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02 11:38:05 作者: 未夕
  1

  喬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說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約說的就是自己爸爸這樣的人。

  被拘留了兩天罰了點錢之後,喬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離他們家不遠,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蓮花池,文革時改成工農兵澡堂,現在,改了個新名字叫又新,重新開業前裝修了一下。

  說是裝修,其實不過是重貼了白磁磚,原本的水泥地全換上了防滑的小紅磚,原先油漆斑駁的衣物櫃新刷成了淡綠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價錢由原先的一毛錢漲到了三毛。

  喬祖望幾乎每天晚上花上三毛錢在裡面耗上一整晚,泡得通體舒坦了,喝點茶水,買一小碟水蘿蔔,聽人聊,也跟人聊,然後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過去。就這樣,結交了三朋四友,日子過得滋潤得很,臉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間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閒聊時聽說喬祖望身為五個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還這樣清閒,言語間都羨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許是最早恢復修腳搓背業務的澡堂,喬祖望當然地趕了時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還是煩了。

  天越來越熱,澡堂子快呆不住了,熱,悶,那時候也沒有空調,只有高大屋頂上幾個大的風扇,呼呼地猛轉著,拖拉機似地轟響,吹出來的,都是熱乎乎的風,身上的毛巾被也蓋不住了,潮濕的,一股子漚出來的怪味兒。

  這樣悶熱的夏天,讓喬祖望心底那一點不安份又蠢動起來。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曆畫兒,畫兒上,一個美女,高聳的髮髻,齒白唇紅,翹著蘭花指,成一個數字「三」狀,澡堂子的牆上就貼著一張。大家都說,這個手勢,意思是,沒有三千塊,別想娶我進門!於是大家跟喬祖望開玩笑,一個媳婦要三千塊,喬家三個兒子,得準備萬把塊錢才成!

  不要緊,有人說,他家還有兩個女娃呢,嫁一個女兒收三千塊財禮,嫁兩個女兒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夠三個兒子討老婆的。

  又有人笑說,哪裡夠,你們沒想,喬哥哥又不老,說不準哪天碰上合適的,他自己也討一個老婆,那還得三兩千的。

  有人賊賊地說:也是,萬一老婆再帶兩個兒子過來,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著草帽親嘴兒,差老大截子啦!

  喬祖望又笑又罵,說,討什麼老婆,兒子女兒,我養他們大,到十八歲,就跟外國人似地,全踢出去!我還管他們討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說:外國人不給兒子討老婆嗎?

  喬祖望說:我們鄰居,是海員,走南闖北,幾個外國都去了,他說的,人家外國人,小娃都只養到十八歲,就什麼也不管了,一分錢也不給,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們說:那是外國人心腸很,我們中國人是做不出來的,別說兒子女兒,連孫子孫女兒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說,就算以後中國人也發展到不管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兒,多掙兩個錢,把自己的日子過舒服一點總是好的。

  喬祖望深以為然。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太虧了!缺嘴,缺穿,連南京城都沒有出過,坐個三輪車還要盤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於是他打算弄點錢,跟在澡堂里認識的朋友一起,做點兒生意。

  聽說,再往南去,有人開始熱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發得厲害,有人在海邊趁著漲潮的時候摟點髮菜,就能賣個好價錢,簡直地就是無本萬利!

  可是,到哪裡弄點錢呢?

  喬祖望想起了家裡的一件東西。

  當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櫃地,把那個東西找了出來。

  東西是喬一成媽的,用細格布裹得好好的,年頭久了,那布都悶了,一扯就一個洞,然而,裡面的東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只有越值錢,喬祖望想。

  他把東西拿著走出臥室的時候,迎頭撞上了大兒子喬一成。

  喬一成站在那兒看著他,剛才他在裡屋里叮叮咚咚地找東西想必這孩子也聽見了。

  喬一成盯著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發顯得目光凜凜,沒遮沒攔的,直刺向喬祖望的臉皮,簡直好象要在上面戳一個洞出來。

  喬祖望發現,自從上次那事之後,自己竟然怵了這個孩子,這算什麼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兒子的道理!


  喬祖望拿了那樣東西托給那個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錢,朋友滿口應承,馬上就去南方進貨,也弄它一點海鮮過來賣賣,他還寫了張收據給喬祖望。

  喬祖望的發財美夢並沒有做多久,很快,那個朋友就說,生意賠了。

  那東西,因為換了錢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來了。那朋友說,幾個合夥的人,就數他自己賠得最慘,反正大家當初都是說好的,有利大家分,賠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終歸是有良心的人,還退你一百塊錢,你拿著吧。

  喬祖望拿了那一百塊錢,一個晚上之後,才明白過來,自己有可能給人騙了。再去找那個朋友,找不著了,有人說他又去了南方,鐵了心要在那邊發財,幾年以內是不會回來的了。

  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喬一成恨恨地想著。

  這事兒,還是叫二姨他們知道了。

  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齊志強跑了來,關上門,跟喬祖望好一頓吵。

  喬一成聽見二姨父齊志強喝問喬祖望,怎麼能動那個東西,那是淑英的東西,說好了叫不要動,將來留給兩個女兒一人一隻的。你憑什麼動那個!

  淑英就是喬一成媽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付鐲子是你家給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帶著它嫁到我們家,那鐲子就姓喬了,不跟你姓齊了,你要搞清爽!再說,你們家過去也不是高門大戶住公館的,老實說那付鐲子也就是地攤貨色,能賣個百十來塊錢算是不錯了!還好意思當傳家寶傳給女兒!

  齊志強氣得發抖:值不值錢是一回事,那是當年我媽給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給孩子們留個紀念,你,你怎麼能......

  喬祖望倒笑了:給孩子留紀念還是給你自己留紀念,這麼捨不得當初你就乾脆娶了她呀!吃著碗裡看著鍋里,掛著姐姐又惦記著妹妹!虧得是新社會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連鍋端,兩個都弄回家!

  齊志強是老實人,氣得只知道捏緊拳頭喘氣不知道反駁,半晌才磕絆著說:你,你,你還好意思說!你這個趁人之危的混帳東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喬一成偷偷地縮回自己與弟妹們的臥室,手攥得緊,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來真是這樣!他想。

  難怪二姨父從部隊上復員以後就常跑到自家來,難怪二姨跟媽兩個有時會別彆扭扭的,難怪鄰居們風言風語,難怪啊!

