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見。」
沈靳知的語氣很平常,倒真像是一句問候。
喻遲笙坐在高腳凳上,撐起半邊臉去看沈靳知。
酒窖內環境昏暗,只有昏黃的頂燈柔柔照著,隱約照見他清絕的輪廓,在這夜裡無端擾人心弦。
世人老說太表面的愛意不可信,不如一句明天見來得讓人雀躍。
所以熱戀的情侶不說愛,只說明天見。
雖然明天這樣的假設字眼欺騙性十足,但說的那刻已足夠不讓人去追究明天能不能見了。
顯然,沈靳知是這方面的踐行者。
至少他讓她知道,即便是虛無的愛,也有存在的意義。
過了幾秒,喻遲笙垂眼看自己的果酒,用吸管攪了攪。
她輕輕在玻璃壁上敲了敲,說:「我也想要明天見。」
或許是她的語氣也太過平和,讓人誤會其中的意義。
沈靳知竟然不知該說什麼,他慌亂避開她的視線,什麼都不說地飲下那一杯「明天見」。
喻遲笙難得看見沈靳知慌亂的樣子,她噗呲笑出聲。
喻遲笙說:「沈靳知,我二十四歲了。」
喻遲笙從沒這麼慶幸過她已經二十四歲了。
二十四歲意味著她可以像個成年人一樣去爭取她想要的東西。
見沈靳知不說話,喻遲笙又抬眼去看他:「可以嗎?」
酒窖里光源只有那盞頂燈,可她眼睛更亮。
苦澀的烈酒入喉,是種暴烈的清醒。
沈靳知像是許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無由也跟她一起笑出聲。
他像是醉了,撐起臉看她:「阿笙知道為什麼它叫明天見麼?」
見喻遲笙搖搖頭,沈靳知卻笑得更歡,連胸腔都在低低振鳴。
十八歲離家出走後,他真就沒回過沈家。
那時候他一無所有,跟沈恆原作對在別人眼裡都是件不簡單的事。
因此為了跟沈恆原作對,他去攪黃沈恆原談好的合作。生意場上本就沒有永遠的朋友,大家都是在觀望沈家的態度,他為了討好那些合作方,不僅喝酒喝到住院,而且像調酒、騎馬、高爾夫這種消遣娛樂的玩意都學了個遍。
他不熱衷於此,但卻覺著這些消遣平生第一次對他起作用。
他收笑,賣了個關子:「明天告訴你。」
喻遲笙不信沈靳知的明天。
就像她也不信自己那句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但她破例也不是第一次了,喻遲笙把面前的果酒飲盡,應聲說好。
沈靳知反而因為她的果斷遲疑了下,竟是意外。
他似是失去了平日裡的分寸感,只是盯著她看。
喻遲笙都覺得臉被沈靳知盯得都燒熱了。
喻遲笙隨口轉移話題:「除了調酒,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他沉默了會,突然笑起來,聲音被酒灼得沙啞,來叫她的名字:「阿笙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可我真的都想告訴阿笙。」
沈靳知的聲音清薄寡淡,有點像雨夜的呢喃,帶著綿長的涼意。
酒窖里太安靜了,以至於沈靳知這樣輕的呢喃,她也能清晰入耳。
在這微醺的氣氛里,喻遲笙手裡只能攥著那喝空的酒杯,明知故問地說:「沈靳知,你醉了。」
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明天見醉人如此。
