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壽陽城裡一派新年的喜慶氣氛,家家戶戶忙著過節,街上閒人稀疏,各門各戶的煙囪里炊煙飄起,炸酥肉、蜜餞、麥芽糖的香甜味溢滿街巷,勤勞的人們在準備年節的吃食,遠行的遊子也紛紛御劍歸家,正是人間團圓的時候。閱讀STO55.COM柳府舊地仍有許多遊人參觀遊覽。
景天二人來到柳府,頓時犯難,因此地早已無人居住,除卻那片桃花終年不敗的後院,其餘地方都有遊客往來不絕,怎麼都不像是有人隱居的所在。
「也不知當代琴心究竟藏身在何處,這讓我們如何找?」景天與唐雪見、龍葵一道在府內轉了七八圈,非但毫無所獲,還混了一個肚餓,修行人五感敏捷,他嗅著城裡家家戶戶的美饌美酒,饞蟲都發了。
龍葵好聲道:「哥哥別急,歷代琴心傳人都要在柳府參修的,只是時候不到,我們見不著而已。」
唐雪見諷道:「你既然見識這樣多,不如告訴我們何時才算時候已到?」
「我哪裡會算這些,不過咱們可以燒一份拜帖,如果此間主人在家,自然會引我們相見。」龍葵素手點化一道靈機,捏在手裡似是一枚象牙笏,低聲道:「神劍門下前來拜訪,煩請不吝一敘。」她把拜帖燒了,化作一道香魂飛入後院。
唐雪見不知龍葵來歷,只道此人神出鬼沒,景天對她也語焉不詳,如今看來秘密不少,留這樣危險人物在身旁非智者所為,可恨景天這個色心不死的花花大蘿蔔,見了她就鬼迷心竅。
她心裡這般念想,面上也一副不愉之色,從來是敢愛敢恨,不憚得罪人的豪俠脾性。
景天瞥見唐雪見的神色,心頭髮苦,他又何嘗不想與唐雪見坦白實情,可他自家對這個莫名的前世妹子也不甚熟悉,不願背後編排議論,龍葵的眼裡除了景天便無旁人,還是個恬淡矜持的性情,故也不願和唐雪見談心。這三人一路行來,個人心中滋味難明,比貨鋪里的醬料瓶還雜亂。
卻說那道香引飛入後院,桃花的香氣就一霎濃郁起來,在前院和廳堂里遊覽觀賞的客人紛紛讚嘆。景天也嗅到了桃瓣的淡香,直覺身心舒暢,仿佛換了人間三月的氣象,酥風襲人,叫他通體泰然。
唐雪見嗅到這樣的香氛,臉上霜雪驟然消解,只以含蓄的神色示人。龍葵面露追憶之色,在景天耳畔低聲喃喃:「柳姐姐也最愛這種香氣,只是雲哥哥死後,她就再不回來,韓家谷里的桃花都謝了,我也有二百年沒有聞到這桃花的香味。」
她話輕氣柔,但唐雪見依舊聽得分明,她不禁為龍葵話中深意感到驚奇。
「你說的柳姐姐,雲哥哥是何人?」
龍葵端正的雙眼凝望了唐雪見一會兒,眸光似靜池一般,映出人心裡的景象,唐雪見將之看作是尋釁了,便直勾勾與她對視,終究是龍葵抿嘴一笑,輕聲道:「雲哥哥叫雲天河,柳姐姐便是柳夢璃了。」
「啊!」唐雪見吃了一驚,「你是在說什麼夢話!神劍四宗是多少年前的人物了!你怎麼認得他們的?」
龍葵朝她眨眨眼,「我便是認得,那又如何?」
唐雪見蛾眉倒豎,眼看便要發作,還是景天急忙岔開話題,「等等,你們聽,是不是有琴聲?」
他說的不假,果真是有琴聲,調子輕快愜意,是閒坐飲茶,煮酒話青梅時候的歡聲,這樣冬季,非但有了桃花香氣,還有這樣暖春小調,真讓人忘卻了正月霜雪,直把漫天的冰雪當作飛落的梨花了。
這琴聲在耳畔聽得明明白白,可卻分辨不出從何而來,聽在兩隻耳中竟是一樣的,一霎覺得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霎又覺得似乎是從心底里傳出。可知這彈琴奏樂者,道行深厚。尋常武夫若是練氣有成,也可運用傳音之法,相隔丈許,依舊如在耳邊,功力再深些,兼有些道行的奇人,便可傳音百里,飄忽如意,仿佛鬼嘯,叫人捉摸不透音聲來源。
似這等令琴音直透心底,又一意自然者,恐怕是已修得神通,如諦聽一般通曉心靈的真修。
「想來必定是當代琴心在引我們前去一見!」景天可不管這琴聲如何玄妙,他只是大大感激這琴聲及時,免了他兩頭受氣的窘境。
