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處忘川,忘川有個仙人,仙人坐在樹下,自說自話,自斟自飲,和自己下棋。
長風掠過浮雲,一晃眼,已過千年。
——《百靈潭·春妖》
一)
七月半,烏雲月,陰風習習,鬼門大開。
寒生一個人走在嗚咽的冷風裡,月光照著她瑟瑟發抖的身子,一片慘白。
地上卻是沒有影子的。
她是個棺材子,在棺材裡被一個死人生下,生來便沒有影子,第一聲啼哭划過殘敗的義莊,從此與看守義莊的瘸腿老人相依為命。
直到七歲時,老人去世,將她託付給了城裡一家棺材鋪。
她在燒制棺材時,大火沖臉,臉上留下了一大塊醜陋的傷疤。
那些撕心痛楚的日子裡,沒有人為她請大夫,也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棺材鋪的老闆娘反而斥責她毀了自己上好的木材,鋪里其他的雜役們也都對她露出鄙夷嫌惡的神色。
似乎自從義莊的老人去世後,她在這世上就孤苦伶仃,再也感受不到一絲溫暖了。
今夜七月半,陰風颳開了棺材鋪的門,整個鋪子霧氣籠罩,她被老闆娘一掃把趕了出來,那個大嗓門的女人叉腰望著她,一臉晦氣:「你這個煞門星有多遠死多遠,今晚不許回來,別給老娘招鬼上門!」
夜色靜寂,街上空無一人,寒生衣衫襤褸地走著,滿心淒楚。
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哪裡又願意收留她這個不吉祥的人呢?
天上地下,她孤零零的,連個朝夕相伴的影子都沒有,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上。
一聲烏鴉叫掠過夜空,寒生一驚,抬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一個荒林,周遭孤煙迷霧,透著說不出的陰冷。
她有些害怕地後退了幾步,卻不防撞到了一棵大樹,嚇得她縮緊身子回頭一看。
這一看,卻看到了她永生難忘的一幕。
蒼白的月下,一道幽藍身影坐在波光粼粼的潭邊,長發如瀑,衣袂搖曳,正舉著木梳,冷冷地照著水面挽發,舉止間寒氣逼人,渾身上下更是籠著月影的光華。
美麗至極,詭異至極。
寒生瞬間屏住了呼吸,那道幽藍身影卻似有所感,舉著木梳回眸一瞥,眼角微微上挑著,一段渾然天成的慵懶風情。
寒生身子一顫,像被什麼一下擊中了般,腦中只不停地迴蕩著一句話:這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狹長的眼眸波光流轉,無限蠱惑,寒生一個輕顫,心頭跳得更厲害,轉身飛也似地逃了。
那幽藍身影拂過髮絲,戴上了額環,在月下詭魅一笑。
密林之中,寒生跑啊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去,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腦海里全是那張美麗詭異的面容,像要將她蠱惑籠罩住一般,她就這樣渾身發顫地奔在濃霧中,直到林中傳來了一陣飄渺歌聲
她一個顫慄,微抖著身子,向著歌聲的方向尋去,夜風肅殺,她自是沒有看見,一隻蝙蝠飛過她的頭頂,血紅的雙眼大如銅鈴。
遠處火光點點,似乎有人聚在篝火前唱歌跳舞。
她小心翼翼地湊近,瑟縮地躲在了一棵樹後,抬頭望去,甫一看清眼前情景,卻是差點駭得魂飛魄散。
森冷月下,那圍著火堆跳舞的竟是一群裹著紅衣的枯骨,它們的骷髏頭僵硬地轉著,手舞足蹈地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音,叫人毛骨悚然。
篝火邊還坐滿了一圈山野精怪,有長著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妙齡少女,有羊角潔白的黃袍公子,還有青面獠牙的夜叉惡鬼,他們東倒西歪地醉倒在地,身邊是打翻的酒罈,巨大的蝙蝠圍著篝火打轉,血眼大如銅鈴,半空中還飄著幾個美艷女子,個個都沒有身子,只有一個頭……
寒生渾身顫抖著,頭皮發麻,幾乎就想立刻轉身逃走,腿卻顫慄著邁不開步子,就在這時,腿上傳來了一股冰涼的觸感,她低頭一看,嚇得面無人色——
一張美人臉正仰視著她,紅唇含笑,頭以下的部位卻是一條碩大光滑的蛇身,在地上左右扭動。
那蛇女嬌媚一笑:「無影鬼,你也是來赴宴的嗎?」
寒生終於忍不住,驚悚地就要尖叫出聲,卻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挾著她飛入了林間。
月光下,那道幽藍身影衣袂翩飛,長發如瀑,側顏在月下熠熠生輝,男子溫熱的氣息撩過她耳邊。
「爾何許人,竟誤闖進了百靈潭,今夜七月半,群妖赴宴,百鬼歡歌,你莫要擾了他們的興致。」
二)
潭邊巨石旁,冷風呼嘯,寒生從一片迷糊中醒轉過來時,只看到眼前萬分震愕的一幕
波光粼粼的水面中央,一道幽藍身影站在月下,衣袍敞開,潔白晶瑩的胸膛前血痕累累,水中不斷有惡靈冒出,洶湧地將他層層包圍,叫囂撕扯著,在一波一波的啃噬中,他一顆心竟被活活剜出!
