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聲音撲棱撲棱的,像是誰撒著堅硬的小石子兒,一下一下驚著心腸。嬿婉並沒睡好,睜著雙眼擁著錦衾,靜靜聽著風發出怪獸般陰沉的呼號,低聲喚道:「春嬋。」
春嬋抱著膝蓋靠在床邊打盹,聽得嬿婉召喚,忙睜開蒙昧的眼,答應道:「小主?」
嬿婉的聲音在發飄,她極輕聲地問:「事情真的都過去了嗎?」
春嬋低柔道:「進忠親自來遞過消息,趙九宵招了。雖然招得含糊其辭,可也隱隱約約透露了皇后與凌雲徹有私。他出了養心殿就求進忠救瀾翠,說他為了瀾翠連最違心的話都說了。真是一片痴情!」春嬋雖然這麼說,口中卻滿是譏諷,「他哪裡知道,小主只是拿瀾翠與他做戲。進忠敷衍著答應了,說他答得模稜兩可,是最好不過的,小主一定會留著瀾翠不死。然後趙九宵與茂倩都被連夜帶出宮外。聽說茂倩出了永定門就被扔進了河溝里,不淹死也凍死了。趙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寧宮有大不敬之舉。」
嬿婉抓著枕上一把金線流蘇,一雙眼在漆黑的夜裡閃著幽幽暗光,「皇上是不會放過茂倩的。」
春嬋急道:「皇上難道不信茂倩的話才這麼做?」
那金線本就生硬,硌在手心裡一陣陣發涼,「皇上就是信了,才要滅口。茂倩恨毒了凌雲徹,保不齊哪天就嚷嚷開來,皇上當然不能留著這個後患再生波瀾。至於趙九宵,皇上還留著他,只怕哪一日還想挖出什麼話來。」
春嬋大鬆一口氣,撫著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還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著皇上的性子,想必不會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無底幽洞,只消勾起一點,便會叫人如墜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貯海積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緩著氣息,慢慢道,「春嬋,一個人但凡要布下局來,就得要多多的人來顯得周全,萬無一失。眾口鑠金自然容易積毀銷骨,一旦撕開了口子,便什麼都攔不住了。」
春嬋擔憂,「能萬無一失麼?」
嬿婉伸著手指,在鬆軟的錦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劃著名,指甲划過嬌嫩的蠶絲有輕微的沙沙聲,她在烏定定的夜裡睜著眼,發出駭人的光芒,「世間事未必都周全到萬無一失,但有三個字便夠了。那三個字,便是『莫須有』。」
「莫須有?」
「對!莫須有,或許可能有。因為人的疑心勝過一切鐵證如山。因為只要他堅信,便一切堅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無事也成了是非。歷代以來,死在『莫須有』三字上的,還少麼?」
春嬋不解,「小主這麼說,只消那雙如意雲紋的靴子便可讓皇后和凌雲徹說不清道不明了,何必還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著一定會封為太子,若知道皇后這麼多年對永琪都只是虛與委蛇,以求依傍,又為了永璂連永琪也不放過,那麼皇上會作何感想?這件事便傳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宮也淨賺了!」
春嬋會意,立即道:「小主放心。這件事奴婢會想辦法傳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勁吹吹枕頭風,她會盡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線攢枝花枕上,含著輕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嬤嬤和田俊雖然死了,但叫本宮找到了田嬤嬤與前夫生下的女兒,按著永琪的喜好悉心調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麼多的寵愛。」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覺神色惻然,「對了,皇上如何處置凌雲徹?」
春嬋一愣,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如實回稟,「這件事皇上只交給了進忠去辦,想是干係厲害,進忠一個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別問,怕八成是沒好下場了!」
嬿婉怔住,張口欲言。一瞬間,只有一種欲落淚的心疼,催得她愴然含悲,「這件事本宮原也不想那麼快鬧出來,或者換個旁的法子也好。誰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寵,硬生生忍了這麼多年,只等鬧出這回事來!凌雲徹一旦有事,她便尋到茂倩,可見二人私下相與已深!」
春嬋婉言勸道:「小主就是心軟,顧惜與凌大人自幼相識之情。可是凌大人糊塗油蒙了心,不顧小主一心只為皇后。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鬧了出來,良機難逢。小主少不得順水推舟!」
嬿婉側首哀然,「多年來為了得皇上歡心掃除異己,本宮沒少利用凌雲徹。可歸根結底,要損他一條性命來扳倒皇后,也實在……」
春嬋見她傷懷不已,機敏接口道:「實在是天賜良機,千載難逢!小主不為別的,難道忘了夫人臨死前的囑咐麼?小主無母無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誰害的!別說奴婢心狠,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榮光,便是折了瀾翠在宮裡的安穩也沒什麼!」
嬿婉聽她口氣決斷,少不得振作心氣道:「也罷!難為你瞧出了趙九宵對瀾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雲徹,否則咱們再難壓倒皇后。趙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是留著這個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藉機東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會叫人在趙九宵流放途中料理乾淨!不留後患。」春嬋稍一思索,連忙求情道,「瀾翠年紀也大了,小主答應過,此事一了便會藉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宮。奴婢會著人送她還鄉。」