沈靳知也不反駁,安安靜靜地趴在吧檯,冷白膚色在這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閃閃發亮。
他像是累極了,只差這一杯催化劑。
她問:「沈靳知,你還好嗎?」
沈靳知沒有應答。
喻遲笙在這段時間並非沒聽說沈靳知的近況,只是聽得斷斷續續,猜到的並不多,只是她沒想過沈靳知會來這。
喻遲笙很想問沈靳知是不是為她而來,心裡卻也明白她不該如此。
她嘆了口氣,裝作不知地去扶沈靳知。
她突然觸到他凹凸不平的傷痕,顫慄地收回手,去看那道傷口。
他襯衫袖口卷至小臂,傷口早就結痂,只是薄薄一層可怖的痕跡。
喻遲笙這時才回神,發覺沈靳知也曾為她的存在拼命。
只是那時候他們越走越遠了,這樣一想,再叫沈靳知時已眼眶濕熱。
她聲音很輕,怕吵醒他:「沈靳知。」
而沈靳知像是本能地應她:「嗯。」
他也像是本能去抱住她,生怕她離開。
他身上只穿一件單薄的絹絲襯衫,體溫燒得滾燙。
他力度很輕,頭埋在喻遲笙頸間,呵出的酒氣也小心翼翼。
他喃喃自語:「阿笙,跟我明天見吧。」
明天見就像是一個約定。
約定有了期限,讓人只需要期待開始。
-
沈靳知醒的時候已是午後。
這對他來說,已然算是破例。
小越在沈靳知耳邊大喊:「小叔叔,太陽都曬屁股了!」
小越稚氣的聲音和她懷裡的貓叫聲此起彼伏地糾纏著沈靳知的耳膜。
沈靳知皺眉,勉強睜眼。
發覺自己聲音已經沙啞:「小越?」
「不止有我,還有奶奶!」
這時沈靳知才發現曲瀟也在,他克制住頭疼,禮貌問候一句:「曲阿姨好。」
曲老夫人也不客氣:「問候就不必了,不過倒是難得見到你這副德性。我也算是對得起你媽了。」
沈靳知怔了會,才笑:「我的榮幸。」
曲老夫人哎呀呀了幾聲,只說沈靳知簡直跟許音一模一樣。
曲老夫人大名叫曲瀟,年少時和許音是摯友,一同學畫,只是後來許音去了明城,兩人自然而然斷了聯繫。曲老夫人因為許音的事,對沈家頗有意見,一開始即便沈靳知來找她時也不給面子。
不過沈靳知是個十足耐心的人,無論曲老夫人怎麼刁難都風雨無阻地來看她,久而久之曲老夫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沈靳知折騰。
曲老夫人突然問起:「你和小笙那孩子到底什麼情況?」
小越站在曲老夫人身邊,興奮地八卦:「是啊是啊,小叔叔跟姐姐怎麼樣了!」
曲老夫人按了按她興奮的腦袋:「小孩子家家少好奇人家的感情問題,我和小叔叔說話你先出去等著。」
小越頗不服氣,但又害怕曲老夫人,只好委委屈屈地作罷。
宿醉的頭疼來得猛烈,昨晚的片段依稀閃過。
在喻遲笙說明天見後,他竟然記不清那之後的後續。
沈靳知沉默了會:「在追。」
曲老夫人罵罵咧咧的:「那就好好追,昨天晚上像什麼樣子!」
沈靳知是真的不記得昨晚是什麼樣子。
只能順從地接受:「我知道了,曲阿姨。」
也許是沈靳知認錯的態度太誠懇,曲老夫人也沒太生氣,慢悠悠提醒他說:「沈家來電話了,要你回去。」
沈靳知一聽到沈家的字眼,眉便蹙得更緊:「我都說了,該做的事我會做,其他的我做什麼跟他們沒關係。」
曲老夫人說:「這就是我不喜歡沈家的理由。」
沈家總是愛用這樣那樣的緣由去禁錮住一個人,以為如此便能長久。
曲老夫人想著又嘆了口氣:「小知,你也知道因著沈家這層關係,你和小笙之間有很多誤會。如果你下定了決心,那請你別和沈家人一樣做派。我這把年紀了,只希望你們都好。」
......