潭水激盪,月下響起一聲極度壓抑的悶哼,寒風獵獵掠過,待到一切都結束後,水面平復下去,那胸前傷口居然也隨之癒合,眨眼間便恢復如初,再看不出一絲血痕。
寒生靠著岸邊巨石,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道身影微微一側,抬眸看向她,雙手合住衣袍,腳尖一點,便輕巧落在她身前。
「你都看見了。」
夜風之中,他衣袂飛揚,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雙眸清冷。
不知怎麼,寒生對著眼前這張絕美面容,竟不覺害怕,只鬼使神差地問出一句:「你,你……你疼嗎?」
「疼?」那道幽藍身影顯然有些意外,眉心微皺:「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疼不疼……」
他唇角泛起一個冰冷的弧度:「百鬼掏心之苦,世間最殘忍的酷刑也莫過如此,而我,每個月都要承受一次,周而復始,永無止息,你說疼不疼?」
寒生臉色泛白,顫聲道:「為,為什……」
她話還未完,那道身影已經打斷道:「這裡是百靈潭,我是這兒的主人,今夜七月半,你為何會出現在此?又為何……沒有影子?」
潭主春妖,眉目如畫,身籠寒氣,站在月下當真似一汪春水般,美麗妖冶至極,寒生在他面前,不自覺埋頭藏住臉上的傷疤,心底生出一番自慚形穢之感。
她囁嚅著開口道:「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是,是個棺材子,我生來便沒有影子……今夜陰風陣陣,我是被棺材鋪老闆娘趕出來的,也不知怎麼會誤闖到這……」
那些心酸苦楚飄在風中,不知不覺就傾吐出來,許是這些年孤苦伶仃,從來沒有這樣開口的機會,寒生說著說著就淚盈於睫,春妖也一直靜靜聽著,未了,才低沉一嘆:「原來是這樣麼?」
他淡淡道:「沒有影子便被視為不祥人,那你抬頭看看。」
寒生聞聲抬首,春妖攤開雙手,面淡如水:「我也是沒有影子的。」
話一出,兩人心頭同時一動,這場景和對話竟那樣熟悉,像是曾經在哪發生過一般,是在夢中,還是在……
寒生尚自迷濛間,春妖微涼的手已撫上了她的臉頰,輕聲道:「你那時被灼傷,又疼不疼?」
寒生臉一燙,如受驚的兔子般後退了一步,伸手遮住左臉,低頭怯怯道:「都,都過去了,我,我早已習慣了……」
熾熱的痛楚,醜陋的印記,本就不堪的身份因這變得更加粗鄙,人人將她視若瘟神,唾棄嫌惡。
月下潭邊,寒生不安地捂著臉,身子瑟縮著,從未有過的自卑與難過,這些全都瞧在春妖眼中,他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們來做筆交易吧。」
溫柔的聲音憐憫地響起,一團籠著螢光的東西遞到了寒生眼前——
細長一尾,散開著五根藍色的羽毛,瑰麗的圖紋,寶石般的光彩,在月下就如一個幽藍的夢。
寒生抬起頭,怔怔地望向春妖,那個聲音帶著蠱惑緩緩道:「這是藍孔雀羽,一羽一願,能改變你此後的命運,你想擁有它嗎?」
夜風拂來,寒生長睫微顫,她看著眼前那張絕美面容,像墜入一個奇妙的夢中。
「五根羽毛,代表著五次交易,我會為你實現五個願望,但在最後一次願望後,我會拿走酬勞。」
「酬勞……是什麼?」許久,寒生才像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暫時不會知曉,但可以肯定,那很沉重,你願意嗎?」
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寒生才在風中深吸口氣,盯著春妖的眼睛,孤注一擲般:「哪怕只能活一年,也好過像狗一樣掙扎一輩子……我願意。」
一字一頓的話語堅定果敢,春妖眸光一動,有些刮目難信,許久,他才勾唇一笑:「很好,歡迎你成為第九個擁有它的人。」
那雙水藍的眸子流光幽幽,在月下又似一汪春水搖曳,讓寒生不自覺深陷進去。
她卻不知道,春妖已在心底暗自一嘆,第九個,多希望也會是最後一個。
因為,他實在厭倦了。
周而復始的尋找,一張張貪婪不足的面孔,一顆顆背信棄義的人心,他已冷眼旁觀夠了。
骨節蒼白的手抬起,輕撫過頭上冰藍的額環,但願這一次,他能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
「許下你的第一個願望吧。」帶有蠱惑的聲音輕輕響起。
寒生盯著夜空中飄起的藍孔雀羽,雙眸發出異樣的光芒來,內心小小的角落也被一點點照亮。
藍裳輕嘆,夜風中,第一根羽毛被輕輕地拔下,吹向了空中,瞬間化作點點螢光,消散開去。
三)
寒生脫胎換骨了,她帶著嶄新的面目回到了棺材鋪,驚艷了所有人。
醜陋的紅印已經完全不見了,一張臉宛若新生,清麗非凡,單薄的身子也不再畏畏縮縮,骨瘦如柴,而是長開了般,亭亭玉立,站在那就像一幅畫似的。
寒生徹底改頭換面了,一夜之間由一個瘦弱的小丫頭變成了一個秀美至極的妙齡少女。
棺材鋪上下都看直了眼。
她從沒有這樣快活過,棺材鋪的夥計們都對她前所未有的友善起來,大家終於願意和她說話,對她笑,不嫌棄她,不視她為異類了。
她萬般貪戀這樣的感覺,卻不知道,暗處有雙眼睛,一直在靜靜注視著她,等著她許下第二個願望。
而這一天,沒過多久就來臨了。
城裡不知怎麼突生怪事,河床斷裂,水源乾涸,旱災眨眼就降至頭頂,城中百姓個個愁眉苦臉,只盼天上趕緊落一場及時雨下來。
但雨沒等到,等來的卻是城主的一聲令下,他要開壇祈雨,抓滿八十一個童男童女作為獻祭。
這是他請來的法師高人出的主意,消息一出,涼州城裡立刻有了大動靜,侍衛隊天天上街抓孩子,鬧得人心惶惶。
寒生也在一次上街時,正遇上來勢洶洶的侍衛隊,她眼尖地瞥到兩個幼童鑽進小攤底下,害怕得瑟瑟發抖,她不及多想,趕緊上前一擋,等那侍衛隊全部走過去後,才彎下腰,將兩個孩子拉了出來,急聲催道:
「你們快走,快回家躲起來,這段時日不要再上街亂跑了,聽見沒?」
兩個哭哭啼啼的孩子點點頭,一溜煙兒就跑遠了,留下原地起身的寒生,滿臉憂心忡忡。
她仰頭望向萬里無雲的長空,雙手合十,暗自祈禱:「老天爺,求求你了,快下一場雨吧……」
這焦心的祈求盡數落在了春妖耳中,他站在屋頂上,身影虛幻,周遭籠著一團幽藍光芒,也抬頭望了望天,良久,眉心微蹙。
「非天公不作美,乃城中生暗魅,箇中蹊蹺,肉眼凡胎怎能堪破?」
他又望向寒生遠去的背影,眸光深深,含著說不出來的意味。
如果雨遲遲未下,她,會怎麼辦?