事有輕重緩急,唐雪見倒是識大體的人物,她自然暗恨景天這般不爽氣的懦夫行為,但大任當前,容不得私心暗鬥。
三人走向後院,原本此處只是桃花園林,除卻四季不敗,並無甚奇特之處,天下群雄敬重神劍四宗,故而鮮少踏足此地,倒是壽陽百姓,常在每年三月,春日融融之際,來此桃林賞花看景。
因這琴聲,他們再看這桃林,卻見霧瘴隱隱,小心地踏過了迷霧,前頭水榭旁忽得出現一個紫衫女子,背朝眾人,素手調箜篌。
一曲收歇,那人起身回眸,龍葵忽得驚嘆,「柳姐姐!怎麼是你?!」
景天與唐雪見瞧了那人的面目,當即震悚,此人不是琴宗柳夢璃又能是誰?她與神劍門祖師堂里畫像別無二致。二人急忙躬身作揖,「見過柳祖師!」
「誰是柳姐姐?」那紫衫女子嘻笑道,「咦,你們兩個這是幹什麼?我不是什麼柳祖師。」
龍葵略略皺眉,「柳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紫衫女子抱起箜篌款款而來,她姿容勝仙,實是萬古風流的人物,相傳當年四宗齊上神界,柳大宗艷蓋仙娥,慚煞神姬,故而有六界第一美人的名號。景天與唐雪見在祖師堂中便為那畫中人驚絕,而今方知畫裡佳人不過三分顏色,更有七分在此君。他二人不覺竟看得痴了。
「嘻,好呆的人。」紫衫女神態活潑雀躍,倒似個未及笄的豆蔻少女,瞧著也無甚法力,似乎只是一個與柳夢璃容貌相同的小輩。
「這位小姐,敢問芳名?」景天臉上堆滿笑容,這時候他又顯出小夥計的機靈勁兒了。
「我呀?我叫莊夢蝶。」
景天一連聲地夸這名字好聽,正襯她這位絕世風華的美人,那紫衫的莊夢蝶被他巧嘴逗得連連發笑,一時間滿園桃花都似凋零。
「好了好了,再說下去我就要笑死啦。你們是來找我的吧?神劍門又出了什麼事?」
唐雪見早就看景天這副殷勤模樣不爽心,當即一把撥開這個色鬼,將事態原委細細道來。
莊夢蝶聽罷後略略點頭,「那好啊,我陪你們走一趟吧。」她起身,蓮步輕移,卻是回了房中卻一張面紗戴在臉上,「久等。」
景天不舍美人仙容,暗道可惜,旋即被唐雪見重重跺在大腳趾上,疼得他面紅耳赤。
四人結伴,那莊夢蝶點了一道雲彩載著自己,果真是神仙派頭,卻比這三位劍俠人物更勝風采了。她又不是個嫻淑安靜的性子,便把雪見、龍葵二人邀至雲頭敘話。不過片刻便有說有笑,竟是一團和氣。
景天默默綴在後頭,縮肩耷背的模樣叫人看了暗笑。
待他們迴轉神劍門時,大師兄尚未歸來,倒是急傳了幾道錦書,言道即墨劇變,已有上千人在照壁中領悟邪法,東海沿岸已是生靈塗炭。
門主楚寒鏡召景天一行議事,她見莊夢蝶時不動聲色,只以禮相待,反倒是對景天背後的龍葵劍多有注目。
「琴心當面,楚寒鏡有禮了。有勞故人不辭辛苦。此番即墨異變,絕不尋常,本門四百年之經營,十代英傑苦心籌謀以圖大事,而今正該奮起一搏,便有邪魔神祇之流作梗煩亂,實乃劫數運轉之理。每當危難關頭,更是要齊心協力,攻克時艱。」
莊夢蝶嘻笑道,「你說要我幫什麼忙吧。」
「歷代琴心皆有顛倒夢幻,諦聽人心之能,我想請你將作亂妖人修習的邪法探聽出來,以便對症下藥,找尋相應之策。」
「此事簡單。」琴心領命去了。
楚寒鏡看向景天,「你背後的那柄劍,可是龍葵前輩附身之物?」
龍葵劍輕輕抖顫,似乎打了招呼,楚寒鏡臉上一時多了溫暖的笑意,「原來你就是龍葵前輩等候多年的哥哥。她也算得償所願了。」
「楚門主,我……我都不記得前世到底是誰,又是怎麼一個人。」
「未嘗不是好事。有時候活得太久,反倒不如早早就死去來得爽利,人生百年何其短暫,往事既然已經不可追逐,不如歸去。」
景天唯有諾諾,他暗道:你活了這許多年月,自然可以說這樣的話,我景大爺卻是想多活些日子。
