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長歌,「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無錯章節小說閱讀,google搜尋STO55】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聲如黃龍騰霄,繞山三匝而息。
那日,景天一行被鐵冠道人蘇東坡解救,長鯨已至瓊州左近。他們便在瓊北崖州城外隱士谷小住修養。
說起鐵冠道士,也算是獨領風騷一代人的江湖前輩。此君才氣無雙,天資聰穎,入道四十年便練就絕世法力。相傳其人年幼時被一老道化去當了弟子,隨師雲遊人間,弱冠之年方才辭道歸家,此時已經有高妙劍術傍身。歸家後依舊是個耐不住清閒的性子,常年出門在外,路見不平便管一管,因他劍術不凡,處事老成周到,每每出手總能救人於水火之中,也就漸漸闖出俠義名氣。
此君性情淡泊疏懶,安貧樂道,天下名利毫不在意,人生里最緊要的卻是要滿足口腹之慾。他每到一處地方,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當地有名的大菜小吃,特產果蔬,通通吃個過癮,這才肯安頓下來。
瓊州一帶海貨四時常新,鐵冠道人尤喜貝類,一餐能食十斤蚝肉,屋前蠣殼堆積如一座假山。他每日清早至海邊,與漁人訂約,購各色鮮貝多少斤,或晌午來取,或傍晚來取。其間又至城中採購果蔬肉脯以酬來賓。
景天等人跟著蘇東坡吃飽喝好,滋潤十足。此君不但好吃,且有一手好廚工,烹飪方法得四方菜系之精華,不論是江浙風味,濃油赤醬,抑或大漠塞北,清燉炙烤,乃至關中之麵食,齊魯之美饌,川蜀之百味,兩廣之小食,都是信手拈來。其菜式用料簡樸自然更是難能可貴,所選食材都是當地土產,生民所賴以養身活命之物。
鐵冠道人提著一兜海蟹、一筐嶺南荔枝回了隱士谷,此時景天正指點盧氏女修行劍道,至於那兩個小賊,因脫離險境,舊態復萌,又變得懶散起來,雖不至於荒廢,但進步實在微小,已被景天評價為朽木糞土二人組。
「景小友,別忙活了,讓你的乖徒兒過來幫忙打個下手。」
盧氏女持劍而笑,待景天點頭,這才收起分水刺,前去迎接鐵冠道人。
「蘇夫子,不知今天準備做什麼美味?」
「清蒸蟹,滋味最足。」蘇東坡把魚簍蓋子一掀,裡頭果真是許多活潑海蟹來回爬行,「都說八月蟹肥,如今九月了,天氣依舊溽熱,母蟹不產,公蟹不育,膏脂豐腴實為罕有,這是天禍,卻也是俗人的口福,今後恐怕吃不到這樣肥的蟹了。」
盧氏女謔道:「蘇夫子,你說這口福是給俗人的,豈不是要吃獨食?」
鐵冠道人捧腹大笑,點了點她,沒有說話,當先走向灶頭,盧氏女緊隨其後,臨走前給二賊打了個眼色。
待蘇、盧進了庖廚,茂山與何必平便纏著景天讓他再指點劍術。
瞧見景天被支走,盧氏女一面幫廚,一面向鐵冠道人詢問,「蘇夫子,依您的見識,家師真箇沒救嗎?」
東坡烹炊不語。
盧氏女再三懇求,情真意切,哀戚嘆絕,他方才開口,「老道我一早就說過,此乃散魄之症,藥石何益?醫術再高明也治不得。人生而有三魂七魄,營骨衛肉,缺一則生機斷絕。自柳宗封禁六道輪迴,人界生靈身魂相抱,故而除卻天生殘疾,極少有魂魄缺損之人,更不會有誰費心研究補魂造魄之術。以我之見,唯有尋一個痴傻之人,抽其七魄來填補這個空缺。但這實為妖邪之術,非但殘傷無辜,就是真箇治好了他,今後也一樣變得渾噩古怪。」
「那便是沒救。」
「便正是沒得救了。」鐵冠道人嘆一聲,「小後生,你也放寬些,世上有誰不死?」
「死也就罷了,可師父他這般活法,卻比死還叫我難過。」
「他如何活法?子非魚。你且瞧他。」
盧氏女側首回顧,她那恩公端端正正立在地上,渾然無有一絲人情味。常人不論動靜,皆有些微小動作,或叉腰,或弓背,或偏頭,或撓背,凡此種種皆可表明此人心緒。可景天沒有這些情狀,他立就立著,沒有再動過,行步就是行步,不會顧盼作色。