開壇祈雨的一天很快到來。
即使再怎麼躲躲藏藏,八十一個童男童女也終究還是湊滿了,寒生趕去時,只看到祭台上被捆作一團的孩子們,下面堆滿柴火,即將由法師親自點燃熊熊烈焰,獻祭上蒼。
人群里有孩子的父母在抹眼淚,卻不敢多說什麼,也跟著百姓們一起呼喊著法師的名字,寒生急了,擠上前:「你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燒死嗎?」
那些人目光哀痛,又帶著些麻木:「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法師也說了,這是為了解救全城百姓,是了不起的犧牲,城主也會嘉善我們的……」
寒生瞬間啞然了,周身遍涼,心頭忽然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
為無辜的孩子,為這場無妄之災,為扭曲不公的世道,為一言難訴的……人性。
她握緊雙拳,有些什麼再也忍不住,在那法師搖響銅鈴,手持火把就要點燃木柴時,一聲厲喝衝出她的胸膛:「等等,不要燒!」
她奮力擠出人群,眨眼就站在了眾目睽睽之下,攔在了祭台前,滿場譁然,暗處一雙水藍眼眸也微微一動。
「上天有好生之德,祈雨本為救人,卻反而以血獻祭,戕害人命,上天怎會允許如此殘忍的方式呢?」
法事被打斷,那天師舉著火把,怒目而斥:「哪來的大膽刁民,瘋言瘋語,還不趕快讓開,難道想害全涼州城的百姓都遭殃嗎?」
人群里開始議論四起,那祭台上的孩子們卻被堵住嘴,嗚嗚咽咽地掙扎求救,寒生不知哪來的熱血灌注,張開雙臂攔在他們身前,寸步不讓。
她腦海里驀然閃現出月下那道幽藍身影,他籠著藍孔雀羽在虛空中靜靜望著她,似乎給了她無窮的勇氣一般。
她終於下定決心,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響徹全場:「把孩子們放了,我有辦法祈雨救災,若我不能做到,就把我獻祭給長生天吧!」
四)
大雨傾盆而下,如一隻清涼的手撫過般,瞬間滋潤了整座城池。
所有人奔入雨中,仰頭捧著雨水又哭又笑,欣喜若狂,那些先前絕望的父母們紛紛爬上祭台,鬆開自己的孩子,一把摟入懷中,臉上滿是失而復得的淚水。
一片激動歡騰中,唯有那法師臉色鐵青,死死瞪著被眾人包圍擁簇的寒生,寒生卻毫無所察,只是抬眸在虛空中不斷尋找著。
終於,她遙遙望見屋頂上,一團藍光籠罩的虛影,旁人看不見的淡漠目光。
按捺不住心頭起伏,她對上那張絕美的面容,輕啟薄唇,在雨中無聲說了兩個字:「謝謝。」
雨水從她睫毛上墜落,她臉上是發自真心的笑容,明淨燦爛,看得春妖一怔,卻微微別過了頭。
空中響起一記清冷聲音,只傳入寒生一個人耳中,「不必言謝,一羽一願,選擇全在你一念之間。」
沒有人看得見,大雨里飄浮起一尾藍孔雀羽,美麗搖曳,風中第二根羽毛渺渺消散,剩下的藍羽籠著幽光落了下來,飄入寒生的胸前,轉瞬即融。
第二筆交易,達成了。
寒生仰頭一笑,濕漉漉的臉上儘是滿足,她在眾人的包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心潮澎湃不止,不禁跟著大家一起歡呼起舞,雨中盡情笑鬧。
屋頂上別過頭去的春妖,餘光瞥見人群里那道纖秀身影,不知怎麼,唇角也微微一揚,心底有什麼滋長開去。
是夜,風中藍裳一閃,寒生在睡夢中枕心一涼,再次睜開眼時,已身在百靈潭間。
水面波光粼粼,那道身影負手而立,長發如瀑,淡淡開口:「就這樣用掉一根藍孔雀羽,你覺得值得嗎?」
寒生長睫微顫,有些不敢相信,見到春妖不知心中有多麼歡喜,趕緊湊上前道:「值,當然值,解了滿城旱災,還救人無數,這根藍孔雀羽不知用得多麼值呢。」
春妖扭過頭,久久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他負手又望向潭面,淡聲道:「其實,城中鬧旱情,並非天災,而是一隻赤煉奴所致。」
「赤煉奴?」寒生驚詫抬眸。
「對,赤煉奴,上古妖獸,身攜五陽之氣,所到之處,河床乾涸,土地顆粒無收,為不吉之兆。」
「他被我打傷,現今不知逃往何處,你祈雨成功,他奈何不了我,可能會動些別的心思。」
夜風颯颯,寒生品味著春妖的話,忽然間抬頭,眸中露出異樣的光芒:「你,你這是……在提醒我,要我小心一點嗎?
春妖寬袖一拂,冷冷一哼:「不是,我沒說,這是你自己說的。」
寒生雙眸亮晶晶的,眉染笑意,心裡說不出的甘甜,倒將那赤煉奴拋諸腦後了。
春妖輕咳一聲,扭頭看她,恢復一派淡漠之色。
「我真正要提醒你的是,五根藍孔雀羽用完後,我會取走酬勞,而你,會付出極重的代價,我不會心軟,你好自為之。」
五)
如春妖所言,祈雨之後,寒生的劫難也隨之而至
但不是因為那赤煉奴,而是因為城主身邊的那位親信法師。
他自從在祭壇祈雨,被寒生打斷破壞後,顏面掃盡,就一直懷恨在心,終於,在城主提出要對寒生進行加封時,他霍然跳了出來,說了滿堂震驚的一言。
他說,寒生不是功臣,相反,沒有影子,身為不祥之人的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這場天災就是因她而起,她在祭壇的突然出現,觸發他的符咒,才會致使天降吉雨,她一人可抵八十一個童男童女,要想涼州城中永遠風調雨順,再不鬧旱澇天災,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
燒死她這個棺材子,將她這不詳之人獻祭上蒼,永絕後患!
一時間,這言論在城中流傳紛紛,連棺材鋪上下看寒生的眼神都怪怪的,再不復前些時日的親近,就在一片甚囂塵上中,城主身邊的侍衛隊終於來拿人了。
寒生被捆綁上了祭台,圍觀百姓群情激昂,整座城池都受到法師的蠱惑煽動,大聲喊著:「燒死她,燒死她!」
寒生瞪大眼,難以置信,人群里只有幾個孩童擠了出來,小臉蛋上帶著急色:「為什麼要燒死姐姐?姐姐是好人……」
稚氣的話卻還未說完,已經被自家大人捂住嘴巴,誠惶誠恐地抱了回去。
當然不會是所有人都篤定寒生是罪人,但他們認為不是又有什麼用呢,為異端說話他們也會成為異端,他們是絕不敢站出來的,誰都害怕惹禍上身,只能隨從大流,保住自己就好。
這就是人性,亘古至今,從來如此。
屋頂上的春妖俯瞰全場,臨風而立,衣袂飛揚,唇邊泛起一個嘲諷的冷笑。
祭台之上,寒生拼命搖頭,她想為自己辯解,但嘴巴卻被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法師手持火把,猙獰一笑,揮手擲向她腳下。
噌的一聲,大火熊熊燃起,她臉色陡變,屋頂上的春妖卻瞳孔驟縮,下意識捏緊了手心。
就在這生死之際,寒生終於抵受不住,在心底嘶聲喊道:「不要!」
第三根羽毛從她胸前飄出,籠著螢光漫向空中,渺渺點點,隨風散去。
天地霎時靜寂下來,所有人被定住身形,一動不動,大雨洶湧而落,烈火澆滅,一道幽藍身影踏風而來,停在祭台之上。
寒生滿臉分不清是雨是淚,仰頭望著春妖,他眸光沉沉,什麼也沒多說,只將她從束縛中解開,攔腰一抱,拂袖飛入了空中。
春妖問寒生,如果再來一次,明知道會被反咬一口,被傷害,被辜負,她還會選擇救那些人嗎?
