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9-02 11:38:05 作者: 未夕
  1

  喬一成十二歲的時候,添了個小弟弟。

  可是,沒了媽。

  那是一九七七年。

  其實已經開始實行獨生子女政策了,周圍的鄰居開玩笑地說喬一成媽是老蚌生珠。

  其實那年母親也不過三十五歲。儘管男人不爭氣,不顧家,孩子多拖累重,又沒有什麼光鮮一點的衣服穿,可是,隱隱的,總還有兩分秀色。

  街道計生辦的人也來過,宣傳政策,叫她把孩子做掉。鄰居的阿姑阿嫂阿婆們都勸她別要這個孩子了,違反國家政策不說,又多添一張嘴,以後吃穿用度,上學成家,哪樣不要成把的錢?現在又不同過去,飯鍋里多添一瓢水就養活一個人。

  母親也有過猶豫,偷著跑了兩趟婦產醫院,到底沒有敢做手術。回到家被喬一成爸臭罵了一通,連帶著街道幹部與阿姑阿嫂阿婆們也吃了一通夾槍帶棒指桑罵槐。

  喬一成的爸叫喬祖望,他完全不是因為特別有兒女心腸才捨不得老婆肚子裡這個孩子,他只不過覺得,那是他的種,誰敢弄死他的種?

  鄰居的阿姑阿嫂阿婆們私底下就會陰陰地笑:他的種?噢喲,他以為是他的種呢!

  這話被小少年喬一成偶然聽到了,他並不是特別的明白,卻本能地覺得不是什麼好話。於是恨恨地瞪著說閒話的人。恨不得眼裡飛濺出火星子,把那些三姑六婆身上燒出一個洞來。

  喬一成不能聽別人說母親的壞話,但其實,最最不能接受母親懷孕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是那麼愛著他的媽。那種愛意,堵在他的心裡,塞在他的喉嚨口,說不出來。

  喬一成比他大弟弟喬二強大四歲。

  在出生到四歲這段日子裡,他曾與母親無比親近,母親把所有的注意與關愛都給了他。那段時間,母親只上上午的班,拿極少的工資,她每天回來後就把他背在背上做家事。記憶早已模糊,那溫暖極了的感覺還在喬一成的心裡。就象曬完了太陽,太陽下了山,可是身上的暖還在。

  後來,陸續有了弟弟妹妹。母親的精力分散了,而且,她也再不能只上半天班了。可是母親對長子總歸是有一些不同的,喬一成常常在上學前被母親拉到用油氈子挨著牆搭出來的小廚房裡,躲在雜物的後面那方窄小的空間裡,吃著媽媽給單獨做的一個糖心蛋,滾燙的,可是為了不讓弟妹與爸爸發現,他吃得飛快,燙得直吸氣,這是他跟母親共同守著的一個秘密。

  喬一成已有了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母親懷孕。可是早些年他太小,只懂得母親的肚子鼓起來了,又癟下去了,然後他就有了一個弟弟或是妹妹。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母親的這次懷孕,給已有了深刻的性別意識的十二歲少年喬一成一種鮮明的羞恥感,他嚴峻的瘦長的小臉兒拉得更長,他開始拒絕同學和鄰居小孩的來訪,他不再讓一個學習小組的同學上自己家來做功課,而利用小組長的權力把學習小組長期地安排在同組的一個小男生家裡,他會象轟小雞一樣轟走靠近他家門的所有鄰居小孩子。

  母親面目略有些浮腫,兩頰上生了大片的淺褐色的蝴蝶斑,頭髮蓬亂毛躁,發質也枯,不復喬一成記憶中的豐厚柔順。她挺著大肚子,在窄小的家中來來去去,臃腫笨拙得象一隻大鵝,低頭做事的時候,嘴會不自覺得嘟出來,破壞了她原本美好的唇形,使得她看上去象一個不認識的人,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這一切,都叫喬一成不舒服,不痛快,又說不得,憋得心裡很難受。

  喬一成父母祖上三輩子,都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

  這個城市冬天嚴寒,夏天酷熱,外地人無不怨聲載道,可是本地人,卻一味地忍耐,在忍耐中享受。平靜得近乎安詳,因此,他們的生活,無論幸福或是不幸,無不帶著一點點悲壯的意味。這裡的人似乎也無甚大志或是野心,不急不緩地得過且過地心安理德地活著。

  那個年代,這個城市的角落,還有眾多細如羊腸似的小巷,最窄處只容一人通行。這些小巷連接一片片舊式的院落與房屋,這些院落里,房屋旁還有用油氈與碎磚搭出的更加破敗的小棚子,用來做飯或是堆放雜物。如果從空中俯看,這些地方大約象是這個城市身上的傷疤或衣上的補丁。

  喬一成的家就在這樣的傷疤或補丁上。

  一個老舊的院落,原先大約是一個小康之家的宅院,前後一共三進屋子,現在住了有十來戶人家,喬一成他們家在第二進,兩間老式的屋子,被一個暗暗的堂屋連在一起,一間是父親與母親的臥室,另一間住著喬一成兄弟姐妹四個,都是雕花的木漆斑駁的窗子。


  院子裡是坑窪的青石磚地,年代久了,一到雨天便積起一窪一窪的水。

  這一天,正是雨後,那個喬一成暗暗喜歡的同班同學劉芳就踩著這一窪一窪的水走到了他家的門前。

  小姑娘穿著白襯衫與花裙子,露著細白的小腿,她的衣領和裙邊上都有很細很細的蕾絲花邊,是全班全年級小姑娘羨慕的對象,她帶絆的黑皮鞋上濺了一些泥點。

  劉芳的家住在喬一成家對面的街上,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路,那路解放前是一條臭河溝,解放後填平了成了路,這兩年又弄了個花圃,種了玫瑰,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品種,花開的時候,街道叫人采了,賣給藥房,也算是一項收入。

  劉芳的家是這一帶少見的高大門頭,石頭的,裡面兩進房,只住著劉芳一家,文革後剛還給他們家的產業。她的祖父是歸國華僑,家裡有一架鋼琴,雖然是舊的,可是依然鋥亮,琴鍵黑白分明。

  那個年代,家裡有一架鋼琴,幾乎等同於現在在東郊有一所別墅,就在美齡宮隔壁。

  更稀奇的是,劉芳是獨生女,這在班裡的同學間更顯得特別,同學們大多是有兄弟姐妹的,象喬一成這樣家裡有四五個孩子的也不算少。

  劉芳跟喬一成是一個學習小組的,這兩天她病了,所以這會兒來向喬一成問作業。

  喬一成躲在屋子裡,不願意出去。

  他越是在心底里喜歡她喜歡得要命,越是不想讓她來自己的家。

  誰知母親竟然迎了出去,鼓著那樣大的肚子,拉了劉芳叫進來坐一會兒,又從餅乾桶里摸出兩塊硬得跟石頭似的餅乾非塞進劉芳的手裡不可。

  喬一成從裡屋衝出來,用力的把記了作業的小本子扔給劉芳,幾乎有點惡狠狠的。他想,誰叫她來的,誰叫她拉她進來的,反正他從此不會再理這個叫劉芳的丫頭了。

  小姑娘的眼眶裡浮起了淚光,拿了本子走了。

  母親跟過來問喬一成:你怎麼啦?

  問了三四次,喬一成都不答話,也不抬眼看母親一眼。

  晚上,喬一成怎麼也睡不著,在床上翻過來倒過去的。二弟喬二強的腳叭地踢到了他的臉,他恨恨地撥開。

  他聽見臥室門口有細微的動靜,一會兒,母親走了進來,走到床邊,俯下身子來看他。

  從窗口透進來的柔和的月光過濾了母親臉上的浮腫,使她看上去年青明淨,頭髮上有月華飛出的一道淺淺的邊,臃腫的身架隱在黑暗裡,與黑暗融為一體,看不分明。這才是喬一成記憶里的,媽媽的樣子,這種認知叫喬一成幸福得有流淚的衝動。母親拍了拍他,他撒嬌地哼了兩聲。

  他沒有想到,這是他與母親最後的一次親近。

  母親的陣痛是在第二天開始的。她收拾了一下,跟喬一成說,看好弟妹們,媽上醫院去了。

  本來,她是打算坐公交車去的,路上,疼痛又緩了些,於是她想,走幾站也不費什麼事,能省一毛錢,是一天的菜錢呢。所以她就走到醫院去了。

  快到醫院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到自己妹妹的廠子裡。她妹妹聽說她要生了,就趕了過去。

  這個時候,喬一成的父親還坐在麻將桌上。

  當然是偷偷在賭的,屋子的窗子上拉著厚的窗簾,麻將桌上墊著厚實破舊的粗毛氈子。

  喬一成的二姨找了來,跟姐父報喜,說姐姐在醫院生了個兒子,六斤重,不大,但還健康。

  聽說生了兒子,喬祖望也就哼哼兩聲,倒是桌上的牌友齊聲道喜,要他請客,他說:沒問題沒問題,叫人去買幾籠小籠包來,同旺樓的!

  大家一齊笑說,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樓!

  眼看著他還要繼續酣戰下去,喬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動一動,去看看我姐,給孩子起個名字!

  喬祖望道:有什麼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麼這次就特別地精貴,要起什麼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排著下來的,喬一成,喬二強,喬三麗,喬四美。這個卻叫了喬七七。

  二姨跺腳說: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幾個人都勸:去一下去一下。看看放心些。

  喬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來:在哪家醫院?

  二姨說了醫院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麼遠?

  二姨沒好氣:鼓樓醫院近,住不起!

  喬祖望說:叫輛三輪車。

  二姨更氣了:我姐快生了還走著去呢,你倒叫三輪車!走走路不會走死人!

  兩個人一路口角往醫院去了。

  喬一成帶著弟妹在家裡等。傍晚的時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飯用開水泡泡,跟弟妹們就著小菜吃了。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門檻上。

  他看著青色的屋頂,瓦愣間有草冒出來,亂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黃交雜,初夏橙紅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觸。

  噩號來的時候完全沒有預兆,反而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寧靜使得不幸越發地措不及妨。

  二姨突然奔了進來,一路跌跌撞撞地,一邊氣喘著對著喬一成說:你的弟弟妹妹呢?快點快點,鎖好門跟我走!快點快點!

