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沒去過宋氏的桐園,自然得由沈卿卿帶路。
因為大概猜到了李贄的心意,所以沈卿卿在他面前又恢復了那種有恃無恐的自在,也不管李贄有沒有跟上,她腳步輕盈地走在前面,一次都沒有回頭。
直到桐園近在眼前,沈卿卿才往後看了一眼,卻見李贄停在一株花樹下,似在認真地賞花,距離她有五六十步的距離。
沈卿卿再瞅瞅桐園緊閉的大門,率先走了過去。
宋氏隨著沈渠離京,八成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桐園依然留著,卻只安排了兩個五旬左右的老嬤嬤看守,每日清理屋中院內保持乾淨。這地方除了沈廷文偶爾會過來緬懷生母,平時基本沒人來,兩個老嬤嬤便都很懶散,這會兒正在屋裡閒聊嗑瓜子。
聽到叩門聲,二人互視一眼,趕緊收起瓜子跳下地,出來開門。
看到沈卿卿,一個嬤嬤愣了愣,她去年才來沈府,沒見過沈家這位已經做了皇后的七姑娘。
另一位劉嬤嬤是桐園老人,見到沈卿卿,老奴劉嬤嬤激動極了,語無倫次道:「七姑娘,不,皇后,老奴叩見皇后娘娘!」說完,劉嬤嬤撲通跪了下去,還順便拉著愣在旁邊的嬤嬤也跪下了,激動又歡喜。
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見到皇后?她不但見過皇后,還伺候過小時候的皇后,這輩子都知足了!
看到祖母身邊的老人,沈卿卿也挺高興,笑道:「都起來吧,我過來瞧瞧,你們不用緊張。」
兩人站了起來,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穿紫袍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
劉嬤嬤可沒見過李贄,打量李贄幾眼,她低聲問沈卿卿:「娘娘,那人是隨您來的?」
沈卿卿看向李贄。
李贄也看著她,一副懶得開口解釋的意思。
沈卿卿眸光一閃,故作疑惑地道:「我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他了,許是前院的哪位賓客?」
她聲音不高不低,但李贄肯定聽見了。
沈卿卿沒有看李贄的神色,說完便對劉嬤嬤道:「我去裡面瞧瞧,你們該做什麼去做什麼吧,不用陪我。」
說完,沈卿卿徑直進了園子。
李贄抬腳,也要進園。
劉嬤嬤眼睛一瞪,攔在他面前道:「不知公子是哪府的貴客?這裡乃沈府後院,還請公子速回前院。」
沈卿卿走得很慢,聽到劉嬤嬤的話,她偷偷地笑了,同時好奇地等待李贄如何作答。
李贄當然不會與沈家的一個老嬤嬤計較,面對劉嬤嬤防備的眼神,李贄朝沈卿卿的背影揚揚下巴,淡笑道:「內子前來拜訪祖母故居,已入院內,還請嬤嬤放我入院尋妻。」
沈卿卿聞言,忍不住咬了咬唇,有陣子沒聽李贄說俏皮話了。
那邊劉嬤嬤轉了幾個彎才反應過來,再仔細一瞧,這位紫袍公子氣度華貴,確實像是天子啊!而且這天底下,有誰敢當著皇后的面、又在皇后的娘家假冒帝王呢,那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老奴叩見皇上!老奴,老奴有眼無珠,還請皇上恕罪!」劉嬤嬤大汗淋漓地叩頭道。
「退下吧。」李贄繞過兩個老嬤嬤,閒庭散步般朝內走去。
帝後有雅致,劉嬤嬤二人識趣地守在了桐園門口,免得閒雜人等打擾了這對兒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
除了兩個嬤嬤住的地方,桐園其他房間都上了鎖。
沈卿卿站在堂屋前,對著門上的銅鎖出神。
「讓她們去拿鑰匙?」李贄停在她左側,低聲道。
沈卿卿想了想,搖頭道:「算了,我隨便逛逛就好。」
李贄默默地陪著她。
桐園的景主要在後院,圍著三面牆壁種了一圈的梧桐。沈卿卿聽祖母無意中提起過,說宋家老宅也有一片梧桐,祖母特別喜歡,而這些梧桐是慶德帝剛賜祖父宅子時祖父特意為她栽種的,也是祖父送祖母的最出格的一次禮物。
沈卿卿停在了一棵梧桐樹下。
梧桐樹的葉子很大,綠油油的遮在頭頂,擋住了夏日刺眼的陽光。
沈卿卿仰頭看樹,李贄側首看她,幾點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下來,她臉上多了明明暗暗的光圈。她的臉龐白皙嬌嫩,仿佛還是初遇時的那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她的杏眼黑亮清澈,卻比當時多了幾分沉重。
是在思念千里之外的祖父祖母,還是因為這一年來在宮裡受的各種委屈?