波光粼粼的潭水邊,寒生抱膝而坐,漆黑的長髮披散下來,包裹住她纖秀的身子,她過了許久,才輕輕發出一聲:「會。」
春妖冷冷一哼,拂袖望向潭面遠處,「愚不可及。」
他恨聲道:「人性本惡,醜陋自私,即便再來千百次,你也不會得到善終,就算是這樣,你也還是要救他們嗎?」
寒生抬頭望他,似乎有些訝異,他們目光對上,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徐徐站起身來,一字一句:
「我並不是毫無私心,我只是……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春妖身子一顫,寒生眼中的光芒愈發灼熱,幾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
「若見死不救,是非不分,麻木不仁,那自己不也成了自己所唾棄的那種人嗎?我不是聖人,我只是不願墜入泥潭,不願為了他人的惡,弄髒自己的善。」
送寒生回去的時候,春妖只說了一句:「你還真是我見過的一個『異端』,只可惜……」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完,寒生也聰明地沒再多問,只是偷偷瞥了他一眼,似不經意道:「不管從前發生過什麼事,那些都過去了,沉溺其間,折磨的只會是自己。」
春妖定定地望著她,眸光幾個變幻後,似笑非笑:「你還真是和第一次闖入百靈潭時大不一樣。」
「是你給了我新生。」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春妖怔住,寒生卻極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頓:「是你讓我脫胎換骨,再世為人,即便日後要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我也不後悔,因為我多麼慶幸,慶幸這一生能夠遇到你。」
那目光太溫柔太炙熱,仿佛將漫天星光都揉進了眼中,說不出的綿長動人,看得春妖心頭一燙,趕緊背過了身。
久久的,他才低沉地開口,仿佛有嘆息飄入風中,轉瞬即逝。
「剩下的藍孔雀羽……不要再輕易使用了,你所剩不多,三思而行吧。」
六)
第三根藍孔雀羽的作用很快發揮出來
滿城百姓像集體失憶了般,統統都不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麼,也不記得寒生差點被陷害燒死在祭台上,他們只記得寒生曾經救下八十一個童男童女,成功祈來吉雨救災,是滿城百姓的大恩人。
而那城主也不再聽信讒言,反而變得英明起來,識破法師沽名釣譽的真面目,將他趕出了涼州城,永世不得再踏足回來。
除此之外,他更是親派使者,將寒生從棺材鋪里迎出來,加封她為「祈音聖姑」,取「祈來福音」之意,感念她為涼州城做出的大貢獻。
一切不可思議地徹底扭轉了,是那樣奇妙,又是那樣順其自然。
就在城中一片歡騰間,寒生卻極為平靜,她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忽然奔至月下,叫住了那道一閃而過的幽藍身影。
「過些天,過些天城主要為我辦一場加封大典,你,你……會來嗎?」
忐忑期盼中,春妖徐徐轉過身來,絕美的眉目在月色下,依舊是一貫的淡漠:「滿城百姓都為你歡呼慶賀,缺我一人何足道哉,難道還不夠嗎?」
「不,不是的。」寒生有些急切:「那一天恰好是寒露,也就是,也就是我的生辰,我很希望,很希望和你一起度過……」
離寒露之日越來越近,寒生的一顆心也越來越期盼。
她時常在半夜爬起,坐在窗下,召喚出藍孔雀羽,深情凝視著那團幽藍,久久的出神。
她不知道,她所掛念的那雙眼睛,也在暗處一直注視著她。
該怎麼形容心底那份觸動的感覺呢?春妖有些迷茫,越與寒生接近,他就越覺得冥冥之中,他們仿若相識過一般,有什麼抓不到摸不著,卻真真切切縈繞心間。
但他又多麼清楚,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五次交易過後,他們更加是……又何必自尋苦惱呢?
蒼白的手輕輕撫上頭上的額環,那雙水藍雙眸黯淡下去,到底是一拂袖,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加封大典那一天,春妖沒有出現。
仿佛早有預料,又仿佛落寞萬分,不願相信,寒生在大典結束,盛宴散去後,一個人仍固執地坐在月下,孤零零地等待著。
自從義莊老人去世後,就再也沒有人陪她度過生辰,她多希望他能來,今夜即便滿城百姓齊聚,熱鬧非凡,她坐在席間也覺寂寞無邊。
因為少了他一個,就少了整個世界。
他不是何足道哉,他是她整個生命中的光亮。
不知望著遠方出神了多久,寒生終是深吸口氣,指尖顫了顫,召喚出了第四根羽毛。
她仰頭望向那團幽藍,猶疑片刻後,就要閉上眼,許下願望時,空中卻有一道身影踏風而來,蒼白的手一把握住那根藍孔雀羽,施施然落定在她面前。
「來遲了。」
願望被猝然打斷,寒生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待她反應過來後,幾乎是又驚又喜地一下站起:「不遲不遲,月亮還未落下,寒露之日還未過去。」
她無比激動,春妖卻是手心一拂,將那尾藍孔雀羽還了回去,看著那點幽藍光芒融入她胸前後,才沉下聲來,望著她似有慍怒:
「說了要三思而行,你當這是玩笑嗎?」
七)
百靈潭,皓月長空下,水面上開出了朵朵幽蓮,鋪成了一道瑰麗蓮景,春妖帶著寒生腳踩蓮花,衣袂翩飛地一路踏去。
風拂過他們的眉眼發梢,寒生歡喜得不行,春妖的目光卻有些哀傷。
他們停在了一朵巨大的蓮花里,躺在小船似的花瓣中,任幽蓮載著他們在水面上悠悠蕩漾。
寒生雙手擴在唇邊,在夜風中歡快地喊叫著,春妖在她身側,也似被感染一般,暫時忘卻煩憂,唇角一揚,淡淡笑開。
卻就在這時,水面一盪,蓮花船一下顛簸起來,春妖神色一變:「又來了。」
他將寒生一扯,腦袋按在花瓣裡面,呼吸急促:「不要聽不要看,馬上就會過去了。」
說著他一個翻身出了蓮花船外,拂袖將船一推,離自己遠遠的,水裡那些惡靈洶湧漫出,瞬間將他團團包圍。
冷風凜冽,星月肅殺,衣袍隨風敞開,蒼白的胸膛顯露在月色中,轉眼就被撕扯出一道道可怖紅痕。
那邊蓮花船里,寒生已經急切探出腦袋,正撞見月下這駭人一幕!
百鬼掏心!她驀地捂住嘴巴,淚眼顫聲道:「不,不要……」
春妖忍住那剜心之痛,一拂袖,將她的船又推遠了些,一聲嘶吼:「閉眼!」
潭水翻騰,百鬼叫囂,昏天暗地中,不知過了多久,這場血腥酷刑才平復下來。
春妖滿臉蒼白地躺進了蓮花船里,寒生撲到他身邊,眼淚撲簌墜落,她顫著手就想揭開衣服去察看他的傷勢,卻被他一把按住。
「不會有傷口,也不會有血跡,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就像你上回看見的一樣,你難道忘記了嗎?」
寒生耳邊驀地響起,那夜月下春妖冰冷的聲音:「百鬼掏心之苦,世間最殘忍的酷刑也莫過如此,而我,每個月都要承受一次,周而復始,永無止息,你說疼不疼?」
她身子顫得更厲害了,按在他胸口的手不住發抖,「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每個月都要遭受一次?你不是這裡的潭主嗎?為什麼還會受到百鬼掏心之苦?」
「你當真想知道?」
寒生點點頭,淚水又墜落下來,溫熱了那片胸口,春妖覺得心頭都被一燙,他不由就仰首蒼白地望向她,微涼的指尖握緊她的手,低聲一嘆。
「這一切,還要從這百靈潭的來歷說起……」
天上有處忘川,忘川有個仙人,負責看守忘川河裡的群妖百鬼。
仙人喜歡下棋,日復一日地與自己對弈,自斟自飲地過了千年,卻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仙人被自己設下的棋局難住了,痴迷地守在棋盤邊,沒有留意到忘川河裡的變化。
那河水裡封印著百鬼,適時剛好有一隻厲鬼衝破了封印,掙出了忘川,仙人卻依舊痴痴守著棋盤,等到他察覺過來時,那隻厲鬼已經毀去了封印,放出了其他鬼怪。
頓時風雲變色,群魔亂舞,忘川河裡的水也傾瀉而出,落在了地上,形成了這百靈潭。
天帝震怒,將仙人貶下了凡塵,罰他看守百靈潭,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寒生聽到這,長睫微顫,徹底恍然過來:「我知道了,這就是你每月要受百鬼掏心的原因?是天帝對你的責罰?你就是,就是那位……」
「不,我不是那位仙人。」
冷月之下,風揚起衣袂發梢,春妖輕輕打斷道,他撫上自己頭上的額環,水藍色的一雙眼眸望向虛空,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
「他是百靈潭的第一任春妖,現下已經解脫了。」
八)
自從寒露那日後,春妖就再也未出現在寒生面前。
那夜寒生不管如何追問,他也不肯再說更多,只是將她送回了涼州城後,便踏月而去,消失無蹤。
寒生在之後無數次提著燈,想找到百靈潭,想見春妖一面,可無論她怎樣尋找,怎樣呼喚他的名字,也再尋不到曾誤闖進的那片荒林。
她整日心事重重,坐在窗下凝視著那尾美麗的藍孔雀羽,她想,是否只有她用掉第四根羽毛時,他才會現身?
