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做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夢裡山清水秀,桃花灼灼,沒有欺騙,沒有背叛,只有雲和歌,風和他。閱讀
——《百靈潭·沅夢》
一)
落在金不棄手中,是沅夢出道以來最慘痛的教訓。
世上美夢數不勝數,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路過溪邊,見到一隻大金鵬鳥在靜坐休憩,貪心頓起地吞了他的美夢。
所謂太歲頭上動土,大抵如此。
「大鵬兄,大鵬叔,大鵬爺爺……」
此刻沅夢被扼住喉嚨,臉脹得通紅,一字一句艱難而討好地吐出,金不棄卻根本不吃這一套,只冷著眉眼,宛如地獄煞神般,緩緩開口:
「把夭夭與我的夢還回來。」
說著五指力度一點點加重,扼得沅夢更加喘不過氣來,眸光大駭,渾身抖得像個篩子,幾乎是拼了命地擠出聲音哭嚎道:
「小的有眼無珠……可吞了的夢如何還能,還能……」
「你沒辦法?」金不棄雙眸驟厲,眸中殺氣一閃而過,嚇得沅夢一個激靈,趕緊改口:「有,有辦法,勞煩大人送小的回百靈潭,我家潭主會取夢之術……」
顫抖的聲音中,金不棄果然漸漸露出笑容,卻還不待沅夢暗喜,下一瞬,那隻手又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金不棄的眸光倏然一厲,臉色比之方才還要陰冷十分:
「臭小子,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呢?我縱橫天地千百年,從未聽說過百靈潭之主春妖還會什麼取夢之術,你以為我會任你欺哄,去那易進難出的百靈潭,放虎歸山,自討苦吃?」
謊言瞬間被戳破,沅夢叫苦不迭,額上冷汗肆流,只聽得金不棄似乎沒了耐心,森冷冷地發出最後警告:
「我金不棄從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你這小小噬夢精最好老實點,趕快將我的夢還回來,否則——」
手下陡重,金不棄咬牙切齒道:「我就掐死你,開膛破肚也要取回我與夭夭的夢!」
沅夢打了個哆嗦,面對那道叫人不寒而慄的目光,生生把恰不逢時的飽嗝咽了下去。
天可憐見,吃了那麼多夢,他還從沒見過對一個夢如此執著的人!
這種「萬里挑一」的機會居然給他碰到了,他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背,回到百靈潭得趕緊找夏瞎子算一卦!
「有,還有個法子……」一個激靈,沅夢驚醒過來,對上金不棄的眼眸,感覺到愈發不能呼吸,他咬咬牙,索性孤注一擲地喊了出來:「小的……小的還有個法子!」
整個世界的聲音戛然而止。
力度驟消,沅夢從半空中跌落在地,如斷線風箏重重摔下。
就此死裡逃生。
金不棄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冷冷吐出一個字:「說!」
沅夢大口地喘著氣,一邊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膛,一邊抬頭劫後餘生地望著金不棄,氣喘吁吁道:
「造夢……我能為你……重新造夢!」
長眉一挑,金不棄一拂袖,俯身一把揪住沅夢的衣領:「好!你就把我和夭夭的夢重新造出來,缺了一絲一毫我都要你好看!」
沅夢被那強大的氣勢震得瑟瑟發抖,哆嗦著問道:「夭夭,夭夭是誰?」
金不棄一頓,呼吸急促起來,閉了閉眼眸,再睜開時,一雙墨眸已深不見底,摻雜著濃烈至極的複雜情感。
他喉頭滾動下,聲音略帶嘶啞,每一字都落得有如千鈞重。
「夭夭……是我的妻子,我一生唯一愛過的女子。」
二)
夭夭與金不棄相識在春風谷的漫天桃花下。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
許是命中注定的緣,又或是在劫難逃的孽,那一年,金不棄身受重傷,誤闖誤入地進了春風谷,被當時谷中的聖女夭夭救下。
「當時桃花滿天,她著一襲粉白相間的雲紗裙,騎著一頭威風凜凜的白虎,從桃林的小道上緩緩行出,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看著我,我便也望著她,我那時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的,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但我卻沒有從她眼中看見一絲害怕與嫌惡,只看見了無言的溫柔與善意,她的眼睛像一汪秋水,映著額間那鮮艷的桃花印記,搖曳生姿,說不出的……」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乎怕吵醒當年那個夢,只在唇齒間輕輕縈繞著:「美麗。」
也許從那時起,有什麼就改變了,孑然孤傲的大金鵬鳥不再是無親無故,獨來獨往,獨歡獨苦,獨生獨死。
而那日後的悉心照顧,朝夕相處,更讓他不知不覺深深淪陷,找到了生命中能夠與之翱翔碧海藍天的那個人。
「那個,大鵬兄,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一旁的沅夢抓著毛筆,捧著本子,筆尖在舌頭上渾不在意地颳了幾刮,朝著金不棄嘿嘿笑道:「能再,再說得詳細點嗎?」
被生生從回憶中拽回來的金不棄顯然很不悅,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皺:「還要如何詳細?」
沅夢撓撓腦袋,索性把毛筆別在了耳朵上,開始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講解起來:
「比如說,當時你夫人騎在白虎上,周遭場景具體是怎樣的?除了桃花紛飛就沒有別的特殊?她臉上又是什麼樣的表情?是嬌羞呢?還是不勝嬌羞呢?還十分地不勝嬌羞呢?你當時又是何種心情?有沒有小鹿亂跳,心猿意馬呀?有沒有……」
眉飛色舞的引導中,金不棄的臉色一分分黑了下去,直到重重一咳,對著沅夢毫不客氣地懷疑道:「你想耍我?」