  長大了以後的喬一成常常想起這一個傍晚的落日。

  他還會想,那個時候,他年紀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

  而不幸,卻由命運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2

  那一天,二姨拖著他們幾個,老也等不到車。

  老舊的公交車哐哐地來了又走了,都不是到醫院的那一趟。

  喬一成拉著兩個妹妹,二姨拉著二強,二強個兒小,整個兒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點慌,有點怕,一個勁兒地眨巴著眼睛。

  喬一成眼看著二姨的臉色越來越沉,心裡也怕起來。說不明白為什麼怕,可是,總覺得有事兒不對頭。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車。

  二姨突然下了決心似的,把二強往喬一成身邊一搡,跑了幾步,在街邊叫了兩輛三輪車,喬一成被二姨推著,急急地坐上了車,三麗與四美坐在他兩邊,三個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貓似地抱在一塊兒。三麗才六歲,四美更小,四歲,兩個人都是頭一回坐三輪車,卻不見喜色。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準確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強坐了另一輛車,一路向醫院奔過去。

  喬一成坐的那輛車稍後一點,他聽見二姨急惶惶的聲音:同志,麻煩你快一點。快一點。聲音被迎面撲來的風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落入喬一成的耳朵里。

  趕到醫院,二姨又拉著他們飛奔著上樓,樓道里一股子悶悶的腥氣,孩子們叨著小腿吃力地跟著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間病房門前,二姨一推門,喬一成正看見一幅白布一點點掩上母親的臉。

  母親的靈堂設在家的堂屋裡,拉了大紅的帳子。

  街道的人說,喪事要新辦,別弄封建的那一套,可喬祖望說,還是給掛一下吧,她一輩子一件好衣服也沒穿過,死了,弄幅帳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裡又添了幾條長條凳,是鄰居們從家裡拿來的,喬祖望坐在桌邊,他的爹媽死得早,有一個哥哥,多年沒來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喬家沒有旁人來。母親家,長輩也都不在了,只有一個二姨,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眼睛早哭紅腫了,有人來的時候,也會拍著舊的八仙桌大聲地哭喊,聲音尖厲悽慘。

  那八仙桌上擺著母親的一張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親非常年青,年青得喬一成幾乎不認得,還扎著兩條板板的麻花辮子,照片很小,是臨時去放大的,照相館的人說,只能放這麼大,再大,就模糊了。

  喬一成縮在牆角,從醫院回來,竟然不曉得哭,只大睜了一雙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鄰居的媽媽把他拉過來,讓他對著母親的照片,輕輕地推他:你哭你媽幾聲吧。

  喬一成哭不出來,他懵了,腦子又空又輕,象個風乾的葫蘆。

  見他沒有哭出來,鄰居媽媽又把三個小的拉了過來,跟喬一成站在一起:你們給你媽磕個頭吧。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喬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濕濕的,陰涼的。

  先哭起來的是三麗,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細細地象病中呻吟似地響起,接著四美也哭起來,奶聲奶氣的。

  八歲的二強哭起來是哇哇的。

  喬一成還是沉默。

  他聽見有女人在說:這孩子,心硬啊。

  喬一成不大明白現在是在幹嘛呢?特別不能明白,這照片,這大紅的帳子,這哭的人,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我的媽呢?他想。媽怎麼不在?

  喬一成媽停在了醫院的殮房裡,明天會直接送到火葬場。

  那一年,這個城市的火葬場還沒有搬到郊區,竟然在清涼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了,高大的紅磚的煙囪直入空中,會有煙冒出來,一大股一大股的,濃黑的,稠的,順風一吹,會有極細微的黑色顆粒落在路過的人的肩頭,孩子們提起來,會怕。

  喬一成想不通媽媽為什麼會被送到那裡去。

  喬一成和弟妹們被送進了裡屋,坐在大床上,有幫忙的鄰居阿婆塞了一點吃食給他們。二強三麗咯吱咯吱地嚼著小餅乾,四美牙還沒長齊,舔著,吃著。

  屋裡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顯得擠,都是幫忙的鄰居,喬一成聽見她們嘆著說,留下小孩子就可憐了。

  又有人說:他爸爸總會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歲。

  哪那麼容易啊,一大家子,四五個孩子,條件也不好。

  找個農村的也是可以的。

  農村的也不見得願意給四五個小孩子當後媽。

  說者是無心的,都以為小孩子家懂什麼呢。

  那個人還沒有來呢?

  哪個?

  不就是那個......聲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個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過一個老戲,叫什麼的?姐妹易嫁,這種事,也是有的。

  怎麼沒有,多得很。我家的一個老親,舊社會,做月子時叫了自己妹妹來侍候,結果就跟姐夫搞上了,後來收了二房。

  嚇嚇嚇,那個兩碼事兩碼事。

  那個人總要來的吧,不是復員了,分到汽車廠了?

  那個廠子不錯啊,老有東西發。

  早些日子不是總見他來,說起來,這個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說,不要瞎說,死都死了,說這個對死了的不敬。

  我也就只是說說。

  咣!喬一成用力地踢翻了床下的一個搪瓷洗腳盆。

  阿姑阿嫂阿婆們住了嘴,看看喬一成那張乾乾的沒有淚痕,繃得緊緊的小臉兒。

  過了一會兒,堂屋裡有人來了。

  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拉了一個小男孩。

  二姨見了,高聲哭叫著,對著那個男人撲了過去。

  男人抱住二姨,說了聲,我才下夜班。

  喬一成側著身子依著門看著男人與小男孩。

  那小男孩與喬一成差不多年紀,並不胖,卻圓頭圓腦的,一臉忠厚相,拉了二姨,叫媽,又抽抽答答地哭著:大姨大姨。

  喬一成突然地氣憤起來。

  那孩子是他的表兄,只大他兩個月,二姨的兒子,叫齊唯民,都說是厚道的孩子,成績又好,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包括喬祖望。他往喬一成面前一站,就好象遮掉了喬一成的光似的。

  喬一成緊緊地巴著那木門。

  二姨一家子的哭聲,帶起了更多的哭聲,鄰居里有專門幫人哭的女人,一邊哭著,一邊數落著死者生前種種的好,以及對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聲充滿了小小的堂屋。

  喬一成看著,那幫哭的女人裡頭,就有剛才說閒話的。

  突然地,他就沖了出來,對著那女人一頭撞去,啊啊啊,不成調地叫起來,象只瘋了的小獸似的。

  小少年喬一成淚流了滿臉。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們卻圓場說,好了好了,哭出來了就好。真怕小孩子受了刺激腦子出問題。這回好了。

  喬一成媽的喪事辦完了。人火化了,成了一捧骨灰,喬祖望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殯儀館,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媽媽的照片被喬一成拿走放在了自己與弟妹們的臥室床頭的小桌子上。他記得老師說過,照片不能經太陽曬,一曬,就壞了。

  那個掛在堂屋裡的大紅的緞子帳子,二姨說,很想要。喬祖望想:真是,能占一點兒是一點兒。

  喬祖望說:那是你姐收了好多年的,說是留著女兒結婚給縫床被子的。


  二姨說:等到那個時候料子都悶了。又嘆了一聲:我也忙了好幾天了,錢也搭了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喬祖望擺擺手說:拿走吧拿走吧。

  喬祖望有幾天喪假,為了安撫自己中年喪妻之痛,他連著打了兩個晚上的麻將。第三天早上,搖搖晃晃打著呵欠去單位上班了。

  下午的時候,醫院給他們廠子打來了電話。

  電話不大清楚,噝噝的電流聲,有一個女聲說:要去醫院結帳,還有,孩子該抱回去了。

  喬一成的媽媽是生了喬七七以後突然大出血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孩子生下來還好,過了半天,出現了呼吸困難,醫生把他給放進了暖箱。

  這兩天,就一直在醫院裡。

  醫院的人在電話里說:孩子也好了,要快點接回去,醫院不是託兒所也不是孤兒院。還有,帳還沒有結呢。

  喬祖望想了一想,先跑到學校,跟老師請了假,把喬一成喬二強接了出來,又回家領了三麗和四美,拖兒帶女地跑到醫院去了。

  喬祖望看到醫院的帳單後吃了天大的一驚:這麼多?

  結帳處的人說:大人搶救的呀,還有孩子這些天的治療費。

  喬祖望說:我哪有這麼多錢?

  那人又說:哪有看病不給錢的道理。

  喬祖望把身後的兒子女兒向身邊拉一拉,幾個小的縮在他身前,四美抱著他的腿。

  喬一成掙了一掙,想從父親的大掌下脫身出來,卻沒有掙動。

  喬祖望說:你看我們家這一堆娃兒,欠了錢我就只有帶著他們一齊去跳玄武湖。

  那人說:你也不用嚇我,又不是我問你要錢,是公家問你要錢。

  喬祖望說:我真沒錢。要不然你把才生下來的那個扣下來抵債。

  那人火了,刷地立起身來:你耍無賴是不是?

  喬祖望說:我工人階級,一向光明正大,我耍什麼無賴。

  漸漸地圍了人,成一個半圈,看著他們。

  喬祖望索性拉了孩子一屁股坐下來。

  喬一成想要跑開,被父親狠狠一腳踢在腿彎,蓄了滿眼的淚,不肯抬頭。

  到最後,還是打電話叫來了二姨父。

  那個高個子的男人,掏錢付了帳。

  小小的嬰兒也被抱了出來。

  小東西裹在小薄被子裡,喬一成搭眼看了他一下。

  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東西出來的時候喬一成看過他。紅兮兮的臉皺成一團,額上還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麼東西,象剝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剛生下的貓仔,或是沒皮的青蛙,就只不象個人。

  可是現在,他的臉舒展了,那些皺巴全抹平了,滿頭烏黑的頭髮,閉眼睡得正香。

  喬一成厭惡地看著這小東西,心裡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頭有一隻惡劣的兔子。

  喬祖望把小東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著,喬一成僵僵地抱著,忽然想,如果一鬆手的話,會怎麼樣?如果一鬆手。

  這念頭嚇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識地把小東西往懷裡緊了緊。

  喬一成抱小嬰兒是象模象樣的,他抱過二強,也抱過三麗,曾經,抱著四美的時候,三麗還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媽媽看了,會心痛,把三麗拉下來,摟了他說,我的大兒子,怎麼那麼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過了小嬰兒,小嬰兒在他寬大的手掌下簡直象玩具,他看著他,表情甚是慈愛。

  二姨也趕了來。把小嬰兒接過來,看著,又嘆氣。又扯了喬祖望的衣袖輕聲地說:我跟你說姐夫,那個錢,是要還的啊,是我們借你的,不是給你的啊!你要記得還啊!我們是至親,不寫借條無所謂,你記得要還。」二姨父嘆了口氣,張開胳膊,把喬一成他們全圍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喬一成輕輕一扭,從他的胳膊下鑽了出來。

  3

  二姨說:那錢是要還的。

  喬祖望說:那是自然,我還會貪你的錢不成。可是,你姐的單位是大集體,是沒有公費醫療的,不說什麼超生罰我們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寬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帶著你姐留下的這幾個娃兒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麼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沒蓋蓋子,嚇唬哪個嘛!

  接下來的那些天,喬家的大人孩子都開始不好過起來。

  讓他們不好過的,就是那個小東西。

  天熱起來,小東西被從小包裹里解放了出來,穿了身四美小時候的粉色舊衣褲,扎手舞腳地睡在床上,這么小的孩子,其實還沒有完全學會定睛看東西,可是這小東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誰身上,都象是滿含深情。

  鄰居的女人們一個個過來搶著把他抱在懷裡,嘆著說:真是個標緻的娃兒。真是,喬家還沒有長得這麼好的娃兒呢。

  喬一成與弟妹們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見,象亂石堆里的幾塊細小碎石。二強因為有兩道微微倒掛的眉毛而顯得有些苦相,不那麼喜落。

  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喬家沒有這麼好看的娃兒這樣的話,喬祖望是聽不見的,她們不會當著他的面講,而喬一成卻常常聽在耳朵里,他會躲在角落裡,目光陰涼地穿過女人們的身體,落在她們胳膊彎里的小東西身上。無人的時候,喬一成讓小東西躺在床上,自己撐著胳膊俯視著他,與他那水靈靈的黑眼睛對望,忽視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隨便一處用力掐一下。小東西好象反應有點慢,總是隔了幾秒鐘之後才哇地一聲哭起來。喬一成又會急急地把他抱起來,讓他躺在自己細瘦的臂彎里,把臉緊緊地貼著他哭得變了形的小小臉上。

  這個漂亮的,可憐可愛的,又可惡的,身份模糊,奪走了媽媽性命的小東西,喬一成年少的心裡,愛恨交加。

  小東西回到家裡,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膚都松得掛下來。因為沒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喬祖望也花不起那個錢。