「師父的情況越來越差了。」盧氏女見他槁木死灰一般的模樣,心中酸楚無以復加。
「後生,你這句話卻錯了,爾可知,何謂『至人居若死,動若械』?」
盧氏女展眉道,「此語見載於《列子》,乃楊子答楊布『有人…年兄弟…而壽夭父子』之問,引自《黃帝之書》。蘇夫子若非以為,家師這般情狀便可稱為至人?妾不敢苟同。」
東坡笑,「修行的道理,有時也與前賢之語相互印證。至人乃知之者,你的恩公如今卻是無知之者,天底下的事情,他都沒有感觸,沒有靈慧去知曉。正因如此,他一身法力才沉寂如死水。」
盧氏女詫道:「家師身具法力?為何周身氣機分毫不漏?」
「這便是養神鍊氣的極高明、極上乘的境地了!」鐵冠道人擊灶而嘆,「有道是心死而神活,他現在是心如廣漠,身似虛空,雖無知無覺,無念無想,但時時刻刻都在凝練真元。所謂禍兮福之所伏,若有一天他能彌補七魄之弊缺,定然一蹴而成就蓋世法力。
「世上能有這般精進造化的,非是領悟極奧妙的劍意不可。神劍宗之九大真傳每一道皆有此能;崑崙之飛仙遺錄稍遜一籌;青城之無相鏡劍奇絕無雙;百年前白馬寺無名僧所悟色空妙禪至今流芳;另有雲州大妖煌煌子之無量氣根,法力浩瀚如天漢倒懸;東海蓬萊方道人之霄塵夢劍亦縱橫無忌;羅浮山原散人之生滅琉璃意另闢蹊徑,法體雙修,身似金剛不壞,藏劍於形,彈指驚寒,同樣被列為絕頂法意。
「六界四百年,億萬眾生匆匆來紅塵打個滾,林林總總也不過十五道至上劍意,大半都是神劍門下傳承。」
盧氏女低聲贊道,「妾長居深閨,亦心慕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也,恨不能憑一身劍術揚名天下,傳芳百世。然經此一難,方知大道高逾千仞山,紅塵磋磨若雪風,攀援何其難!然妾誠心立志,要為天下再開一道蓋世傳承,此生不枉一場奇俠夢。」
鐵冠道人另眼相看,「你倒不愧能被神劍弟子看中,真箇是豪氣沖霄。」
「蘇夫子,此話何意?家師竟是神劍弟子?」
「你一口一個家師,可他從未答應收你入門吧?因為此人本就還未出師,故而不能開門收徒。」
「夫子認得家師?」
「他既然不告訴你,有他的苦衷。老道卻不會越俎代庖。」三言兩語,鐵冠道人湊到蒸屜前輕嗅香氣,「蟹要熟了,再等半盞茶,滋味最好。小後生的蟹醋可調好了,黃酒可溫好了?」
盧氏女思慮重重,手腳卻也麻利,小泥爐里姜醋烹得微沸,擲幾粒冰糖調和火氣,使之入口柔潤酸辛,最能承托蟹味。黃酒盛在錫壺裡,用熱水燙溫。另幾口鍋灶里的稻飯、蒸三臘、炙生蚝等也漸漸有了火候,一樣是蒸汽騰騰。盧氏女事廚如行劍,忙而不亂,女兒家心思細,樣樣兼顧也不曾錯漏,她還有暇發問,「蘇夫子,你適才說,唯有絕頂劍意才可一日千里,家師如今這般七魄散亂,莫非算是誤打誤撞合了真意?」
「常人七魄離散,只會痴痴傻傻,怎能有這樣精進!」
「那家師這又是為何……莫非?!」
鐵冠道人撫須而笑,「不錯,天底下第十六道絕世劍意,正是此人所創。也是得了這無上之劍意,他才能神合冥冥,煉法如空,看似呆板,其實靈妙深藏。」
「竟有此事?!」盧氏女一時間又驚又喜。
蘇東坡凝視屋前的景天,心中滋味卻難言,他早已猜出此人便是數月前名動六界的罪魁禍首,相傳他乃天上神將轉世,入神劍門不過一年就領悟劍意,其奧妙精絕,乃是得雲宗親口承認,真箇是不世出的奇才。當日撞碎天柱,何等悽慘?當日青鸞峰上反掌鎮魔,又是何等威風?而今轉眼流落草莽,正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有人終身庸碌,隨波逐流,究竟老死戶牖之間,有人卻命似流星逐日,剎那耀了天下的眉目,便消逝在迷茫青霄之間,沒了影蹤。其人還能否再重整旗鼓,另一代風騷?只有天知道!
