生活。我父母的悲劇,都是源自這種人與人之的鬥爭。如果我去爭了,我就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人。但如果我不爭,我……」說到這裡,夜迦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算了。」
「你想說什麼,接著說。」
「沒什麼。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夜迦,你有心理疾病,真的。你的思想太不健康了。你現在趕緊想辦法把大家救出去,然後我帶你去接受心理輔導治療。」
「我有心理疾病?」夜迦看著遠處,笑出聲來,「誰規定了和大家不一樣,就一定是有心理疾病了?你覺得我有病,我還覺得這個世界有病呢。說實話,蘇伊,如果你能不被蘇釋耶的愛情誘惑,好好一路把革命走到底,或許我會選擇追隨你,而放棄那個已經消失在4.3億年前的遠古之神。但你,唉,不說了。現在,我們一起回到深藍母親的懷抱吧。你看,我們都多久沒見了,也不見你想我。」
「我當然想你!」梵梨急道,「我不僅想你,我還想風晉,想希天,想尋月姐姐……我經常和小羽聊到我們過去在光海和樂融融的生活。這裡有多少我們的朋友,我還在打算生了孩子就回來看你們,你怎麼會覺得沒人關心你呢?」
「你看,既然大家都會互相思念彼此,不如全部融合在一起,一起回到深藍母親的懷抱中,不是很好嗎?等我們全部融到一起,心與心之間就沒有距離了……」說到這裡,夜迦將目光投向梵梨臉上,眼睛明亮又脆弱,就像裝滿了水的兩顆紫水晶,「你和大家,我和大家,我和你,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在一起。」
梵梨確定,夜迦病得不輕。可怕的是,這麼久以來,他比誰都表現得像個佛系正常人。她知道改變他已經很難了,只是試著做最後的掙扎:「我是不會和你們『在一起』的。因為,我是深藍最牴觸的一部分。」
「深藍會牴觸她的智慧嗎?不可能。」
「不,『蘇伊』的含義不光是智慧。」
「……你的意思是,自私?」夜迦蹙眉思考了一會兒,「我不相信。你一點也不自私,甚至可以說很無私。」
「你看為什麼大家都被綁起來了,只有我能自由活動?我的身體依然在艦艇里,我只要睜開眼睛,就會從你面前消失。」
說到這裡,梵梨睜了一下眼睛,果然在夜迦面前消失了。過了兩秒,她又從現實進入到了造物熔爐中。
「看到了嗎?深藍本體很排斥我,她不讓我進來。」見夜迦的驚訝表情,梵梨嘆了一口氣,「如果你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懲罰』我,那可能沒什麼用。」
「謝謝你耐心陪我說了這麼多。我只有兩件事想告訴你。」
「你說。」
「第一,再造深藍是個不可逆的過程。哪怕你們現在毀了熔爐,也無濟於事。但是,即便可以反悔,我也不會後悔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第二,」夜迦面帶微笑看著她,靜止了很久很久,才緩緩說道,「你能活下來挺好的。能繼續當個平庸的蠢女人,挺好的。」
梵梨咬緊牙關,眼中滾動著憤怒而悲傷的淚水:「是我蠢還是你蠢?不,你不僅蠢,還瘋!我跟你真的無話可說了!」
她甩手離開了。但夜迦並沒有受到任何打擊,而是長吁一口氣,抬頭看了一眼上空。天上明明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但他卻像一個行刑前死囚,在生命的終點,看到了不同於往日的星空與月色。
「無盡海洋之主,就要復甦了。」在高高的海域上方,他眺望遠處籠罩在夜色里的翡翠山脈,仿佛看到了海之主的身形。
梵梨又去找了風晉、希天、尋月、夏彌、瓊、昆蒂等人。希天以為是獨裁官一個人幹的好事,氣得暴跳如雷,恨不得穿破次元空間,去把獨裁官碎屍萬段;尋月很難過,但也很淡定,一直安撫上下「鄰居」,和梵梨道別;夏彌和瓊隔得很遠,隔空喊話,互相安慰彼此,昆蒂反應就像女版希天……
只有風晉,堅強得讓人完全想不到以前那個哭包。
「蘇伊伊,盡力而為。」她一臉平和溫柔的笑,「救得了我們,那當然最好。如果救不了,你也不要自責。想想我們都活了大幾百歲了,如果是海洋族,早就死得只剩了骨頭。我想你應該比我們更難過,因為我小外甥才剛出生……」
剛才還憋著的淚水洶湧而出。梵梨過去「抱」住風晉,嗚咽道:「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們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可以到這裡來,又不被束縛住?」
「我也不是特別確定。總之,我體內應該有深藍最不想要的魂片吧。」
「魂片?」風晉往四周看了一圈,這才知道了第八隻空蕩蕩的水母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你也是宗神後裔?」
風晉的母親聖提宗主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從下方大聲說:「體內有魂片的不是宗神後裔,應該是宗神。」
「宗神?!」風晉倒吸一口氣,「怎麼可能,宗神不是4.3億年前誕生、三千萬年前消失了嗎?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我也不知道。但現在好像驗證了,這樣的事是可能發生的。」
這是梵梨不得不活著並繁衍後代的原因。
她是沉寂了五個時代的第八宗神,也是深藍保存最完整的碎片。
如果她消失,深藍會永遠消失,奧術神力也會從無盡海洋中徹底消失。邪能與奧術將不再是正負兩極的關係,邪能將會吞噬奧術,誰也不知道會發生怎樣的災難。
抵達聖耶迦那的時候,蘇釋耶已經累得胸口劇烈起伏,喘氣喘到快要心跳快要爆炸,無法合上嘴。
街上除了警察護衛隊,幾乎沒有人。整個城市都陷入了一片混亂中。
在聖耶迦那的翡翠山脈,外觀是側臥女人身形的海底山蜷縮了4.3年,帶起了史無前例的巨大地震。魚群開始混亂,海豚在水中跳躍,珊瑚整齊噴發出大雪般的配子,女神山的「身體」從青灰色變成了暗金色。
蘇釋耶的身側,總有大量海洋生物沖向翡翠山脈,盤旋在山脈上方,本能地期待這一場跨越了4.3億年的盛宴。
***4.3小劇場***
夜迦:「啊,我的滅霸女神,你快復活了……」
希天:「你特麼的才是滅霸,都衝上去給老子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