嬿婉正猶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後患,那麼瀾翠也別留著了,一併乾淨。本宮已經讓王蟾去辦了。」
春嬋與瀾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瀾翠雖不比自己與嬿婉親近,卻也一貫得力。竟不防嬿婉說出這番話來,當真是驚心動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堅定,勸無可勸,少不得忍淚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閣,春嬋才覺得一陣陣後怕,天寒難忍,怎及心頭寒冰。她正鎮定心神,眼見王蟾進來,忙一把拉過他往角落裡去,這才敢問:「瀾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著手,一臉懼色:「奉小主之命,送了瀾翠上路了。」
春嬋急道:「怎麼走的?」
王蟾連連搖頭,很是傷感,「一頓飯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屍。唉,我跟內務府報了瀾翠得了絞腸痧,送去火場化了。」
春嬋不禁含悲:「我與瀾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瀾翠一貫得力。小主的心怎麼這麼狠了?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瀾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緊張地抓住春嬋的袖子,四周張望了無人,才放下心來:「我的好姐姐,甭管別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瀾翠的老路了。咱們呀,自求多福吧。」
春嬋一想到嬿婉方才臉色,也是後怕,只得掩了口,將哭聲咽了下去。
人在興頭上的時候,日子是一條光滑的綺麗的綢,順著它滑溜溜地遊蕩,盪得無邊無際,如在雲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時候,日子就成了發霉的蒜瓣,過一天就是一瓣兒,像是被硬塞進了喉嚨里,辛辣、發澀、萎靡、霉爛,吞不下,吐不出,說不盡的酸澀苦辛。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十六天。
如懿記得再清楚不過,整整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皇帝沒有再見過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種近乎決絕的隔斷。隔著一條長街的兩端,她與皇帝各自過著自己或絢爛或寂寞的歲月。
也沒人知道凌雲徹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間徹底蒸發,無聲無息。有人說,他與茂倩和離,觸怒天威,被趕出宮外。有人說,他盜取宮中寶物,與他的兄弟趙九宵一同被流放邊塞。還有人說,他氣不過茂倩無禮無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
但任憑流言紛紛,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衛的故事,閒言兩句,就如拋入湖心的小石子,暈開兩圈漣漪也便無聲無息了。只是任憑李玉與如懿用盡法子,也得不到凌雲徹半點消息。
有時候,沒有消息,比最壞的消息,更讓人覺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滿庭冰雪映著宮牆的暗紅輝澤,折出一地慘然的銀白。室內雖然燃著數個炭盆,但殿內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著巨風,擊打著窗欞,如野馬奔騰嘶鳴,馳於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邊,用淺紅的筆墨畫上一瓣梅花,湊成「九九消寒圖」,便又算熬過了一日。自從凌雲徹消失後,她的心沒有一刻得到安寧。而沉寂的翊坤宮,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瑩、璀璨,卻是一座華美的沒有生氣的死地。
所以,當太監們的靴底桀桀踏破積雪的沉硬時,棲落在廊檐下啄食的烏鴉也被驚得飛起。映著這蕭然落索的天氣,散落一層層破碎的哀鳴。
進忠進了暖閣,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禮問安,笑吟吟道:「皇上說,有一禮物要賜予皇后,請皇后歡喜笑納。」
如懿連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麼?」
進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諭,賜凌雲徹為翊坤宮太監。即日入侍皇后。」
沒有人回應,只有幽長而亂了節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悶悶響起。進忠略略定神,看見如懿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後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驚與痛惜。
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幾乎是喘不口氣來,她真的忘記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進忠喚了凌雲徹進來。
許是大傷初愈,他整張面孔蒼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桿枯竹,被兩個小太監半扶半拉扯著。進忠含了謙恭的笑意,「凌雲徹,還不給主子請安。」
凌雲徹望著她,艱難地彎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監凌雲徹,給皇后娘娘請安。」
進忠渾然是教訓的口吻,面上卻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可別生了輕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這話本無錯,可如懿聽著耳中,渾身如被針刺,胃中翻江倒海地噁心。
從未這般噁心過。