  其實喬七七長得也不象齊志強,但是人家不是說了,私生子總是異常漂亮的。這種漂亮真是邪惡,喬一成這樣認為。

  少年喬一成自以為解開了家裡的一個秘密,坐實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懷疑,自此,他看著那小小的喬七七那張與他及他的兄弟姐妹們都不大相像的漂亮臉蛋,更加地厭惡起來。

  喬一成心裡這個因為認知而結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喬七七,許多許多年。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去,喬一成進了正式的中學。

  很一般的中學。

  而只比他大兩個月的表兄齊唯民卻進了一所很不錯的中學。

  這與成績無關,那時候,中學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齊唯民家屬於那所好中學的學區,喬一成家隔了兩條街,就被劃了出去。

  喬一成一直耿耿於懷。

  憑什麼齊唯民就有那樣的好運氣?那個傢伙,比自己優秀在哪裡?從外形到內里,無不象一隻土豆,還是象老話說的,笨蛋總是最有福氣?

  儘管學校不讓人滿意,好在,喬一成進的是這所不怎麼樣的學校里一個快班,老師都還不錯,教學認真,也頗有水平。

  喬一成學習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師們的喜愛。

  其實他並不算十分聰明,可是他的勤奮足以彌補他智力上的那一點點欠缺,他沒有錢買參考書和複習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書,很快,喬一成近視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付黑邊的眼鏡,被喬祖望嘮叨了一頓,說是配眼鏡費錢,又不是大知識分子家出來的,學人家人模狗樣地戴眼鏡!

  喬一成只冷冷地橫了他一眼。

  喬一成為自己近視而歡欣鼓舞,他只想好好地存錢,以便在過年時重新配一付眼鏡,象當年的文老師戴的那種寬邊的眼鏡。

  他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從這個家,這個破學校,這個泥塘一樣的環境裡跳出去的。


  會的。

  老師們都挺心疼這個孩子,語文老師尤其喜歡他,有一回,看他抄書抄得晚了,還把給自己女兒買的蛋糕分了一小塊給他。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雞蛋糕,那是一塊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層人造奶油,甜到膩味,可是對喬一成,卻是難得的美味。

  他三口兩口就吞進了肚子。

  吃完了,喬一成才想起,這是頭一回,他有好吃的,沒有想到留一點給弟弟妹妹。

  頭一回,喬一成自私了。

  他隱隱地覺得,自私有自私的快樂,所有的,都歸了你一個人,飽滿,富足,沒有人跟你搶,沒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你,那一種混合著罪惡感的滿足,讓喬一成有點愧,有點怕。

  喬一成的妹妹們也都上了學。

  大妹妹三麗性子有點兒象喬一成,文靜,挺懂事兒,成績相當不錯,不用人操心,她還分擔了不少的家務事,上糧站打個油買個面,買瓶醬油換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麼的,做的有模有樣,喬一成很喜歡這個妹妹,總覺得她將來會學好,會成為一個跟這四鄰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樣的姑娘。

  喬二強與喬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這兩個孩子也挺像,好玩,腦子不靈光,沒心沒肺,傻不拉嘰的,在學校的成績是馬尾串豆腐,喬二強已經是留了兩級了,至今才上三年級,喬四美一年級,眼著著也要留級了。

  喬一成成了他們的家長,替他們補功課,替他們去開家長會,替他們去領老師的批評,替他們丟人現眼。

  喬二強近來迷上了一件事。

  看電視!

  鄰居牛家爸爸是個海員,手裡很有幾個錢,雖然經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來就家裡就添上好多好東西,這一回,他帶回來一個神奇的物什。

  一台九寸的黑白電視機!

  安好電視機的頭一個晚上,牛家堂屋就擠了一屋子的人,驚嘆聲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小小的屏幕,沒有人能搞明白,為什麼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關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後面,吹拉彈唱,悲歡離合。

  二強看上了癮,每天功課也不做,死賴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攆人,還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塊兒看,兩塊牛皮糖似地天天貼在牛家,喬一成很說了他幾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臉色,可是沒辦法,這個東西實在對喬二強有太大的吸引力,喬一成沒辦法,就隨他去了。

  還好二妹妹三麗聽話,天天跟在喬一成身邊老實老實地做功課看書,喬一成很安慰。

  就在這個時候,家裡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喬一成這個乖妹妹喬三麗身上。

  2

  這一年喬三麗九歲多了,她長得跟喬一成尤其地像,都是瘦窄的小臉,微腫的單眼皮眼,嘴嘟起來,生著誰的氣似的,因為是女孩子,五官顯出一種柔和與安靜來,頭髮卻因為營養不好而黃,毛燥,編了兩根細麻花辮子,真正的黃毛小丫頭,並不漂亮,倒挺耐看。

  喬一成一直認為這個妹妹很好看,而且講究衛生,從不罵髒話,不逃學,不拖鼻涕,在鄰居眾小姑娘中可以拔個頭籌,將來一定會跟她們都不一樣。

  與周圍人不一樣,是喬一成心中至高的目標。

  三麗在學校安靜地讀書,回到家安靜地做功課,安靜地跟在哥哥身後做事,安靜地帶妹妹。雖然她安靜地近乎隱形,可是喬一成卻總是想著她,有好吃的,再不夠分,也會留一份給這個妹妹。在喬一成年少的心裡,從這個家,這個環境能帶出一個兄弟姐妹是一個,可惜那兩個小人不夠爭氣。

  三麗有一個很奇怪的愛好,她最愛去糧站買東西,愛聞那裡麵粉大米悶而厚實的氣味,特別愛聞菜油香,跟個小老鼠似地貪戀那股子味兒。所以她喜氣洋洋地擔當了家裡買米買面買油的重任,米她一個人是扛不動的,總是二強跟她一道去,用一輛小小的玩具式的拖車把米拖回家。而買面買油的時候,二強會偷懶叫她一個人去。