  喬祖望吩咐大兒子喬一成,每天煮飯時多放一些水,鍋一開,先把米湯倒出來,放一點糖,餵那小東西。

  熱的米湯盛在小碗裡放在八仙桌上,發出一種清甜的香氣,三個小的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來了。喬一成象轟小雞一樣把他們轟開,吹涼了米湯,一勺一勺地餵到小東西喬七七的嘴裡。

  營養一定是不夠的,小東西不僅瘦了,而且夜間也哭鬧得厲害起來,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臉憋得紫漲。

  喬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來,他也不把小東西抱回自己屋睡,小東西的搖籃就放在喬一成兄妹幾個的大床邊上,夜裡他哭鬧的時候,喬一成睡眼迷濛地坐起來,束手無策。

  他沒有東西給他吃,也不想抱他。

  喬一成呆坐在床邊的時候腦海里突地閃現出一個詞:孤兒。

  他還是有父親的,可是,內心卻跟孤兒一樣地蒼惶失措。

  不,他覺得他其實比孤兒還不如,他還有一串子階梯式排列著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這個竟然還穿著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著自己的小拳頭,一天要餵他五頓,他還要睡十六七個小時。

  他沒法指望爸爸來把他與弟妹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如同母親在世時那樣。

  喬一成在黑暗裡摟了母親的照片,玻璃鏡框冰涼地貼著他的肚皮。

  十二歲上就明白了父親的不可靠,喬一成覺得自己頂天才。

  可是喬一成不知道,其實他還是有點冤枉了他爸爸,喬祖望也並非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接下來的日子。

  白天,喬祖望要上班,喬一成與喬二強要上學,家裡只剩下兩個小丫頭,是絕對看顧不了小東西的,喬祖望把他托給鄰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過兩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喬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錢,喬祖望想,那錢到了她手裡,多半是要變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裡的,實在是太不划算。

  喬祖望的心裡有了一個主意。

  二姨正好來看小東西,喬祖望留了她吃飯。

  喬祖望把孩子們趕到裡屋叫喬一成領著他們坐在小桌子邊吃飯,只剩下他自己與二姨。

  二姨在飯桌上問:姐夫,這下面的日子要怎麼過?你有沒有個打算?

  喬祖望說:打算是有,可是,不好開口。

  二姨警覺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麼個意思?直說好了。

  喬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沒了,我一個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塊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連這二十來塊錢都拿不到,一成他們幾個真的要餓死的,現在,我倒還活著,又不能把他們送孤兒院。而今呢,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小的,這樣養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說: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兒才那么小,你現在情況是難,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們家老齊雖然廠子不錯,但是一個月也就那麼幾個錢,還要貼他老媽三塊五塊的,我又是沒有工作的,我自己還有三個小孩......

  喬祖望打斷他說:這個你放心二妹妹,親兄弟還明算帳呢,我每個月會貼你錢的。你看五塊夠不夠?

  二姨沒說夠也沒說不夠,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窮,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沒少進帳,哪個不知道你是有名的喬精刮子,最會算牌。

  喬祖望馬上反駁:我們是不來錢的,輸贏也就買點花生瓜子小籠包子。

  二姨從鼻子裡笑了一笑,想,不來錢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喬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著說:好了好了,八塊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給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說話了,過一會兒又說:那麼姐夫,那筆醫療費你可不能忘了。

  喬祖望說:那個另外算,我隔個三五個月總會還你一些,就算沒有錢,我也會拿些糧票布票或是工業劵去頂帳,你放心,我不忘。喬精刮子又不是賴皮。

  第二天,二姨就過來,抱走了小東西。

  跟她一塊兒來的是他的兒子齊唯民,那個喬一成從不愛理的小表哥。

  齊唯民歡天喜地的,爭著從二姨懷裡抱過小東西去,嘴裡一疊聲地叫著:七七,七七,七七,笑一個,啊——啊,笑一個!

  喬一成暗暗地罵一句:神經病!

  這一年的夏天,又出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要地震了!

  大街小巷都在傳這個可怕的消息,政府方面也沒有出來批謠,似乎也肯定了這個消息。

  每一個人的腦海中都還在想著前一年唐山的那場震驚中外的地震。但由於沒有電視,只聽廣播與看報紙,其實那印象並不十分鮮明,人人都覺得,這種事,離自己是十分遙遠的。可是一下子,原本以為永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惡運卻在一步步地逼近。

  還好學校已放了暑假,喬一成每天象圈小豬仔似的把弟妹們圈在家裡,三麗膽子小,不敢亂跑,二強卻改不了男孩子的淘氣,一個沒看住就要跑得沒影,四美還小,根本不大懂地震的含義。

  喬一成便發揮想像力,跟弟妹們描述地震的慘狀,說得極其血腥黑暗,嚇得弟妹們再也不敢亂跑。

  二強每天帶著兩個妹妹,抱了裝滿涼白開水的水壺和那個生了鏽跡的餅乾筒,躲在八仙桌下面玩兒。那餅乾筒里其實早就沒有了餅乾,只有一把變了味兒的餅乾屑。

  喬一成放了心,每天做完飯也躲進桌子下做暑假作業,翻看課本或是那幾本早就翻爛了的小人書。

  他們的爸爸喬祖望卻完全不相信地震的傳聞,充分表現了無產階級的大無畏精神,說南京這塊,是風水寶地,多少皇帝都看中了的,哪會隨便亂震,如今的人,就會聽見風就是雨。

  他照舊從容地上班,從容地在單位里打瞌睡,從容地在晚飯時喝兩杯小酒,再略有些鬼祟地鑽進牌友的家。

  又過了半個月,消息越發地緊了,老天爺也好象給出了一點預示,這號稱火爐的城市,原本熱得象下火似的七月,竟然時常地陰天,天空低沉得象要撲跌到大地上,天邊還會有滾滾的烏雲,隱隱的沉悶的雷聲一聲緊著一聲。

  越來越多的人家開始在街邊空地上搭起了簡易的防震棚,一般都是放上一張竹涼床,再把床板豎起來,遮起一小方天地,慢慢地,有人開始弄來大塊兒的蘆席圍成一間簡陋的小屋,裡面放上了居家必要的一些物什,有條件好一些的人家,居然弄來了大塊兒的塑實布和竹杆,搭出來的防震棚就相當地像樣了。

  晚上,人們就住在這樣的防震棚里,點著蠟燭,有人還帶了小無線電,低低的歌聲與播音員四平八穩報新聞的聲音傳出來。

  喬一成家這一進院子幾乎搬空了,到了晚上,就只剩他們這一家還在。四周黑黢黢的,又靜,靜得連躲在古舊的牆角的蟋蟀都不唱了,只有老鼠在樑上索索地來去。

  喬一成想起老師說過,動物比人更能預感自然災害的來臨,嚇得拖著弟妹乾脆睡在八仙桌下。

  那桌子實在太沉,他們沒有辦法把它搬到院子中間的空地上,央求了喬祖望幾次他都不同意搬,因為「怕人偷」。

  喬一成只好安慰自己,在院子的空地上也不見得更安全,要是真的地震了,四周的房子衝著院子傾倒下來,不是砸個正著!


  他可憐的,甚至是錯誤的有關地震的知識,給了他一點點的安慰,支持他帶著弟妹,勇敢地睡在桌子下面,熬過了好幾個夜晚。

  終於,喬一成還是請求爸爸把竹涼床搬到了街面上。他和弟妹們撿來一些紙板圍在竹床邊,活象是一個動物的窩,他們心滿意足了,卻不料當天晚上就飄起了毛雨,雨漸成了線,外面真的呆不住了,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只好又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父來了,帶著齊唯民,用三輪車載來了一大卷大塑膠袋還有一些竹杆,還有工具。

  他一言不發,把大塑膠袋子一個個地裁開,鋪平,再燒了烙鐵細心地把兩大張塑料布粘在一塊兒,然後立起竹杆,到了傍晚時分,喬一成和他的弟妹們終於有了一間像像樣樣的防震棚,在喬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眼裡,這小棚子象個透明的仙宮似的,二強也學人家搬來了臉盆水壺,還包了一包衣服。

  二姨父齊志強買來了燒餅,又燒了一大鍋綠豆稀飯,一併端到小棚子裡,跟喬一成他們一塊兒吃。

  小棚子一下子坐了這麼些人,顯得有些擠,可又顯出一份格外的安全感。

  喬一成看著蹲在地上吃飯的這個高大沉默的男人,腦子裡想起那些三姑六婆們背後的議論,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傳聞,讓他不安不快,讓他覺得屈辱,可是,在心底里,他想,為什麼這個人不是我爸呢?

  於是越發恨了低頭呼呼地喝著稀飯,偶爾抬起頭來傻笑的齊唯民,仿佛,自己的好日子,是被這傢伙給搶了。

  二姨父帶著齊唯民回家了。他們家也搭了防震棚。

  這一天晚上,突然雷電交加,大雨滂沱。

  喬一成的爸爸喬祖望卻在廠里值夜班,還沒有回來。

  雨如同從空中傾倒下來似的,世界只剩一片嘩嘩的轟鳴聲。不時的,有閃電划過,把暗黑的天空撕裂出一個狹長的口子,伴隨著巨大的雷聲,讓防震棚中喬家的四個孩子嚇得魂飛魄散。

  小小的防震棚一下子淹起了水,水很快地漫過床腿,二強從家裡拿來的臉盆漂了起來,一會兒就漂出了棚子。四個孩子身上幾乎全濕了,喬一成拿出一把黃油布傘,用力地頂開,和弟妹們縮在傘下,象四隻濕碌碌打著顫的小狗狗。

  喬祖望今晚倒不在牌桌上,他在廠子裡值夜班,防止壞分子偷盜國家財產,怕是要到天亮才能回來吧。

  小棚子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好象是汪洋中的一條小船。

  喬一成的視力很好,透過半透明的塑料布,他看見遠處有一團光亮,一點點向這一邊移來。

  他記得爸爸和二姨夫都有一個大的手電筒,很亮,能在黑夜裡劃出一小條光亮的路來。

  這一刻,喬一成格外希望來者是那個沉默的高大男人,有了他,就不怕了。

  可是,那亮光終於近前來,有人掀開棚子跨了進來。

  是喬祖望。

  三麗與四美立刻帶著哭腔叫了起來:爸!爸!爸呀!

  喬祖望穿著雨衣,卻也是渾身透濕。

  喬一成說:爸,你不用值班啦?

  喬祖望說:值屁班,哪有小偷這個天出來偷東西?走走走,都回家睡覺去!

  喬一成驚道:爸,說不定今晚就會地震的,我們老師說,地震時常伴有雷雨。

  四美哭出來,聲音尖尖細細:爸!我怕!我怕死了!

  三麗也哭了,二強叫道:不怕,反正我們不在屋裡頭,爸,你也不要回家啊!

  喬祖望想想也是,這種糟糕的天,似乎真的會發生什麼更加糟糕的事。

  他在竹床上坐下來,竹床在一個大人五個小孩的重壓下發出咯吱的聲響,喬祖望說:都睡不成了,坐一夜吧。

  四美艱難地挪到父親的腳下,死死地抱著爸爸的腿,三麗見了也爬過來抱住了爸爸的另一條腿,喬祖望難得地,沒有嫌煩地甩開女兒。

  天地一片黑暗潮濕,可是一家子都在一塊兒了,似乎也沒有那麼怕了。二強問:什麼時候會震?

  喬一成說:不曉得。爸,你說什麼時候會震?

  喬祖望沒好氣地說:震,震,你們倒巴望著震!真的震了,我們一家子住哪兒去,窮家破業就不是家啦?也有兩三件東西呢!那房子倒了,我們就損失一大筆了!