偏偏進忠還道:「除了凌公公,皇上還賜皇后娘娘真珠龍華十二領,甜白瓷葫蘆瓶兩對,瑪瑙靈芝如意件一對,同心結一對,都是成雙成對的好東西呢。」他又笑,「皇上還說,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今晚會來與娘娘同進晚膳,請娘娘預備著。」說罷,便領了人將東西擱下,出去了。
容珮熟門熟路地將東西接下,便領了宮人退下收入庫房,一併也掩上殿門,只余凌雲徹與如懿二人。
相對間,唯有黯然。
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制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我沒有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她恍惚,「凌雲徹,我們怎麼會到了這地步?」
如懿蹲下身來,以一種同等的姿態,凝望著他的眼睛。她分明從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傷與歉意,還有那種無可言說的屈辱與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經毀了微臣……」他很快覺出自稱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隱忍著巨大的屈辱,「毀了奴才,不能再毀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卻是慘然,「其實皇上,不算疑心錯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牽連娘娘,是奴才萬古難赦之罪。」
她穿著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艱難。她雙手撐在石青灑金暈錦毯上,因為過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鮮血的顏色,可是她覺得冷,無來由的徹骨的冷。殿內燒著地龍,燃著火盆,可是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仿佛有風,吹起她裙角的漣漪。可是窗門緊閉,並無漏進一絲風的可能。
凌雲徹的指尖抵著她的指尖,是寒冰與寒冰的相觸。他輕聲說:「娘娘,你在發抖。」
呵,她居然感覺不出自己在顫抖,就像自己滿心的痛,眼底卻乾涸得發澀,沒有一滴淚。
連眼淚,都不知從何流起。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枯啞、艱澀,像發鏽的鐵皮,「對不住。凌雲徹,對不住。」
他的聲音極輕,唯有她靠得這般近,才能聽清那聲音里的一絲戰慄,「娘娘沒有對不住我。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陪伴在你身邊,也可以結束一段痛苦的姻緣。於我,於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揚首,叩拜,「多謝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擺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卻因為我而成為低賤的奴才。」
雲徹苦笑,那笑容底下隱隱有幾分平靜的痛楚,「一等侍衛也好,太監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宮裡的奴才,並無區別。如果皇上此舉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飴。」
天地間宛然有雷聲震震,風捲雲彩疾聚疾散,悲憫與哀傷翻湧而上,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她背著他,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眼淚,連哽咽也沉沒著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肩。
凌雲徹仰起身,靜靜凝視如懿的身影。殿中聲息全無,珠簾重重掩映,空餘雪色殘照。她的側影與一枝瘦梅相似,有不勝之態。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為奴才難過麼?奴才低賤,不值得娘娘難過。」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愴因為懂得而更顯脆弱,「凌雲徹,我在這個地方,我站在萬千人中央,哪怕我笑著的,也只有你看見我眼底的一點淚光。這半生里,我的榮耀或許未曾與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輕輕笑,仿佛十五月夜流瀉的月光,清澈而溫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氣。也多謝皇后娘娘終於肯告知,原來你只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視線迴避著,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愴然道:「可是凌雲徹,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卻根本不知該如何與你相處。」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當奴才是你宮裡的一根柱子,一個擺設,無關痛癢,不加理會,這就是最好的相處。也唯有如此,皇上才會滿意。」他頓一頓,語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宮侍奉,不就為了如此麼?夜裡皇上來用晚膳,娘娘萬萬要記得這個。」
皇帝來得很快,日已將暮,煙靄沉沉,飛起的檐角在深紅淺金的暮霞的底上漸漸變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陽深,星子掛在遠遠的天角,綻著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緩步進來,許多日子沒來,他半點也不生疏,揀了舊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拋在小几上常看的書。
皇帝拉過如懿的手順勢將她依在身側,道:「怎麼看起老子的書,你並不喜歡黃老之說的。過兩日朕擇幾本好書給你瞧。」
他的話有蜜的滋味,是慣常的熟與甜,親昵在動靜間自然流瀉。