沅夢趕緊擺手:「不不不,大鵬兄可別誤會了……不說詳細點,小弟怎麼好造夢呢?」
金不棄哼了哼:「你最好別給我耍花招!」
沅夢被他眸中的殺氣嚇得一哆嗦,摸了下脖子,連忙識時務地哈腰點頭,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繼續問道:「那大鵬兄再仔細想想,斯時斯景下,你與尊夫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這回金不棄回答得倒快,眼皮也不眨一下地道:「虎嘯,只有她座下的白虎發出了一聲虎嘯。」
沅夢張大了嘴,金不棄目視著他,面不改色:「我當時傷勢極重,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夭夭……她不會說。」
春風谷的聖女夭夭,是個天生的啞巴。
三)
待到一切準備妥當後,月上中天,便到了金不棄入夢的時分了。
「個中細節你都記清楚了嗎?一會兒真的就能見到夭夭?那夢境真的能重現?」
金不棄難得地有些忐忑,沅夢一手抓筆,一手抓本子,做了個「大爺你放心」的手勢。
他忙上忙下地做最後的準備工作,終於,點燃了安魂香,拍拍手,舒了口氣,嘴裡一邊嘟囔著:
「漫天桃花,美不勝收……這要是漫天落下的都是金錢雨,嘩啦啦地落個不停,該有多美啊……」
煙霧繚繞里的金不棄聽到這句話,本已定下的一顆心幾乎騰地跳了起來,他嘴角抽搐著,掙扎著還想再囑咐點什麼,意識卻是漸漸模糊起來……
安魂香里尋夢鄉,就這樣,百般不甘,百般不放心地睡了過去,跌入了沅夢為他一手編織的夢境中。
「喵——」一聲貓叫響徹天地,金不棄猛地睜開眼,已身在春風谷的漫天桃花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春風迎面而來,吹得他墨發飛揚,寬袖拂動。
一枝一瓣,一草一木,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逼真,就像他曾無數次夢到的一樣
除了前方那道窈窕背影下,坐著的不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白虎,而是一隻……肥碩的大花貓外。
金不棄眼皮跳了跳,強自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耳畔似乎響起沅夢那嬉皮笑臉的聲音。
「因為是重新造夢,不可能做到一點一滴都完全吻合,與原先的夢境略有偏差也是不足為奇的,這個一回生二回熟嘛,多造幾次就熟練了,夢境也會愈加完善的,大鵬兄儘管放心好了……」
略有偏差……金不棄看著眼前五彩斑斕的大花貓,呼吸急促,緊了又緊拳頭後,開始認命地安慰自己,只要地點沒變,人還在,人沒出錯就好,管他白虎還是花貓,這些統統都不重要,不重要……
但當又一聲驚天動地的貓叫響起,那道粉白相間的雲紗背影緩緩轉過身來,金不棄停住了呼吸,臉色明顯一僵。
那個穿著夭夭衣裳,作著夭夭裝扮,有著夭夭身體的腦袋上,赫然長著一張金不棄打死也不願見到的——沅夢那臭小子的臉!
只見「夭夭」騎在那隻盛氣凌人的大花貓上,眼眸含春,雙頰緋紅,對著金不棄頻送秋波,水蛇樣的身子在漫天桃花中扭來扭去,作出了各種不勝嬌羞的姿態,看得金不棄連退三步,胃裡不由自主地翻騰起來。
還未等他有所反應,更叫他崩潰的一件事發生了
漫天紛飛的桃花在「夭夭」的「不勝嬌羞」下,嘩啦啦的全部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金子,一場金錢雨就這樣從天而降,瞬間蓋滿了大地,幾乎要閃花人的眼。
大花貓上的「夭夭」倒吸了口冷氣,也顧不上嬌羞了,原形畢露地一拍大花貓,扯著沅夢的嗓子就叫:
「好多錢,好多錢,斑斑快看,好多錢,咱們有錢了……」
大花貓從鼻子裡哼了哼,扭頭表示出視金錢為糞土的不屑,卻禁不住沅夢的三拉五拽,也不情不願地伸出貓爪子,喵了一聲,跟著他一起去接天上不斷掉下的錢。
正當夢貓二人組接得歡快的時候,他們全然沒有發現,一道身影在金錢雨中握緊雙拳,俊美的臉龐不住顫動,已到了火山爆發的臨界點……
四)
在夢裡恣意了一回,在現實里等待沅夢的卻是吊在樹上的一頓好抽。
他被金不棄抽得要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討饒:
「大,大鵬兄饒命,小弟並非存心戲弄……只是初次造夢,諸多不熟,只能,只能造出些簡單場景,一時變幻不出尊夫人的天容,出現些偏差也是能夠,能夠……」
金不棄一鞭子抽去,牙齒咬得嘎吱響:「那桃花變成了金錢雨又該如何解釋?別跟我說不是因為你貪錢!」
沅夢吃痛出聲,抽著氣道:「不,當然不是……小弟承認,貪錢也有那麼一點,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沅夢慘白著臉,額上冷汗肆流:「夢裡那鋪天蓋地的桃花,瞅得,瞅得人心裡發慌……小弟不知怎麼,只覺得那桃花格外刺眼,淒艷得像血一樣,刺得眼睛生疼,一時就,就幻化不出來了……」
金不棄一頓,手中長鞭墜地。扶著樹腳步踉蹌,痛苦喃喃:「桃花格外刺眼,淒艷得像血一樣……原來你也這樣覺得嗎?夭夭,我的夭夭,你竟在夢中都不肯原諒我……」
是夜,無星無月,冷風嗚咽。
金不棄放下了沅夢,在樹下生了堆篝火,兩人圍坐著取暖。
沅夢身上那些鞭痕瞧著駭人,實際上並無大礙,金不棄一邊替沅夢上藥,一邊沒好氣地道:「你這是運氣好遇見了現在的我,要是早些年的我,即使我不吃你,『我』也會吃了你!」
沅夢被一堆「我我我」攪得腦袋都昏了,無暇細究,只抽著冷氣呼痛:「大鵬兄,你輕點!」
烏雲蓋過枝頭,風吹林間。
沅夢上好藥後,趁金不棄心情尚佳,小心翼翼地問他什麼時候放他回百靈潭,金不棄一哼,對沅夢道,他這些年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一直在天南地北地找尋桃花盛開的地方,帶只小小噬夢精在身旁也不礙事,總之他有的是耐心,等他何時將夢完整造出,他就何時放他回百靈潭。
沅夢向後一靠,一聲長嘆。嗚呼哀哉!
