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室的椅背略有些高,薩厄說著話時眼皮微垂,眼尾收起的線略有些下撇,將他侵略性的氣質斂去了大半,那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目光,即便是楚斯也有過一瞬間的怔愣,忘了掙脫薩厄·楊勾在他下巴上的手指。
這樣的說話方式有些曖昧不清,會讓人產生一種關係親近的錯覺。
事實上很多時候,薩厄·楊對他的說話方式、行為舉動都會讓人產生這種錯覺……
最初其實並非這樣。
在白鷹療養院的那些年,薩厄·楊基本沒有好好對楚斯說過話,當然,楚斯也沒給過幾次好臉色。每一次碰面都可以稱為冤家路窄,每一次說話都沾著濃郁的火藥味兒。
尤其是後期,楚斯的性格被他自己磨平擼整,幾乎能和任何人平和交談,獨獨除了薩厄·楊,他似乎總有辦法在瞬間把楚斯掩藏在皮下的刺毛硬骨給挑起來,壓都壓不住。
仔細想來他們之間的對話其實都非常簡短,算上修習軍事學院課程中不得不產生的對話,再翻上一倍,都不如楚斯和任一個普通同學的交流多。
那些普通同學的姓名和模樣,楚斯早就記不清了,交流最少關係最差的薩厄·楊反而成了那十二年裡留給他印象最深的人。
他們關係相對緩和下來是進了訓練營小半年之後,也許是陡然更換的環境讓他們各自成熟了不少,終於脫離了反骨最重的那段時期,也許是別的什麼……
如果一定要找一個轉折點的話,大約是兩個人第一次出營去給一個被搞砸的任務當救火援軍,兩個從沒同組過的人頭一回被硬湊在一起,居然配合得非常默契,比任何人都要默契。
楚斯頭一回行事那麼省心——不用擔心隊友拖住後腿,因為薩厄·楊遠遠強於任何一個搭檔;也不用束手束腳,因為薩厄·楊每一次行動都瘋得極具煽動性,連帶著楚斯骨子裡的一些東西也跟著蠢蠢欲動。
一場生死任務下來,楚斯的感覺非常複雜。
他在這方面永遠有些後知後覺,等他勉強承認自己並不討厭和薩厄·楊搭檔,甚至覺得刺激中帶著點兒痛快的時候,薩厄·楊和他的說話方式已經轉變成了後來的樣子,壓迫感和親近感糅雜在一起,而他甚至想不起來這種轉變究竟是從哪天開始的,因為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了。
那段相對緩和的相處關係延續了一段時間,但始終帶著點心不甘情不願的味道。
納斯星的那次任務是他們第二次搭檔,在楚斯覺得毫無希望的時候,薩厄·楊出人意料地返回來背著他出了山洞,用自己的躍遷艙帶著他安全回到了訓練營。
嚴格意義上說,薩厄·楊救了他一命……
他趴在薩厄·楊背上意識昏沉的時候,其實有些抗拒,那種抗拒來自於本能,是幼年時期經歷打磨出來的一種條件反射。他理性上掙扎了一會兒,最終心裡還是倏然一軟,就像8歲那年在巷子裡被蔣期接住的瞬間一樣。
只是8歲那次他心理上能找得到軟化的原因——幼年孩子根骨里的依賴心理還沒有消退乾淨,或是蔣期的年紀剛巧在父輩,讓他對親情生出了一絲期待。
這次他卻說不清了。
更說不清的是,當時山洞里薩厄·楊背著他的那種微妙氛圍並沒有很快消散,反而在後來的幾次任務中變得越來越濃。
有些東西發酵起來無聲無息,又快得驚人。
以至於在兩個月之後的一次任務里,薩厄·楊把他抵在樹幹,鼻尖觸碰著鼻尖,嘴唇只相差幾毫米的時候,他居然並沒有想要給對方一拳。
當時追在身後的是白銀軍部的火力探查,試探彈炸開的地方離他們不足百米,極具腐蝕性和刺激性的液體飛濺,把林子裡的草木燒得一片斑駁。
瀰漫開來的霧氣酸澀難耐,沖天的警報響聲混雜著軍部通訊器里各種聲音交錯成了催命般的背景音,這種生死關頭總是薩厄·楊覺得刺激的時候,而他一旦覺得刺激,總會變得特別地瘋,瘋得敵對方措手不及,完全招架不住。
但是楚斯沒想過那次他會突然換一種瘋法。
原本只是借著樹幹擋一下噴薄而來的腐蝕液,薩厄·楊卻突然低頭湊了過來。
他那時候的眼睛也是半眯著,透著股又瘋又囂張的勁,以至於讓人無法判斷他是一時興奮沖頭還是別的什麼。
那是他們兩人距離最近的時刻,近到呼吸都交錯在一起。但那相差的幾毫米最終還是沒有減小為零,因為負責接應他們的飛行器空降到了他們身邊。
之後是混亂又瘋狂的交火,飛行器里接應小隊一邊拼力離開,一邊還扯著嗓子問候著敵方祖宗八輩,治傷的消毒的檢查生理狀況的亂成一團,以至於不論是楚斯還是薩厄·楊都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提林子裡的那一瞬。
再然後,是更為複雜的白鷹軍部內亂,軍部研究院和指揮部出現了兩派紛爭,亂七八糟的事情牽扯到了訓練營、療養院甚至更廣的範圍,連已經故去的人都沒能逃過牽扯,包括蔣期。
楚斯的精力就此被分得一乾二淨。
等到一切終於平息下來的時候,已經是那年的年底了,原本的微妙氣氛早已在各種混亂中被掩埋抹平,最後也沒有再提的必要了。
楚斯和薩厄·楊再次見面的時候,薩厄因為特殊原因提前出營的那天。
到那天為止,他們相識整整13年,大半的時間裡,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飽含挑釁和嘲諷,剩餘的那部分則糅雜了難以描述的曖昧和戲謔,唯有最後在初見的那個植物園交錯而過,隔著幾步的距離說「再見」的時候,是最心平氣和的。