曲老夫人還要去個同好分享會,被司機提醒後就匆匆啟程。
小越從門外探出腦袋來:「小叔叔?」
沈靳知說:「怎麼?你也八卦你小叔叔?」
小越嘻嘻笑:「學小提琴這麼枯燥,聽點八卦就當是放鬆啦!」
沈靳知難得有這種不確定的時候。
他頓了會,問:「昨晚我是自己回來的?」
小越立馬反駁:「當然不是!昨晚是姐姐和我一起把小叔叔帶回房間的。姐姐說小叔叔的酒量也太差了!」
小越學得活靈活現,倒真讓沈靳知聯想到喻遲笙嫌棄他的模樣,竟然坦然笑出聲。
「她真這麼說?」
「...是我啦!小叔叔你怎麼能自己喝醉,讓姐姐和我來帶你回房間。而且姐姐還紅著臉誒!你太過分了!」
沈靳知是真的忘了昨天自己做的事。
他無奈地聽著小越的譴責,越發覺得自己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沈靳知還在想自己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被小越一把從床上拉起來。
「小叔叔,你再磨蹭就來不及開春種小樹了。」
荔城的春天來得早,冬雨過後就是抽芽的時節。
莊園一開始全是空地,是曲老夫人這些年日日照料花草才有了如今的規模。
這次曲老夫人答應把莊園租給節目組,其中也有這層目的。
節目組派下任務來,在這三個月內,除了正常生活外還要為莊園添置林木。
美曰其名為「勞動最光榮。」
全部嘉賓也就借著「勞動最光榮」之名,在開春後一起種樹。即使沈靳知是來莊園做客的也不能例外,一併被拉來種樹。
種樹不是件輕鬆的事,尤其花力氣,也不適合穿那些花哨的禮服裙。
何林琪因為沒能穿上帶來的高定裙子一路上都不大高興。喻遲笙卻是迅速習慣了自己的身份,一身耐髒運動服穿得也悠然。
種樹時,何林琪和喻遲笙被分到一組,負責那些輕巧的小樹。
何林琪看喻遲笙不順眼,在喻遲笙去拿小樹,故意把工具放在喻遲笙腳下,差些讓喻遲笙絆倒。
這一幕被晚來的兩人盡收眼底。
沈靳知正跟小越囑咐種樹時的注意事項。
小越本來就不想聽沈靳知的說教,如今更是順利成章地轉移了話題:「有人欺負姐姐呢?」
沈靳知想了想:「那你就替姐姐欺負回去。」
小越眼睛亮亮的,興沖沖跑過去:「知道啦!」
節目組有指標,不種完就要剋扣他們的存糧。
於是看起來,各位嘉賓都格外賣命,而喻遲笙是因為昨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可惜民謠歌手和賀時毓看她身體剛好都搶著幫她干,她堅持後才留了個稍微輕鬆點的活給她。
不過有何林琪搗亂,她差些被工具絆倒,抬眼又看見了沈靳知,心緒重新被撥亂。
小越衝去幫賀時毓的忙。
而沈靳知過來接過她手裡的鐵鍬。
「我來。」
沈靳知身上依舊是熟悉的岩蘭草氣息,喻遲笙一頓,忽地收回手,轉身湊到小越和賀時毓身邊。
喻遲笙丟了的鐵鍬被沈靳知撿起。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喻遲笙的背影,有些記憶從時間縫隙溜走。
這樣子,好像他是真的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
因為沈靳知的到來,喻遲笙的所有心裡準備被打亂。
那個明天見如約而來,她卻有些無所適從。
她心不在焉時,沈靳知替她澆了水。
她忽地抬眼看他,他眼神有些無奈:「阿笙,如果你因為昨天的事生氣了,我向你道歉。」
喻遲笙做了次深呼吸,發現無處傾瀉。
她開口:「沈靳知。下次別把我當小姑娘哄了。」
沈靳知沒說話,只是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
喻遲笙卻越看越氣。
「沈靳知,我二十四歲。」
喻遲笙強調:「而你三十歲了。」
她正是年輕的大好時候,而沈靳知只是個老男人,可能還是個一杯就倒的老男人。
比起老男人,還是她這個小姑娘好些。
認清這個事實,喻遲笙原先的心煩被一掃而空。
沈靳知只是笑,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原來我們阿笙喜歡年輕的。」
喻遲笙小聲辯駁:「誰說喜歡年輕的了。」
「那阿笙是喜歡我這樣的?」
「沈靳知,你別不要臉。」
說著,喻遲笙故意避開沈靳知去幫賀知尋的忙。
而沈靳知邊笑,順便幫小樹填土。
小越湊到沈靳知身邊偷偷說:「小叔叔最近你怎麼這麼愛笑。」
沈靳知頓住笑,問:「是嗎?」
小越殷勤地點頭:「是啊是啊,你一見姐姐就笑。」
隨後她又補充:「連話都多了!」
......
喻遲笙不想去注意沈靳知和小越的談話,但她又不自覺好奇。
她舉著鐵鍬填土,狀似無意地問:「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沒什麼,」沈靳知跟隨她的動作把土填實,笑著說,「只是才知道原來我也是一見人就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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