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了冬,天氣一直都不見清朗,每天都是陰沉沉的,最好的天氣就是沒有霧的陰天,最多的就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天,好像整年的太陽都被秋天末尾那一段給提前用完了。
又是連續下了兩天的小雨,地上一直沒幹過,冷氣就和這些滲進地底的雨水一樣,滲進人的骨頭裡。我感覺這幾天天氣又冷了點,門窗關得嚴實,坐在火堆邊上都還是會忍不住打寒顫。
下午,我趴在火堆邊那張新桌子上教青山寫字,從廁所回來的姜羊跟我說,「麻,外面天上又飄灰了,是不是又有哪裡的山燒掉了?」
飄灰?我心想,這種天氣,山哪裡能燒起來。走到外面一瞧,果然,是下雪了。灰暗的天空,厚厚的雲層裡面不斷飄下碎屑白末,剛落在地上就化了。
「這不是飄灰,是下雪了。」我跟姜羊說。
姜羊天我說過下雪,但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雪,趴在門邊又看了一會兒不斷往下落的雪屑,「麻,你不是說,雪是白色的嗎?」
「等到明天你就知道雪為什麼是白色的了。」我看這天色,估計這場雪至少要下一天,等到明天,雪就能積起來,到時候姜羊就會明白我說的。
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感覺整個人快要凍住了,趕緊又回到火堆邊上,手太冷了,我不太想繼續寫字,就讓青山照著我之前教的寫。他嗯了一聲,小心的捏著筆,對著我的字跡一筆一划的寫,一點都不像姜羊那樣對雪感興趣。
我讓姜羊把門關上,他噢了一聲關上門,又趴到窗戶邊上看去了,那種老式有花紋的毛玻璃,還帶著點綠色,看不太清外面的雪,他就搬著凳子坐在那往前伸著腦袋,貼在玻璃上看。
看起來還挺喜歡雪的。
但是我不喜歡雪,或者說,我心底恐懼著大雪的降臨。這種心理陰影來自於很多年前被大雪困在聚集地的那個冬天,那實在是一個太過慘烈的冬天,整日整夜的下雪,堆積的雪能堆得有一層樓那麼高,蓋住了所有裸露出來的大地,也阻斷了獲得食物的很多途徑。飢餓、寒冷,是我對那時候最深刻的印象,只要想起那天地間一片雪白的顏色,我心裡就充滿了很多不好的情緒。
縮在窄小洞穴里,用一件破舊大衣取暖,用雪充飢,移開面前堵著的磚塊,就只能看到外面茫茫的白雪,看久了,眼睛刺痛,心裡更絕望。
因為那時候的經歷,直到現在,我依舊不太喜歡下雪。
就像我想的那樣,到了晚上,雪越下越大,從雪屑變成了雪花,那種一蓬蓬棉絮似得雪花在夜空里也很顯眼,院子裡的水井蓋、青石板上已經開始積了些雪了。
雖然我不怎麼喜歡雪,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而且現在不比以前,現在下大雪只會讓地更肥沃,能讓明年地里的莊稼長得更好,是件好事。
我在小房間那些吊著的臘肉里選了選,切了半塊臘肉下來,用熱水洗了,切成一塊塊的肉片。臘肉的香味隨著油脂一起溢出來,肥瘦相間的臘肉塊,看上去讓我相當有食慾。肥肉變成了琥珀一樣的半透明色,瘦肉則是深紅色的,一道嵌一道。
我們在屋裡那些竹籮筐種的一些菜也長出來了,蔥和蒜是長得最好的,我掐了幾把蒜葉炒臘肉,翠綠的蒜苗和紅黃相間的臘肉片和在一起,往鐵鍋里翻騰一陣,香味就混雜在一起散出來了。焦香、肉香、熏煙香。
餘下的臘肉片我泡了把乾菜一起燉著,賣相雖然不太好看,但那個味道是真的好,在爐子上燉著,香味越來越濃。
從小菜圃里挖了個蘿蔔,在屋裡的菜筐掐了把小青菜炒了,這是專給姜羊的,我還給他另外做了菇湯。之前青山帶回來的那根楓樹樹幹,上面長著的菇本來被我們吃完了,但是扔在一邊沒管它,後來樹幹上又陸陸續續冒出了新的菇子,我乾脆就把樹幹放在那牆角不動了,讓它長,攢一點時間,偶爾也能吃上一次。
一大鍋加了蔥的面片湯,加上幾道菜,就是我們的晚飯。吃飯前,我想到之前醃的蘿蔔乾差不多可以吃了,又從廚房裡搬出來一個小罈子。我加了辣椒米分醃的,所以這蘿蔔乾看上去就是橙紅的顏色,我捏了根塞進嘴裡,咬的嘎嘣作響。又脆又香,很開胃,就是吃在嘴裡涼涼的,不過很快嘴裡就被一股回泛的辣味給占據了。舀了一碗蘿蔔乾出來,其餘的封好放回去。
外面下著越來越大的雪,我們三個在火堆邊上吃熱騰騰的菜,喝熱騰騰的湯。姜羊吃著吃著就往外看,一碗麵湯都快潑出來了。我敲敲他的碗,他就回頭朝我傻笑。
我:「快吃吧。」
姜羊端著碗呼啦啦喝了一大口麵湯。
青山從他那個大碗裡抬起頭,看了看我。我覺得他好像明白我不喜歡大雪。
「你也快吃。」
他又埋下頭繼續吃,吃的臉頰鼓鼓的。
火堆燒的差不多了,我把剩下那些小火炭埋進灰堆里,從火堆旁的架子上提起一把壺,灌上三大玻璃瓶的熱水,裹上襪子做暖腳袋。
準備去睡覺了,臨睡前我又拔了門栓往外看了一眼,一陣冷風帶著幾片雪花飄了進來。雪下得很大,幾乎看不清院子裡的菜圃和水井了,只有一片不斷往下落的花。
我回去房間睡覺,剛好看到姜羊從我被子裡躥出去,像泥鰍一樣溜進了他自己的被窩裡。看我進來了,他問我:「麻,外面是不是還在下雪啊?