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城裡來了一位貴客,東華國的大皇子,聶褚懷。
他途經涼州城,得到城主的熱情相迎,當夜便為他設宴洗塵,而寒生,也作為祈音聖姑相陪席間。
見到聶褚懷時,寒生有些意外,首座上的青年眉目端華,丰神俊朗,著一襲瀟灑玄衣,背負長劍,周身頗帶出塵之氣,竟不像個尋常皇子,更似遊俠少年。
而城主的起身介紹間,寒生方才釋疑,原來這聶褚懷雖為皇子,但不喜宮廷束縛,一直在外尋仙問道,遊歷江湖,也算半個修行者。
他見到寒生時眼前一亮,說不出的殷切:「聖姑頗為眼熟,我們是否在哪見過?」
寒生抿嘴一笑:「我從未出過涼州城,也許大皇子遊歷四方,見過與我模樣相像的也未可知。」
她只當這是平常的客套寒暄,哪知席間,那聶褚懷卻一直盯著她不放,連台上的歌舞也無心欣賞。
寒生佯作不知,事實上,她也的確沒心情注意那麼多了,她滿腦子只想著那道幽藍身影,想著他在百靈潭還好不好,有沒有又受到百鬼掏心之苦?
高台上是一出破陣舞,舞姬一身紫衣紗裙,手持雙月彎刀,纖足翩翩,佩環作響,頗具異域風情。
寒生正出神著,耳邊卻忽然傳來急切的一聲:「小心!」
她抬眸一看,那異域舞姬竟腳尖一點,持雙刀凜冽飛向她,臉上露出怨恨之色,開口卻是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祈雨聖姑,拿命來!」
夜風獵獵間,「她」一頭黑髮盡數變紅,周遭捲起炙熱氣息,挾烈火燎原般的殺意直朝寒生而來。
寒生一驚,福至心靈,失聲站起:「赤煉奴?!」
她尚不及閃避間,已有一道俊影飛掠至她身旁,一腳踢翻案幾,攬過她後退數步,正是那先前開口讓她「小心」的聶褚懷。
他擋在她前面,一把拔出背上劍,毫不畏懼就與那赤煉奴在夜空中纏鬥起來。
利刃相擊,狂風席捲間,他扭頭沖寒生喊道:「聖姑快走,快走啊!」
場中一片混亂,妖物非尋常人能對付,趕來的侍衛根本無法近身上前,只能看著聶褚懷在空中拼死相鬥。
無法言說那一戰有多激烈,當耀眼的紅光湮滅後,赤煉奴尖叫著灰飛煙滅,而聶褚懷也渾身是血地從半空墜落,一把長劍盡數折斷。
他與赤煉奴拼得兩敗俱傷,所幸那妖物本就帶傷在身,才叫他全力之下一劍除去,可惜他自己也付出慘痛代價,胸口插進了那把森冷彎刀,鮮血汩汩,命在旦夕。
寒生跌跪在他身旁,臉色煞白:「大皇子,大皇子你撐住啊……」
「你沒事就好……」聶褚懷滿臉是血地一笑,他抬起手,似乎想撫上寒生的臉頰,「你知道嗎,我見過你,我真的見過你……」
(九)
第四根藍孔雀羽飄入風中,螢光點點,消散如煙。
簾幔飛揚間,寒生為昏迷的聶褚懷掖了掖被角,坐在床邊,見他氣色漸漸恢復過來,心裡一顆大石才算放下。
月光透過窗欞灑入,一道幽藍身影站在她身後,凝視她的一舉一動,許久,才幽幽道:「你又用了一根羽毛,如今,交易只剩最後一次了……你當真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要付的酬勞嗎?」
「他為了救我才會如此,用掉一根藍孔雀羽是應該的,沒什麼可惜的,並且……」寒生纖秀的身子緩緩轉過頭,對上月色中那張絕美面容,語中帶了苦澀與酸楚。
「如果我不用掉這根藍孔雀羽,你是不是就永遠都不會來見我了?」
夜風呼嘯,暖煙繚繞,屋子裡一下就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春妖才飄然上前,一把拉起寒生。
「你跟我來。」
冷月無聲,水面波光粼粼,幽蓮朵朵,春妖一拂袖,攜寒生落定在岸邊。
「在你之前也有八個人誤闖進了百靈潭,他們與你一樣得到了一尾藍孔雀羽,進行了五次交易,你可知他們現在的下場如何?」
寒生隱隱猜測到什麼,臉色有些發白,春妖一指潭心,「寒露那夜我們腳踏幽蓮,坐在蓮花船里,賞月聽風,你應當快活無比吧,但你知道嗎……當時我們腳下踩的每一朵幽蓮,裡面都住了一個魂魄,之前那八個人便在其中,他們的魂魄被囚禁在百靈潭,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厲聲迴蕩在月下,寒生身子劇烈一震,猛地抬頭,春妖卻在夜風中自嘲一笑,輕輕撫上頭上的額環,面容蒼白:「當年我也是這般被害了,叫這幽明額環鎖住了魂魄,成了百靈潭的新一任春妖,從此不得自由,不得解脫,每月忍受一次百鬼掏心之苦,只有找到下一個替身,才能離開百靈潭,重獲新生……」
他先後等來了八個人,與他們達成自願的交易,並在最後一次交易後取得了酬勞——
每個人的靈魂,但他卻失望地發現,他們都不是下一任春妖的至陰魂魄,不是那個人選。
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也見識到人性太多的貪婪狡猾,背信棄義,甚至其中還有一個人最後許下讓他灰飛煙滅的願望,他看著他們一點點沉入潭底,頭上額環閃爍,一顆心厭倦不堪。
既為了周而復始尋找的自己,又為了這滿潭鎖魂罪孽的幽蓮。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就在這樣的厭棄與寂寞中,痛苦度過了百年,也忍受了百年的掏心之苦,終於,他等來了第九個人。
「那就是你,沒有影子的棺材子。」春妖水藍色的眼眸一挑,看向滿臉煞白的寒生,「你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踏進百靈潭,送給你五根藍孔雀羽時,我心底是充滿期盼的,那種重燃希望的滋味你不會明白。」
「我總說人性本惡,可實際上,我也曾經是人,也有著自己都厭棄的自私和卑鄙,我不願錯過這個機會。」
「是你將我想得太好,你仰望我,信賴我,以為我讓你重獲新生,可其實,我是在將你拉下無間地獄,你被騙了,誠如當年的我一般。」
「我記不起當年害我的那任『春妖』是何面孔了,但我永遠都記得,那種在我耳邊響起的蠱惑語氣,讓我一點點沉淪下去,從此萬劫不復。」
「你曾對我說,讓我不要沉溺其間,可我日日夜夜鎖在這幽明額環中,如何方得解脫?」
冷風凜冽一刮,春妖衣袂翻飛,語氣陡厲,捏緊了一雙手。
寒生纖秀的身子在風中顫抖著,她不敢置信地搖著頭,望向春妖的眼神卻不是害怕,而是氤氳的淚水。
「你,你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春妖勾起唇角,長發飛揚,悽然一笑:「遊戲結束了,我不想再玩了。」
他伸出手,一字一句:「把你的最後一根藍孔雀羽還給我吧,我們的交易終止了,你走吧。」
那根羽毛從寒生胸前緩緩飄出,閃著幽藍的光芒,她一個激靈,抬手緊緊護住:「不!」
那雙淚眸里飽含著無限情意,月下刺得春妖心頭一痛,他伸出手向她走近一步,「還給我吧,何必固執。」
寒生還是搖頭,淚水順著臉頰不斷滑落下來,春妖一步步向她走近,「或許就像你說的,在泥潭裡待久了,我偶爾也會想著掙扎爬出來看看,記得自己還有個人樣,不至於面目全非。」
「我在這裡待了上百年,早已習慣這的陰寒與寂寞,我不想再無休止地去尋找下一任『春妖』了,我累了,就讓一切都在我這裡結束吧,讓幽明額環永遠鎖住我的魂魄,不要再去禍害其他人了。」