如懿索性靠著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著皇上揀好的書來呢。對了,聽說畫苑送來幾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圖,什麼時候皇上帶臣妾細賞?」
他溫柔極了,「你若想去,什麼時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掃,「對了,小凌子過來,伺候得好麼?」
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寒戰冷,她的舌頭抵著牙齒,逼出溫聲細語,「多謝皇上。小凌子是伺候過皇上的人,在皇上身邊久了,再怎麼不好也會好。」
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他撫著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讓御膳房做了你素日愛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畢,李玉低眉順眼擊掌兩下,外頭送菜的太監便流水價上來。
荔枝腰子、持爐珍珠雞、芝鹿雙壽、菇鶴齊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鯽魚、五珍膾、蝦魚湯齏、釀冬菇盒、醋浸百合,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子。
如懿掃了一眼,便已看清。那並不是她喜歡的菜色,尤其是腰子與蛤蜊,她從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不喜歡的,必得喜歡。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霧色蒙蒙,「多謝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歡的。」
容珮命宮人們多多兒挑亮了燭火,二人對坐著,皇帝道:「叫小凌子來伺候。」
凌雲徹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他說得字正腔圓,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頷首,「打發你來翊坤宮伺候,倒是合適。」他頓一頓,眼睛一瞟,「皇后愛吃荔枝腰子,你給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凌雲徹渾然不知情,已經送到了如懿手邊,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裡發沉,屏息片刻,還是咬了下去。
軟、滑、嫩,像咬著另一片舌頭,可還是有腥氣,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她極力克制著,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愛吃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敗了你的興致?」
凌雲徹何等乖覺,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還請皇上降罪。」
他這般配合,皇帝反倒無法發作。如懿忍著心底的酸澀,冷眼看著,徐徐道:「自己出去領罰吧。」
凌雲徹步行到廊下,舉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極重,如懿與皇帝細細嚼著,聽著那耳光聲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著。殿中宮女太監們個個垂下了頭去。
一頓晚膳,吃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罷了。」
凌雲徹便又進來謝恩,他對自己下手極重,臉高高地腫起,「奴才多謝皇上皇后恩典。」
如懿看著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澀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沙沙地刺癢著。
她說不出一句話,也無話可說。
諸般喜憂,冷暖錯雜,擾攘亂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為這等下人生氣。今夜朕會留在這裡陪你。」
如懿得體地表現出應有的歡喜,「夜露風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這兒,臣妾喜不自勝。」
遠黛空濛,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勾勒出翊坤宮柔和朦朧的輪廓。
燭火幽曳不定,皇帝平臥於如懿身側,二人並肩躺著,雙目緊閉,以此來牴觸見到彼此的模樣。
原來真會這樣厭惡,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願一見。
如懿閉著眼睛,聽著沉沉的心跳聲,「皇上,臣妾真是要謝凌雲徹,沒有他,您已經一年三個月二十四天沒有走進翊坤宮了。」
皇帝說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朕來看你,不好麼?」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盡,歡欣無盡。」
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猜,凌雲徹在聽什麼?」
如懿明白他想說什麼,依舊閉著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監,得聽著寢殿裡的動靜。自然皇上做什麼,他便聽到什麼。」
皇帝輕輕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著。
如懿眼珠輕輕一轉,觸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問:「皇上希望凌雲徹聽到什麼?」
「如今他聽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蔑的笑意,「是嗎?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凌雲徹戍守養心殿的時候,許多事他也未必不曾聽見過。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聲音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汪藍深沉,「從前他有七情六慾,聽著或許難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塵緣,他也該停了痴心妄想,得個安分。」
