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耀文看一眼南雲惠子用筷子夾著的小籠包,擺手拒絕,目光欲收回時,瞧見一個剛走進店裡的小老太。
眼熟,多瞅兩眼,這不是席夢思都有專車運送的那位麼。
人認了出來,他也想起報上有說這位在東大教書,教什麼沒注意看,估計是教中國文學。
又看兩眼,他低下頭吃粥,順手抄起先前買的日共機關報《赤旗》。
看上兩則文章,就能品出山雨欲來的味道,他估計日共的武裝力量中核自衛隊、山村工作隊已經組建或近日就會組建。
去年,麥克阿瑟下令開展紅色清洗,驅逐了東洋政府當中的日共人員和督促私營會社開除親共人員,彼時,《赤旗》上的火藥味很濃,推敲一下就能分析出日共打算走武裝奪權的路線。
不過,山雨味不濃,雷聲也不大,只能當熱鬧看,雷聲若是稍大一點,他不介意冒個險,勒緊褲腰帶支援日共,錢和武器都給,不求別的,只想日共炸幾個鋼鐵廠和造船廠表示一下誠意。
過去幾個月快半年,鋼鐵股和造船股的漲幅只有平均不足45%,他前後投資了13億円,帳面利潤只有162萬美元,有了橡膠的暴利在前,他對股票的收益略有點不滿。
都怪起點太高,即使理智上清楚目前的收益已經非常不錯,心底依舊有所奢望。
這不,他腦子裡冒出重信房子的名字,也想到了血盟團,這組織類似王亞樵的斧頭幫,專搞暗殺,膽大包天又靠譜,從犬養毅到三井財閥的理事長「團琢磨」,就沒有不敢殺的。
重信房子她爹重信末夫就是血盟團的成員,好像該團的團長井上日昭挺喜歡她,看著她長大,井上日昭將來會有個孫子井上嘉浩,是奧姆真理教高層頭目之一。
這麼一看,重信房子走上赤軍之路是受到家庭影響,假如這個時候將這個小傢伙找到,再安排UFO登錄東京,下來一外星人當眾說重信房子將是二十年後的東洋共和國ZSJ,大概效果不會比魚腹藏書和斬白蛇差。
揭竿起義的由頭送上門,總會有那麼幾個野心家跳出來擁護重信房子,等隊伍壯大,找準時機炮製「重信房子失足掉落化糞池淹死事件」就是了。
只是要辦成這事,成本不低,為了幾隻股票真不值得大動干戈,取得最終勝利的可能性又無限接近於零,不然可以砸點錢玩玩。
腦子裡天馬行空時,報紙翻到了國際新聞版塊。
第一則文章關於伊朗,去年年末,美屬沙烏地阿拉伯國家石油公司同意與沙烏地阿拉伯平分石油收益的消息傳到德黑蘭,伊朗政府提出和英伊石油公司重新談判石油開採專利權,英伊拒絕交出專利權,並拒絕提高支付給伊朗的專利權費用。
於是,伊朗民間支持國有化英伊的呼聲越來越高漲。
文章看了一半,冼耀文知道伊朗親西方的首相阿里·拉茲馬拉就快被刺殺了,接著是巴列維被軟禁,穆罕默德·摩薩台上台,向英伊提議平分利潤,英國斷然拒絕,開始密謀破壞及推翻摩薩台伊朗政府。
美國和英國在中東的利益和看法並不一致,美國並沒有支持英國,反而和伊朗曖昧不清,一直到1953年,蘇聯介入伊朗問題、艾森豪上台,美英才聯手策劃針對摩薩台的政變。
政變期間,巴列維短期逃亡羅馬,然後被美國說服並護送回德黑蘭,伊朗進入真正的巴列維時代。
伊朗馬上要開始一場關於石油的饕餮盛宴,可操蛋的是,他連當禿鷲跟在石油集團後面撿腐肉吃的資格都沒有。倒是可以趁著伊朗多出一批石油工人,去那邊賣漢堡和牛仔褲,大概開賭場也是可行的。
腦子裡繞了幾圈,冼耀文發現自己根本沒資格去伊朗當攪屎棍,暫時沒實力去惦記中東石油利益,只能維持原定去伊朗買西瓜的想法,便將思維拉回東洋。
「不對。」
冼耀文忽然反應過來,伊朗一旦踢英伊出局自行開採石油,伊朗可沒有開採石油的技術,減產是一定的,而且,英國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伊朗賣石油大把撈原本屬於英國的錢,皇家海軍肯定會封鎖伊朗石油外銷途徑。
哦,對了,就是阿巴丹危機。
冼耀文放下匙羹,撫了撫下巴,「皇家海軍,有搞頭。」