兩人就這樣開始了一路同行。
金不棄已去往了北陸南疆許多以桃花聞名的地方,他下一處要去的是東穆國西邊的一處桃花島,據說島上四季如春,美若仙境。
金不棄在說起這些時,臉上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柔和,沅夢已隱約猜出些什麼,對著金不棄一拍肩,豪情萬丈:「桃花島上,桃之夭夭,這一回,你定能尋到你的妻子的!」
金不棄臉色一動,嫌惡地甩開沅夢的手,背轉過身,望向萬里長空的唇角卻微微一揚,彎了眉眼。
沅夢是個話癆,一路上喋喋不休,從百靈潭的大小妖魔說到潭主春妖,再從潭主春妖說回大小妖魔,但說來說去,沅夢說的最多的還是斑斑,對,就是夢中那隻叫斑斑的大花貓。
金不棄想到夢裡那隻頂替白虎,牛氣哄哄,仿佛把全天下都不放在眼裡的大花貓,臉色不由黑了黑,沅夢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他說他和斑斑那是患難之交,以命換命的兄弟,沒投靠百靈潭之前,他們曾在人間流浪過一段時間。
那時法力低微,窮困潦倒,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得罪了些地頭蛇,四處逃竄,相依為命。
餓得最狠的一次是在一個破廟裡,外頭冰天雪地,沅夢枕著斑斑的皮毛取暖,稀里糊塗地抓起他的尾巴就咬,嘴裡還說著胡話,把斑斑咬得甩也甩不掉,最後發狂地一爪子撓去,撓得沅夢臉上添花,險些破了相。
那時沅夢瑟瑟發抖地站在冷風裡,看著街頭剛出爐的包子流口水,在紛飛的白雪中淚眼汪汪地對斑斑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天上能下一場金錢雨,嘩啦啦的,數也數不清,那他要買一馬車包子,吃不夠還要枕著當被子蓋。
許是他的淚眼太過淒楚,把素來不屑做宵小之事的斑斑看得貓毛豎起,竟然「喵」的一聲叫,從他懷裡凌空撲出,以迅雷之勢叼住幾個包子就跑,在大雪裡風一陣地就沒影了。
傻在原地的沅夢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趁包子鋪主人還沒回過神來,伸出手撒腿就去追斑斑:「娘喲你忘了帶上我了!」
兩人被民風淳樸,血氣方剛的小鎮居民一路喊打喊殺地追了九條街,最終被揍得鼻青臉腫,癱在一條小巷裡要死不活,成了兩堆爛泥。
外頭冰天雪地,他們在昏暗陰冷里的小巷裡背靠背,掏出還冒著熱氣,混雜著鮮血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
此後不管沅夢去過多少地方,吃過多少美食,吞過多少美夢,他都覺得,那個昏暗小巷裡和斑斑靠在一起吃過的包子,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上面打著「相依為命,相守不棄」八個字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心底,成了經年不化的白雪,柔軟而綿長,純粹而厚重。
「相依為命,相守不棄麼……」金不棄喃喃著,轉眸望向虛空,忽然笑了。
那從唇齒間溢出來的聲音低不可聞,輕到正說在興頭上的沅夢都不曾聽見。
「……不離不棄,也曾有個人,待我如此。」
說到前段時間百靈潭的魔眼司瞳大鬧人間的事,沅夢多有唏噓,直感慨著天道無情,命輪難料。
金不棄聽得默然半晌,許久,抬起頭笑道:「你這噬夢精倒有趣,人人都畏懼憎惡那毀天滅地的魔,你反倒為他說話,同情起那大魔頭來。」
沅夢原本叼著一根草,聞言瞪大了眼一吐:「個中隱情外人哪會知曉?無緣無故的誰想成魔?誰又想眾叛親離,為天地所棄?」
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叫金不棄一震,心潮起伏下,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夭夭那張溫柔的笑臉,她坐在床邊餵他喝藥,打著手語安慰他:
「你別怕,我不會讓族人傷害到你的,你好好養傷……」
體內熱血沸騰時,他控制不住地奔出去,失手傷了人,春風谷的居民們將他團團圍住,是夭夭及時趕到,護在了他身前。
她騎在白虎上,一指一划地朝向眾人打著手語,她說,他不是大魔頭,不是異類,他只是和別人有一點不一樣,這沒什麼大不了,無緣無故的誰想成魔?誰又想眾叛親離,為天地所棄?