  正說著,喬一成抬眼看著小棚子的頂,忽然驚叫起來:爸,爸,你看!


  小棚子的塑料頂上積聚了不少的水,把頂壓得向里凹進好大一塊,好象馬上就要垮塌下來。

  喬祖望罵了句粗話,用手頂了頂,無濟無事,喬一成叫起來:爸,別頂,會頂破的!

  喬祖望說:沒辦法了,將就吧,反正也淋得差不多了,天亮了就好了。

  正說著,那凹著的棚頂忽然微微地傾斜了一下,裡面盛著的水,嘩地倒在地面上,接著又是微微的一個傾斜,又嘩的一聲。

  二強驚叫起來:二姨父,二姨父來了!

  喬祖望隔著塑料布叫:齊志強?齊志強!

  現在,孩子們都看見了,外面那個高高的身影,二姨父的聲音傳過來:是我哪。再來一下子就好了。

  二姨父拉了門帘走進小棚子,赤了腳踩在汪起的水裡,對喬祖望說:你回來就好了。我擔心這幾個娃兒自己在這裡會害怕呢。要是再積水,你就出去這麼弄一下,搭個棚子不容易,真破了,娃兒們沒地方躲了。

  喬祖望哼了一聲算是答應,又說:也許積不起來了,這雨比剛才小得多了。

  二姨父急著要回到自家的防震棚那裡去,喬一成看著他要走出去,叫了一聲:二姨父。

  他其實是想說:不要走啊,二姨父。

  可是還是沒有說出口。

  二姨父到底不是他爸。

  雨直下了一夜,喬家五口人到最後還是支撐不住,濕得落湯雞似的,竟然在風雨中睡過去了。

  喬祖望占了大半個床,兩個女孩子蜷縮在他的腳下,喬一成打橫睡著,腿跟父親的疊在一起,喬二強只有半邊身子在床上,居然睡得呼呼的,也沒有跌進床下汪著的水裡。

  天光大亮的時候,喬家人先後醒來。

  二強終於跌到床下,還好水居然退得差不多了,裹了一身的泥,象只小泥猴子,睡眼惺松地傻笑起來。

  雨停了,風挾裹著水氣吹過來,涼颼颼的,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涼快的夏日清晨。

  這一天以後,大家又在防震棚里住了大約半個多月,地震並沒有來,公家終於發了消息,說是不會震了,請大家各自回家,恢復正常的生產和生活。

  對於喬一成來說,生活遠遠不能正常。

  在地震過後,喬一成真正地擔負起一家子的日常生活的操持了。

  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每天在轉著同樣的腦筋:到哪兒找點兒好吃的呢?

  喬祖望每天給喬一成一些錢,叫他買菜做飯,如果有大錢的用項,必得要先問過他。

  喬一成成了一個當家不做主的小丫環。

  以前媽媽在時,也不是吃得多好,但好象媽總有辦法安排好他們的飯食,周周到到,媽不在了,喬一成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發現,肚子一天比一天餓了,象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似的,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吃啊,真想吃啊,什麼都行啊。

  母親在時,肚子裡不過有三兩隻小饞蟲,而如今,肚子竟長出了一張小嘴,時時地細細地咬著啃著,讓人不得安生。

  長大以後的喬一成想,失母是刻骨剜心之痛,而挨餓則是肝腸寸斷之苦,這痛這苦吃過了,什麼都抗得住了。

  開學以後,喬一成升了初一,可還在原先的小學裡讀書,這叫「戴帽子」中學。要讀完一年後才正式升入中學。二強九歲了,讀二年級。兄弟兩個還是結伴上學,一路走時,路過早店鋪子,二強總要奮力地吸著他的鼻子。

  前一晚的剩飯要留做午飯,喬祖望廠子離家遠,他帶飯在廠里吃,回不來。喬一成做飯的手藝還不熟煉,怕耽誤了下午的課,總帶著弟妹們用熱水泡泡剩飯就著小菜胡亂吃一頓,每天的早飯就顧不上了。

  有兩次,喬一成把家裡偷養的那隻蘆花雞下的蛋捧在手心裡,想著當初母親私底下給自己做的水潑蛋,忍了許久也沒有再嘗一嘗那滋味。

  雞蛋留著加些蔥炒上一小盤是可以做晚飯的菜的。

  二強每天在上學路上總是會央求喬一成:哥,買根油條來吃吧,買吧買吧。

  喬一成其實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買,錢倒夠,可是糧票不夠。

  終於有一天,喬祖望多給了一兩糧票,也許是他錯拿了的,喬一成買了一根油條拆成兩根與弟弟同吃。

  二強幾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還吮了好一陣子手指,說:哥,我剛才看見有人買了一套,一個燒餅包著兩根肥肥的油條。我剛看見的,乖乖呀,他一個人吃一整套(一個燒餅包一根或兩根油條,叫一套)。


  喬一成被弟弟的呱噪弄得心煩:曉得啦曉得啦。

  二強說:等我長大了拿了工資,我要每天買一套來吃!

  二強高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路走去,懷著將來每日吃一套燒餅油條的理想。

  喬一成每天放學後先回家放下書包再進菜場買菜,其實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場的,完全用不著再多拐一個彎,但如果背著書包進菜場,他心裡彆扭得很。

  菜再簡單不過,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賣,又有豆製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蔥紅燒豆腐。

  有時喬祖望回家早,有興致,會叫喬一成多蒸一個蛋,點上兩滴麻油,蛋上桌時他用竹筷尖兒將蒸的嫩黃的蛋劃分成五等份,幾個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只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兒,通常他的那份兒總會多一些,孩子們也不爭,就是二強,會使點小心眼子,裝做無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兒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喬祖望大約是頭一天晚上多贏了幾個錢,居然帶回來一份鹽水鴨!

  坐上飯桌,孩子們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盤白嫩的鴨肉上,喬祖望一人分了他們兩塊,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先撿了個鴨屁股就著酒,一頓飯足吃了一個多小時,幾個小的吃完了全遛在門邊巴巴地看著那青花的破了一個小口的碟子。

  沒有吃完的鹽水鴨被放在了堂屋的窗台上吹著夜風,怕擺進碗櫥里餿了。

  晚上睡到半夜,喬一成聽到二強小老鼠似地希希索索地跑了出去,一定不是去小便,他們這屋的床背後隔了一道帘子,就有馬桶。

  喬一成心中明白也不做聲,等二強又老鼠似地希索著上了床躺下,才小小聲說:你去幹嘛啦?

  二強嚇得差一點滾下床去,反應倒快,摸索著朝一成的嘴巴里塞了點什麼:哥,別告我別告我!他央求著。

  喬一成嘴裡含了小半塊鴨肉,不吱聲了。他把那小塊的肉含糖果似地含了半天,直到一點味兒也沒有了才嚼著咽了下去。

  喬祖望早起時望了望那碗鴨子,居然沒說什麼。二強喜得微倒八的眉都揚起來了,唱了一天的雄赳赳氣昂昂。

  而之後,喬祖望託賣肉的牌友,居然買了一塊肉!

  真正的,白花花的,大--肥--肉!

  喬一成無師自通,小心地割下最肥的部分,放進鍋里煉成豬油,煉完後的油渣,等不得它冷一冷,喬一成就撿了一個放里嘴裡。

  那個香啊,香得喬一成哆索了一下,一團孩氣地在爐邊轉了幾個圈,抬眼就看見三麗牽著四美站在面前,兩雙眼睛溜溜地盯著自己咀嚼著的嘴巴。

  喬一成一人往她們嘴裡塞了一小塊油渣,兩個小丫頭嘴裡發出唔咩唔咩的聲音,陶醉極了。

  剩下的肉,喬一成加進了許多的乾菜,燒成一大鍋。這乾菜又咸又香,燒成的菜久放不壞。

  乾菜燒肉的香氣傳出來的時候,喬一成猛然想起,這乾菜,還是媽去年曬的呢。也許上面有媽手上的香。以後吃不到了。

  於是十分後悔放了那麼多。

  才想著,忽然醒過來,好一會兒沒看到二強了。

  這個傢伙,一會兒不看著他,就有本事在家裡翻東西吃,喬一成最怕他偷白糖吃。他們家的白糖是放在喬祖望屋裡的,喬祖望相信糖開水養人,喜歡餓的時候喝一杯糖開水補一補。

  喬一成急了,這糖是要糖票買的呀,可別給他挖得淺了一指,爸問起來,這小滑頭一定不會承認,大家都要倒霉。

  喬一成從廚房衝進屋子,正與衝出來的二強撞了個滿懷。

  二強大力把他推開,跑到院子裡,衝著牆角的陰溝大吐起來。

  喬一成驚得過去拍著他的背問:你偷吃了什麼啦?啊?說呀,偷吃了什麼啦?

  4

  喬祖望幾年前得過一次胃出血,當時醫生懷疑他是胃癌,著實嚇了他天大的一跳,後來確診為胃潰瘍,開刀切了四分之一的胃。從那以後,他就格外愛護自己的身體。近來流行喝紅茶菌養胃,他就想法子弄了來,養在一個廣口的大玻璃瓶里,那瓶子是原先媽媽冬天用來醃小菜的。

  那瓶子放在喬祖望臥室的五斗櫥上,暗紅色的液體中,飄浮著絮狀的一團,象一個長著無數柔軟觸鬚的水母,看久了,會覺得它微微地遊動起來。喬祖望每晚吃完飯後二十分鐘,會倒上一杯這種暗紅的液體喝掉。

  喬二強一直覺得那東西的顏色跟酸梅湯十分相象,味道想必也一樣的好,要不,爸爸也不會寶貝似地收著,半點也不分給他們吃,他一直想嘗一嘗那東西的滋味,想得不得了,肚子裡的那張小嘴咂吧咂吧地,攪得他不得安寧,偏偏大哥的眼睛成天象長在他身上似的,讓他沒有機會下手。


  這一回,他終於有了機會。

  但是喬二強實在是沒有想到,那味道竟然是不咸不甜,不苦不澀,卻又咸又甜又酸又澀又苦,豐富得近乎混亂,一到肚裡,就讓他反胃。

  喬二強瘦得離奇,所謂「三根筋挑了個頭」的孩子,卻有一個極強壯的胃,喬祖望說過:吃個石頭下去也能消化得了,偏偏消受不了紅茶菌,搜肝抖腸,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喬一成怕他吃了老鼠藥,這會兒放了心,在一旁一個勁兒地恨聲說:活該!活該!

  喬二強從那以後,就很少亂搜了東西來吃,生怕吃了什麼怪味道的玩意兒,害他把胃吐個空划不來,喬一成倒省了不少的心。

  喬一成漸漸地對家事越來越熟悉,他知道什麼樣的青菜好吃,還學會跟菜場賣菜的大嫂賣乖討好,以便多得一根蔥,他學會了控制米飯的放水量,以便在飯將熟未熟時倒出一些濃稠的米湯來跟弟弟妹妹們分食,他還學會了在飯鍋里放上一隻小碗蒸菜,這樣可以省時省煤。他甚至跟鄰居大媽討來一些菊花澇的種子,找來一個大的柳條筐,拿上小鐵鏟子,帶上二強一起,去街心的花圃里偷土。

  看花圃的胖子衝著他大叫,喬一成也不理,埋頭苦挖,他知道這胖子是他一個院子的鄰居,不會真的拿他們兩個小孩怎麼樣,喬二強象只猴子似地跳來跳去對著胖子做鬼臉,不一會兒,喬一成就挖了滿滿一筐的土,跟二強兩個一個拖一個推地弄回了家。

  三麗跟四美聽說哥哥要種菜,好奇地過來看。四美說:大哥,我們種一點肉吧,種一點肉吧。

  三麗大四美兩歲,要懂事得多了,說:那個是種不出來的。大哥,我們養一隻豬吧。

  喬一成低頭往土裡埋菜籽,一邊說:城裡連雞都不給養,還想養豬。你們把雞給看好啦!讓它跑出去,給居委會的看見了就要叫我們殺雞。

  二強把那隻蘆花雞抱在懷裡,神氣活現地說:誰敢殺我的雞,我跟他拼了!