景天在隱士谷修養,每日習練劍術,將體魄磨練得精瘦結實,人似枯竹一般耷立,他雖七情淡漠,但唯獨對劍術仍保有一分摯愛之熱忱,故而還不曾完全淪為行屍走肉。只是現如今,他非但情感淡漠,就連記憶也漸漸淡退,因他再不能對回憶里的景象產生一絲一毫的感觸,所以這些思念就好似風中沙一樣,流入一個無底的淵谷里,再沒有半點迴響了。
眼看九月將盡,鐵冠道人帶著大魚腦髓前往崑崙交付,路上他要為這枉死的古老生靈找一個投胎之所,他看到人間慘禍,一路上正邪交攻,好比水火,塗炭九州,他心知此禍看似是景天所致,其實乃是天人相衝。神仙要滅亡人界,阻撓神劍門四百年大計,這才是真正劫數。一念及此,再回首人世,依舊不免嘆息。
鐵冠道人在南疆一代順路除去一個神道妖邪,救下一夥流落在外的離鄉人,他們是被妖邪拐至此處,以神道惑亂之術控制起來,供奉香火的可憐無辜之輩,鐵冠道人便順路載他們一程,將他們各自帶回故鄉。恰這群人中有一個年輕夫人身懷六甲,他便將大鯨魂魄打入婦人懷中,待胎兒生誕,他再來渡其入道。
此去崑崙不過十一日,迴轉瓊崖,他帶來一個消息,一個天大的消息。
神劍門開三世幻境以擇選下一代掌門,天下英豪皆可往赴一試身手,若能成功,便可執掌神器。
鐵冠道人直言,讓景天等人都去赴會。
盧氏女尚有疑惑,「蘇夫子,妾聽聞神劍門領袖群雄,主持換天大陣,如今正是關鍵緊要之時,好比兩軍交戰,豈可臨陣換將?再者,誰人不知天下第一仙,神門楚劍客,楚前輩的威名和修為,都是六界絕頂,固能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倘或換一人來做門主,恐怕難以懾服正邪兩道。」
「這也是無可奈何。有傳言說,楚門主被邪祟所傷,如今實力大不如前。」
盧氏女聞言驚悚,「這話當真?!」
「想來不假。」鐵冠道人見眼前這小女子神色悲戚惶恐,不由莞爾一笑,「與其為那等神人擔憂,不如再練練自己的劍術。楚門主何等人物,她乃是水空劍主韓菱紗親傳,自家跟腳亦是極為不凡,一身修為驚天動地,即便大不如前,也非是宵小可及,神劍門有她坐鎮,依舊穩如泰山。」
「那為何要另擇新主?」
蘇東坡沉吟片刻,「貧道此去崑崙送補天之物,聽聞那裡的前輩議論,只知個大略。據說是神道邪修中多出一號人物,名喚楚碧痕,乃是與楚門主二心同命的孿生姊妹,她若身死,楚門主亦難逃大限,故臨陣換帥實是無奈之舉。再者,三世幻境中藏有韓宗法意傳承,若能得之,六界之大再無敵手,能有這樣的人物繼承大統,換天之計再無阻礙矣。」
盧氏女頷首,「如此說來,此次神劍門傳宗大典上,必然是風雲際會。妾正想目睹人界豪傑風采,不知憑我掌中劍,這天下可有妾一席之地?」
蘇東坡洒然道,「你要能撐住這份心氣就最好,習劍者不同旁人,道士守真,和尚守虛,練氣士談玄論道,而劍俠之輩,全賴一口氣,納之十地之下,吐則九天之上,恣意六界,嘯傲四海,若沒有這股心氣,一輩子也練不出名堂的。」
盧氏女微笑,「君乘萬里風,天下誰不知。蘇夫子的教誨,妾牢記在心。」
這樣關乎六界大勢的消息,一旁傾聽的二賊已經呆若木雞,而景天亦遲遲不語。
鐵冠道人暗中留意,景天自然還是那副心若死灰的模樣,只是原先泥胎木塑一般的眸子裡似乎有思忖的神色,看來他畢竟並非無心。
「道友,你的女徒弟已經準備赴會,不知你有何打算?」
去或者不去。
景天要麼去,要麼不去。
鐵冠道人沉默,盧氏女沉默,胖賊沉默,瘦賊也沉默。
景天去不去究竟重不重要?興許是不重要的,他如今只是一個修為全失的廢人。倘若他去赴會,可會改變些什麼?