  三麗總拿家裡的竹籃子裝上那個油膩的瓶子去打油,順便買上一斤面。

  糧站已經不再用油端子打油了,換成了半機械的一種裝置,高大的油罐,外接一個有刻度與扳手的長長細嘴,先將指針調按顧客的要求到某一刻度,再將瓶子對準了細嘴,向下按動扳手,清亮綢膩的油便緩緩地落入瓶中。三麗總是著迷地看著那個細嘴的出口,看著那一線緩緩流淌出來的菜油,湊得近近地聞那撲鼻的膩香,這樣子讓人看了不由得好笑。


  去的多了,三麗跟糧站的那幾個職工也熟起來。

  有面相兇惡人卻還不錯的汪姨,有高大健碩的搬動工劉叔,最熟的是頂頂和氣的李叔。

  這李叔本來就是熟人,他是當年喬祖望的牌友,現在沒有牌打了,他也常來三麗家坐著,跟喬祖望喝上兩杯。來的時候總不會空著手,有時帶點雜糧過來,有時也給孩子們帶點糖塊,有一回竟然帶了一些大白兔奶糖來,說是親戚從上海帶來的,喬家的孩子們都挺喜歡他,除了喬一成,喬一成不喜歡他爸的任何一個朋友,私心裡總覺得能跟他爸做好朋友的必不是好東西。

  李叔很瘦小,用別人笑他的話來說:沒長開似的,眼睛白多黑少,老穿著舊的藍工作衣,身上一股子油氣,頭髮也膩得粘成一縷一縷,不乾不淨的髒像,可是愛笑,不笑不說話,尤其對小孩子。

  三麗覺得李叔真好。

  回回在他手上買面打油都稍稍多給那麼一點點,三麗並不識秤,也看不明白那細嘴上的刻度,可是還是能明白他的確是多給了。何況,只要那大個子劉叔進貨去,而那兇相的愛逃班的汪姨提早回家看她的小娃娃去時,李叔總會把三麗拉到裡屋,給塊糖,或是半塊麵包。

  三麗吃東西的時候,李叔就和氣地笑著,看著她,伸手摸她細黃的小辮子,從辮子上再摸到頸脖間,再摸到她瘦得象塊搓衣板似的背上。

  三麗並不討厭這樣地撫摸,爸爸從不這樣充滿感情地撫摸她,母親的愛撫她差不多忘了,大哥對她好,可是,大哥生性有點冷,會給她吃的,會教她作業,會替她打跑欺負她的人,可是不會撫摸她。

  這樣深情款款的撫摸,是小姑娘三麗心裡暖的,亮的,甜的那部分存在,太小了,還不懂得分辯這撫摸里包裹著的成年男人那點髒的心思。

  漸漸地,三麗也發現,李叔在摸她的時候,臉會湊得很近,近得嘴裡的那一種不太乾淨的味道會撲在她的臉頰與脖子裡,三麗覺得那味兒不大好,可是,李叔的笑臉足夠和氣,李叔給的吃食與小文具足以讓她忽略這味道的不好。而李叔的手也越摸越往下了,在三麗的大腿根,在她的屁股上,飛快地掠過,象是怕燙著似的。

  有一回,三麗來買面時,汪姨正匆匆地往外走,說是她家小娃娃發燒了,李叔一邊秤面給三麗一邊很熱心地叫她儘管放心回去,有他在沒事的。

  三麗叫聲李叔,拿了面,要走,卻又有點希望李叔會給點什么小東小西的。

  果然,李叔拉了她的手,領她到裡間去,居然送她一對扎頭髮的大紅綢蝴蝶結。

  三麗高興地什麼似的,拿在手上翻來復去地看,那大紅象團火似地在她小小的掌心裡跳動著。

  忽然,三麗發現李叔呼哧呼哧地在她耳畔粗聲粗氣地喘著,他的一隻手伸進褲子裡,緩緩地,動作著。

  三麗的心忽地別地一跳,有點慌,有點怕,想掙開李叔摟著她的手,可是李叔的勁兒大,把她往懷裡用力帶了一下,三麗便再掙,李叔的臉忽地又不那麼青那麼憋著氣兒似的了,手上也鬆了勁兒,氣也不粗了,笑起來說:三麗,叔真歡喜你,我要有你這麼個女兒該多好。

  李叔有兩個兒子,沒女兒。

  李叔站起身來,說,要不三麗你乾脆給我做兒媳婦得了,來來來,叫我一聲老公公。

  三麗說,李叔你不老。

  李叔就又笑,是不老。來,再拿塊糖。

  三麗就拿過糖,一塊大白兔。

  三麗復又高興起來,李叔是真的歡喜自己吧,三麗想。

  過了一天,李叔下午就到三麗家裡來了。

  三麗與妹妹放學比較早,二強是一放學就瘋得沒影兒了,家裡只有三麗與四美。

  李叔說四美三麗,你們家人都不在啊。

  四美愛說話,小嘴呱啦呱啦地:我爸還沒下班,我大哥還沒放學,二哥出去玩啦。就我跟我姐在家。

  李叔說:噢喲,那麼乖呀你們倆,叔請你們吃豆腐澇好不好?四美能不能幹?會去買嗎?

  四美尖聲尖氣:哪個不會?我買過好幾回啦!不就轉兩條街嗎?只有那家賣,可好吃啦!上面灑了碎碎的什錦菜。

  李叔說:能幹能幹,喏,錢拿去,慢慢走,不急,別把鍋摔了,走快了會燙著。

  四美說: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麗說:叔,我也認得路,四美還是我帶她去買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頭:我三麗是最能幹最乖的女娃啦。三麗,叔有點累,到你床上歇會好不好?

  三麗說:好呀。叔你跟我進來。

  三麗她們的臥房朝西,這會兒正是西曬,蒼黃的一束陽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塊圓。

  三麗跟四美已與哥哥們分床睡了,在靠窗的牆角新添了一張上下鋪,三麗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單,有點髒了。

  三麗說: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說:噢,麗呀,叔年紀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麗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著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點,吱地叫了一聲。

  李叔說:麗呀,叔有點兒不舒服,你陪著叔歇會兒好不好?

  三麗的細長眼睛叭嗒叭嗒地眨著,看著李叔,我們家有萬金油,叔,給你拿來塗一點好不好?