他遇見她時尚沒有名字,尚無家可歸,尚是別人眼中的怪物,但她不嫌棄他,為他養傷,為他洗臉,甚至為他取了名字。
不棄,金不棄。
她說,她不會棄他不顧,他也別放棄自己,他更不會為天地所棄。
她比這手語時,眸光搖曳,似一汪清澈的秋水,襯著額間的桃花印記熠熠生輝,叫他看愣了許久。
窗外春風拂動,像有什麼吹入了他心底,他終是低下了頭,在她溫柔的注視下,嘶啞著開了口,說了他來到春風谷後的第一句話。
「好,不棄,誰也別棄誰不顧……從今日起,我便叫金不棄。」
那一刻,如春風拂面,重獲新生,他對上她的眼眸,揚起唇角,跌入那汪秋水中
從此有了名字,有了尊嚴,有了……家和她。
五)
故事停在那個時候,也許剛剛好。
那時春風谷的聖女夭夭,為了一個闖入谷中的怪物犯了眾怒,被族人們逼著給個交代,最終,在族長的主持下,春風谷的祭壇中央擺起了高高的擂台
族人們想用這種方式留住他們的聖女,族中英勇的小伙子們上台大展身手,一一角逐,誰能打敗所有人,站到最後,誰就能娶到那個騎在白虎上的聖女夭夭。
族人們想得簡單而美好,春風谷的聖女可以跟族中任何一個勇士成親,卻唯獨不能和一個外來的怪物在一起。
擂台說設就設,眾人摩拳擦掌,比試一觸即發,春風谷里群情激昂。
只有坐在台上一角的夭夭,眸光清冷,依偎著她的白虎,身形孑然而單薄。
族長給了她兩個選擇,春風谷里不接納外人,要麼將金不棄趕出去,要麼她就得接受擂台的設置,接受成為最後那個勇士的妻子。
夭夭從沒想過族人們會對她如此相逼,她耳畔響起金不棄對她說過的話。
他說,天大地大,他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惟願長伴她身旁,朝夕相對,互不相棄,看雲和天,聽風和歌。
金不棄的歌聲十分動聽,他幻作金鵬鳥的原形,帶著夭夭在雲間穿梭,嘹亮的歌聲飛得很遠很遠,遠得無憂無慮。
他越來越能夠控制自己沸騰的熱血了,只要不發作時,他一襲金袍,站在花間的身影溫潤如玉,對著夭夭一笑,就像人間一個普通的翩翩公子,俊美無暇。
可即便是這樣,在春風谷的眾人眼中,金不棄仍是個異類。
一個不可饒恕的異類。
夭夭不敢告訴他擂台的事,他曾擁她入懷,挨著她的心跳,在她耳邊輕輕而堅定地開口。
如果她的族人們還是多有阻攔,他就帶她離開,帶她遠走高飛。
他說,他別無所求,只求一個家,而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但夭夭卻不敢回應金不棄,他不知道,春風谷對她而言是怎樣的所在。
她的外祖母、外婆、母親……她們是一代代傳承下來的聖女,她們都叫夭夭,夭夭不僅僅是個名字,更是整個春風谷的象徵,是永遠守護這片土地的花靈。
這裡是她世世代代守護的地方,她額間閃爍的桃花印記在不斷提醒著她,她有她的使命,有她必須肩負的責任。
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跟著他離開春風谷,不可能跟他遠走高飛。
擂台上比得火熱,冷眼一旁的夭夭,依偎著白虎,一顆心卻如墜冰窟。
就在族長的兒子克滿力挫眾人,即將取得最後的勝利時,夭夭絕望地閉上了眼眸,但她卻沒有聽到四周傳來歡喜的呼喊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靜默。
全場空前地靜了下來。
夭夭驀然睜開了眼,在對上那身金袍的一瞬間,她瞳孔皺縮,心跳如雷。
擂台中央站著的那道身影,清朗俊挺,不卑不亢,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正是本應在屋裡靜靜養傷的金不棄。
她明明沒有告訴他擂台的事情,他卻不知怎麼知曉了,在最後的關鍵時刻飛身躍上了台,敲響了鑼鼓,成為了新的一位挑戰者。
台上的克滿輕蔑冷哼:「滾下去,我不和怪物動手!」
那惡毒的語氣叫夭夭心頭一緊,趕緊看向金不棄,金不棄卻只是笑了笑,不慍不火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了族長身上。
他聲音略帶嘶啞,一字一句卻說得極為清晰與堅定:
「這擂台的規矩並未明確指出不准外人上台,只說能擊敗所有勇士,站到最後的人便為勝那麼,我來了,還請諸位賜教。」
衣袍一拂,俊美的五官在夕陽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謙遜而篤定,溫潤而堅守,那一瞬,似乎有什麼在空氣中瀰漫開去,無聲無息地感染了所有人。
斯情斯景下,夭夭亦感動站出,緊緊拉住了金不棄的手,族長終是鬆了口。
「你是妖怪,你不能動用法術,只要你能擊敗這裡的所有勇士,屹立台上而不倒,就算你勝!」
六)
「那大鵬兄你當時一定勝了是麼!」
他們一路向西邊的桃花島行進,走走停停,不覺已過去不少時日,沅夢的嘴一直閒不住,許是被他的情緒所帶動,金不棄也難得地開口說起了陳年往事。
沅夢打著要「造夢」的幌子,名正言順地刨根問底,一手抓筆,一手抓本子,聽得津津有味。
陷入陳年舊夢的金不棄微眯著雙眼,看向遠處落下的夕陽,嘴角一點點抿了起來,似乎回想起曾經的溫情,聲音低不可聞:「當然。」
當然得勝,他是為夭夭而來,為他的家而來,彼時傾盡全部,只為抓住生命中僅有的一道光。
不能不勝,不可不勝。
無法言說那一「站」有多麼慘烈,最後他的金袍全都染滿了鮮血,夭夭被眾人攔著,淚流不止地幾次都欲阻止這場殘酷的誅殺。