空空蕩蕩如廣漠虛空一樣的心裡頭,景天此刻在想些什麼?
他可曾想起往昔,少年意氣雄姿英發?
可曾記得渝州三重雪下的紅衣姑娘?
還是否銘記折斷的龍葵神劍,杜鵑哀啼凝作淚一滴?
再早些呢?永安當的那個小夥計,自幼失恃,少年失怙,無依無靠的一個人兒長得這樣大,在遇到那唐家姑娘前,他沒有一日覺得快活,好不容易自以為熬出了頭,得了照膽之劍,又知曉自己乃是神將轉世,他也曾幻想這是他一飛沖天的機遇,可這樣的奇遇不曾給他帶來好處,只有厄運不幸。
身為神將,註定不得解脫,只是神界的一條狗。
這宿命沉甸甸,鐵一樣,山一樣,鉛雲一樣,他看不到半點希望。他所求的只是平凡人的生活,究竟卻不可得。
景天一身風骨都維繫在修為上,只要他還是那個錦繡劍主,就能被天下人正眼相待,還能有一絲機會彌補過錯,當這最後的一點引以為傲的修行本領也離他而去,景天終於不再是那個景天,而是個化名十九的孤獨人間客。
究竟要走多遠的路,受多少苦,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景天一言不發,不顧挽留而轉身離開,獨自徘徊於萬里暴風中,他登上隱士谷東的採薇山,凝望北方一望無際的海,朦朦海霧遮蔽的海平線彼處瞧不見的,正是漫漫九州。
神劍門,三世幻境……唐雪見……
我已站在海角,往事盡付天涯。
「恩公。」
盧氏女站在他身後,長風吹,二人的髮絲抖擻如旗旌。
遠方雷霆悶悶,天地間暑氣熏蒸,海上狂飆與日俱增。
風雨不是欲來,而是不會止息。
景天的雙眸倒映怒濤擊天的海,雙手卻沒有一絲震顫,他確然似像是死人,一株立在崖邊的枯竹。
「恩公!」盧氏女又說,「我們一同前往神劍門吧。劍修勇猛精進,我想見識見識天下人的劍。也讓天下人看看,您教給我的劍。恩公,您難道不想念師門嗎?」
景天心中再沒有關於神劍門和關於她的一切悲喜。回到神劍門,只會延續痛苦的命運,這一次他連抗爭的力量都沒有,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恩公……您不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您是當代絕頂的劍仙,男兒壯志未酬,怎可鬱郁老死山丘?為何不讓天下人也記住您的劍呢?」
景天沒有答覆,他心中什麼都沒有。
盧氏女走了。
她走後,二賊就來了。
「十九教頭,我們給你帶酒來了。」
景天轉身接過酒罈和酒碗,瓊崖一帶民風悍烈質樸,他們釀的酒也是簡單直接,名酒固然不多,好酒卻是不少的。他慢慢喝完了一整壇山欄酒,醉得眼冒金星,已經沒法在狂風裡站住腳了,他慢慢坐下來,坐在崖邊。
「那什麼,教頭,你跟我們說過很多道理,我們想過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胖賊撓著頭,他現在不再自稱肥家,雖然是個很有意思的詞兒,但總是透著匪氣,可他依舊稱呼景天為教頭,「呃,教頭,咱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現在不過是去那神劍門吃席嘛,有什麼好怕的。」
何必平在一片搭腔:就是就是。
「教頭,咱們男子漢大丈夫,怎麼也不能讓那個小娘給比下去了。」
何必平:可不能被比下去。
「教頭,要不咱也參加一下,反正御劍來回也很快,您要是覺著不舒服,咱馬上回來。刷一下,很快就到了,一頓飯都用不了。要是神劍門招待的飯菜不合胃口了,咱趕回來自己做一頓再去也來得及。」
何必平:來得及來得及。
「教頭,我是這麼想的,蘇夫子說,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您瞧我跟何瘦子倆人,是不是特別天資洋溢?咱們就去一趟,把那什麼勞什子幻境給闖了,說不定也發一回利市,那祖師爺賞臉,就把傳承給我們了呢!」