  那隻雞是他從小養大的,買來的時候那樣小的雞仔,二強在牆根的濕泥里挖了蚯蚓拌在剩飯里一點點餵大的,到現在他還會從菜場裡撿了別人扔掉的菜葉來餵它。蘆花雞毛色光滑,很是爭氣,隔天會下一個蛋,咯咯咯地跟在二強身後討好似地報喜。

  菜籽埋下去不久,真的發出了幾叢綠瑩瑩的菊花澇,這種野菜十分好養,只要一點水便長成一大片,割了還長,一直會長到秋天,老得吃不動了,卻會結出一球一球的種子,來年還可以種。

  於是喬一成跟他的弟妹們喝了好多次菊花澇湯吃了好多次清炒菊花澇,還不要錢,喬一成種菜的信心更足了,打算來年再種一筐韭菜。

  秋風颳起來,卷了乾枯的落葉打著滾地向前,冬天快來時,喬一成跟喬祖望要了錢,買了足足一百斤大葉青菜,曬了好幾個太陽之後,他死活拉了二強,在井邊逐棵地洗。

  井水冬暖夏涼,然而洗得久了,手還是冰得生痛,手指尖的皮全皺了起來,二強受不住了,從井裡打了水往菜上一澆,就把菜撥拉到一邊,被喬一成看見了,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每棵菜都要把葉子扒開來洗乾淨!給我看見還有泥你就給我舔乾淨!喬一成已經有了當家十足的氣勢。

  在二姨的幫助下,喬一成把菜全醃在了大水缸里,這樣,整個冬天就不愁沒有菜吃了。

  二姨把菜在缸里碼實,一層層地撒上粗鹽,忽然說:你媽的手比我的好,她醃的菜到了開春還是嫩白的。以前她總是幫著我醃菜,你還記得嗎?

  喬一成現在極不願意有人提起他的媽,那是一個剛剛結了痂的傷口,那個痂靜靜在伏在他的心口,掩護著下面洶湧的疼痛,對任何揭開它的企圖無限畏懼而厭惡。

  二姨又說:醃菜很費力氣的,今年為了給你們醃,我自己都只醃了八十斤,回頭我不夠吃的時候,到你們家來拿兩棵你不會不給吧?

  喬一成哼了一聲算答應,心想,這才象是你說出來的話!

  在所有的家事中,喬一成最最難以接受的,就是倒馬桶。喬一成幾乎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熟悉這個活計。

  每當馬拉的收糞車夸達夸達地來到巷口,就會停下來,那個收糞的人嘩嘩地搖響大鈴鐺的時候,喬一成總要下極大的決心才把家裡的馬桶拎出去。

  喬一成在同齡人中只算中等個頭,夠不著糞車,那收糞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粗壯結實,有一付軟心腸,總是接過喬一成手裡的馬桶,替他倒掉,然後再遞還給他。

  拉糞車的馬據說是部隊裡淘汰下來的老馬,有著溫順憂傷的大眼睛,疲憊地噴著鼻,喬一成總覺得它用慈悲的眼神望著自己,會讓他無端地想哭,他總是用手撫摸馬兒掉了毛的腹部,有時也會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珍貴的,做菜用的方糖來餵它。


  喬一成拎了馬桶去陰溝旁用竹刷刷洗,頭一次刷完後,他足有兩頓吃不下東西,儘管肚子餓得要命,還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然而,人的身上似乎有著無限無限的可能,慢慢地,喬一成竟然也接受了這樣的一件事,他甚至會把刷好的馬桶放在牆根下在太陽里曝曬,並且自如地在做完這件事以後吞下大碗的飯菜。

  喬一成覺得自己好象是稀軟的泥巴,被放進什麼形狀的容器,便成了什麼形狀。

  媽走後的第一個春節來了,喬祖望買了一些菜,年夜飯還算豐盛,二姨父也送了一條鹹魚來,還給了喬一成他們一人一點壓歲錢。

  年前,有許多人家炸爆米花,空氣里全是甜香氣,因為二強在別人家炸好的爆米花里偷抓了一把,喬一成跟鄰居還大吵了一架。

  鄰居的女人家境也不太好,跳腳痛罵,喬一成只看著她,薄薄的嘴唇翕動著,一句是一句,冷冷地揭著她及她家人的短處,直罵得她臉紅脖子粗。

  喬一成如同一隻小刺蝟,懂得了張開自己的刺,刺痛別人,護衛自己及弟妹們。

  冬天很冷,喬一成和他的弟妹們沒能穿上新衣,二姨帶著齊唯民來的時候,喬一成看見齊唯民穿著藏青色的新棉襖,和一雙新的棉鞋,也是藏青的鞋面,雪白的鞋邊兒。

  喬一成想,這都是用喬家的布票買的。

  二姨帶來了零頭布,要替喬一成他們兄妹幾個把舊棉衣短了的袖子接長一些。

  幾個孩子都順從地脫下棉衣裹著棉被坐在床上等二姨接好他們的衣袖,只有喬一成堅決地拒絕二姨的好意。

  他的棉衣袖子短得最厲害,直露出青瘦的一截手腕,但他依然不要二姨替他接長袖子,倔得象一頭驢。

  他也不要看齊唯民抱著的喬七七。

  那小傢伙七個多月了,比先前更漂亮,黑水晶一樣的眼睛,嘟著的紅嘴唇,頭髮越發地軟而濃密。

  齊唯民親熱地抱著他,嚼爛了蒸糕餵給他。

  小傢伙急急吞咽著,還舔著表兄的嘴,嘖嘖有聲,然後又張了沒牙的嘴笑,笑得真象一朵花一樣。可是喬一成還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跑出屋去看那屋檐下結的尺把長的冰凌,伸手掰下一根來,象吃冰棍似地吮吸。

  齊唯民抱著喬七七跟出來,說:吃這個不冷嗎?又把喬七七舉起來:你不想抱抱你的小弟弟嗎?他是最漂亮的寶寶,乖得唻!

  小傢伙似乎受不了喬一成冰冷的目光,直往齊唯民的懷裡拱,屁股撅起來,小掘地鼠似的。

  齊唯民拍拍他:要是多吃一點營養,他很快就會長出牙來。然後會走路,我真想他快點學會走路。

  喬一成冷笑了說:是啊,叫你媽多給他吃點好的,別捨不得,把好的都往你們自家人的嘴裡塞。我爸每個月是給了你們家錢的。說著回屋去了。

  留下齊唯民,被他的冷語與陰寒的表情嚇得有點發懵。

  年過完之後,喬一成開學了。

  開學之前,街道幼兒園的老師來過,喬一成對喬祖望說,老師跟他說,最好叫四美去上學前班,三麗過了年就七歲了,夏天一過就該上小學了,她上學前班有點晚了,四美五歲了,再不進幼兒園也晚了。

  喬一成兄妹幾個從來沒有上過幼兒園,都是媽在家帶他們,喬祖望說:上什麼幼兒園學前班?這四周多少小娃兒不上也挺好。

  喬一成說:老師說,現在跟以前不同了,上過學前班的小孩跟沒上過的以後上了小學就是不一樣。

  喬祖望說:有什麼不一樣,上過的多條尾巴沒上過的少一塊肉?

  喬一成不作聲了,他知道說不動爸爸。

  當初二強七歲該上小學時,喬祖望原來打算叫他遲一年上,媽說人家的孩子都是七歲上學,硬是送二強去學校,讀了一個月,二強依然只能從一數到十,過了十,恨不得把鞋脫下來搬著腳趾頭數,老師們說這孩子腦子不靈光,晚一年上也好,等「腦子再發育發育。」

  喬祖望想,晚一年上也晚一年教學費,反正那小子也不象個能讀書的,一付人頭豬腦相,生他的那一年自己喝酒喝得特別厲害,那時也買不起象樣的酒,只能喝自製的,怕是傷了這孩子的腦子了。

  於是喬二強又回了家,到了第二年八歲時才上一年級。如今更是不能指望喬祖望會讓三麗四美上學前班了。

  喬一成只能為妹妹們嘆息。

  三麗與四美繼續在家裡呆著,滿院子瘋跑,一天天地長大。

  到了夏天,三麗終於上了小學。喬祖望因為三個孩子一學期加在一塊兒要八塊多錢的學費而大大地著惱。

  上了學沒兩天,三麗就出了點兒事。

  那天,二強跟三麗一起放學回家,才三點鐘,可能是餓了,二強突然想出了個點子,跟三麗說:現在菜場後面有人偷偷地做生意賣菜了,我們也做生意去!

  三麗問二哥:做什麼生意?

  二強說:我們賣雞蛋去,賣了錢我們買點心吃。桃酥,還有油饊子。

  三麗樂了,說好。

  兄妹倆把家裡雞下的蛋拿上出了門,一共四個蛋,一個人在口袋裡裝了兩個。

  5

  二強帶著妹妹三麗無畏地邁出了做生意的第一步,可是這一次勇敢的嘗試不幸以失敗告終。

  兩個小孩子一路偷偷摸摸,鬼祟地往菜場走,略看見個人影兒,二強就把妹妹往牆角一推,說:你先撤,我掩護。

  他們想像著,自己是抗戰時期的小八路。然而,小八路二強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口袋裡藏著的雞蛋被焐得溫熱了,小八路二強想,賣了雞蛋買東西吃,還不如先吃它一個蛋,省下來一個再去賣,肚子也飽了,零花錢也有了。二強拍腦袋,這樣的好主意,怎麼早沒想到呢?

  於是小八路二強就把一個雞蛋在牆角一磕,磕了一個小洞,來不及地尖了嘴湊上去吸,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沒吸上什麼來,二強下決心把雞蛋在牆角上又是一磕,再吸,這一回成了,那蛋清混著蛋黃呼溜一下順著喉嚨就下了肚子。

  三麗見了抓住二強的衣角問:二哥你吃什麼呀吃什麼呀?

  二強說:沒吃什麼呀。

  三麗尖細了嗓子說:騙人,我看見了!

  二強說:肚子吃到了,嘴巴沒吃到,真的,不騙你。

  三麗說我也要吃。

  於是二強就跟三麗一起分享了另一個生雞蛋。這回兩個人吃了一嘴的腥氣。

  剩下的兩個蛋,兩個孩子真的拿到菜場後巷去賣了。

  不過沒賣掉,被聯防的給抓了。

  聯防的也是鄰居,不會真的把兩個小孩當抓投機倒把分子,就只送他們回了家,說,城市不能養雞,小娃不懂事不追究責任可是這雞不能留。

  有熱心的鄰居阿叔就幫著把雞給宰了。

  二強省悟過來撲上去要搶他的蘆花時已經晚了,蘆花已經被割了脖子,大力地摔在牆角,痛苦地撲騰兩下,揚起一點灰塵,終於不動了。

  二強愣了一小會兒,扯著嗓子痛哭起來,塗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邊哭邊訴: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蘆花啊!

  聯防的和鄰居聽了笑得不得了,這缺心眼的孩子話!