是的,誅殺,以百殲一的誅殺。
族長在提出「不許動用法術」的那條規定時,確是動了要金不棄喪命於此的心思,但當春風谷的所有居民,眼睜睜地看著金不棄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艱難地從地上爬起,渾身上下血肉模糊,搖搖欲墜的卻仍不願認輸時,有什麼在人們心頭一點點土崩瓦解。
金色的夕陽中,那身金袍似乎要與陽光融為一體,鮮艷的血珠滑過他的眼睫,他吐出一口血水,對著最後一位挑戰者克滿,咧嘴一笑,笑得動人心魄。
他幾乎是用僅剩的力氣說出那番話,嘶啞的嗓子迴蕩在鴉雀無聲的全場,叫所有人屏氣凝神下,聽得一清二楚。
「她不願跟我走,那我便為她留下來……除卻白骨真心,我一無所有,生而為鵬,千百年來我張開翅膀,飛過萬里長空,早已習慣了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但現在,現在不同了……」
染滿血霧的眼眸緩緩一轉,望向了一旁捂住嘴,泣不成聲的夭夭。
唇角微揚,金不棄深情凝視著夭夭,血淋淋的一身在夕陽中似染了層金邊,他笑得輕緩,一字一句也說得無比輕緩。
「現在,她在哪裡,哪裡便是我的天空。」
飽含情意的話語中,克滿大吼一聲,一拳揮去,卻是重重地打在了木板上,瞬間細屑橫飛,他仰頭望著金不棄,面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我輸了。」
醒來時,一切都改變了。
到底是淳樸善良的人們,夭夭的族人被金不棄的執著所打動,被他的勇氣所震撼,原有的偏見也在那場比試中消除不見,他們相信了他的真心與誠意,不再視他為異類,不再恐懼厭惡他,而是真正接納了他,接納了他成為春風谷的一員。
谷里掛起了紅燈籠,桃花欲燃,所有人唱著笑著,開始歡天喜地地籌辦金不棄與夭夭的大婚。
那大概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吧。
夭夭依偎在他懷裡,共看晚霞滿天,他們十指相扣,相視而笑。
不棄,不離不棄,彼時歌謠動聽,十二月,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唯不可離去。
「後面呢?」
沅夢抱著本子,聽得入迷了,微風拂過,金不棄卻眸光陡厲,一下煩躁不已,一把拍掉沅夢手中的本子:
「別記了,沒有後面了,故事停在那一年了,永遠停在那一年了!」
七)
經歷了第三百零三次入夢無果後,金不棄連拿鞭子抽沅夢的脾氣都沒了。
沅夢把他的故事套了又套,造出的夢卻總是「缺斤少兩」,不是場景混亂,就是細節不清,最不可饒恕的漏洞是——夭夭的臉始終沒有幻化出來!
金不棄揪住沅夢的衣領,平時惡狠狠的一張臉只剩下可憐兮兮,語氣絕望得幾近哀求:「求求你,把夭夭還給我,還給我!」
沅夢急得滿頭大汗:「大鵬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待小弟再研究研究……」
研究個屁!
金不棄一聲長嘯,一把鬆開沅夢,一屁股坐在地上,長發散亂,半晌沒有抬頭。
等到沅夢又喘又咳地拍著胸膛為自己順氣時,金不棄緩緩抬起了頭,一雙空洞的眼眸注視著沅夢,兩行清淚就那樣刷刷而下。
「我找了四百年,四百年踏遍了大大小小所有和桃花有關的地方,我甚至想過她會投胎往生,可我都沒有找到夭夭,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地騙自己,我其實真正擁有的,真正擁有的……只剩那個夢了。」
那個因凝聚了靈力而得以保存四百年的夢,那個記載著他們點點滴滴的夢,從相遇時的漫天桃花,到養傷在床時的悉心照料,再到打擂台時的驚心動魄,最後是鞭炮鑼鼓的大婚上,他與她拜過天地,成為夫妻,在新房裡同飲了交杯酒。
她穿著紅嫁衣,美得如枝頭上的灼灼桃花,緋紅著臉,不勝嬌羞,對他比著最動人的手語,那是只有他們才懂得的繾綣情話
不棄,不離不棄,他們要相守一世,不離不棄。
十二月,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唯不可離去。
彼時悠長的歌謠還歷歷在目,但那個夢,那個在腦海里記了四百年,承載著他最後一絲念想的夢卻被人吞了,吞得渣都不剩。
沅夢哆嗦著小腿,目瞪口呆地看著金不棄一邊咬牙,一邊落淚,他膽戰心驚,又滿心愧疚,但此時更想做的是撕心裂肺地吼出來
哭了,金不棄,金不棄……他娘的居然哭了!
「我要殺了你!」
一聲怒吼劃破長空,驚起飛鳥四散,沅夢眼疾手快地撒腿就跑,身後金不棄血紅了雙眼,衣袍鼓動,窮追不捨。
沅夢心跳如雷,嘴裡鬼喊鬼叫著:「大鵬兄你冷靜點,冷靜點……」
他知道金不棄又「發作」了
他們一路向西的這段時日裡,金不棄統共發作了四次,第一次發作時把沅夢嚇了一大跳。
那時正值月黑風高,金不棄像變了個人似的,雙眼血紅,暴躁得像個要吞噬世間一切的惡魔。
沅夢識時務地彈起三尺高,躲在樹後避得遠遠的,他只見金不棄長發飛揚,神似癲狂,站在月影下,以手做刃,對著自己的脖頸一段猛砍。
「砍死你,砍死你……」
沅夢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他本想趁機逃跑,卻沒跑幾步又於心不忍,啐了口唾沫自認倒霉地掉頭回去,他還真怕金不棄發起瘋來會把自己「砍」死!