寒生步步後退,越聽身子顫得越厲害,她拼命搖頭,將羽毛緊緊護在胸前,一雙淚眼倔強地望著春妖。
「我不會把你一人留下的,我們一起想辦法,一起來面對,一起改變……這個宿命,好不好?」
聲音染了淒色,緩緩的,哽咽的,帶著哀求卻又無比堅定,久久地迴蕩在夜空之下。
春妖剎那愣住了,像有什麼一下擊中了他的心頭,酸澀得叫他喘不過氣來。
他驀然轉過身,胸膛起伏著,努力平復下心頭翻滾的情緒,許久,才沉聲開口。
「你可以留著這根羽毛,但它已經無效了,下一次交易,我不會再出現。」
十)
天地清素,上下一白,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下,落在肩頭,轉瞬間便融化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影坐在院子裡,籠著月白的披風,望著虛空怔怔發呆。
身後傳來腳步聲,不多時,一把竹傘罩在了頭頂,男子清朗的聲音低低道:「寒生,跟我回東華吧,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一生一世必不負你。」
寒生回眸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一言不發。
聶褚懷有些氣餒,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只舉著傘靜靜地站在雪地里,風吹過他的面龐,俊朗堅毅。
他自從醒來後,就見著寒生這副模樣,失魂落魄的,總是望著遠方發呆,他不放心,為了她在涼州城裡逗留了數月,從秋雨潺潺守到白雪紛飛。
他不知道她心裡在想著誰,但他知道,從他見她第一面的時候起,他的心裡就只裝得下她了。
像一種魔怔般,他控制不了自己,一心只想討她笑一笑,讓她開心一點。
仰頭望向漫天飛雪,一片雪花悠悠落在睫毛上,轉瞬消融,聶褚懷閉上了眼睛,不願從這場夢中甦醒。
兩天後,他留下了一張字條,離開了涼州城,一路策馬東行。
字條上只有兩個字,等我。
寒生就著燭火燒了字條,涼涼一笑。
她環視院中,仿佛又見到那雙水藍色的眸子,帶著淡淡的哀愁,衣袂搖曳,站在暗處靜靜看著她。
自從那天后,春妖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他是那樣決絕,無論寒生拿出羽毛許下怎樣的願望,對著虛空怎樣地呼喚他,他都再也沒有現身過。
仿佛要從寒生的生命中退出得乾乾淨淨。
寒生抱膝坐在窗下,覺得一顆心都要枯涸了。
聶褚懷離去後的這一晚,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身體裡像有一團火在燃燒,那道幽藍身影不斷閃現在眼前。
她忽然坐起身,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衝動,握著羽毛就奔出了房門,披著發,赤著腳,冰冷地踏在了雪地上。
「你出來啊,我知道你在暗處,你出來見我啊……」
她纖秀單薄的身子奔跑在月下,一聲聲歇斯底里地呼喊著,深藏在心底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
「求求你,求求你出來……」她終於無力地癱坐在了樹下,泣不成聲地喃喃著:「我想好了,我願意成為下一任春妖,我願意,你出來啊……」
冷月銀雪下,那身白衣伏地痛哭,長長的黑髮散了一地,顯得分外孤寂。
暗夜裡,一個藍影高高地隱在樹上,衣袂翻飛,無聲地望著這一幕,唇角發顫,水藍色的眼眸霧氣氤氳。
他忽然湧起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垂下的指尖微涼,觸及之處只有冰冷白雪,這天大地大,人世寂寂,為何看不到一絲希望,為何苦海漫漫,浮浮沉沉永遠上不了岸?
十一)
寒生生了一場大病,喝了藥後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恍惚間好像看見一個人影緩緩走近,微涼的掌心撫上了她的額頭。
她迷糊地抓住了那隻手,像被丟棄的小貓一樣發顫,淚水滑過眼角:「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黑暗中那人手一抖,呼吸氤氳起來,頭上的額環閃著幽藍光芒,似乎在嘲笑他和她荒謬的命運,他深吸口氣,最終卻還是狠狠心,抽出了手,飄然消失在了夜風中。
寒生醒來後,久久地望著頭頂出神,昨夜的一切,如夢似幻,她悵然若失,一時竟分不清,那道幽藍身影是否真的來過?
大雪紛飛,天地悄然,這一年寒冬直讓人冷到骨髓。
沒過多久,聶褚懷回來了,還帶了一件令寒生意想不到的東西
紅彤嫁衣。
這是北陸東華國之寶,數百年前誕生的一件聖物,窮盡當時大國師的畢生心血,從此東華每一代皇后都會穿上,以示皇室尊榮。
這嫁衣紅彤彤得如火燒雲般,穿在身上宛如煙霞燦爛,故名紅彤嫁衣。
不僅如此,它還有辟邪之用,穿者可百毒不侵,百鬼莫近。
寒生輕輕地撫過嫁衣,觸手幽涼,聶褚懷在她耳邊動情道:「我已向父皇求來這嫁衣,一切事宜都安排妥當了,你原意,願意嫁給我嗎?」
那聲音裡帶著無限期盼與忐忑,就像寒生對另一個人的那顆心一般,她忽然就抬起頭,眸光閃爍。
「好,我答應你。」
聶褚懷一怔,寒生卻似有若無地轉過眼眸,在屋裡尋找些什麼,唇邊泛起悽然一笑。
那邊聶褚懷已經將她一下抱起,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像個稚氣孩童一般:「我,我一定不會負你,我要用東華最盛大的禮節將你迎回宮中!」
寒生猝不及防,嚇了一跳,趕忙從他懷中掙脫,抬首神色有些不自然:「可以,可以等我一晚嗎?」
深夜,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潛入房中,凝視著床上的睡顏,輕聲一嘆:「如此也好。」
他的目光轉過房間,不經意地瞥到了衣架上的一團煙紅,待看清那是何物後,他瞬間神色大變,正要奪身過去細看時,床上的人忽然睜開眼睛,起身望向屋內。
黑影霎時消失不見。
床上的人涼涼一笑,眸光在房裡轉了一圈,心下瞭然卻什麼也不說,只輕輕下了床,取下了衣架上的紅彤嫁衣,對著銅鏡開始梳妝打扮。
隱在暗處的那道黑影眉眼一動,欲伸手阻止,卻終是一頓,黯然停在了半空。
寒生挑上了最後一抹胭脂,回眸望了一眼屋內,悽然一笑,輕飄飄地出了門。
春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提著一盞燈,一身鮮紅的嫁衣,飄渺地走在空無一人的雪地上。
她唇邊含著笑,眼神有些空洞,大風揚起她的紅嫁衣,顯得那道身子無比孑然單薄,春妖看著她登上了城樓,心頭一緊,有種不好的預感。
寒生站在城頭上,冷風吹得亂發飛舞,城下一片白雪茫茫。
她沒有感覺到,身上紅彤嫁衣的一角正在慢慢燃燒,幽藍的陰火散發著詭異的光芒。
暗處的春妖瞳孔驀縮,呼吸一窒,這嫁衣果然是吞噬陰魂的!