別人不好運伊朗石油,神通廣大的洪英東可以啊,外銷途徑被封鎖,伊朗必須通過降價吸引客戶冒險買他家的石油,降價加禁運,利潤空間還是蠻大的。
他沒記錯的話,國府原來在上海有一個煉油的高橋東廠,內地對原油有需求。
推敲了片刻,肯定自己能吃到好處,他拿起匙羹接著吃粥。
1946年盟總同意東洋進口少量石油、配給供應,同時逐步修復煤礦和發電站功能,並開始生產煤氣。1948年,東洋政府認可了東洋石油和出光興產等7家石油會社。
如今,已經傳出盟總允許東洋煉油的風聲,東洋的石油會社下一步應該是引進外資和外國技術建造煉油廠,然後布局加油站建設。
東洋的石油產業,早二十年前已經是鼎立格局,他現在想介入晚了,能惦記的只有加油站,但手裡沒有煉油廠去開加油站,那就是砧板上的魚,簡直找死。
加油站不能開,但這個生意他還非介入不可,他得去找東洋石油推銷包括加油、洗車、便利店和汽車用品銷售等多元化服務的「加油服務站」概念,好占據便利店的先機。
什麼某森,某家,某11,用不著出現了,東洋國民只信賴自己的人民便利品牌。
一直在關注冼耀文的南雲惠子見他心不在焉,自己感受不到約會的氛圍,不由噘了噘嘴。
她不愛冼耀文,但曾經淪落到青春の待合室謀生,站到海邊,就差被人拖下海,愛情於她而言早已不是那麼重要,理智告訴她,冼耀文是最適合她的伴侶,所以才有了新加坡的主動暗示。
只是,她對愛情還是有奢望的,起碼理智的伴侶該給她熱戀的假象。
她將拿筷子的手放在桌子邊沿,手指一松,兩根筷子掉到地上,發出啪嗒兩聲。
冼耀文被驚醒,循聲往地上望去,發現兩根筷子躺著。
都不用過腦子,他立馬反應過來南雲惠子是故意的,東洋有嫌筷之說,用筷子的禁忌多了,華族出身在外用餐時筷子掉地上,會淪為他人笑柄。
他彎腰撿起筷子,理整齊放在一邊,又從筷筒里抽了雙新的筷子遞給南雲惠子,「你看過《朦朧的轎子》的嗎?」
「沒看過。」
「先陪你去做頭髮,我看街上很多人都是Pageboy髮型,你也可以追一下流行,做完頭髮,我們再去看電影。」
「哈依。」南雲惠子一臉欣喜。
接著,兩人邊吃邊聊,氛圍變好,同時也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食訖,兩人出了漢陽樓,在路邊的雜貨鋪買了兩支朝日飲料產的Bireley's橙子汽水,一人一支握在手裡,連袂走入大街。
1951年的東京街頭,沒有太多霓虹燈和GG招牌,也沒有哪棟建築燈火輝煌成一片,只有星星點點的昏暗燈光,一點,一點,不成片。
兩人路過商店時會停下腳步,站在玻璃櫃檯邊,透過櫃檯里昏暗的日光燈燈光欣賞陳列的商品,中年櫃姐一旦發現兩人的目光在某件商品停留時間稍長,她會立馬轉動檯燈的燈光照亮。
只是手忙,嘴巴卻是清閒,不會巴拉巴拉介紹個沒完。
賣口紅的櫃檯,儘管南雲惠子不缺,冼耀文依然掏錢買了一支,就沖櫃姐恰到好處的邊界感。
順便記下了商店的名字和櫃姐的長相。
出了商店,南雲惠子將自身的重量都吊在冼耀文手臂上,嘴裡哼響安藤茉莉子的《發箍》。
她哼了一段,冼耀文立馬跟上。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發箍的日語「カチューシャ」,原意是喀秋莎,讀音也是喀秋莎。
松井須磨子曾在舞台劇《復活》中飾演女主人公喀秋莎,這部劇很受歡迎,而她頭上所戴的C字形發箍也被人們稱為喀秋莎。
《發箍》其實就是《喀秋莎》的曲子重新填詞的版本。
南雲惠子莞爾一笑,用日文哼下一段。
兩人你一段中文我一段日文,哼完了整首歌,繼而,南雲惠子哼響《雪山讚歌》,一首曲子是《Happy New Year》的歌曲。
冼耀文這次沒跟唱,目光打量行人,腦子又開起了小差。
相比上次所見,街上行人的精氣神明顯好了不少,大多數人眼裡有光,穿著也有變化,穿西服的男士增多,而且多數看不見褶皺,襯衣的衣領也不見起球,手裡的公文包倒是沒什麼變化,還是幾年前的款式。