  喬祖望回來後聽說了,倒也沒說什麼,叫喬一成把雞燉一鍋湯。

  砂鍋是用了好多年的一個,據說是媽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賠嫁之一,許久沒有燒湯,落了寸許的灰,喬一成興頭頭地洗得乾乾淨淨,雞湯啊,好象八輩子沒吃過了似的。

  不一會兒,湯就開了,整個小廚房被香氣淹沒了。

  喬一成和三麗四美覺得,這巴掌大的地方,就象是飄浮在香味的海洋里的一艘船。

  喬一成在爐子上墊上一塊鐵隔板,把煤火封得小些,好讓湯燉得更香濃,這是二姨教他的。

  終於還是忍不住,喬一成揭開砂鍋的蓋子,金黃的湯里,飄著依然青綠的蔥段,還有一個雞肫。

  那個雞肫上下浮動間帶給喬一成和妹妹們無比的誘惑。

  他終於下決心飛快地把手指伸進滾燙的湯汁中,撈起那個雞肫,咬了一口,三麗過來也咬了一口,四美也咬了一口。

  三個孩子極有默契地一聲不響地就把那個雞肫給分吃了。

  幾乎在咽下最後一口雞肫的同時,喬一成就想起,壞了,闖大禍了!

  爸爸是最愛用雞肫下酒的。

  喬一成被這個覺醒驚得魂飛魄散。

  三個孩子答成一致,要是爸問起來,死不承認!

  果然,雞湯上了晚飯桌時,喬祖望先撈了一撈,又撈了一撈,沒有找到雞肫,問喬一成,是不是你偷吃了。


  喬一成咬緊牙關說沒有。

  三麗與四美也都說沒有。

  沒有。

  喬祖望相信了,說肯定是幫著殺雞剖肚的杜果子給順走了!

  喬祖望跳到院裡開罵,鄰居杜果子也跳出來回罵,說自己是好心餵了驢肝肺,一定是喬家幾個饞嘴貓偷吃的。

  喬一成也跳出來幫著爸一道罵,你才饞嘴貓,你們家一家子饞嘴貓!

  為了這件事,杜果子一家跟喬家整有幾年互不搭腔,來來去去鬥雞眼似的。

  喬一成一邊吵心一邊撲通撲通地亂跳,原來吵架大聲兒點竟然可以歪曲事實,這種認知叫他很怕,他心裡暗下決心,以後絕不做這種事。

  喬祖望吵得累了也做了罷,一把掌拍在一成的頭頂上:回家去,把湯給我盛起一碗收好,留給我明天下面!吃吃吃!你們幾個,有多少吃多少!

  這一回喬祖望冤枉了他的二兒子。

  喬二強一口雞湯都沒有吃。他縮成一團躺在床角,想念著他一手養大的蘆花。

  喬一成這一年十三歲了。戴帽子中學一年級。

  喬一成是個好學生。

  整個學校從小學部到初中部公認的。

  他是一個整潔的孩子,在這個三流的小學裡,他是一個異類。

  每天上課,他認真聽講,成績好,功課做得漂亮,每天晚上做完家務就趴在飯桌上寫啊寫啊。那時候,孩子們也沒什麼娛樂,聽聽無線電而已。

  喬一成愛聽小喇叭節目,一邊聽一邊做事,也就不大累也不大煩了。他聽一個叫孫敬修的老人講故事,聽得入神,在腦子裡想像著那是什麼樣的一個老爺爺,這樣神奇。喬一成對自己的爺爺或是外公都沒有印象,很多年很多年,一提到老爺爺三個字,喬一成想到的就是他想像中的孫敬修。

  晚上,喬一成愛躺在床上聽無線電,一遍一遍地聽繡金匾這支歌兒。

  聽著聽著,會有眼淚滑落,臉上靠近眼角的一小塊兒皮膚就有一點繃緊的感覺,像傷口收口時的繃緊感。

  喬一成家孩子多,爸爸又沒什麼兒女心腸,收入也有限得很,可是喬一成的襯衫總是乾淨的,而且,那居然是一件淺灰色的的確良的襯衫!是媽媽生前用爸爸的舊襯衣給改的。這使得喬一成在同學中顯得更加卓而不凡。

  他表情嚴肅,眉頭微蹙,眼神飽含憂傷,老師們說,喬一成這小孩,將來是會有出息的。

  其實,僅在兩年以前,喬一成並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他跟這所三流小學眾多的小孩子一樣,放學後大街小巷跑著瘋玩,背上背著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小店裡兩分錢買上幾粒糖,糖紙都與糖塊兒粘到了一起,沒耐心的孩子就忙亂地一撕,連帶沒撕乾淨的紙一塊兒含在嘴裡,等紙被口水沾濕了再呸呸地往外吐,從不會想到成績的問題,能夠上個離家近的中學已經心滿意足。

  老師們也從不會想到要苛求孩子們怎樣用功,他們長大了,也不過先待業,運氣好的,進國營單位,運氣不好,去大集體,或是乾脆進街道廠子,不要再下鄉插隊就已經算是走運,生到好時候了。

  老師們會趁著休息時間跑到附近的小菜場去買菜,然後在辦公室里理好,以便下班後回家沖洗了就可以下鍋,女教師們也會偷偷地掏出毛線來打,一起商量花樣子。有時也讀讀報紙。

  一九七六年,喬一成四年級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人物。

  一個叫文清華的代課老師。

  第一次見到文老師,那種感覺,讓喬一成震憾得半天無法動彈,他這才明白,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男人。

  與他所見過的所有的男性都不同的男人。

  不像他的爸,每天以賭博為樂,也不像他的鄰居,一到六月就打了赤膊,穿大褲衩趿著人字拖鞋,在院子裡大聲地說笑吵架,也不像他的二姨父,只知沉默地勞作,也不像其他的男教師們,灰撲撲的衣著,面容沉悶,時常抱怨,用方言授課。

  文清華穿著白襯衫,和一件米色的列寧裝,藍布褲,半新不舊的布鞋,衣服褲子都磨得毛了,可是,卻那麼整齊妥貼,他的五官其實並不英俊,周身卻揚溢著一種讓喬一成感到陌生的奇妙的氣息,慢慢地喬一成才明白,那叫書卷氣。文老師戴著寬邊的眼睛,溫文地笑著,用略沙啞的聲音跟學生們打招呼。喬一成覺得他乾淨得如同剛剛從井裡汲上來的水,他面對著他,也時常會有久久看著水面時微微的暈眩感。文清華讓喬一成突然間明白,原來男人也可以是這樣的。


  其實喬一成不知道,文清華也許還算不上一個男人,他不過是一個大男孩子,還未滿二十歲。然而十八九歲對於當時不到十歲的喬一成而言,還是一個頗遙遠的概念,他很少會想到自己長到那樣大時會是什麼樣子。

  從老師們私下的議論里,喬一成慢慢地知道了文老師的一些事。

  文清華是來代回家生孩子的李老師的語文課的,他的父母都是解放初留學回國的大知識分子,母親性子高傲倔強,文革時被逼得跳了樓,父親卻性格綿軟,終於熬了過來,他的一家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跟著父親。剛回城時文老師的父親曾在喬一成他們學校呆過一陣子,大家都知道,那個衣著破舊襤褸的微駝著背掃操場,坐在食堂極矮的板凳上幫著摘菜的老校工是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常青藤學校的博士,某著名大學的前任校長,一年以前,老頭子離開了這個小學,而他的小兒子文清華一直待業在家,現在到學校來代課。

  文清華是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每一天他走進校園都會有無數好奇羨慕的眼光追隨,而他自己前不自覺。

  文清華雖然學的不是師範,但是他的課講得極為生動,極標準的普通話,聲音低沉而柔和,從不大聲喝斥任何人。他還給孩子們講安徒生和格林童話,給他們講長襪子皮皮和淘氣包艾米爾,給他們讀李白杜甫,大段大段地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背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孩子們太小,其實並不明白他背的是什麼,卻無一不沉醉在他的聲音里。

  喬一成幾乎每一堂下課都飛也似地跑到老師辦公室,趴在窗台上看文老師。

  沒有課的時候,文清華總是捧了書在看,他坐靠窗的位置,側身擋住陽光以免刺眼,在身體拖出來的一方陰影里,專心地看書。喬一成只能看見他挺直的背。他穿了件略有些褪色的青色襯衫,外面罩了一件很舊的淺色的毛背心。喬一成從來沒有見過身邊的男人這樣穿過,他們多半穿著舊的衛生衣,他們的毛背心多半是雜色毛線織成,只穿在外衣里。文老師大約是看得累了,轉過頭來,看見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擠得扁扁的喬一成,開心地敲著玻璃跟他打招呼,還沒等他打開窗,喬一成就跑了。喬一成的成績慢慢地越來越好了,越居全班第一,後來又成了年級第一。那個時候,他只是單純地喜歡聽文老師的課,打心眼兒里願意跟文老師學東西。文老師說,你要好好念書,他便好好地念。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這一年的冬天,全國五百七十多萬在動亂里掙扎過來的年青或是不那麼年青的人參加了考試,錄取了三十萬人。這裡面,就有文清華和他的長兄與二姐,他跟他近三十歲的姐姐竟然是同系同班的同學。

  文老師要走了,喬一成問他的數學老師,文老師去哪兒?

  數學老師說,去上大學。

  喬一成問,大學在哪裡?

  數學老師說,在南大。

  喬一成問,那近啊,以後我也去,找文老師。

  數學老師笑了,那是大學啊,全國有多少人可以進大學?那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得祖墳冒青煙才行。

  文老師走的時候,喬一成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走到文老師面前,囁嚅地請求他說一點外國話來聽。他聽人說文老師連外國話都會說。

  文老師果然說了,並且告訴喬一成,那是一首外國詩。

  喬一成上了戴帽子中學以後,也開始學外國話:LongliveChairmanMao.

  文老師說,他讀的那首詩叫雪夜林畔小駐。

  多年後喬一成找了來看。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

  文老師離開的那天半夜裡,喬一成把小無線電貼在耳朵跟子下,轉了無數的台,終於找到一個電台,正在說外國話。

  那種陌生的語言在喬一成的耳朵旁細水長流,喬一成看著黑影重重的屋樑,三角形的屋頂上,有一個很小的氣窗,喬一成對著那一小塊透進來的微光,在心裡發誓,從今以後,他要更用功地念書,做一個好學生,將來象文老師那樣,進大學,坐在陽光里讀書,還要學會說外國話。

  無論他家的祖墳會不會冒青煙,他都一定要做到,喬一成想。

  一定!

  6

  喬一成的數學老師也算是他的鄰居,在以後的幾年裡,喬一成都可以零落地聽到文老師的事情。


  文老師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就讀完了大學全部的課程,考上了研究生。

  喬一成問,什麼是研究生?

  數學老師說,說是讀完了大學再往下讀。

  喬一成才明白原來人上完大學居然還可以再念書。而且,文清華的父親也恢復了職務,繼續擔任文老師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校長。

  數學老師說,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讀研究生?人家這不是祖墳冒青煙,人家根本是祖墳修在了風水寶地,雖然倒過霉受過苦,可是苦完了依然能夠有光鮮的人生。

  在喬一成艱苦求學的日子裡,文清華就是他前方的一盞明燈,引領著他忙忙地前行。文清華離他越遠,他便越是要前行,喬一成想,無論這條路有多遠,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帶著弟妹或是一個人到北京西路去,那裡是國民黨時期的使館區,如今住的都是省級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綠樹掩映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看著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莢包圍著,牆上爬滿了青藤的小樓,看著那三角形的屋頂,屋頂上還有煙囪,很長一段時間裡,喬一成一直以為那煙囪下面一定是廚房,後來才知道,那是壁爐的煙囪,那小樓的窗子總是關著的,偶爾有人影閃過。

  喬一成想,長大了,成人了,讀了很多書,然後,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這樣的小樓里呢?那個陌生的,因為不了解而無比誘惑的另一個世界。

  在學校,他的成績依然一路領先,回到家裡,他努力地持家,必要的時候,化身為刺蝟或是牙長齊了的小狗,護衛自己和他的兄弟與妹妹們。

  老師們常說,喬一成是天,喬二強就是一領蘆席,真是龍生九子,一個娘肚子裡跑出兩個天隔地懸的人物來!

