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月嘴甜,先笑出了聲:「太后自己就是開得最艷的牡丹花呢,哪像我們,年輕沉不住氣,都是不經看的浮華。」
太妃忍不住笑道:「從前晞月過來都是最溫柔文靜的,如今也活潑了。」
晞月笑著福了福:「從前在王府里待著,少出門少見世面,自然沒嘴的葫蘆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誨,還能這麼笨笨的麼?」
太妃笑著點頭道:「我才問了一句呢,晞月就這麼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調教得好。」
太后微微頷首:「好了,都賜座吧。」
眾人按著位次坐下。正噓寒問暖了幾句,太后身邊的貼身太監成翰公公進來,遠遠垂手站在階下不動。
太后揚了揚眉,問:「怎麼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回太后娘娘的話,景仁宮娘娘歿了。」
話音未落,如懿心頭一顫,捧在手裡的茶盞一斜,差點撒了出來。惢心眼疾手快,趕緊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邊,立時看見了,伸手扶了扶鬢邊的纏絲鑲珠金簪,朗聲道:「到底是一家人連著心,才聽了一句,青櫻妹妹就傷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會,只定定神道:「什麼時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來報的宮女說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雙手發顫,她不敢動,只敢握緊了絹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氣抵禦著來自死亡的戰慄。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後不久。姑母,真當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見自己那一面,將一切都叮囑了她,託付了她。
太妃搖了搖頭,嫌惡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太后默然片刻:「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吧。皇帝剛登基,這些事不必張揚。」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過世,你也當去景仁宮致禮。」
如懿忙扶著椅子站起身子,強逼著自己站穩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且烏拉那拉氏雖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這致禮之事,臣妾恕難從命。」
太后長嘆一聲:「你倒公私分明。罷了,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剛到宮裡,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嬅聽到這裡,方敢出聲:「敢問皇額娘一句,皇額娘怎麼喚青櫻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賜的名字,烏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靜為好。」
琅嬅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斂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後你們頭一日來壽康宮請安,哀家正好也有幾句話囑咐。皇上年輕,宮裡妃嬪只有你們幾個。今後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裡見不得髒東西,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眾人一向見太后慈眉善目,甚少這樣鄭重叮囑,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太后教誨,臣妾們謹記於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壽康宮,仍覺得自己滿心說不出的戰慄難過,卻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里像含了一把利劍似的,明知鋒刃傷人,卻不得不忍耐受著。她舉目望去,滿園的清秋菊花五色絢爛,錦繡盛開,映著赭紅烈烈猶如秋日斜陽般的紅楓,大有一種春光重臨的美麗。可是這明麗如練的秋色背後,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所餘下的蒼白的死亡。
明知一別,再無相見,卻不承想是這樣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宮苑裡,還有誰會為她動容?深宮裡的生死,不過如秋日枝頭萎落的一片黃葉而已。那會不會,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這樣想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惢心嚇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小主,千萬別露了什麼神色。」
如懿緊緊地握著惢心的手,像是要從她的薄而溫熱的手心獲取一點支撐的勇氣似的。她輕聲吩咐:「回宮。惢心,我要回宮。」
話音未落,卻聽晞月的聲音自楓葉烈烈之後傳過,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賜名,連姑母的喪儀都不肯去致禮了,自己撇得倒乾淨。」
如懿心頭如針刺一般,強裝著笑轉身:「原來晞月姐姐這樣有心。記得當年姐姐嫁入潛邸時,也是去拜見過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宮行個禮,也當是全了孝心。」說罷,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縮回手,冷笑道:「妹妹的親姑母,自己惦記著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既嫁入愛新覺羅家,便是皇家的兒媳,可不只是娘家的女兒。」