他早聞世間有此寶物,可避百毒,能吞百鬼,竟不想今日得見,難道寒生棺材子的體魄,真是下一任春妖的陰魂……
還不及細想,那身火紅的身影已經絕然一笑,從城頭一躍而下——
春妖大驚,飛身跟了下去,大風獵獵中,一把抱住了迅速下墜的寒生。
一根藍孔雀羽飄向空中,螢光點點,瞬間消散在飛雪間。
春妖失聲道:「你……」
寒生臉色蒼白地笑著:「我知道你一定會出現,最後一筆交易達成了,你自由了。」
她賭贏了,他來了,她終於能讓他解脫了,夜風當中春妖徹底明白過來,他一個激靈,聲音忽然急切無比:「快,快脫下你這嫁衣!」
幽藍的陰火遇風不滅,從寒生的裙角竄起,將她和春妖一同森森包圍住,寒生這才感到一陣灼熱,低頭間神色一變。
春妖抱住她不放,即使被陰火舔舐上身也不鬆手,他胸膛起伏,因他陰魂的加入,那紅彤嫁衣燃燒得更快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寒生身上剝落下來。
他一咬牙,拂袖踏風,下一瞬,兩人已經沉入百靈潭冰冷刺骨的水中,浪花四濺。
十二)
聶褚懷在深夜忽然感到一陣無來由的心慌,他起身奔出,眼見遠處天邊陰火簇簇,不由大驚失色:「是紅彤嫁衣,難道有妖物入侵?不好,寒生有危險……」
一路御劍而行,他心頭狂跳不止,循著紅彤嫁衣的感召,風中火急火燎,一刻也不敢耽誤。
百靈潭裡,兩道身影水中相擁,叫陰火緊緊包圍住,竟是分也分不開了,那冰冷的潭水並未澆濕他們身上燃起的陰火,反而愈燃愈烈。
就在這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先前散去的五根藍孔雀羽浮現半空,所有交易全部達成,它輕旋著,融進了春妖頭上的額環中
那幽明額環泛著微光,感應到了新主的召喚,慢慢地從春妖額上脫落下來。
春妖霍然一驚,顫聲道:「不!」
寒生卻蒼白地眨了眨眼,心頭激盪,看著那幽明額環一點點飄來,覆上了自己的額頭……她終於,可以換他自由了。
就在額環覆上的那一刻,風雲變色,潭水四攪,有什麼洶湧襲來,讓春妖與寒生身子一震,猛地瞪大雙眼。
一幅幅畫面飛閃而過,俊秀純真的少年,潭中升起的水霧,幽藍繚繞的女子面龐,前塵往事如潮湧來,被封印的回憶紛紛釋放……
「這裡是百靈潭,我是這兒的主人,春妖。」
「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我生來便沒有影子。」
「那你抬頭看看,我也是沒有影子的。」
波光粼粼的潭邊,墨發如瀑的女子淺笑盈盈,贈給了少年一尾藍孔雀羽。
一樣的對話,一樣的場景,身份卻是顛倒過來
這一生的春妖與寒生,赫然竟是上一世的寒生與春妖!
塵封的記憶被悉數喚醒,潭中相擁的兩人難以置信,腦海里轉過生生世世的糾纏,從第一任春妖起便開始的循環輪迴,春妖、寒生、春妖、寒生……
這一世他害她,下一世她害他,因果不息,荒謬絕倫,逃不掉的宿命!
而記憶,便累積著封印在幽明額環中,只有最後交換的那一刻才能回復清明,但卻是稍縱即逝,不過短短片刻,自由的靈魂就又要輪迴轉世,進入下一世的糾纏了……
這種生生世世的折磨,是天帝對他們的懲罰,確切地說,是對「他」的懲罰,所謂的他們,其實根本就是一個人
那個當年在天上看守忘川,由一汪春水修煉而成的仙人,春妖。
仙人坐在樹下,自說自話,自斟自飲,和自己下棋,寂寞地度過了千年。
有一日,他實在耐不住寂寞了,便突發奇想,用自己的影子化出了一個女子。
女子長發如瀑,眼眸若水,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那一日恰巧是寒露,他便為她取名寒生。
從此他不再寂寞,每日與寒生對弈撫琴,朝夕相伴,看長風掠過浮雲,逍遙自在,渾然不覺歲月悠然。
不知不覺中,他竟愛上了溫柔似水的寒生,愛上了自己的影子!