等他回去時,金不棄已經昏了過去,遍體冷汗,他對著那身金袍做抽鞭狀,凌空抽了幾下過過乾癮後,又嘆口氣,認賤地去查看他脖頸上的傷口。
金不棄卻陡然睜開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聲音嘶啞。
「你怎麼又回來了?」
沅夢身子一顫,不由暗自慶幸,這金不棄就算發瘋時也什麼都知道,恐怕他不主動回來也是逃不掉,對上那雙銳利的眼眸,他不由乾乾笑了兩聲。
「夢都還沒給大鵬兄造出來,如此一走了之,小弟,小弟豈不是太無情無義?」
金不棄臉色蒼白,唇角緩緩揚起,卻是一下捏緊沅夢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那你方才在做什麼?」
如今撒腿狂奔,沅夢心思急轉間,已知金不棄又發作了,這時的他六親不認,逮誰滅誰,萬萬不可招惹,只有避得遠遠的才為妙。
「不齊,不棄……」沅夢捏著嗓子,一邊逃命一邊學夭夭曾比過的話,想喚回金不棄一絲理智;「十二月,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唯不可離去……」
林間風愈急,聲愈急,金不棄長發四舞,瞳孔血紅,就在沅夢以為自己要被捉住時,一聲熟悉的貓叫由遠至近,掠飛而來
沅夢激動地都快哭了。
「斑駁,斑斑……」他嘶聲吼著,用盡最後的力氣,幾乎目眥欲裂:「斑斑你快走!快走啊!」
八)
沅夢從沒見過斑斑那麼勇猛的模樣,在他心裡,斑斑永遠是那麼一隻自命清高,慵懶不屑,睥睨天下,傲視群雄……並且好吃懶做的大花貓。
但現在,他瞠目結舌地看著斑斑越變越大,亮出鋒利的牙,像座小山似地護在他面前,神勇無匹地對抗著發狂的金不棄。
這一刻,沅夢百感交集,熱淚盈眶,他只能說,他生生從一隻貓的身上,看見了萬獸之王的氣魄。
將金不棄困在了陣法中後,斑斑把沅夢叼到了背上就跑,他離開百靈潭出來找了沅夢許久,此刻終於找到,語氣卻是惱恨不已,帶著從未有過的異常:
「你怎麼會招惹上他,怎麼會招惹上他?!」
沅夢騎在他身上一顛一顛的,暈頭轉向:「你,你認識他?」
還不待斑斑回答,身後的陣法里忽然傳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痛呼,沅夢回頭一看,只見金不棄被困在陣法中央,又開始瘋狂地「砍」自己的脖頸,脖子上轉眼就駭人地紅了一片。
沅夢看得心驚肉跳的,唯恐下一刻金不棄的腦袋就會掉下來,他咬咬牙,把斑斑的皮毛一揪,硬生生地掉轉頭回去:「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不管!」
斑斑腳不停當,掙扎著不肯扭頭:「那是個死陣,我趁他發瘋時好不容易才能制住他的,大火即刻就會燒起,什麼都會燒得一乾二淨,你和那大魔頭無親無故,犯不著為了他去冒險!」
沅夢聽了更加著急,貼在斑斑的耳邊大聲吼道:「我還欠他一個夢!」
像有什麼在心口不住跳動,那些一遍一遍造過的夢在腦海中不斷閃爍,桃花、長風、歌謠……沅夢頭疼欲裂,仿佛有什麼呼之欲出,他不由分說地按住斑斑,竟如有神助地勒住了他奔跑的腳步。
當他騎著斑斑風一樣地奔回去時,大火已經熊熊燃起,金不棄困在火中,痛苦地嘶聲淒喚,沅夢心急如焚,顧不上許多,要斑斑停了陣法後就沖了進去。
熱浪迎面撲來,那一瞬,沅夢感覺到似乎有一股力量掙脫束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像源源不斷的清泉,湧入他的體內。
而在這同時,他身下的斑斑也悄然發生了變化,那雙有著萬獸之王氣魄的眼眸里,刻滿了對命運的絕望與不甘。
紅光大作間,洶湧的火龍受到強大的衝擊,宛若碎成了漫天桃花,紛紛揚揚地灑滿了大地,絕美震撼。
本正發作的金不棄仰頭一看,瞳孔皺縮,難以置信
「斑修,白虎斑修!」
他脫口而出,只見半空中的斑斑褪去渾身的花色,瞬間變幻成了一隻純白的老虎,而他背上的沅夢也緊接著發生變化,仿佛那褪下的花色全部聚集到了他身上,在陣陣光芒中縈繞在了他額間,匯成了一道鮮艷的桃花印記。
漫天桃花中,那個身影騎著白虎,衝破火龍,像當年的夭夭一樣,披荊斬棘,從天而降地來到了金不棄身前。
金不棄震驚莫名,雙手激顫,濕潤了眼眶,在周遭包圍的熱浪中喊出了那個他魂牽夢繞了四百年的名字。
「夭夭,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九)
十里春風不如你,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就沒有了春風谷。
故事停在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金不棄打下了擂台,贏得了夭夭。
那一年,桃花開滿了山谷,一切還是歡天喜地的模樣。
夭夭穿上了紅嫁衣,與金不棄共結同心,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成為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但一生一世,竟是那樣短。
在洞房花燭夜時,金不棄「原形畢露」,不,確切地說,是他太過歡喜,一時心神鬆懈,未壓制住體內的魔性,叫另一個「金不棄」跑了出來。
夭夭和春風谷的人都不知道,其實金不棄本就是一隻雙頭大金鵬鳥。
生來便有兩個頭,兩種性格,兩方思想。
他們可以說是「兄弟」,也可以說是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他們心靈相通,彼此相依,有著世間最微妙的關係,卻無時無刻不想著吞噬對方,獨占身體。
金不棄曾對沅夢說過,若是早些年的他,即使他不吃他,「他」也會吃了他!