  李叔微喘著說:叔不要萬金油,只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了。

  三麗說:怎麼揉?

  李叔拖過三麗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說:叔教你。

  喬一成多少年裡都一直感謝自己初中的班主任老師,那個瑣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這一天,他上體育課時長跑扭了腳,其實也不算嚴重,可是老太太堅持叫他早點回家休息,傷筋動骨的事,馬虎不得。

  喬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打開門,聽見自己臥室里有奇怪的聲音,一推,門開了。

  喬一成象一隻瘋了的小豹子,衝到床邊,把那個壓著三麗的人撕扯開。

  羞恥與憤恨象洪水一樣直漫上少年喬一成的心窩,牙跟都是酸痛的,心脹得象要嘔出一口血似的。喬一成還不那麼成熟的不那麼孔武的拳頭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個男人瘦小的身體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只抱了頭臉縮成一團。

  喬一成馬上改變策略,專對準他的腦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終於痛叫出聲:哎喲哎喲。

  喬一成也終於出聲,低而壓抑的,一連串地罵出髒話來,他把他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講的髒話象污水似地往這個男人身上倒。

  三麗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她瘋狂的大哥與狼狽的男人,那男人看起來那麼髒,活象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爛被窩。

  這一場可怕的劇目終於在二強與四美都回來後終結。

  那男人飛快地掩著臉跑了。

  喬一成狠狠地踢了二強一腳,還踢翻了四美手上拿著的小鐵鍋,熱乎乎的腦腐澇潑了一地。

  喬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喬祖望面前,眼睛紅紅地充了血。

  他問:你朋友欺負你女兒,你打算怎麼辦?

  喬一成想,如果他聽了暴跳起來衝出去找那個姓李的算帳的話,自己還能叫他一聲爸爸。

  喬祖望先是不能置信,聽喬一成反覆確認之後,真的跳將起來,拉開門要走。

  喬一成心頭一熱,攔在他爸面前說:爸你叫他不要賴得比狗舔的還乾淨,別以為我不懂事,我十五了,就是不懂也讓這畜生五八蛋給教懂了。

  喬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點鐘才回來,喬一成眼巴巴地等著,可是喬祖望回來以後什麼也沒有說,就叫喬一成去睡。

  喬一成叫:爸!

  喬祖望說:滾回去睡,我還活著呢,輪不到你在家裡做主。

  喬一成呆呆地望著爸爸,忽覺心頭沉而悶。

  回到自己臥室,那幾個小的早就睡了。

  三麗也睡了,這小丫頭一個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還呱噪,她的喋喋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喬一成擔心。

  喬一成在黑暗裡站在妹妹的床邊,細聽著她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想摸摸她的臉,伸出手去,只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頭髮。三麗是面沖裡面睡的。

  一連兩天,喬祖望都不再提這個事兒,吃完飯就說:我出去一下。

  喬一成拿不準他是去找了姓李的,還是去泡澡堂子。

  其實,喬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家去坐著,談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滿,娶的老婆是鄉下人,沒有工作,有點傻,這傻女人年青時倒有一付挺不錯的模樣,雖是鄉下生鄉下長,不知怎麼,有一張雪白粉嫩的臉孔和一雙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無損她給人第一眼的驚艷印象,李叔相親時一眼就看中了,直到娶來家洞房的時候,李叔才發現她不止是有點笨,她是傻,腦子有問題。然而也這樣過了許多年。現在當然是全無了當年的水靈,是一個發了福的中年傻女人了,在院子裡洗著大盆的衣服。


  喬祖望說:你看怎麼辦吧這事兒?

  李和滿滿臉的青紫尚未消褪,說:喬哥哥我們私了吧。

  喬祖望說:私了?我倒聽聽你想怎麼個私了法?

  李和滿說:我賠錢。我給補償。

  喬祖望冷笑。

  你打算賠多少?

  李和滿說:兩百塊喬哥哥你看怎麼樣?

  喬祖望說:我女兒可是才十一歲,未成年,我要不願意私了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個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這把瘦骨頭還想走出牢門?你就死了爛在裡頭吧。

  李和滿哭了。說那我賠三百吧。三百吧。

  喬祖望說:你是國營職工,你家老頭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開著米店呢,死了總給你留了點兒吧?我給你一天時間,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時,李和滿說:喬哥哥,我給四百。真的沒有了,我全部的家底子都掏出來了。

  李和滿又說:喬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只好拼了這條命公了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可是,這事鬧出去,你女兒也不好做人。她還小......

  喬祖望用盡氣力煽了李和滿一個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撲跌在地,半天沒有爬起來。

  你現在知道她小了嗎?喬祖望說。

  這一個星期天,喬祖望一大早單帶著三麗出門了。

  他們去了有名的同旺樓,這裡的小籠包子是極有名氣的,喬祖望點了兩籠,放在三麗面前,叫三麗吃。

  三麗開心地眯起眼笑:全給我?

  全給你,喬祖望說。他看著女兒吃,隱隱地覺得這孩子,哪裡不似從前了。

  三麗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燙,用力吧唧著嘴,吃得酣暢又放肆,到後來連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氣足吃了十個小籠包子之後,三麗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給我哥再買一籠。

  喬祖望真的買了一籠包子,帶了回家。

  喬一成看著這情形,心裡多少有點明白,認定父親是得了什麼大便宜了,才會這樣不聲不響的。

  喬一成碰也沒碰那籠包子,只有二強四美,什麼也不明白,吃了個不亦樂乎,滿嘴的油光。二強還頻頻地叫:哥,來吃啊,你不吃就沒有啦。

  喬一成怒喝他:吃死你個王八蛋!

  二強委委屈屈:又罵我,又罵我。

  喬一成想,從今往後,自己再不叫這個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後的數十年裡,喬一成果然沒有再叫過喬祖望一聲爸爸。

  面對他時,他不會稱呼他。

  背著他時,喬一成稱他:那個人。

  吃完了包子,一成帶著弟弟妹妹們洗被子,洗好了,喬一成一個人抓一頭,二強和三麗兩個人抓緊另一頭,用力地擰乾,四美歡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象沒有變化。

  喬一成說:三麗,你把頭好好梳下,好幾天沒梳頭,亂得象什麼樣子呢?