如懿含了一縷澹靜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嘗不一樣?離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兒媳。生在這兒,說句不吉利的,來日棄世,也只能是在這兒。所以別的人別的事,與我們還有什麼相干呢?」
晞月揚了揚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識趣了。只是妹妹要記得,哪怕你撇得再乾淨,到底你也是姓烏拉那拉氏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只怕太后聽見這個姓氏,就會覺得神憎鬼厭,恨不得你立即從眼前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這麼喜歡揣測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壽康宮,問問太后的意思,好麼?」
晞月描得精心的遠山眉輕微一蹙,冷笑一聲:「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說話,沒空陪你閒話。」她扶過侍女的手,「茉心,我們走!」
如懿見她走遠,腳下微微一軟,花盆底踩在腳心,便有些不穩當。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欄杆上,以睫毛擋住即將滑落的淚水,緩了緩氣息道:「惢心,你說姑母會不會怪我?」
惢心替她撫著背心,輕聲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宮娘娘所想。否則,小主便是辜負景仁宮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閉目片刻,將所有的淚水化作眼底淡薄的矇矓,靜靜道:「你說的話,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側,看如懿一言一問只看著惢心,不覺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麼來。
如懿揚了揚手:「你們到亭外伺候,我想靜一靜。」
阿箬與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數十步。阿箬本走在後頭,突然往甬道上一擠,惢心一個不當心,差點被路旁的花枝劃了臉頰,忙站住了腳道:「阿箬姐姐。」
阿箬聞聲回頭,哼道:「自己走路不當心,還要來怪我麼?」
惢心忙賠笑道:「怎麼會呢?我是想說,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細滑了腳。」
阿箬皺了皺眉頭:「自己笨手笨腳的,以為都跟你一樣麼?」她橫了惢心一眼,「就會在小主面前抓乖賣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險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宮,小主偏偏每句話都問著你,好像這麼危險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著道:「正因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親厚,所以小主才問我呀。姐姐細想,姐姐是小主的貼身人,想什麼說什麼都是和小主一樣的,小主又何必再問。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問一句罷了。我這麼想的,肯定外頭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這麼想的了。這樣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這才稍稍消氣,抬了抬手上的金絞絲鐲子:「你看看這個鐲子吧,是小主新賞給我的。別以為你伺候小主的時候多,親疏有別,到底是不一樣的。」
惢心諾諾答了「是」。兩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見亭中如懿已經站起身子,忙回身過去伺候。
如懿問道:「這個時候,皇上在哪裡呢?」
阿箬掰著指頭道:「這個時候皇上已經下朝,也過了見大臣的時候,怕是在養心殿看書呢。」
如懿點點頭:「去備些點心,我去見過皇上。」
養心殿裡皇帝自己的小書房在西暖閣的末間。地方雖不大,卻布置得清雅肅穆,窗明几淨。裡頭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放著,都是皇帝素日愛讀的那些。東板牆上疏疏朗朗地掛著十幾隻壁瓶,有龍紋、高士、八仙、松竹梅、蘆雁、折枝花果、雉雞牡丹等圖樣,多選淡雅溫潤的豆青色,更覺觸目清爽。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王欽替她打了帘子進來,想來是剛剛換過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襲月白色紗綴繡八團夔龍單袍。皇帝坐在窗下長榻上,閒閒捧一卷書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陽自雪白的明紙窗外灑落全身,任由光暈染出一身清絕溫暖的輪廓,紫銅嵌琺瑯的龍紋香爐里燃著琥珀似的龍涎香,整個屋子裡瀰漫著龍涎香幽寧沉鬱的氣味,也變得幽幽裊裊,襯著滿架書香,倒像是一軸筆法清淡的寫意畫卷。
皇帝見如懿穿著一身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袷襯衣[1],月白素淨的妝花緞面上,以大紅、粉紅、碧綠、草綠、香黃、淺絳、湖藍、深灰、淺黑、淡白等十餘種色線織成點點折枝花卉及蟲蝶紋樣,雖然素淨,卻不失華艷。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與朕穿了一樣的顏色。」
如懿含笑行禮:「沒有打擾了皇上讀書,就算是巧了。」
皇帝擱下書,朝她招招手:「過來坐。」見如懿在榻邊坐了,方才笑道,「朕剛登基,前朝的事沒個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們。如今你過來,倒也正好。」他看見如懿身後的惢心手裡捧著一個紅籮小食盒,「帶了什麼好吃的,好香!」