  喬二強反應遲鈍,他弄不懂任何一門課老師講的知識,體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腳,甚至連唱歌都嚴重跑調,到最後不僅自己跑,還帶著全班一起跑,溫和善良的中年音樂女老師只好給了他一付小鈴鐺,請他替老師的風琴「伴奏」以便讓班上其他同學們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裡啊春天在哪裡?

  喬二強坐在角落裡認真地敲著小鈴,叮叮叮,完全不在節拍上,可是,也只有這樣了。

  喬二強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個靈敏至極的鼻子,哪裡有好吃的,他一聞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匯報他關於美食的心得:哥,糧站新出了一種東西,叫麵包,軟得跟棉花似的,一個要一毛錢,我們同學分給我一小丁點。哥,要是有清蒸魚吃的時候,沾點醋,吃起來跟螃蟹的味道有點像!

  二姨父送了他們兩個西瓜,喬祖望拿走一個自吃,叫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分那個剩下的,結果發現是生的葫蘆瓜,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二強從喬祖望屋裡偷出糖罐,把瓜瓤挖出來用糖醃了,果然好吃。

  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的米飯吃法,用開水泡飯,倒點醬油,撒點細鹽,再挑指甲蓋那么小的一塊豬油拌進飯里,香得不用菜就能吃一大碗。

  他帶著三麗一塊兒上糧站打油,甜言蜜語地叫,阿叔,阿叔,油端子多控兩下啊,多控兩下啊。

  三麗很快就學會了:阿叔,油端子多控兩下啊!

  因為嘴巴實在饞,二強在學校里沒少闖禍,有一回,他偷跑進食堂,把同學飯盒裡的葷菜全撿出來吃了,被食堂阿姨抓了個現的。

  老師們說,這個孩子,真是壞得老實,你偷嘛在不同班上偷呀,一個班偷吃一個飯盒裡的菜,也看不大出來,喬二強倒好,只盯著一個班偷!翻得一竹筐子裡的飯盒全開了蓋,散亂著,一窩子老鼠扒拉過似的。

  喬一成代表父親站在喬二強班主任的面前聽侯處理,瘦小的臉上一派嚴肅,再感羞恥也沒有用,誰叫喬二強是他弟弟。

  二強心愛的蘆花死了好長一段時間裡,他連美食都不再關心,人變得更加遲鈍,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空地上發現一隻貓。

  他把那貓抱回了家,喬一成一看就炸了:這是什麼鬼東西?

  那貓掉毛,渾身癩痢頭似的東一塊西一塊,還少了半截尾巴。

  喬一成厲聲叫二強把這東西扔掉,二強:哥,我們養吧。養吧,它長得多象蘆花啊!

  雖然二強荒唐地把禽類與哺乳類動物相提並論,可不知為什麼,喬一成沒有再堅持。

  喬二強管這隻貓叫「半截子」,喬一成說:什麼鬼名字!

  二強跟「半截子」親如兄弟,來來去去,形影不離。二強在垃圾桶里撿魚骨頭餵「半截子」,用剩菜的汁拌米飯給它吃,「半截子」竟然長胖了,身上的毛也不再掉了,半截尾巴輕甩,安靜地跟在二強身邊,真的象當年的蘆花。


  這個星期「半截子」竟然跟二強跟到了學校,安靜地躲在二強教室的窗戶外,卷得象一隻球,曬太陽,等著二強下課帶著它玩一會兒,再捲成一隻球,再等。

  笨蛋喬二強的貓竟然通人性,這引發了孩子們的好奇與虐待欲。幾個男生劃了火柴去燎「半截子」的毛,揪它短了一截的尾巴,另有兩個男孩架著二強不讓他撲過來。

  「半截子」被堵在角落,四周全是男孩子們細長的腿,走投無路,絕望地咪唔咪唔叫,二強心如刀絞,奮力脫身出來,向著人堆撞去,成功地撞倒了一個領頭哄鬧的男孩,那男孩跌倒在地,磕破了頭。

  男孩大叫:賠錢!賠錢!賠死你!

  喬二強冷靜下來,被尖厲的錢!錢!錢!的叫聲嚇傻了。

  喬二強不敢不告訴大哥,可告訴大哥總比讓爸知道的好。

  喬一成也不敢叫爸知道,人家家長真的要求他們賠醫療費的話,喬祖望會扒了喬二強的皮的。

  喬一成怕極思變,決定先發治人。

  他帶著二強,拉著兩個妹妹,抱著「半截子」,浩浩蕩蕩地上了那男孩家的門,堵在人家大門口,也不說話,似一場無聲的控訴。

  那男孩的爸爸出來問:你們幹什麼?

  喬一成把「半截子」舉到他眼皮底下說:你們家李強燒我們家的貓。

  又拉過二強展示他手臂上的青紫與劃痕:他還跟別人一起打傷我們家二強。

  男孩的爸爸說:你想怎麼樣?你們家二強不是把我們家李強的頭打破了一塊?

  喬一成說:二強是正當防衛,他不打二強,二強也不會打他,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男孩爸說: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一成就不做聲了,二強卻抽泣起來,鼻涕眼淚塗滿臉。幾個孩子一隻貓,堵著人家大門口,沒媽的孩子本來就有幾分可憐,這麼一來,沒理也變得有理,何況本來就有點兒理。

  男孩爸只好說:算了算了,我們相互不計較了,以後你們也別在一塊兒玩,省得麻煩。

  喬一成用他年幼的智慧,成了二強和妹妹們心目中頂頂厲害的人。

  二強屁顛顛地跟在哥的身後,抱著他的「半截子」,三麗與四美一人一邊扯著一成的手。

  喬家的孩子沒有媽,爸也不管,可是也是不好欺負的,喬一成這小孩子不簡單吶,鄰居們這樣認為。

  只有一回,喬一成在弟弟妹妹們面前發了雷霆之怒。

  那天,隔壁院子裡的鄰居媽媽家辦喜事,前後兩進院子擺了十來桌酒,特地請了永和園的廚子來掌勺,香味穿牆越戶,像化了實形似地當頭罩下來,二強坐不住了,趁著大哥不在家,帶著兩個妹妹溜進了隔壁的院子,找了一張擠在角落裡的桌子坐了下來。來客很多,大圓桌子又頗占地方,大人小孩加上幫廚遞菜的,場面熱鬧而亂鬨鬨,讓二強和三麗四美很安心,一通猛吃。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穿著玫瑰紅的春秋衫,頭髮梳得溜光,鬢角別了一朵粉色絹花,新郎是一套藏青的衣服,上面有刀裁似的摺痕,格格正正,兩個人都是一臉喜氣,後面跟著的是新郎的媽。

  二強一看那人,拉了拉三麗與四美,溜下座位,往牆邊蹭去,可還是被新郎的媽一眼看見了。

  她就是在喬媽媽葬禮上被喬一成撞翻在地的那位,姓吳,出了名的眼尖嘴厲。

  吳姨一把把二強四美抓過來,問:你們怎麼來了?你們家隨份子了嗎你坐下就開吃?

  話是帶著笑問的,可是卻不好聽。

  有鄰居來勸:算了吧,大喜的日子,就算替你兒子積德,你能快快抱上孫子,看他們家困難,孩子可憐。

  吳姨說:可憐也不能犯賤,他們要是沒有爸我就讓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一起來吃,又有什麼了不得。可是他有爸,他爸有錢坐牌桌沒錢給兒女吃飽飯?

  鄰居又勸:他爸也掙不了多少,還欠著人家錢。

  吳姨的尖嗓門兒說:他爸沒錢嗎?他爸在福利廠工作,屬於民政局的,正經的國營單位,現在一個月也漲到三十來塊錢了,咸乾魚埋在飯碗裡吃,他不養兒子女兒叫兒子女兒跑到別人家飯桌上混飯吃嗎?

  喬祖望的老爸原先開了個剃頭鋪子,喬祖望很小就在裡面幫忙,一解放,小剃頭鋪就成了合作社性質,喬祖望快出師的時候,一場大火把鋪子燒了個精光,喬祖望往外跑的時候被砸爛了左腳的一個腿趾頭,由此算做殘疾人,因禍得福,進了福利工廠。


  吳姨的話越來越不好聽,二強靦著臉,也不走也不答話。

  鄰居們來圓場:算了算了,快跟吳姨來說聲恭喜,吳姨給你們拿包喜糖,回家去吧。

  吳姨的口氣也軟下來: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說說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計較,來拿糖吃。

  喬一成卻在這裡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扯了二強,二強又扯上三麗,三麗又扯了四美,四個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螞蚱似地,跑出了小院。

  喬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個人臉上貼燒餅似地貼了一記耳光。

  喬家的這幾個孩子,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喬一成也好,二強三麗四美也好,鄰居們也好,好象都忘記了,喬家原本不是四個孩子,而是五個。

  那最小的,寄養在二姨家的喬七七,喬祖望也就是在每個月二姨上門要生活費的時候才會想起來。

  那小孩子有一歲多了,依然出奇地漂亮,卻瘦成了一個大頭寶寶,細脖子快要支不住腦袋似的,那腦袋因此就微微有點歪,大而圓的眼睛,目光總是低垂著,偶爾刷地抬起來看人,活象易受驚嚇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齊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極心痛這個小弟弟,喬七七也特別粘他,喬七七開口講話時發的第一個音不是爸,也不是媽,是哥,聽起來象是打了一個嗝,齊唯民卻高興得不得了。

  這些日子,這個小孩子老常鬧肚子,二姨父帶他去看過一回醫生,好象效果也不明顯,吃了藥好了,藥吃完了沒兩天還拉,二姨說,醫生不是說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緊,別老往醫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於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餵他喝。

  這一天象往常一樣,喬七七一看見齊唯民放學回來就跑過來抱住他的腿,拿剛長出的細牙咬他厚的勞動布褲,咬出一小片濕來。

  齊唯民抱起小表弟,卻聞見弟弟身上有些惡臭,拉開小傢伙的褲子一看,兜的尿布上糊了一塊屎跡,都快幹了。

  齊唯民趕緊給小傢伙收拾,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做得很細心,手又輕。

  齊唯民對二姨說:媽,小七還在拉呢。弄髒了。

  二姨說:髒也沒辦法,一天給洗了好幾回了,尿布都還沒幹,我也沒辦法,醫院也去了,土辦法也試了,冤枉錢花了不少,也不見效,也許是腸子還沒長好,等大一點就好了吧。

  齊唯民不好再說什麼,替弟弟弄乾淨就抱他到一邊去哄著。忽然看到桌上放著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塊黃跡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膩。

  齊唯民說:媽,那個......我看書上說,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乾淨,最好用熱水燙煮......