  三麗不理。

  被子曬出去不多會兒,鄰居家把洗菜的水往院裡陰溝里潑的時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濺了些在喬家的床單上,好大一塊污漬,活象嬰兒尿了床,還沾著一塊黃菜葉。

  喬一成不高興地找鄰居理論,鄰居家的女人也不是好說話的,直說喬家的床單晾在了他們家的地盤上。

  喬三麗突然跳將出來,對著那女人就罵開了。

  喬一成吃驚地看著十一歲的大妹妹,那個從前文文靜靜的小姑娘站在院子裡跳著腳大罵,一串串污言穢語,嘩嘩地地從她嘴裡往外冒,她蓬著頭,臉漲得通紅,神情痛苦糾結。

  喬一成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孤獨,他想著,他是沒辦法把這個妹妹拉出這個泥潭了吧。再也不能了吧。

  喬一成帶著喬二強,當天下午跑到李和滿家外,用磚頭把李和滿一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砸了個稀巴爛,二強砸得上癮,乾脆往他們家的窗子上甩了塊磚,玻璃應聲而碎,隔天,李和滿的小兒子腦袋上纏上了紗布。

  喬一成晚上睡下的時候,心想,真是混帳啊!這樣的父親!

  他有這樣自私的一個父親,他只有學得比他更自私更無情節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喬一成有了一個自私的機會。

  3

  三麗變得格個地愛說話,但卻與四美的呱噪不同。四美是喜氣洋洋的小喜鵲,三麗卻象一隻煩燥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語速變得很快,一句趕著一句,一句疊著一句,話多得簡直叫喬一成絕望。

  喬祖望也偶爾用審視的眼光看著這個女兒,碰上喬一成的目光時,他會略帶尷尬地一笑說:還好還好,她還不怎麼記事呢,也還好在沒有讓那個王八蛋得手。

  喬一成恨毒地看了他一下。

  喬祖望被長子滿是恨意的眼光盯得頭皮都有點發麻,心裡也氣,但不知為什麼,他不敢再打這個孩子,只壓低了嗓子罵兩句:想爬到老子的頭上怎的?

  過了陽曆的新年,喬一成發現,二姨走動得勤了起來,似乎也不象是要錢的,有兩回還帶來了她的一個朋友,一個有著團團臉,戴著可笑的深度眼鏡的阿姨。

  她們先是與喬祖望在裡屋輕聲地神秘地交談,後來,又把三麗與四美叫進去,也不知做什麼。

  喬一成晚上睡覺時問三麗,他們叫你跟四美做什麼?

  三麗說:不做什麼,就看看我們。

  看你們?有什麼好看?喬一成不解。

  看看我們的臉,看看我們的眼睛,看看我們的鼻子,看看嘴巴看看我們的耳朵,看看我們的頭髮,還看看我們的腿腳......

  喬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絕,替她蓋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麗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著我。

  這聲音不是那個呱噪的三麗的,是前不久還在的那個文靜的小姑娘三麗的。

  喬一成默默地在黑暗裡站了好久,由著三麗緊抓著自己的手,滿肚子想說的話,可是細一想,又不知說什麼。

  喬一成這個年紀,正是男孩子的心靈與思想最離群索居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們往往拒絕與人有肢體的接近,再加上喬一成本來就是個有點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該怎樣去撫慰這個小小的姑娘,哪怕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親妹妹。

  站了好一會兒,喬一成覺得渾身象浸在冰水裡一樣地冷,微微一掙,三麗就鬆了手,喬一成想,她大概是睡著了。

  喬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點不大好的預感,他怕再有點兒什麼事。

  其實,真是有點兒事。

  可是,這事兒,似乎也不那麼壞。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過來了,這一回,除了上回那個團團臉的眼鏡阿姨,她還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象是夫妻倆。

  喬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來,這兩個人實在不象是二姨會有的朋友。

  他們溫文安靜,穿著朴而不簡,一看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這夫妻倆極客氣地與喬祖望打招呼,那男的還伸出手與喬祖望握了握。喬祖望別彆扭扭地拉著他的手晃了兩晃,他實在不太習慣這樣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從拎包里拿出糖果與畫書,分給喬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

  喬一成只從她的手裡矜持地撿了一粒糖,二強與四美卻象是聞著肉香的小狗狗一樣蹭在了那位陌生阿姨的身邊。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麗與四美身上,梭子式地來去,又與自己的愛人不時地交換著眼光。

  喬一成把一切看在眼裡,但是還是不能明白,這狀況是個什麼意思。

  幾個人坐在堂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喬一成儘管還是個孩子,卻也能看出來,那對夫妻實在只是在與喬祖望敷衍著,喬一成敏感的心為這種微妙的狀態而微微羞恥著。

  喬祖望倒全不在意,一個勁兒地開始介紹自己的兩個女兒的種種好處,好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幹,長得如何象她們的媽媽,秀氣得很。

  四美仿佛為了驗證父親的話似的,乖乖地一點一點挪到那女的跟前,討好地仰頭望著她,說:阿姨,你的頭髮燙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來,是一種極有教養的笑容,和氣極了,卻又不十分親近。

  她摸摸四美的細辮子,說:是嗎?謝謝你。你的小辮子也很漂亮。是極溫軟的蘇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著腦袋說:我自己編的。我姐都沒有我編得好。


  那女的又笑,哦,這真好啊。她輕柔地說。

  她忽地又加了一句:四美,那麼你願意以後讓阿姨替你梳辮子嗎?阿姨會梳很好看的辮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連聲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麼一剎那,喬一成心頭湧起一個模糊的念頭,可是那念頭太輕了,象水裡沉浮的木塞子,一會兒上來,一會兒又沉下去一點,他辯不清。

  又坐了一會兒,那女的向二姨與團團臉眼鏡阿姨示意,他們一同站起身來,向喬祖望道了叨擾,走出門。那女的又回頭看了四美一眼,對她和氣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見!