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體是熱的,滾燙,像焚著一把野火,轟轟地燒,碰到的人都跟著燃燒起來,焦躁的,憤怒的,不能自已。她觸到他的皮膚,凝霜似的白,這具身體,曾沉溺於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嬌嫩的,柔軟的,雪白的,粉膩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綢寢衣的結子不知何時已經散了,露出一痕肉,松鬆軟軟的,像一幅澄心堂紙那麼軟,讓人生出一種欲望,若是潑墨淋漓一場,該有多痛快。
團花雲紋蟬翼素帳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極好的冰紈,繡著淺紫的蘭花與團團的小巧的蝶,那繡功精巧細緻,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隻淡黃與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飛入淺白流雲間,一雙雙膩著蝶翅,不離不散。裡頭滿是絲線般滑膩而交織的糾纏,絲絲縷縷,難以分隔。他不說話,也不動,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如懿,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著肌膚生疼。她睜開眼,定定地回視他,並無退縮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沒有這樣看著朕了。」
如懿亦輕嗤,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點一點輕吻著他的臉龐,「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當然是你。朕現在就看著你。」
「那臣妾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呢?」她似乎是在夢囈,輕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裡,有鬆弛的眼尾,微垂的唇角。嗯,臣妾的額頭不復明亮,有細細的紋。」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停得略久,有點點潮濕,是沾了晚露的花葉。他倦怠下來,慵慵道:「你一定要這麼掃興麼?」他的唇角揚起來,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臉,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響,「不過確實,比起新人,皇后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是啊。臣妾多謝皇上恩寵眷顧,長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來,這燈有個名字,叫暖雪燈,簇簇焰火在溫熱的空氣里虛弱地跳躍著,是雪後燈光映照的暈黃。她別過頭,看得久了,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揚聲道:「誰在外頭?」
如懿一凜,揚起身子,「皇上要什麼?」
皇帝絲毫不理會她。須臾,便有宮人答應著爬到了殿門口的窸窣聲。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裡頭的水冷了,換一壺來。朕口乾。」
容珮呵著手正要答應,皇帝又道:「叫小凌子。朕喝的水要幾分熱,小凌子清楚。」
容珮面色為難,很快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凌雲徹便在她身後四五步遠,皇帝刻意大聲,他自然聽得清楚。肩膀有難以察覺的一絲微顫,很快平和下來,轉身拿水去。冬日的水涼得快,凌雲徹手腳也快,不過片刻便抱了一個白銅仙鶴嘴蓮瓣茶壺進來,低眉順目,十足一個中年太監的溫順模樣。
皇帝呵一聲笑,「怎麼?鬍子掉完了,眉眼也溫順多了,是個當奴才的樣子。」
凌雲徹不卑不亢,彎下腰去,「侍衛是奴才,太監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麼?那朕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溫柔而曖昧,「今夜,皇后累了。」
凌雲徹不動如山,嘴裡答允著,側身去倒茶。如懿低著頭,掩在簾帳之後,撥著鬱金色敷彩飛銀輕容寢衣上的菡萏花苞紐子。一下,一下,洇著手汗滑膩膩的,把握不住。
凌雲徹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飲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邊,叫如懿就著他的手喝了。凌雲徹一直恭敬地半屈著身體,無聲無息若木偶泥胎。
終於,凌雲徹退下了,如懿半仰著身子,靜靜地望著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麼?臣妾可否做得足夠?」
皇帝斜著眼睨她,「你越來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凌雲徹淨身入宮,豈不是因為心中疑根深重,認定臣妾與他有私麼?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盡折磨,皇上一定很高興吧?」
皇帝漫不經心地撫著帳上的琉璃銀魚帳鉤,「他既忠心於你……」他瞟一眼如懿,緩緩道,「和朕,也無心於妻房家室,那麼做個宦官,日夜侍奉於內,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聽不出他語中之意,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顫得泠泠有聲。但很快,這輕微的聲響被如懿的笑聲所湮沒。
她輕輕地笑著,笑聲越來越響亮,在深寂的夜裡聽來有悚然之意。她便這樣沉醉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流出來,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