  二姨說:我怎麼沒洗?不是洗過了。一天也燙過一次。

  齊唯民說:其實要用過一次燙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燒熱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開水也要錢的。你一個男娃家的,不要這麼婆媽。

  齊唯民再不敢說什麼,卻每天細心地記得幫小表弟用熱水燙煮奶瓶奶嘴,過了兩個星期,喬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為這事兒跟二姨吵了一架,兩個人言語裡把陳年的舊事也抖了片言隻字出來,足有兩三天互不理睬。

  過後,二姨跑到喬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漲了價,喬七七的身體也不好,每個月是不是該加點生活費。

  還有,那筆醫療費,能不能一次性還完?家裡老二老三全上學了,花銷大。不然,真的,怕是帶不了這孩子了。

  7

  喬一成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深刻地認識到,錢是這樣好的一樣東西。

  他每個月從爸爸那裡領來十塊錢,後來漲到十五塊,薄薄的三張五塊錢紙票子,他要靠著它們帶著弟妹過一個月。現在,還要添上一個小的。

  欠著二姨的那筆錢,喬祖望說了,真是沒辦法一下子還清,二姨也真的把喬七七給抱回來了。可沒半天,齊唯民又趕過來把小七抱走了。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來,因為是周末,不上課,齊唯民來得更快,跟他媽是前後腳,說什麼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氣得差得揚了巴掌打下去。

  喬一成倒有點對齊唯民刮目相看,這傢伙還真是喜歡小娃娃,他那兩個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來長大了能當個男保育員。

  最後還是二姨軟下心來,可是再三叮囑喬一成,提醒他爸趕緊還錢。


  喬一成留二姨母子倆吃飯。

  齊唯民抱著喬七七坐在屋檐下曬太陽,陽光黃黃兒的,有氣無力地照在他們身上,這才初冬,已顯出了八九分的嚴寒氣勢,今年冬天想必不好過。

  喬一成看著他的小弟弟喬七七坐在齊唯民的膝上,晃著他的小腿兒,好象齊唯民的膝蓋是天底下最舒適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過的舊薄棉衣,領子可能有點兒硬,他時不時轉著他的細脖子,這孩子有點招風耳朵,臉瘦得巴掌大,兩隻耳朵倒肉頭頭地支楞著。

  齊唯民掰了手上的雞蛋糕餵到他嘴裡。那種雞蛋糕是用白底紅色圖案的紙包著的,油浸出來,紙變得透明,有的時候,會吃到碎的蛋殼,是那個年頭比較高級的點心了。

  齊唯民細心地餵著那個小傢伙,間或會說:呀,小牙咬我!逗得喬七七咯咯地笑。

  喬一成忽地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質問齊唯民:一邊餵他一邊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齊唯民被他突來的怒氣嚇了一跳,卻沒有生氣,說:是的哦,吃東西的時候不能笑。

  二姨出來看到他們,氣哼哼地說:買這個給他個小人頭吃,我看你是零用錢多了燒的!

  齊唯民受了媽的罵,也只是好脾氣地笑笑。

  喬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這樣的軟柿子,一個人要是沒有命攤上好爹媽,再做了軟柿子總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喬七七聽見二姨的吼聲,就把小臉藏在他大表哥的懷裡,喬一成有點心酸,湊過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這個小傢伙,比他更可憐,他好歹跟媽過了十二年,小傢伙連媽長得什麼樣都沒有看清。

  齊唯民看二姨走進屋去,小聲地對喬一成說:不要怪我媽,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錢,她心裡也急。其實不是真的想丟下小七不管。

  喬祖望不還二姨的錢,二姨三天兩頭上門來,多半也找不到喬祖望,喬一成只好用生活費還二姨。這下子,連買菜買米都快沒有錢了。

  喬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兒賭錢,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沒有用。

  喬一成想了好幾個晚上,翻來復去地想,終於下了決心。

  只有這一個法子了,不斷了他那個根,他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女兒們。

  於是十四歲的少年喬一成做了這輩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兒。

  他跑到派出所,對警察說:有人偷偷賭博,你們抓不抓?

  當天晚上,警察真的把喬祖望一夥偷偷賭錢的人給抓走了。

  喬祖望跟他的難兄難弟們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閉室冰冷的地上,一邊懊惱一邊想不明白,他們賭了這麼久,藏在張老四家小院最里一進的屋子裡,這樣小心,大熱天都關著窗,窗上掛著厚帘子,桌上墊毯子,怎麼就叫警察知道了呢,除非是家裡人自己告發的。

  喬祖望是在值夜班的警察閒聊中了解到原來是自己大兒子告發他們的。

  喬祖望一伙人給關了兩天,罰了點錢,最後給放了出來。

  喬祖望覺得在局子裡呆了兩天,身上臭得簡直象是掉進了茅坑,一回家就燒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喬一成心裡忐忑不安,巴結地幫爸爸燒水拎水倒水,巴結地替爸拿好乾淨的換洗衣服,偷眼觀察爸爸的神情,好象還算平靜,估計是不知道吧。

  喬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飯後,把大兒子叫到自己臥室,咣地關上了門,解下自己的帆布褲帶。

  喬一成絕望地想:完了。

  喬祖望半句話也沒有,揚起褲帶對著喬一成劈頭蓋臉地抽下去。

  喬一成死死地抱緊腦袋,把整個脊背與屁股亮給爸爸。

  如果不讓他出氣,他不會甘心的,背不要緊,舊袷衣雖然薄,多少能護著點兒,屁股上肉多,挨兩下也不要緊,腦子打壞了就不能上學了。喬一成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依然能保持這樣的冷靜也很奇怪。

  褲帶帶著輕微的呼嘯聲打在背上,要過幾秒種那尖厲的痛才會沿著脊梁骨傳到四肢,再傳到心尖上,喬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饒,只跳得象一隻青蛙,在不大的屋子裡轉圈兒,一會兒就累了,可是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褲帶在身上落實了,會更痛。

  喬一成記憶里上一回挨打已隔了很久,喬祖望並不經常打小孩,就算揚起手來,沒打兩下子,也有媽媽會趕過來護著。


  喬祖望揚起的褲帶狠狠地掃過喬一成大腿根兒,喬一成只穿著兩層單褲,這一下子,太厲害,喬一成尖叫一聲,叫得喬祖望也嚇住了,停了呼呼地喘氣。

  這一下子,打散了喬一成心裡所有的關於如何將傷害與疼痛減到最小的算計,他蜷縮在爸爸的腳下,幾乎蜷成了一個圓,開始痛哭。

  二強帶著兩個妹妹一直在堂屋裡,聽得見爸爸屋子裡傳來的褲帶打在肉體上的叭叭聲,人跑過來跑過去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忽地聽到大哥痛極的叫聲與哭聲,二強嚇得一把拉了三麗與四美,象地震那會兒一樣鑽到八仙桌下躲起來。

  三麗嚶嚶地哭起來,四美是嚇得連哭都忘了,二強一手一個護著自己的妹妹們,其實他也嚇了個半死,總覺得那呼呼作響的褲帶隨時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出去看一下,爬出桌子的時候磕了頭,半刻功夫就腫出了一個包來,又退回了八仙桌底下。

  這一個晚上,喬一成沒有回屋帶著弟弟妹妹們睡覺。

  第二天,喬二強和妹妹們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大哥。

  喬一成不見了。

  喬二強倒也不急,他想,到學校總能找到哥,哥不會不去上學的。

  直到在學校也沒有找到大哥,他才慌起來。

  喬祖望也慌了,才十來歲,雖是男孩子,出了事也不得了,聽說大橋橋洞下面有死人,是睡到半夜不聲不響地在夢裡頭被人弄死了的。

  喬祖望真的跑到長江大橋橋洞下去找了一回,沒有找到,喬二強領著妹妹也跑出去找。

  二姨和二姨父知道了,也過來幫著找,還說最好是報個警,再到居委會匯報一下,大家一起幫忙會好找些。喬祖望覺得有理。

  一伙人足足找了兩天,最終是齊唯民想起來一處地方,帶著喬二強兄妹,抱上喬七七,幾人個摸過去一看,喬一成果然在。

  那是一處工地,離喬家挺遠,齊唯民和同學一起去玩的時候,碰到過喬一成,他和他的同學們到了星期天也愛上那兒去玩。

  工地上堆放著許多水泥管子,一個挨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迷宮似的,有孩子抱了稻草在裡面搭了個小窩子,權當做玩打游擊遊戲時好人的根據地。

  喬一成就趴在那草窩子上,由得齊唯民帶著二強他們叫著他的名字,不肯出來。

  水泥管子裡黑洞洞的,一端頂著牆,另一端的入口處橫著另一個管子,只留下窄小的一個空間,天知道喬一成是怎麼鑽了進去的。

  三麗與四美蹲在那窄的空當處叫著:哥,哥。二強把妹妹們扒拉開,把胳膊伸進去想把他哥拽出來,可是沒夠著。

  這個時候,奇怪的事發生了,那個一直站在旁邊的兩歲的小不點喬七七,忽然趴下來,象一隻小小狗一樣地,從那小空當里鑽了進去。

  喬一成趴在那裡,聽著弟妹與齊唯民的叫聲,渾身痛得散開了一樣,眼淚流出來,落到草上,刺得臉生痛,可是就是倔得不動。

  他不想出去,不想看見任何人。

  忽然有隻暖乎乎的小小的手摸上了喬一成的耳朵,嚇了喬一成一跳,可是這手太暖了,是幾乎沒凍死的喬一成這兩天裡接觸到的,最溫暖的東西。

  喬一成抬起半個身子,正正地對上了喬七七的小臉。

  小七的眼睛在暗暗的水泥管子裡是那樣的亮,喬一成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在笑。

  小七果然在笑,咯咯的,也許他以前這是一場很好玩的遊戲。他把臉朝著哥哥湊過去,嘴巴里波波地吐著,口水全噴到了喬一成的臉上。

  三麗也爬了進來,可是只進來了半個身子,地方太小,擠不進來了。

  齊唯民在外面和二強一起喊:喬一成,你出來吧,哥你出來吧。

  喬一成慢慢地鑽出來,齊唯民帶著弟妹們用力推開擋著道的另一個水泥管子,喬一成的手腳快凍僵了,行動很遲緩。

  他看見他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也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就象幾隻絕望的灰敗的小牲口。

  只有喬七七在笑。唔咩唔咩地不知在說什麼。他說話挺晚,也不清楚。

  最後是齊唯民把喬一成背回家的,他比喬一成略高一點,但是要結實得多。喬二強抱著喬七七跟在後面,喬七七不太習慣自己親二哥的懷抱,扭動掙扎想下來,一邊咬著小拳頭,塗了二強一臉的口水。

  喬一成回家後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兩天,人瘦了一圈。

  這一場病也算是有點收穫。

  第一個收穫是,二姨來看他時,給他做了許久沒有吃過的糖心蛋,而且做了兩回。

  第二,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喬二強開始負責做三頓飯了,倒還象模象樣的,他自己也不亦樂乎,看來竟是很有當一個廚子的潛力。

  第三個,也是最大的收穫。

  喬祖望不賭了,每晚回家睡。

  他們的生活費也漲到了每個月二十塊。

  二姨那邊喬七七的生活費也漲了兩塊錢。雖然喬祖望抱怨說,現在他一發工資兩下里一給錢,口袋馬上空了,一個一個全是討債鬼,可是,日子到底好過些了。

  喬一成再回到學校,坐在課堂里上課的時候,冬天來了。

  這個冬天果然很冷。

  喬一成神情冷冷地,理直氣壯地跟爸爸提出,家裡要裝取暖的爐子。

  喬祖望買來了白鐵皮,二姨夫替他們敲敲焊焊,做成了幾條細長的管子,裝在煤爐上。

  這一個冬天,喬家堂屋不冷,偶爾還會飄出烤山芋的香味來。綿白的煙,從伸出窗來一小截的細管煙囪里飄出來,散進冬天淡青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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