  睡到半夜,喬一成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部朝鮮電影。

  電光火石間,喬一成心頭那浮木似的念頭清晰起來。

  那對夫妻,可能是要領養他們家的一個孩子的。

  那個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與喬祖望一起,向孩子們宣布了這個消息。

  那對夫妻是蘇州來的,兩個人都是高中的老師,家裡以前頗有些底子,只是沒孩子,想領養一個,看中了四美。

  喬一成想,為什麼不是三麗?為什麼?

  如果他們家要被領走一個孩子的話,喬一成更希望被領走的是三麗,雖然這意味著,他很難再見到這個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話,讓三麗跳出去吧。

  三麗這時卻尖細著嗓子說: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請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話她:哪個請你去喲。

  三麗毫不客氣地反駁:你去你去,他們都是老師,天天叫你寫功課,寫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氣:寫就寫,我去了就天天吃大白兔,還燙頭髮!嘔你呀嘔死你!

  不嘔,我就不嘔!

  妹妹們的吵鬧聲讓喬一成心煩意亂,心頭突突地跳。

  小喜鵲四美要走了嗎?從此以後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喬一成的眼光從弟妹們的身上一一梭過,他想著,他是否能夠丟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收養手續辦得很快,那對夫妻後來又來看過四美兩次,每回都給她帶了新衣服來,當然,其他的孩子們也都有小禮物。二強很快活,三麗則不以為然,常向那夫妻倆翻白眼。

  四美穿著新衣裳在家裡來來去去,嗲聲嗲氣的,居然說起了普通話。

  她還有了個新名字,叫做沈靜宜。

  喬一成這些天心事重重,眉頭結成個疙瘩,連最不長心眼兒的二強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對勁兒。喬祖望暗想,有可能這孩子是捨不得他的妹妹,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沒有人知道喬一成心裡那一點黑暗的念頭,只有喬一成自己,為之壓抑痛苦。

  再過兩天,四美就真的要跟著沈氏夫婦走了。

  喬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無人的時候,他心頭的那點黑暗的念頭象紙上暈染開的墨汁,那黑一點點地擴大泛濫。

  他想起那對文雅的教師夫婦,想像著他們的生活,想著他們家裡可能有的整齊寬大的書桌,成堆的書,那種生活是他嚮往的,可是卻要屬於四美了。

  他忍得牙關酸痛,他下了一個決心。

  弟妹們睡得香甜,床邊的小柜子上放著四美的新衣服與新書包。她一直以為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鄉下去走親戚,玩上一陣子,還可以回來的。

  喬一成想著弟妹們的樣子,想著,假如他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時,他心如刀絞。

  但是痛歸痛,那痛抵擋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誘惑。他前些日子曾想過,他要做一個比那個人更自私無情的人,也許可以活得比較好。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天,喬一成一早就出了門。

  他穿著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婦住的賓館,他聽二姨說過那地方,他沒捨得坐車,一路走過去,也是為了讓自己多一點時間來思考,或是,後悔。

  可是,他竟然沒有後悔。

  他走到賓館,向前台打聽了房間號,最終神情端肅地坐在了沈氏夫婦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著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臉與微微皺起的眉頭,和氣地問:「你是一成吧?你有什麼事?」


  喬一成低頭,久久不語。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著急。

  喬一成猛然抬走頭來,對沈氏夫婦說:請你們,收養我吧。我的成績比四美好,我是團員,還是班幹部,我,什麼都會做。

  沈氏夫婦這下徹底地愣住了,兩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喬一成的話已經出了口,倒變得鎮定而堅決起來。

  他又重複:請求你們,收養我吧。

  沈先生說:對不起,一成,可是,我們只想收養一個女孩子。

  喬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淚光,他竭力地忍著,內心苦痛掙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會爭氣,我想念許多書,我,可以自己掙生活費,我只想有個好環境念書。請求你們。

  沈女士給喬一成倒了一杯水遞過來: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們以前,有過一個女兒,可是她六歲的時候病逝了。我們看見四美,覺得特別投緣,她連長得都有點象我們女兒。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蓮,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這麼用功上進,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有用的。

  喬一成眼盯著小桌面,呀著牙關。

  沈女士好意地拿來蛋糕給他吃。

  喬一成嚼著蛋糕,慢慢地,眼淚流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麼燙。

  喬一成失聲痛哭。

  他不是因為被拒絕而傷心。

  他流淚是因為心底的罪惡感。

  不不不,喬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麼心安理得,那麼無所顧忌,那麼厚顏無恥。

  這罪惡感,噬心刺骨。

  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壞這麼壞?真不愧是喬祖望的兒子啊。喬一成想。

  沈氏夫婦束手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撫這個少年人。

  喬四美終於跟了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時候,是個半陰的天氣,四美好象突然意識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尋常,掙扎撲騰,大哭大叫,嶄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著滾兒。

  終於還是被哄走了,不斷地扭過哭得稀髒的的小臉兒,看著她的哥哥姐姐,走遠了。

  誰都以為,四美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誰都沒有想到,僅過了兩個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來。

  七歲的喬四美從沈家跑出來,一路問人跑到了蘇州火車站,請求車站的人讓她上車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會付車票錢的。她說。

  乘警以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電話給喬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家。

  喬四美從小靈牙利齒,把家庭住址與父兄姓名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燒了大壺的熱水,替四美洗頭髮。

  一成發現她頭髮上雖有灰塵卻並不油膩骯髒,她的衣著也齊整妥貼。沈家夫婦並沒有薄待了她。

  一成問妹妹:為什麼不呆在沈家生活?

  四美說:我想你們。還想爸,還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著妹妹豐厚的長長的頭髮,說她沒出息,這個家有什麼好想。

  心裡不知為什麼,痛而快樂著。

  三麗也過來替四美洗頭,還幫她掏耳朵,二強在一旁跳著說:你肯定是不想寫功課不想學習才跑回來的吧,吶吶吶,我猜得對吧,對吧。

  四美咧開嘴笑得歡:我才不要天天念書,煩死了,二哥,你還帶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還發現四美掉了一顆牙,問:牙呢?

  四美從褲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顆小牙來,哥,這個是下面掉的牙,你給我扔房頂上去啊。

  喬一成說:行,我給你扔,過些日子你就長一顆新牙出來了。

  沈氏夫妻從蘇州趕了過來。

  沈女士流了眼淚,說四美你怎麼就不肯給我做女兒呢?我們待你不好嗎?