他殺死了沈皇后母子,沈渠一定不會再進京當官,李贄唯一能做的,便是信守承諾,真的不再讓沈卿卿受委屈。
李贄貼到她身後,握住了她垂在一側的小手,不輕不重的力道,透著一絲小心翼翼與溫柔。
沈卿卿心中輕顫。
「連自己的夫君都不認了,這是還在怨我?」李贄微微低頭,額頭輕抵她的腦頂。
沈卿卿有點想哭。
這一年裡,她怨過李贄,恨過李贄,也發誓收心不再在乎他,有的時候她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夜深人靜摸著身邊空蕩蕩的床,沈卿卿才發現白日裡的平靜不過是自欺欺人。如果李贄真的選秀,她大概會氣得睡不著覺,換成李贄下旨表忠心,沈卿卿立馬忘了前面所有的怨憤,又開始甜絲絲地等著他來求和了。
等不到,她納悶煩躁,等來了,連天都變得晴空萬里。
其實沈卿卿不想哭,不想讓李贄得意,憑什麼他能輕而易舉地左右她的心情,她卻只能幹等?
「您是皇上,我怎敢怨你?」因他的親昵,心中有甜有酸,說出口的卻是滿滿的嘲諷。
李贄太清楚小妻子的脾氣,她冷冰冰的意味著真的生氣,她冷嘲熱諷句句帶刺,說明她雖然也在氣,卻更想被他哄。
「你不怨我,為何進來時假裝不認識我?」李贄一把拉住要走開的小妻子,並迅速將人調轉過來,一手摟著沈卿卿的腰,一手扣住她下巴,逼她直視他。
沈卿卿眼睛還濕著,怕他看見,她連忙閉上眼睛。
但李贄已經看見她眼中的淚水了,他不想她哭,連忙認錯:「是我不好,不該天天沉溺於政事連累你被祖母磋磨,不該只想著自己省事便一時糊塗決定選秀,更不該明明想見你卻一直留在乾元宮等你主動來找我……」
結果他說的越多,沈卿卿的淚就越多,連鼻子都酸了,擔心哭得太難看,沈卿卿一邊打他肩膀一邊埋到了李贄懷裡,抽抽搭搭地罵了起來:「是你先冷落我的,憑什麼讓我主動去找你?今早你還給我臉色!」
李贄沒有管她亂捶的小拳頭,聽沈卿卿罵完了,李贄才無奈道:「我何時冷落你了?知道不該選秀後,我馬上向你許諾,是你不信我。你不信,我便處置了祖母最喜歡的江依月,你倒好,寧可替一個外人求情,見我粗茶淡飯咳嗽連連也不知道心疼……」
「你那是裝的,你還有臉說!」沈卿卿又往他肩膀上狠狠捶了一下。
李贄攥住她手,不平地道:「我是裝的,可就算我下旨告知天下我這一生只要你一人,也沒見你來乾元宮給我個好臉色。」
她責怪他不知何為為情所傷,李贄是不懂,可他做了那麼多沈卿卿都無動於衷,面都不露,李贄漸漸慌了,怕她真的一刀斷了夫妻間的情分,怕她真的不想再與他做夫妻。下旨之後,李贄不是不想見她,而是想看看沈卿卿會不會因為那道旨意歡喜,看看沈卿卿會不會主動來找他,她來了自然好,如果她不來……
就說明,或許沈卿卿對他的感情也沒有多深。
那是李贄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李贄等啊等,等了一個月,她還真夠絕情。