何必平滿臉認真:咱一片誠心可昭日月啊。
景天聽他們稀里糊塗絮絮叨叨,像勸小孩吃飯一樣勸他,饒是他這種高冷的苦情角色也有點繃不住,他空蕩蕩的心田裡這會兒冒出來一句:你們倆怪搞笑的。
二賊也走了。他們勸累了,因為景天一句話都不說,以他們多年為非作歹的職業經歷也找不到能治他的辦法。
他們一走,蘇東坡就來了。
「好大風呵。」鐵冠道人凝望濁浪惡風,面色平淡,「景天道友,此情此景,你難道不想暢興抒懷,吟詩一首嗎?」
景天側首回顧,平平淡淡地看著蘇東坡,「這個名字已與我無關緊要了。」
「錦繡,真是好名字。道爺我自負詩劍雙絕,竟沒有悟出這樣的通天徹地,斡旋造化的法意,你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俗人,倒是年紀輕輕就有了這樣的能耐,叫人如何能不嫉老天偏愛?」
景天沒說什麼。
「你可知,我此去崑崙,見到了一個人。」鐵冠道人自顧自言說,「近日來發生的大事不多,江湖上每日都有少俠一朝夕間揚名,可不論是蓬萊杜劍客,還是白馬寺澄燈僧,乃至成名多年的神劍鏽巒真人,他們都不如一個女子。真是一個鼎鼎威風煞氣的女子。手執少陰商星劍,一道大枯榮法意,叫多少邪修傷心而逝。世上人都說,下一任神劍門主,就在她和當代首席石人雄裡頭擇選了。」
「她本就厲害。」景天沒有動作,只是開口,語氣也沒有半分變化。
「她遍地找尋卻找不到你。」
「……」
「她在等你。」
「她不必等一個廢人。」
蘇東坡淡笑,指向景天腰間綁著的爛鐵劍,這連鞘都沒有的,灰撲撲暗沉沉的爛鐵,卻贊一句「好劍器。可惜,如今蒙塵了。」
「它覺得蒙塵很好。」
「七魄有缺,七情淡退,那又如何?你這樣頹喪,可問過腰間的這柄劍了?它答應嗎?」
「答應如何,不答應如何?」
「它從沒有答應過。如果連它也答應了,你現在就全然是個死人。人活一口氣,你的錦繡法意給你撐著一口氣,只要氣不散,你就死不了。爾究竟並非什麼都不在乎,否則何必每日習劍,自比愚公?」
景天淡笑,他竟忽而笑了一下,「不錯,它沒有答應。是我辜負了它。」
所謂神劍,即以神御劍,非但是神與劍合,更是劍中有神。因有此神,故不懼人間苦諦,滾滾江河亦不能埋沒此心。
人會屈服,但劍不會。
「這就去赴會吧。」
……
十月初一,下元節,神劍谷外群雄聚首。
茫茫人海,紅衣的女子與同門低聲相談,自谷中曼曼而來,誰人見了她都要拱手道一句好,時人無不贊其風骨脫俗,姿容絕代。
唐雪見如今處世待人已輕車熟路,她客套得端正嚴肅,沒有絲毫逾矩,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她的心是空漏的,空漏去三尺大雪,黃泉故人。
來神劍門爭道之輩絡繹不絕,誰人不想繼承門主之位,更不必說那藏於幻境中的絕世法意傳承。便是這樣末劫之時,天下依舊熙熙攘攘,為利而往。
唐雪見與白馬寺僧眾會面,又與崑崙來的師兄弟道一聲好。人界之名門正派悉聚於此,共襄盛舉。神劍弟子既要接待來客,又得提防混跡其中的邪道魔頭。
忽而迎面走來一行四人,為首的是揚名四海的鐵冠道士。
「見過蘇前輩,前輩風采更勝往昔。」
「唐道友,一日之別,如三秋兮。」
他們談笑揮別,各自走進人潮。
對面何人?相逢不相識。
唐雪見驀然回首,只看到一個單薄顯瘦的背影漸行漸遠,仿佛廣漠裡的一顆枯竹,隱沒風沙之中,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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