西服不見褶皺好辦,襯衣不起球就難了,穿得勤洗得勤,一件襯衣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起球,不起球只能說明可供換洗的襯衣至少有兩三件,而且保持穩定的換新頻率,這恰好能反映出襯衣主人的收入比較穩定。
女士的穿著多以長風衣為主,長至腓腸肌,裸露小腿或穿絲襪,腳上穿高跟鞋,看不見裡面有沒有穿裙子。風衣的衣領豎起遮風禦寒,脖子上基本不見絲巾,腋下倒是夾著包包。
口紅的顏色多為「勝利紅」,鮮亮的正紅,少數大紅色。
伊莉莎白·雅頓的勝利紅是前兩年美國流行的款式,與二戰勝利有關,如今最流行大紅唇。
此時的東洋人最是崇洋媚外不過,從歌曲上就能看出端倪,充斥拿來主義,歐美的曲子填上日語詞就是一首爆紅歌曲,民間不少人抱著「米國」的就是好的思想,美國人放的屁也是噴香。
口紅顏色沒有緊跟美國的流行,只是因為勝利紅比較便宜。女人的「好生活」略強撐,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味。
從形形色色的男女身上,可以看出東洋的經濟在轉好,但步子跨得不大。
生活有了改善,但改善不大,對美好生活的希望重新燃起,對金錢的欲望也被勾起……
冼耀文轉臉朝南雲惠子看了一眼,一股邪念升起,這當口太他媽適合提高東洋女人的數學水平,傳授給她們傳銷冪運算公式。
不過,南雲惠子的歌已哼到尾聲,他暫時放下邪念,認真傾聽。
南雲惠子的歌喉慵懶中帶著一絲沙啞,擁有很大的感染力,聲音不比小提琴般嘹亮,也不似低音貝斯般低沉,繾綣、溫柔的語調緊緊抓住你的耳朵,撩撥心弦。
她的嗓子天生適合唱波薩諾瓦(Bossa Nova)。
待她哼完最後一個音符,他哼起《深情的吻》,儘可能模仿小野麗莎要死不活的慵懶。
嗯,哼了第一段,不想哼第二段,慵懶感與他格格不入。
南雲惠子囅然一笑,頭倚在他的臂膀,哼響第二段,化解了他的尷尬。
做頭,看電影,在一家叫紐約的居酒屋小坐,然後回到南雲惠子在文京區目白台的家,靠近細川庭園(以後的新江戶川公園)的位置。
南雲宅是一座江戶時代末期建的庭院,一個不大的院子,種著一棵羅漢松,一幢雁木樣式大約120坪的兩層木製小樓矗立在院中。
甫一踏入玄關,冼耀文聞到一股朽木的味道,踩在木地板上嘎吱作響。
南雲惠子給他寬衣時,他說道:「惠子,房子該修了。」
「我已經有了計劃,打算夏天的時候重建。」南雲惠子脫下冼耀文的西服掛在手上,一臉期待道:「亭主,你能參加地鎮祭嗎?」
「幾月份?」冼耀文解開領帶,掛在南雲惠子的脖子上。
「六月。」
「定下日子告訴我。」
「哈~依。」
南雲惠子應了一聲,繼續幫冼耀文寬衣。
兩分鐘後,兩人來到居間,跽坐於卓袱台前的榻上。家中傭人,一個大約五十五六的老太太捧來托盤,給兩人上茶。
老太太剛倒好茶,南雲惠子便說道:「菜菜子,這是高野君,以後南雲家的主人。」
老太太聞言,將托盤夾在腋下沖冼耀文一躬鞠到底,「主人,老僕賤名野中菜菜子。」
「菜菜子,無須多禮,天色已晚,你先去休息。」
「哈依。」
野中菜菜子再次一躬鞠到底,跪著後退到居間外才起身弓著腰離開。
「亭主,菜菜子是……」
冼耀文擺手,「不用說,我知道。」
東洋和印度存在一個共同點,就是種姓制度,早先東洋分士、農、工、商、穢多、非人六個階級,穢多和非人為賤民,觀字知其意,這兩類人根本不被當人看,殺了只需賠錢了事,累計到七個才會面臨刑罰。
雖然明治年間已經頒布解放令,廢止穢多、非人之身份和稱呼,但他們依舊受歧視,被扣上一個新的稱呼部落民,不少東洋人避之如屎、欺之如蛆,結親之前會查未來親家家譜,不會願意自己子女與部落民通婚。
而野中是個比較典型的穢多姓氏,姓野中的人不少祖上是穢多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