如懿揚一揚臉,示意惢心一樣樣取出來,不過是四樣小點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餓了,陪朕一起用一點。」
如懿取了銀筷子出來,遞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備四樣點心,誰知宮裡只備了三樣現成的。這一味藕粉桂糖糕還是太后賞賜下來的,說皇上原愛吃這個。這兩日皇上不得空去壽康宮,所以賞賜給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獻佛了。」
皇帝取了一塊慢慢吃了:「聽說皇額娘給你改了個名字?」
「叫如懿。太后說,懿為美好安靜。『林慮懿德,非禮不處。』所以叫如懿。」
皇帝輕吁一口氣:「皇額娘的性子,朕在她身邊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給你改了名兒,又是這個意思,大概是不會難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兒早上,朕聽說景仁宮皇后過身了,原想著你該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說什麼了。」
注釋:
[1]襯衣:清代女式襯衣為圓領、右衽、捻襟、直身、平袖、無開禊、有五個紐扣的長衣,袖子形式有舒袖(袖長至腕)、半寬袖(短寬袖口加接二層袖頭)兩類,袖口內再另加飾袖頭。是婦女的一般日常便服。以絨繡、納紗、平金、織花的為多。周身加邊飾,晚清時邊飾越來越多。常在襯衣外加穿坎肩。秋冬加皮、棉。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不該給皇上添是非。」
皇帝點點頭,親手遞了一塊山藥糕給她:「這山藥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歡這個口味。」
如懿謝過,打量著四周道:「皇上喜歡壁瓶,本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點著龍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亂了氣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這樣想。所以寧可空著,閒來觀賞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著其中一尊瓶身道:「這個圖案倒好,不比其他吉祥圖案,倒像個什麼故事。」
皇帝笑話她:「老萊子彩衣娛親,這個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書架,又見皇帝案上空著,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麼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隨口道:「大概是隨手放哪裡了,回頭讓王欽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著什麼:「皇上,臣妾記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皇帝失笑:「你今兒是怎麼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動天,第二篇才是閔子騫單衣奉親。」
如懿斂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記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講虞舜孝感動天,可見世人心中,總是百善孝為先,更以君王作為其中典範,宣揚孝道。皇上才登基,諸事忙亂,來不及走一趟後宮。」她沉吟片刻,「太后,還住在壽康宮裡。」
皇帝揚了揚眉毛:「怎麼?內務府不是再三請皇額娘去慈寧宮了麼?怎麼還住在壽康宮?」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內務府辦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將這個表示孝道的機會留給皇上您了。」
皇帝靜了片刻,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朕也想讓皇太后移居慈寧宮。可是……」如懿會意,示意宮人們退下。閣中只留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說,「可朕心裡,總還是有道過不去的坎。」他的目光轉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親生額娘……」
如懿巴望地看著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堅定道:「皇上的親生額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壽康宮,等著皇上請她老人家移住慈寧宮。」
皇帝的目光沉靜若深水:「皇太后專寵多年,在朝中與宮中都頗有權勢,若正位慈寧宮,朕怕她會不會……」
「會與不會,都不在於進不進慈寧宮,而在於皇上的魄力與才幹。皇上心懷天下,胸中有萬千韜略,何懼區區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著皇帝,「慈寧宮,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順居住的一個地方。」她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涼,慰他掌心的潮熱,「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會指責您。而把太后送進慈寧宮,是點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養太后,請她頤養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兩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說,盡心孝敬,請太后頤養天年,好生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