「是啊。」我躺進被窩裡,裡面很暖和,腳下踩著暖腳袋,一會兒就昏昏欲睡了。迷迷糊糊間,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肯定是姜羊看我睡著,偷偷爬起來趴在玻璃上往外看了。
外面安安靜靜一點聲音都沒有,大概他以為雪停了。下雪就是這樣安靜的,和下雨不一樣。
我好長一段時間沒做過夢,今天又做夢了。夢到我回到了那個狹窄黑暗的洞穴里,裹著破大衣蜷縮著身子,等外面的雪停。可是我透過磚縫往外看,大雪就是一直一直不停,急的我不行,急著急著就醒了。心裡還殘留著那種焦急,但腦子裡已經回過神,明白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所以整個人頓時就放鬆下來。
轉頭一看,姜羊已經起來了。可能是因為做夢的原因,我今天醒的比往常晚。被子裡很暖和,手一伸出被子就飛快的變冷,我不太想起床,特別是想起夢裡那麼冷的地下洞穴,我就更覺得這蓬鬆軟綿的被子裡暖和的不像話。
我隱約聽到院子裡姜羊的聲音,默默數到三,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
外面的雪還沒停,但是已經變成了小雪。大雪下了一晚上,雪已經積起來一層,外面的茶樹院牆水井蓋上都是一片白色,門口一塊也有一層的白雪,上面還有兩個掌印,三根指頭的掌印,很明顯是姜羊留下的。
姜羊一點都不怕冷,他現在就正蹲在院子裡玩雪,那些雪看樣子是從菜圃棚子上弄下來的,被他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山。我往遠處看,遠處的山上也有一片片的白色,要是打開院門,估計外面都是一片白。
因為外面到處都是白雪,所以今天雖然沒有太陽,但看上去很亮堂。
青山看到我起來了,從廚房裡探出個腦袋說:「麵疙瘩我煮好了。」青山和姜羊都會煮吃的,不過他們都只會做最簡單的煮麵疙瘩,偶爾我來不及,就會讓他們兩個做飯。
我應了一聲,問院子裡沉迷玩雪的姜羊,「你刷牙了沒,洗臉了沒?」
姜羊搖搖頭,彎著圓滾滾的眼睛,嘿嘿笑著跑回屋檐底下,臉頰和鼻子都紅通通的。我拉著他給他拍拍腦袋上的雪,都不知道在雪地里待了多久,腦袋上都是一層雪。我拍掉他腦袋上的雪屑才放開他,他自己又猛甩了一陣腦袋,像個甩水的小狗。
我們兩蹲在一起洗臉,他說:「麻,雪真是白的啊。」
「嗯。」
「麻,雪好好看啊。院子外面都是白的,山頂也白了!」
「嗯。」
「外面那棵樹上都是雪,變成了一棵白樹。麻,山會不會變成全白色的?變成全白色的,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雪山?」
姜羊在我耳邊叨叨叨,我聽著聽著,忽然覺得,雪也沒有那麼不好。我又想起,我小時候也是很喜歡雪的,每回下雪都很興奮,可惜我家那邊冬天也很少下雪,就算下雪也下的不大,偶爾有一年大雪積起來了,興奮的我在樓下瘋跑,整個學校里一下課,大家全都跑出去玩雪,後來就有不少同學因為玩雪玩的太久,生病發燒了,我也是其中一個。
我忽然意識到,關於雪,我也並不是只有難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