  四美說:好。

  沈女士說:那你願不願意跟我們回去?

  四美搖頭。

  這一年,喬一成初中畢業了。

  在畢業聯歡會上,分組表演節目,全班八個小組,倒有六個選了同樣的歌來唱。


  喬一成夾在同學中間,神情冷淡而內心澎湃地唱著: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

  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蹟要靠誰。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4

  喬七七五歲了。

  瘦,時不時地有點小毛小病,二姨弄點藥吃一下也就好了。

  齊唯民很疼他,按喬一成的話說,就是,齊唯民這個怪人,到哪裡都拖條尾巴,感覺好得很。

  過團日活動時,齊唯民都帶著他,在同學家里包餃子,看電視。

  七七很安靜,抱著哥哥的小腿或者坐在哥哥的雙腳上,一坐就是老半天。

  齊唯民的同學一開始笑得不行,跟齊唯民開玩笑,說他從現在開始起學習做爸爸。後來,他們也都很喜歡這個小孩子,走過來走過去扯扯他的招風耳朵,七七就會抬起頭看那個揪他耳朵的人,天真的委屈。

  那天齊唯民放學回家,聽媽說,七七不小心摔了一跤,好象扭了腳。

  齊唯民去看時,發現七七坐在小椅子上,齊唯民蹲下來拍拍手,叫:七七過來,哥哥抱下。

  七七竟然沒有動。

  齊唯民扶他站起來,他只站了兩秒鐘就又跌坐下去。

  齊唯民說:媽,好象挺嚴重,要帶他去看看。

  二姨難得沒有反對,也沒有說在家裡找點藥膏貼貼的話,收拾收拾跟齊唯民一起抱著七七出門。

  齊唯民說:去兒童醫院吧。

  二姨說:去衛生所吧,兒童醫院人太多了,排隊排死人。

  齊唯民想想也就跟著媽媽去了。

  衛生所光線很暗,門口掛著厚藍布門帘,人倒是真少,只一個衛生員,年青得不象話,蓬了一頭的亂發,剛睡醒的樣子。

  齊唯民把七七放在鋪著發黃的舊床單的窄床上,衛生員走過來搬了下七七的傷腳,七七痛叫一聲,衛生員說:你叫個什麼呢小孩兒,我又沒使勁。

  齊唯民求他道:我弟弟很膽小,請你輕一點啊。

  衛生員說:小孩子不能慣的。

  略檢查了一下,說沒事,開了點消炎藥,還有一管外塗的軟膏就讓他們回去了。

  晚上,齊唯民替七七洗了腳,細心地塗上藥,對自己媽說:看上去還好啊,並沒有腫起來,為什麼七七這麼痛?連路都不敢走。

  二姨低著頭,說:小孩子,有點小毛小病的,發發嗲吧。

  齊唯民又餵了七七吃藥,藥片特別大,只得弄碎了,很苦,七七乖乖地全吞了下去,喝了許多許多的水,齊唯民幾乎可以看見水是如何通過他的細脖子流下去的。

  齊唯民的妹妹也喜歡親近大哥,所以特別不喜歡分去了大哥注意的這個小傢伙,趁著大哥不在,揪起七七的一撮細發用力地扯。

  七七含了一泡眼淚,咦了兩聲,沒敢哭。齊唯民給了妹妹兩毛錢哄開了她。

  到了第二天,喬七七不僅沒有好,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齊唯民說:媽,看上去不是腳的問題,怕是腿傷著了,我們帶七七去兒童醫院吧,不能耽誤了。

  二姨愣了一下,大約也覺事情嚴重,同意了。

  兒童醫院果然人多,大廳里擠滿了人,病孩子被家長抱在臂彎里,大多哭鬧不休,顯得七七特別地安靜,軟綿綿地趴在哥哥肩頭,象個布娃娃似的。

  等了兩個半小時,看病不過用了兩分鐘,醫生的診斷讓齊唯民和二姨都大吃了一驚。

  有可能是小兒麻痹。

  醫生叫多運動,齊唯民大著膽子說:他痛,不敢走。

  醫生說:不敢動你就不讓他動了?不想動也要動啊,治病要緊。

  醫生轉過頭去又對七七說:你不聽話嗎?會不會聽話?

  七七嚇得亂七八糟地搖頭點頭,糊塗了。

  醫生倒笑了起來。

  回到家,二姨找來一個玻璃鹽水瓶,讓七七坐在小椅子上,把鹽水瓶放在他的腳下,讓他踩著滾動。


  這遊戲起初吸引了七七,但他只滾了兩下便不肯動了。

  齊唯民說:七七,不怕啊,你慢慢地滾著,來。

  七七說:阿哥,痛。

  七七會講話以後,一直叫齊唯民阿哥,這樣,齊唯民的親弟妹們會覺得好過一點,因為大哥是他們叫的。

  齊唯民又找來一個鹽水瓶,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玩兒。

  七七才勉力地踩著瓶子滾動著。

  每天,齊唯民都會一邊背書一邊跟七七一道滾鹽水瓶。

  齊唯民他爸齊志強廠子在郊區,每周六跟著廠車回來一趟,周一一大早又得走,這一回他回來,發現七七的腿還是沒有好。

  齊志強給妻子塞了一些錢,是他們剛發的獎金。

  齊志強說:一定要給七七治好病,不行的話,去上海吧。

  那個時候,上海象徵著時尚與先進,一切的問題,到了上海仿佛都會有解決的可能。

  二姨沒有作聲,心裡七上八下地翻騰著。

  晚上睡不著,想著,萬一真的是小兒麻痹怎麼辦?要是殘了,喬祖望那個邪頭會幹休嗎?真的要對這孩子的一輩子負責任的話,能不能負得起?自己還有大小三個孩子要撫養。

  二姨睡不著了,下床去看七七。

  七七還睡小時候的小木床,有點窄了,七七睡時要微蜷著腿,後來齊志強的巧手把床改了改,成了張象模象樣的小小木床,七七那天特別高興,居然對著齊志強叫了聲爸呀。

  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到底養了五年,便是養只貓養只狗,也有感情了,多少會心疼,會不舍。