楚寒鏡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笑道,「長生乃是修行大欲,你有此奢望也是尋常。雲師傳法天下,當今人界靈機豐沛,乃是修行寶地,故而人皆傳習妙法,能一以貫之者自然增壽。但不成仙神之體,終不可得千載之數。我且問你,若汲汲營營,苦心潛修,人之好比木石,徒勞百年而搏一躍登仙之途,如此修行可乎?自詡天道無情,視萬物為草狗,見利則喜,見損則怒,見色則痴,見死則狂,人之於我,食糧走畜而已,強則凌之,弱則媚之,一朝成道而魚肉生民,如此修行可乎?」
「這,自然不好。」
「天下最不缺這兩類修士。須知,仙神之流,獨占輕靈之氣,以供體軀歷年不衰,是貪得無厭,視人間疾苦如無物,言必稱天道,自家分毫不拔,是劣德偽行,倘有生靈言語不恭,則發雷霆之怒,是以強凌弱。所有妄求登仙成神之輩,便以這等鄙陋生靈為榜樣,奉其天道為圭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豈不可笑?」
「這,確實如此。」
「你這一世青春年少,又有佳人在側,修行之事本不必打緊,如今的水準已然不錯,可葆青春永駐。往後日子裡,去遊山玩水,放情天地之間,豈非神仙也欽羨?這般百年人生,你還有甚不滿足的嗎?」
唐雪見聞言後冷冰冰地瞧了景天一眼,他當即便有命不久矣的念頭,急忙擠出媚笑來,可惜人家早轉過頭去了。
一時無言,楚寒鏡也似乎陷入追憶。
景天只覺場面尷尬,於是便問她,「門主也曾有過喜歡的人嗎?」
楚寒鏡搖頭,「我從未體驗男女之情,倒是也曾想,但始終找不到稱心如意的。這樣的日子我早已習慣,只是故人皆已遠去,因而讓我留戀的事物也不多了。待大事成就,我便會辭了掌門之職,回歸故里,兵解而去。」
「門主……」景天二人齊齊驚呼,皆欲言又止。
「呵,死乃人間大幸,你們往後便明白了。」她就此打住,「好了,閒話少敘,你二人先行回去吧,大劫將至,好好修行總是無錯的,回去後也要時刻用功,不能懈怠。」
「弟子遵命。」
景天出門後便遭唐雪見冷眼,他說不到兩句便被她御劍躲開,唐家姑娘這便回屋修行去了。
龍葵劍輕輕震顫,悄聲道:「哥哥,你不去和唐姐姐道歉嗎?」
「你怎麼開始叫她唐姐姐了?」
「哥哥不喜歡我這麼叫她嗎?」
景天心裡亂糟糟的,大約想的是楚門主所說,攜侶同游,寄情山水的日子。前些時候在揚州的快活,還歷歷在目,唐家姑娘的眉眼在那時候柔如春水,叫他都忘了人間風物,卻如何忘不了她的面容。這幻想就死死追隨著他,令景天片刻須臾也放鬆不下,一想到和唐雪見相伴,聽她唇瓣里吐出的字句,他們交談的歡聲,還有她飲酒後殷紅如桃的雪膚,這一樁樁美景,無不叫他心情愉快,簡直是要按捺不住手腳,當即就要跑到她面前去說說話了。
「唉,我多想……」
「多想什麼?」龍葵柔聲如雲。
聽到她的聲音,景天便也想起這個妹子來,猶記得初初見面時候,她在夜裡奔行,像是山川里潛居的幽鬼,見到她的容貌,眼淚便流了出來,是他前世欠的情,今世要還,可前塵都已經散去了,徒留這感傷又有何用?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般行徑恐怕也太不爽利。
景天早有一個疑問,如今便問了出來,「龍葵,你今後還有什麼打算嗎?」
「當然是和哥哥在一起。」
「可是,我總有老去死去的一天,況且,以後我要是成家立業,你也沒法再跟著我的。」
龍葵久久無言。
景天心裡忽得沉痛不已,只是他沒有開口挽回,他已不是個孩童,不該含糊其辭的時候,他便不會假裝無事。
「哥哥,你不要小葵了嗎?」
「絕無此事,但,但你我生死有別,終究不能長久的。」
「能和哥哥在一日,小葵便很滿足。但你能不能先別趕我走,小葵怕離開你後,還是忘不了你。」
景天這便又淌下眼淚來,「唉,你還是忘了我罷!」
龍葵哀泣道:「我試了,我試了一千多年,還是忘不了,哥哥,我多想能回到從前,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的時候。」
「時光如何能倒流,我不是你要等的哥哥。我只是一個當鋪的小夥計,不是姜國的太子。」
