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極力壓低了聲音:「宮裡雖然諱莫如深,但是你應該知道的,皇上並非太后親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裝作無意瞄了一眼,直到確定門口守著的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掩了窗,低聲道:「知道。皇上的生母是從前在熱河行宮伺候的宮女,叫李金桂。要不是誤打誤撞受了先帝的寵幸有了皇上,這輩子都是個最低賤不過的宮女。聽說生皇上的時候難產死了,先帝都沒過問一句。」
「先帝都沒過問,旁人更加要踐踏了。所以皇上小時候是放在圓明園養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無名無分的,埋在哪裡都不知道。」
惢心大驚:「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擰著絹子打著花結,慢慢道:「皇上嘴上不說,但總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這太冒險了。不要說皇上會不會同意,太后那兒就是一道坎兒。她老人家已經對您不咸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這回事來,太后會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說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聖母皇太后的。太后當然會容不下我,皇上更會嫌我張揚身世,立刻就將我廢入冷宮。你放心,我不會冒險就是了。」如懿轉首,見惢心一臉擔心地看著她,便笑道,「我在這個宮裡,並沒有任何穩如泰山可以倚仗的東西,我自然會步步留心,絕不輕易冒險。」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著前夜失約,便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說是要陪如懿一同過十九歲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內務府已經忙碌起來,將延禧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餚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嘗。皇帝早早叫人賞下了銀絲壽麵並一應的賞玩器物。
阿箬陪著如懿站在廊下看著太監們打掃院子,又換上時新花草,不覺喜不自禁道:「皇上心裡到底是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皇上時時惦記著呢。」
如懿只想著自己那樁心事,一時也未說話,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間時分,天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皇帝便先攔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鬧了兩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擱了你。」
如懿溫婉笑道:「貴妃身體不好,皇上陪她是應該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還給自己鬧心,一直跟朕說想撫養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歲正頑皮的時候,何必呢?」
如懿心裡一動,一個念頭轉瞬滑過,不及細想,便泯去了。她與皇帝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是時新的爽口小菜,不過是菠菜蛋清、口蘑燉雞、清炒馬蘭頭、炸酥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小炒肉、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肉絲煨的銀絲面。
皇帝吃了兩口面,贊道:「這時新薺菜的味道,真是什麼都比不上。你哪兒找來的這個?御膳房都還沒上呢。」
如懿撲哧笑道:「要吃口新鮮的,哪裡能等御膳房?是臣妾託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來的時候還沾著露水呢。」
皇帝笑道:「難為你肯用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著他,柔聲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這些了?皇上吃得順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氣順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著攬過她:「你這兒朕雖然不是天天來,但心裡記掛著,總覺得想著就能靜下來。這些年,你的性子也細膩沉靜了許多,不比剛嫁給朕那會兒,鬧鬧騰騰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臉,在皇帝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禮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愿,不知能否借皇上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著扶起她道:「朕與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麼,儘管對朕說。」
如懿並不就著皇帝的手起來,只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愿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請皇上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著朕立你為皇后,其餘也沒什麼難的。告訴朕,是不是想晉一晉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這般不顧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愿與自己無關,是關係皇上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說來聽聽。」
有一瞬的猶豫,如懿咬一咬唇,還是讓話語從唇齒間清晰流出:「先帝駕崩遺留下滿宮嬪妃,皇上盡數加封,將各位太妃太嬪頤養在壽康宮等處。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嬪妃,有些身份雖然低微,但請皇上顧念她們也曾侍奉先帝,雖然無名無分,也請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漸漸擰成川字:「你說的人是……」
如懿微一躊躇,還是說了出來:「是先帝在熱河行宮的嬪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臉道:「放肆!李氏無名無分,不過是先帝一朝臨幸的宮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體,懇求道:「李氏對社稷的功勞,皇上一清二楚。只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不必事事褒揚。但請皇上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將李氏追封為太貴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她的顏面了。」
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聲音也冷得沒有任何溫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嬪妃,恐怕太后知道了會不高興。」
「只是追封太貴人或太嬪,名位不需太高,盡的只是一份心意。也好過李氏的陵墓遠在熱河,荒草斜陽,孤墳寒煙,備受淒涼。」
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仿佛連時光也就此凝滯不動,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如懿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良久,皇帝終於說了一聲:「起來吧。」他淡淡地看著如懿艱難地起身,「今兒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後殿看看海蘭。」說罷,他頭也不回,便朝門外走去。
如懿只覺得身心虛弱,整個人都頹敗到底了,看著皇帝離去的頎長背影,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的腳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驟然收住,頭也不回地問道:「為什麼會向朕提出這樣的心愿?」
如懿悽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於先帝,也不被允許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親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輩子無聲無息,連該得的東西都沒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逕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的一刻,他忽然覺得眼角微涼,像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瑟縮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發覺有一滴淚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無聲。
惢心見皇帝出去,慌慌張張進來道:「小主,小主,皇上怎麼走了?」
阿箬也打了帘子,像丟了魂似的跑進來道:「小主,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怎麼去了後殿?皇上他……」
如懿失落地擺擺手:「別說了。這裡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見如懿只留著惢心,卻打發自己離開,便有些賭氣,撤下帘子便退下了。
惢心著急道:「小主,您是不是還是說了?」
如懿點點頭,戚戚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
「您這是……」惢心不敢再說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我失策。可是皇上身為人子,許多事雖然不說,但總是惦記著生母,想要盡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著讓皇上責罰,我也要說出這番心意,皇上若能成全,也便是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兒是您的生辰,皇上連宴席都沒完就走了,顯然是生了大氣。您實在是不值啊!」
方才點起的成雙紅燭一明一滅,晃悠悠的,好像隨時都會熄去。窗欞開合的間隙,有風直灌而入,帶進殿外夜涼疏冷的潮濕,輕易撲熄了紫銅燭台上明熾的燭火。
黑暗如夜涼,悄無聲息地瀰漫開來。如懿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可是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讓她除了含著溫熱的淚,發不出任何聲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著,奴婢去點蠟燭。」
如懿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靜靜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