但寒生終歸只是一團虛影,為了給她一個實質的身體,長久地留住她,他不惜與忘川河底的一隻大魔頭,進行了一場交易。
那魔頭名喚司卯,曾是天上的星辰仙人,掌管二十八星宿,後因墮仙成魔,被封印進了忘川河底。
他見春妖對寒生生情,便蠱惑誘騙他,讓他與他交易,給他一百零八口仙氣,他能催動星辰決,替他為寒生造出一具星辰之軀來。
春妖猶疑了許久,終究答應了,卻不想,這正是禍端的開始。
司卯偷偷藏下兩縷仙氣,按捺不發,在河底靜待時機。
春妖得到擁有實體的寒生後,欣喜不已,就在某一日他二人痴迷棋局間,司卯終是尋得機會,借仙氣一舉衝破封印,掙脫了忘川,還放出了其他百鬼群妖,造成天地間一場浩劫。
自此,風雲變色,百鬼流竄,忘川河水傾瀉而出,春妖大錯鑄成,罪無可恕。
天帝震怒,將他貶下凡塵,奪去他的至靈水魄,罰他看守百靈潭,受百鬼掏心之苦,還要他為他的私心付出代價,與自己深愛的影子痛苦糾纏,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這就是所有的真相了,從始至終,百靈潭的主人都沒有別人,只有春妖一個。
男子是他,女子是他,害人的是他,被害的是他,通通都是他。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潭水中,寒生顫抖著身子,淚流滿面,伸手撫上春妖的臉頰,正要開口時,夜空中忽然閃過一道光芒,男子衣袂飛揚,御劍落在潭邊,一聲喊道:
「寒生!」
正是趕來的聶褚懷,他看著潭中燃起的陰火,那紅彤嫁衣就快要將寒生全部吞噬掉,瞳孔驟縮,再顧不上許多:「你別怕,我來救你了!」
拼盡全身修為,他想也不想地躍入潭中,提劍就要將那嫁衣斬裂開去,卻是體內有什麼蠢蠢欲動,似要被嫁衣徹底吸出來一般,令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手中抖動的劍。
夜風狂掠,潭水激盪,他頭疼欲裂,終於忍不住一聲悽厲長嘯,雙目金光迸射,眉宇間赫然現出一枚星月印記。
潭中的春妖與寒生身子一震,同時驚呼失聲:「司卯!」
十三)
司卯在造出寒生身軀之時,是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愛上別人的影子。
是的,別人,並不屬於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屬於過他。
即使是他為她捏出了星辰之軀,看她眼中放出星辰之光,與她在河底相守了六十六天,使她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但她還是只會對忘川仙人笑一笑,同他說話,陪他下棋,與他廝守。
他在河底望著他們時,墮仙成魔的一顆心充滿戾氣,是那樣嫉妒,又是那樣不甘。
終於,他掙脫了忘川河的封印,攪得天地變色,那一刻,他滿是快意,既為了重獲自由,又為了能親手搶奪她。
他在一片混亂中,趁機擄走了她,想帶她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可天大地大,他根本逃不掉,九重天與他開戰,將他團團包圍。
春妖從千軍萬馬中走出,對他怒目而斥:「你這魔頭騙我好慘,還不快束手就擒,將寒生還來!」
他仰天長笑,魔性激盪,以一人對抗天兵天將,點燃了一片星空。
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敢相信,他會輸掉。
就在他一掌要擊中春妖之時,寒生沖了出來,纖秀的身子擋在了春妖面前,如斷線風箏一樣倒了下去。
他收手震愕之下,春妖悽厲長聲,至靈水魄洶湧攻向他,負傷在身的他再不能抵擋,魂魄四分五裂。
他身如星光散去,最後的最後,都不能正面看一眼她,只能望見春妖將她摟在懷中,嘶聲慟哭。
寒生並未死去,但活著也不是件幸事,春妖雖戴罪立功,但功過遠不能相抵,天帝還是狠狠責罰了他,以及一併捲入輪迴糾纏的寒生。
這中間,所有人都以為司卯已經徹底消散在天地間,但沒有人知道,那日大戰,他還逃出了一縷殘魂。
當時恰好地上一位國師作法,煉製出一件紅彤嫁衣,他以星辰之魂依託於上,這一待就是數百年,紅彤嫁衣一代代傳了下去,他也一日日吸收著日月精氣,強壯著星辰之魂。
終於,在東華國這一任皇后披上嫁衣時,他的星辰之魂鑽入了皇后腹中,由她孕育成胎,懷滿十月後,呱呱墜地,成了東華國的大皇子。
一代魔君司卯就這樣得到了重生,可星辰之魂卻沉睡在他的凡胎肉體中,讓他忘卻前塵,只變為一個不戀權貴,不喜皇室束縛,只愛遊歷四方的「修行者」聶褚懷。
他初見寒生時就覺得眼熟,那是因為她早就住進了他的心底,他從她眼裡看到了漫天星辰,他對她一見傾心,就像寒生對春妖一眼沉淪般。
風掠四野,潭水激盪,沉睡多年的星辰之魂終於覺醒,司卯淚光閃爍地看著寒生:「原來重活一世,結局還是一樣,不管世事如何浮沉變幻,你和他都沒人能夠分開……」
他說著忽然仰頭悽厲長笑,亂發飛揚,衣袍鼓動,身體碎成萬片星光,竟是要拼著元神俱滅,銷毀那件紅彤嫁衣。
他曾在這嫁衣上依附數百年,早已與它形成微妙的共生關係,如今毀掉它的唯一辦法,就是先毀掉他自己!
「這一次,又是我輸了,春妖啊春妖,當年真不知是我誘騙了你,還是你毀掉了我……」
悽厲長笑中,紅彤嫁衣碎成無數片,隨漫天星光一同湮滅,勁風獵獵間,草木盡皆失色。
寒生的身體也漸漸透明,她感覺要隨司卯的離去,身子也一同化為星辰,不能自主地受著牽引,向夜空中飄散而去。
「寒露而生,朝朝暮暮,人世苦海無邊,可我卻從沒後悔過,我要走了,就讓宿命在這裡結束吧,只盼你能重獲新生,重得解脫……」
點點星光漫向夜空,幽如螢火,絢麗似夢,春妖滿面悽惶,在潭中伸出手,「不!」
但他卻什麼也沒抓住,指縫間只有細碎星光飄過,寒生在空中浮出最後一笑,虛影淡去。
緣起緣滅,如風消散,夜空中忽然下起飛雪來,一個額環伶仃掉落在他手上,伴著寒生的最後一顆淚珠。
至燙至冷,烙進了他心底。
十四)
百靈潭下了一場星光雪後,這場生生世世的糾纏就到了盡頭,天上下來了一位使者,帶著天帝的旨意。
這使者不是別人,正是春妖曾在天上時的故交,元蕪殿的妙棋靈君,齊靈。
他一見到春妖便紅了眼眶,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老妖,別來無恙,你終於捱過去了。」
天帝念他所受苦楚已夠,影子亦化為滿天星辰,再無輪迴,他的責罰就此結束。
齊靈為他帶來了曾被奪去的至靈水魄,他的上仙身份得以恢復,再不必受到百鬼掏心之苦,也可以重回天宮,位列仙班。
但春妖卻當著齊靈的面,做出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摩挲著手中的幽明額環,額環再無鎖魂之效,只承載著寒生的最後一滴淚,他忽然就笑了,似有頓悟,一拂袖,徑直將額環重新戴回了頭上。
他仰望著漫天星辰,淡淡開口:「我不想再回天上了,我想留在這,永遠守護著百靈潭,守護著她。」
齊靈自然知道這個「她」是指誰,他長久的沉默後,一聲嘆息,也跟著春妖一起仰望星辰,四野有風掠起,拂過他們的衣袂發梢。
「如此也好,天道無情,規矩又多,我也不耐煩待著……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
齊靈說著環視百靈潭周遭,意味深長:「而這,也會變一番模樣。」
浮雲蒼狗,白駒過隙,三百年光陰,彈指即過。
齊靈再下來的時候,正是上元節,百靈潭內,花燈遍布,和風輕拂,歡聲笑語。
他找到春妖,一拱手,語帶調侃:「你這潭主之名現在可了不得了,傳遍了天上地下,誰人不道一聲潭主大人,連我都萬分羨慕呢。」
春妖站在波光粼粼的水邊,唇角微揚,不理會齊靈,只是仰頭望著漫天星辰,那永遠照耀在百靈潭上空的星辰。
他忽然微眯了眼眸,悠悠道:「齊靈子,咱們來對弈一局,如何?」
齊靈一愣,爽快應下:「不勝榮幸,樂意之至。」
月下潭邊,棋盤就此擺開,捏起一顆白子,春妖有些恍惚,耳邊仿佛響起一陣笑聲,浮光掠影,跨過千年歲月,渺渺傳來。
「寒生,該你走下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