「可你就是我的哥哥,相貌和靈魂都是一樣的,連一些小脾氣也沒變。只是,只是你不喜歡小葵了,是小葵哪裡惹哥哥生氣了嗎?還是因為唐姐姐,哥哥你喜歡她,所以不要我了對嗎?」
「即便沒有她,你我也不能如何。」
「哥哥,那你看我一眼可好?」龍葵顯化人身,就俏立在他面前,她嬌怯的眸子便直勾勾凝視著景天,話語聲遲,不及一眼千言。
龍葵便兩頰潤紅了,輕輕上前倚在他胸膛上,慢慢呼吸,冷幽幽的吐氣拂過他的脖頸,「哥哥,真好,一千年了,我終於能再次貼著你,哥哥,你可知小葵心裡在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
「如果能讓哥哥你高興,小葵死也甘願,可要我和哥哥分開,我百死也不肯的。」
景天遲疑片刻,終於輕輕把手搭住她的肩膀,只覺她骨肉如溫玉,觸之微涼,這樣的痴情種,便惹天娥更堪憐,他卻只能強作無情,「龍葵,如今已經沒有轉世之說了,假如我死去,便真的是死了。到時候你難道還要在世上等我嗎?」
「哥哥,我知道的,小葵本已經心如死灰,留在衣冠冢里守墓,可我也想不到,你竟然回來了,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如果這一世,我再不能抓住你,那千年來,我又在等什麼呢?你就是我的結果,哥哥。」
景天閉上眼睛,可龍葵又輕柔地把手掌貼在他額頭,景天不自覺便又睜開眼,她已是淚濕雙頰,可又粲然而笑,「你看,哥哥,你一點兒也沒變,以前我任性耍小脾氣的時候,你也故意不看我,但只要我把手放在你的額頭,你就睜開眼啦。」
「小葵,我只是想讓你今後好過一些。」景天喃喃道,「我不想你一直留在過去,我希望你能忘了那個龍陽,你不是為了你哥哥,或者我,又或者任何人而活著的。」
「哥哥,你又怎麼知道,沒了你我就會好過呢。我其實喜……不,倘若你死了,我就隨你而去。」
「不許,我不許你這麼做!」景天勃然而怒,「怎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樣?死難道是什麼好事嗎!」
「死乃大幸,哥哥。」
「你別再說了,也別再跟著我,我們這就分道揚鑣吧!」景天輕輕撤開,旋即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哥哥!」
他故作不知,這便走了,即便聽到背後隱隱的哀泣,依舊沒有回頭。
景天回屋後盤坐床榻,兀自運功不休,須臾後便走岔了經絡,一時間手少陽經劇痛難耐,他不管不顧,只是隨意行功,原本癒合大半的經脈一時間再次斷碎,他再不能行氣過穴,周身都滲出血來,景天這就直板板躺在床上,昏了過去。
待他再次醒來,已經是夜半三更,景天內視片刻,確定自己現在差不多是個半死不活的廢人,一下子心頭竟舒暢起來。
只是毀傷易,再造難,景天留在屋中七日不出,方才消解暴斃之兆,修為倒退許多。
這些日子裡神劍門內忙碌非常,原本是要過年節準備宴席慶祝,而今都忙於剿賊誅邪。
那琴心莊夢蝶已將即墨邪法探聽出來,眾人方才明白,這絕非簡單的邪功,所謂殺人練功,不過是其中最簡單的法門,而其真正妙義,竟是抽取活人活妖之性靈,鑄就敕封符詔,用以封山川靈脈為地祇,乃是真正的長生之道。
無怪乎這些妖人皆稱其為神仙妙法,絕不承認為血祭邪功。
楚寒鏡已知事態危急,便至崑崙敲傳法鍾,邀請天下修行門派之主與散修中的名宿耆老議事。四百年前,天下群雄齊聚崑崙,神劍祖師雲天河鑄就傳法鍾,群雄主動立下誓約,若此鐘響,必有呼應,法脈傳人,不得懈怠。四百年來,此鍾只被敲響這一次。
於是天下聞聲而動。
景天不曾參加這場法會,他的傷情如此嚴峻,唐雪見本該陪同,見狀也留下來照顧他,神劍谷中哪怕是條狗都化作人形跑去參加法會了,如今只留下他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