這個「他」,指的就是他雙頭中的另一頭,生來帶著魔性的另一個「金不棄」。
這個「金不棄」大部分時間都是被壓制住的,更像這具身體裡的一縷邪念,狡猾、自私、狠毒……可怕到就似一個真正的惡魔,叫同為一體,相對溫良,主宰身體的那個金不棄都不寒而慄,只想徹底擺脫「他」。
就在那一晚的洞房花燭夜,主宰身體的金不棄一時鬆懈,沒能壓制住邪惡的「金不棄」,叫「他」跑了出來,打昏了白虎,重傷了夭夭,殘忍地將真相剝開在了難以置信的夭夭面前。
他一步步將她逼到角落,笑容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無比扭曲,他說:「你當真以為我想娶你嗎?別做夢了,我不過是想得到你春風谷的鎮谷法器!」
傳說中春風谷的鎮谷法器是一片桃花刃,至柔至堅的神奇力量,能夠幫助雙頭共身的大金鵬鳥分開彼此,幻出新形,不再拘於一體。
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兩個金不棄頭一回達成共識,來到了春風谷。
主宰身體的金不棄性情孤傲,向來在天地間獨來獨往,不將萬物放在眼中,他本想硬闖春風谷,搶得那鎮谷法器,卻不料小覷了那谷前的陣法,不僅沒有找到法器,反為那陣法所傷,渾身是血地倒在了恰巧經過的夭夭面前。
夭夭絕不會猜到,當時血淋淋的金不棄,與她四目相接時,腦海里想的不是別的,而是奮力一擊,還有幾成把握能夠殺了她。
所謂的一見傾心,漫天桃花下的美好初遇,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是騙人的。
那是帶著魔性的「金不棄」在事出變故時,臨時狡猾改變的計劃,「他」與主宰身體的金不棄商量,不若將錯就錯,利用夭夭的善良與純真,先在春風谷安頓下來,然後慢慢找尋那鎮谷法器,最終成功得到那片能將他們彼此分割的桃花刃。
於是,一場披著含情脈脈的外衣,內里卻滿是陰謀算計的局,就這樣在紛飛的桃花下開始了。
金不棄一面養傷,一面借著夭夭作掩護,暗中尋找那鎮谷法器,但無論他如何找尋都尋不到,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他潛入春風谷的祭壇,在閣樓的頂層里無意中翻到一本手札。
手札已經泛黃破損,帶著神秘久遠的氣息,記載著春風谷曾發生過的樁樁歷史,聯繫起那上面隱晦的隻言片語,主宰身體的金不棄大致猜到,那傳說中的桃花刃可能與春風谷的歷代聖女有關。
帶著魔性的「金不棄」趁機進言,說要更加親近夭夭,從她身上得到桃花刃的秘密。
於是,金不棄開始一步步取得夭夭的信任與芳心,在朝夕相處間叫夭夭徹底墜入了這張早已鋪好的情網中。
但有些東西,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改變……
她對他比著手語,說不會棄他於不顧,她騎著白虎護在他身前,對那些包圍住他的居民說誰想成魔?誰又願被天地所棄?
她全身心地照顧與信任他,他與她見第一面時腦中起的是殺意,她眸中泛起的卻是無言的溫柔。
他從沒見過她那樣的女子。
或許是他見過的女子本來就少,他一向獨來獨往,獨歡獨苦,獨生獨死,老天爺除了多給了他一個頭,一絲他萬分不想要的邪念外,對他別無仁慈。
但自從來了春風谷,身邊多了口不能言,但心如明鏡的夭夭後,他忽然覺得,這是不是老天爺善心突發,額外給他的恩賜?
他帶著夭夭飛入雲中,唱著嘹亮的歌聲,無憂無慮,那一刻,他有些恍惚起來,是否假戲做久了,竟也會成真?
他拼著性命去打擂台時,看到角落裡夭夭眸中的淚光,竟也一時分不清,他的奮不顧身究竟是為了得到法器,還是發自內心地為了她?
他身體裡的魔性「金不棄」瘋狂地叫囂著,你瘋了嗎,快下去,想接近那啞巴聖女用不著搭上自己,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呢!
但他已停不下來,他望向夭夭,血珠子滑過長睫,渾身都在痛,但心裡卻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那一瞬,夕陽灑在他身上,他的念頭忽然簡單而純粹起來,他要贏,他要得到桃花刃,他要娶她
不是利用,不是欺騙,只是用桃花刃將他與那絲邪念分割開來,以一個完完整整的自己去娶她。
他要和她相守一世,不離不棄。
他想有個家,在這天地間有個家,僅此而已。
但他卻沒有提防到最後,洞房花燭夜時,他對她問出桃花刃的秘密,她毫不疑心地全盤相托,竟激得他體內的魔性「金不棄」跑了出來,釀成了一場滔天禍事。
原來那鎮谷法器不是藏在別的地方,而是就封印在夭夭的額間,正是那片鮮艷欲滴的桃花印記!
春風谷的聖女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印記,擁有著至柔至堅的力量,是春風谷的守護象徵。
但就在那一夜,這個守護破滅了,與世無爭數百年的春風谷被鮮血染盡,屍橫遍野,火燒漫山。
而犯下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彼時魔性發作,完全控制不住體內熱血的「金不棄」!
醒來後,昔日繁盛的春風谷已是滿目瘡痍,焦屍遍地,主宰身體的金不棄後悔莫及。
他發了瘋地去找夭夭,雙手在屍體堆里刨,刨得指縫裡滿是血屑,但他卻根本找不到了,一場大火把春風谷燒得面目全非,不辨焦屍,哪還能分得出誰是夭夭的屍骨?
絕望叢生的一顆心於是抱著一絲僥倖,也許夭夭根本沒有被他殺害,她在一片混亂中逃了出去……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開始在人間尋找起夭夭,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又過起了從前獨來獨往,獨生獨死的日子。
每當一次次徒勞無功後,他都會流連在當地的桃花下許久,夜深人靜時,冷風吹過他的發,他的心,他看著月色下的桃花,眼前仿佛浮現出夭夭的微笑。
他其實知道,知道也許一開始就是他自欺欺人,但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他一廂情願地騙自己,一騙就是四百年。
體內魔性的「金不棄」有時會惡毒地嘲諷他,說他假惺惺,說他是殺人兇手,那時的他會熱血上涌,狂躁不已。
終於,在一個冷月淒風的夜晚,他忍無可忍,幻出雙頭金鵬的原形,與魔性「金不棄」殊死一戰。
他不要再和「他」共生一體,不要再讓這絲邪念存於世間,更無法容忍「他」對春風谷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毀了他的新婚夜,毀了他的家,毀了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子!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下,他血紅了眼,帶著滿腔仇恨,硬生生地將那個頭砍了下來,鮮血四濺。
血淋淋的頭顱滾到了地上,魔性「金不棄」至死都睜大了眼,不敢相信,主宰身體的金不棄竟拼著同歸於盡的風險也要除掉「他」!