那其實是楚斯少有的精神放鬆的時候,因為那陣子他找到了也許能證明蔣期沒死的線索,也因為他終於把對薩厄·楊的防備、敵對以及一絲淺淡的彆扭給清除了。
這麼多年來,除了作為家人的蔣期,這是唯一一個讓他試著放下疑心和警惕的人。
對於那時候的楚斯來說,他無法給薩厄·楊一個清晰的定義,因為唯一可以參考的人是蔣期,而蔣期是家人,薩厄·楊不是,兩者之間區別太大了。
也不是朋友,朋友之間不會像他們一樣劍拔弩張十多年,甚至連交心話都沒說過。
不過不管怎麼樣,他們的關係在往默契和信任的方向走,就已經很好了。
這樣的想法持續到了楚斯出營後的第三年,那年蔣期忌日前半個月,楚斯接到了一個他籌劃很久想參與進去的任務,涉及白鷹軍事研究院最神秘的一個研究基地,位於十字紅楓區,夾在軍部總指揮基地和總領政府之間。
軍部最核心最秘密的研究全部都在紅楓基地里,蔣期以前每年都會有三個月的時間呆在裡面。
他在裡面做哪方面的研究,涉及什麼樣的事務,連楚斯都毫不知情。
但在那一年幾個相串聯的任務里,楚斯發現紅楓研究基地里有一個研究項目,關乎到重啟一部分研究人員的生理壽命,名單里居然有被炸得骨頭都不剩的蔣期。
那份名單和那個語焉不詳的研究項目讓楚斯多年堅持終於有了一個落點——蔣期很可能沒死,或者有辦法重活過來。
儘管聽起來荒謬得像騙人的故事,但那確實是楚斯等了整整18年的希望。
然而最終,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希望隨著整個紅楓基地一起崩塌,在一瞬間灰飛煙滅,連一點渣滓都沒有剩下來。
那個摧毀整個紅楓基地的人,就是突然反水的薩厄·楊。
後來有好幾年,楚斯的任務內容都和薩厄·楊的追緝有關,在不斷增多的資料和記錄之下,他終於說服自己認識到了一件事:薩厄·楊周身毫無牽繫,今天也許是最強力的隊友,明天就可能翻臉對立,他不會也不可能受其他任何因素的影響和干擾,危險、自我、不受束縛。
兜了漫長的一個圈,最後發現最接近真實的,還是最初的那個認知,真是諷刺極了。
毀掉他所有希望的人曾經救過他,他試著信任的人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這種複雜的滋味磨了楚斯很多年,直到薩厄·楊終於進了太空監獄,才慢慢淡退,又在數年監管與被監管的來往中,轉變成了現在這種不冷不熱又不清不楚的境況。
……
楚斯盯著薩厄那雙數十年未曾變過的淺色眸子看了一會兒,將薩厄勾著他下巴的手掃到一邊,道:「你有理由就有理由吧,隨意。」
說完他便重新轉回臉去,調出卡洛斯·布萊克記錄的影像來看。
影像並不全,一段段也並不連貫,但大多能跟之前聽到的信息對上。
正如卡洛斯所說的,白銀之城已經有了動作,機甲軍帶著探測儀正在朝α星區進發,其他星球也沒閒著,有兩個曾經和天鷹γ星關係較近的星球已經繞進了星區邊緣線,不知是來幫忙的還是有別的目的。
然而軍部和總領政府的碎片在哪裡,現今又是什麼情況,依然無法得知,畢竟卡洛斯·布萊克至今就碰到過兩次碎片。
最後那段影像就是他在上一個碎片登陸時所記錄下來的。
鏡頭很亂,也並不穩當,看得人有些頭暈,還沒看出什麼名堂。
楚斯依然能感覺椅背上壓著的力道並沒有離開,薩厄還趴在那裡,也許正跟他一起看著這些影像,也許在琢磨些別的。
就在楚斯的注意力略有些分散的時候,影像的鏡頭突然一晃,一個極為眼熟的建築一閃而過。
楚斯愣了片刻,立刻倒退回去,暫停在那個建築出現的那個畫面。
那是……
正當他把畫面一點點拉近放大的時候,背後的薩厄·楊突然開了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一件事情。」
楚斯手指一頓,但並沒有回頭:「你居然會長時間琢磨一件事,難以想像。」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影像上,語氣聽起來很隨意,好像只是在忙碌的間隙順口回了一句。
薩厄·楊又動了一下,似乎用手支住了頭,他笑了一聲,沉沉的聲音順著椅背傳過來,「我也很驚訝。」
很奇怪,笑里居然有些自嘲的意思。
楚斯終於轉過頭看向他。
薩厄眯了眯眼,眸子裡映著的燈光掩在睫毛的陰影下,被切割成了無數細碎的光點:「我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沒有後悔,也沒有遺憾,為什麼仍然有些不痛快?我想了很多年。」
楚斯蹙起了眉,看了他很久,「想明白了?」
薩厄「嗯」了一聲,低低沉沉的:「因為有一個人不高興了。」
他眨了眨眼,眼裡的光點細碎得像那幅納進世界的星圖,「我不痛快居然不是因為我自己,真是……太奇怪了不是麼?」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昨晚寫一半睡著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