李贄等不下去了,借著陪女兒去看舅舅成親的名義,也將她帶出了宮,結果她不知是真的不懂他的心,還是懂了也不領情,依然待他冷淡疏離。
「你不理我,我這一個月都味同嚼蠟。」貼著她額頭,李贄咬牙切齒地說。
男人的鳳眸里藏著火,熾熱灼人。
沈卿卿別開眼,冷哼道:「說的好像你吃過蠟似的。」
李贄轉過她臉,盯著她清澈的杏眼道:「若我肯吃蠟,你便原諒我?」
沈卿卿緊緊抿著嘴唇。
李贄頓了頓,突然拉著她往前院走,腳步如風。
沈卿卿急了:「你做什麼?」
李贄沒有回答她,沈卿卿試著掙開他手,都以失敗告終,而且為了不踉蹌摔倒,沈卿卿還必須小跑著跟著他。沈卿卿嬌養慣了,當了皇后更是尊貴,哪曾這般狼狽小跑,待李贄將她拽到前院門前,沈卿卿累得出了一身汗,雙頰紅若海棠。
劉嬤嬤二人還在這裡守著,看到這樣的帝後,都是一愣。
沈卿卿下意識地躲到了李贄寬大的身影之後。
李贄依然緊緊握著她的手,停下來後,他冷聲吩咐劉嬤嬤:「去取一截白蠟來。」
劉嬤嬤雖然揣摩不透聖意,但還是屁滾尿流地去找蠟了,然後因為李贄說的是一截,劉嬤嬤看看抽屜里整整齊齊的幾根白蠟,便拿了兩根整的,再將一根分成三截短的,這才匆匆地趕了歸來,跪在地上捧起兩種不同的蠟。
「退下。」李贄拿起一截短蠟,吩咐道。
劉嬤嬤二人趕緊避回了屋中。
李贄轉身,一手攥著沈卿卿,一手舉高那截白蠟,低聲道:「我吃了它,你便原諒我。」
沈卿卿咬唇,扭過頭去。
李贄倏地抬手,將一截白蠟扔進了口中。
沈卿卿見他竟然真的吃那東西,也不知蠟有沒有毒,嚇得撲了過來,雙手捧著他因為咀嚼而一鼓一鼓的臉:「誰讓你吃了,快吐了!」
李贄攥住她雙手,對著沈卿卿焦急的杏眼,喉頭一滾,將嘴裡的東西咽了下去。
沈卿卿:……
反應過來,這回換成沈卿卿拉著他往外面跑了:「快回宮去找太醫!」
李贄大手一用力,便將沈卿卿拉回了懷裡,摟住她纖細的腰道:「你肯原諒我,我便宣太醫,你若繼續冷落我,我不治也罷。」
他一臉堅決,沈卿卿恨恨瞪他一眼,繼續拉著他往前走。
李贄再次拉住她,非要她說出答案。
沈卿卿急著回宮,敷衍似的道:「這次就算原諒你了,若有下次……」
「絕無下次。」李贄拉她入懷,低頭便要親她。
沈卿卿擔心他有不適,哪有心情親熱,扭頭躲避,可李贄緊追不捨,硬是在桐園門前,在明晃晃的夏日驕陽之下,摟著沈卿卿親了足足一刻鐘之久。
親完了,看著沈卿卿迷濛的眼睛,李贄笑了笑,慢慢舉起手。
沈卿卿的視線移過去,就見李贄的食指中指之間,夾著一截白蠟。
沈卿卿:……
她瞪圓了杏眼,尚未罵出口,李贄搶先朝她笑了笑,溫聲道:「為情所傷,我這輩子應該都不會懂,因為我不會給你機會。」
沈卿卿皺眉,這算什麼,耀武揚威?
念頭剛起,李贄忽然低頭,薄唇擦過她白嫩的臉龐,對著她的耳朵道:「算計過無數商賈,算計過帝王大臣,但天底下的女人,我李贄只算計了你一個,也只會算計你一個,倘若這樣還被你所傷,我這帝王當的未免太過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