在九死一生後,金不棄咬牙從鬼門關掙回了條命,他告訴自己不能死,他還沒有找到夭夭,沒有找回他的家。
此後的日子裡,他時不時會發作,儘管魔性「金不棄」已除,但「他」帶給他的陰霾卻經久不散,只要一想到春風谷,想到夭夭,他就恨到不行,恨到熱血沸騰。
那時發作的他會在月色下以手做刃,瘋狂地砍著自己的脖頸:「砍死你,砍死你……」
就這樣,他在世間苦苦尋覓了四百年,忍受著寂寞與痛苦,為了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跋山涉水了四百年。
陪伴他的只有那個用靈力凝聚而成的夢,夢裡桃花依舊灼灼,山谷里只有雲和歌,夭夭站在藍天下,笑得春水搖曳,溫柔了他整顆心。
直到沅夢吞了他的夢,他痛苦絕望,以為最後一絲念想也要破滅時,他卻仰起頭,在熊熊大火中看見——
他的夭夭騎著白虎,穿過了火浪,揚起了片片桃花,從天而降,美得像一個夢。
一個他悉心呵護,整整做了四百年的夢。
十)
有些事情也許早已註定,躲也躲不掉。
比如相遇,比如相別。
白虎斑修就算帶走夭夭,將她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逃不掉宿命的糾纏。
春風谷被血洗的那一夜,斑修從昏迷中甦醒,眼見著金不棄發狂,山谷血流成河,他在一片混亂中帶走了身受重傷的夭夭,從此開始了流浪天涯,相依為命的日子。
在途中他從一群地頭蛇手中救下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那老嫗是只噬夢精,也是個巫醫,她時日無多,感念斑修的恩情,將畢生靈力傾注給了當時昏迷不醒的夭夭。
她還會一種巫術,應斑修的要求,不僅治好了夭夭的啞症,還將夭夭改頭換面,徹底變作了另一個人。
夭夭額間的桃花印記也被斑修轉移到自己身上,隨著夭夭的記憶被一同封印起來,幻作滿身花色,掩人耳目。
因老嫗來自沅水江畔,重獲新生後的夭夭便化名「沅夢」。
為了躲避金不棄,不再因桃花刃引來豺狼之徒,於是他們一個就成了「大花貓」斑斑,一個就成了「噬夢精」沅夢。
將老嫗安葬後,那群地頭蛇找來,他們的真身均是一些無惡不作的小妖,因為封印桃花刃耗損了太多靈力,那時的斑修法力低微,為免招來禍事,他便帶著沅夢開始了人間四處逃亡的日子。
起初他們過得很狼狽,又要躲金不棄,又要躲地頭蛇,還身無分文,吃了上頓沒下頓。
但若要斑修來選,那定是他最難忘的一段日子。
能夠守護他心中的聖女,能夠和她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那些從沒流露過的心事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知曉,但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在,她在,歲月那樣漫長,他惟願她好,一心一意地守護她,不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許是老天爺也想讓夭夭重獲新生,不再陷於過去的痛苦中,醒來後的沅夢與夭夭截然相反,性情喜好無一相同。
夭夭是個啞巴,沅夢卻是個話癆;夭夭性情溫婉,沅夢卻是大大咧咧,義字當先;夭夭從來不食人間煙火,宛若世外仙姝,沅夢卻比誰都適合在人間混,滿滿當當的人間煙火氣,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凡夫俗子,壓根不會引人懷疑。
這樣也好,斑修暗自點頭,這樣的沅夢就不會引人注意,不會被金不棄找到。
他只願她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再痛苦掙扎。
可斑修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即使變換了性別,變換了面容,變換了一切的一切,夭夭竟還是會遇上金不棄,並且在四百年後的今天,竟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衝進陣法,救他一次!
兜兜轉轉的宿命中,難道有些東西當真註定逃不掉?
百靈潭裡,風聲呼嘯。
白虎斑修終於變回了原本的模樣,他渾身如雪,眸中含著萬獸之王的氣魄,守在屋外,靜等潭主春妖出來。
屋裡躺著的正是被烈火灼傷的沅夢與金不棄,不,確切地說,是情急之下衝破封印,在漫天桃花下甦醒過來的夭夭。
她在大火中抱住金不棄,以身相護,是跨越四百年後的本能反應。
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護著他就已成了她的一種本能反應。
屋外的斑修在一陣白光中幻作了人形,他雪衣墨發,悄無聲息地貼在窗前,痴痴地向里望去。
低不可聞的嘆息中,風裡似乎傳來他哀傷的喃喃
你不會棄他於不顧,我卻也不會棄你於不顧。
命運這樣的荒唐不公,又能怪得了誰?
十一)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百靈潭裡春風拂面。
孔雀公子孔瀾搖著摺扇,看著湖對面的一人一虎與一鵬,已經見怪不怪,呵呵兩聲,抓起筆寫下了新的判詞。
騎在白虎上的夭夭依舊是沅夢的模樣,只額間多了片桃花印記,他轉過頭,冷冷一聲,喝住了後頭緊跟不放的那道金袍。
「站住!你別再跟著我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我也不想見到你。」
即便陳年往事徹底揭開,真相大白,她也仍舊存有心結,無法面對昔日的愛人,更無法面對春風谷死去的族人。
她寧願永遠做沅夢,做那隻無憂無慮的噬夢精。
但金不棄卻再不願離開百靈潭,他要用餘生的漫漫歲月來祈求夭夭的原諒,他要守在她身旁,再不離去,就像當日的誓言一般,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可惜金不棄每日的相隨不放,這一人一虎一鵬的組合,瞧在別人眼中卻不是那麼回事了。
孔瀾笑得曖昧不明,刷刷刷,提筆寫下了新的判詞:
繼佛心無垠,魔眼司瞳後,百靈潭再添怨侶,此風若長久盛行下去,恐潭中繁衍堪憂,生息堪慮,可嘆,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