  可是,二姨很怕,很擔心。

  七七不是自己摔倒的,他跟在二姨身後,踩著了二姨的拖鞋,二姨沒在意,往前一邁步,七七咚地就摔了。

  留著他,就要搭上無數的精力,時間,與金錢,而且,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周末過後,齊家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二姨給七七換了身新衣服,抱著他回了喬祖望那裡。

  喬祖望正好是周一休息,正打算出門的時候,被二姨堵在了家門口。

  二姨說:孩子病了,你也該花點心思照顧一下,要是頭痛腦熱的,我也就算了,不跟你訴苦,也不跟你要看病的錢了,可是現在,孩子病得厲害,你不能不管了,這可是你親兒子。

  喬祖望說:我可是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

  二姨掛下臉說:這話聽著可就不講理了。小孩子,不是個物件,你交給我,我就得給你保管好,多少年不變,這是孩子啊,孩子有病,你就只好認命。不瞞你說,我帶孩子看病,前前後後貼了多少錢,我都不吱聲,不管怎麼樣也是我姐留下的骨血,我不計較,但是姐夫,我是真沒有精力帶了,我也捨不得,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沒工作,又有三個孩子,你也可憐可憐我。

  喬祖望不答。

  二姨又說:兒子是你的,你不養的話,國家也不容你,警察也要抓你的。

  喬祖望正在說什麼,喬七七突然在二姨的懷裡對著喬祖望張開了手臂。

  喬祖望愣住了,下意識地就把他抱了過來,二姨鬆了口氣。

  二姨替父子兩個燒了飯,走的時候對喬祖望說,以後一有空就來幫著照看七七。

  二姨對坐在床上的七七伸手,七七蹭過來讓二姨抱了抱,二姨往他的衣袋裡塞了餅乾與糖,還有一個嶄新的兩分錢硬幣,二姨說:小七,別怪二姨,二姨也沒有辦法。

  二姨把齊志強給的錢交給了喬祖望,說是給七七看病的,是一份心意。

  喬祖望在二姨走後,馬上就後悔了,看著手裡的十來塊錢,沒想到一時心軟,著了這個女人的道兒,想理論,又沒理,又怕警察真的來抓他,問他個生兒不養之罪,足氣了一天。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辦呢?這個小病孩兒一個人在家,他兄姐們都要上學,自己也要上班。

  二姨回家後只對大兒子說,七七被他爸接走了,說要帶他找老中醫看病去,對自己的丈夫,二姨也是這個話。

  齊唯民每天下了課便跑到喬家去看七七。

  喬祖望把七七托給了同院鄰居家的女人看管,付了錢。齊唯民去的時候,七七正坐在自家的床上,圍著一床小被子。


  不相干的孩子照顧起來,哪會那麼精心,鄰居家的女人不過上下午來看他一兩回,餵點飯,抱下床尿個尿。

  這一天,齊唯民發現七七拉在了身上。

  齊唯民燒了水替七七洗刷著。

  喬一成正好放學回來,看著這個只大自己兩個月的男孩子,護理著五歲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腳並用地纏在他的身上,齊唯民好脾氣地拍著他。

  他的笑臉砰地打在喬一成的心上,捶了一記似的,喬一成不由得過去幫忙。

  這天晚上,齊唯民留在喬家住。

  喬一成頭一回跟表哥在一張桌子上溫課,輪流把七七抱坐在腿上。

  喬一成不得不承認,齊唯民長得憨憨的,腦子卻靈光得很,代數做得尤其快,物理也很棒。

  七七坐在一成的腿上時會顯得比較小心,懸了半個小屁股不敢坐實,久了,放鬆下來,伸手去摸哥哥脖子後頭的一個痦子,小心地摸一下,又摸一下,以為哥哥會不知道。

  喬一成在燈光落下的暗影里扯了嘴角笑了。

  三個男孩帶著小娃娃睡一張床實在擠,喬一成提議打橫睡,他與齊唯民把七七夾在中間,二強隔著他對七七做鬼臉,逗他玩兒。

  倒底是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床不夠長,齊唯民下來又搬了長條凳給自己與一成擱腳。

  弟弟們都睡了以後,一成突然對齊唯民說:我們班有個同學,他媽在兒童醫院做清潔工,她說有個姓衛的老醫生,很有本事,專看骨科。

  齊唯民一骨碌起來,我明天就帶小七去。

  第二天,齊唯民請了假抱著七七去了兒童醫院。這裡還是一樣地人多,混亂而氣味難聞。齊唯民沒有掛號,在問訊處問一位護士,哪裡可以找到衛醫生。

  護士冷聲冷氣地說:你找衛醫生幹什麼?

  齊唯民說:我想請他給我弟弟看病。

  護士又掀了眼皮看了這半大孩子一眼:衛醫生現在帶學生,不給人看病的,再說,你想見誰就見誰,我們醫院還要不要秩序?

  齊唯民被她沖得不能言語,轉而不死心地又問了幾個醫生護士,沒有人認真答理這個孩子。

  齊唯民沒辦法,狠狠心抱著七七滿大樓地找起來。

  他好容易找到了指示牌,上面寫著骨科在六樓,於是抱著七七一路走上去,七七從衣袋裡掏了半天,掏了個閃亮的硬幣,亮給哥哥看,說:錢。

  骨科人少些,齊唯民轉來轉去,忽然耳畔聽到有人叫:衛老師。

  齊唯民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雪白頭髮,高個子,瘦得簡直驚人的上了年紀的人,一件醫生的白袍穿得他仙風道骨的。

  齊唯民抱著小七一下子擋住了老醫生的去路,衛醫生!衛醫生!

  齊唯民還真是找對了人,這位正是衛老醫生。他是解放南京時被俘的國民黨軍醫,文革時被批倒批臭,肋骨都打斷了兩根,現在回兒童醫院,七十多了,不做門診了,只帶學生。

  衛老醫生看著眼前的半大孩子,和他手上抱著的小傢伙。

  你有什麼事?他問。

  齊唯民未及開口,眼淚就嘩地落了下來,聳了肩膀去蹭臉,七七沒看過阿哥哭,嚇得撇了嘴也要哭。

  衛老醫生把七七抱過來,對齊唯民說:你慢慢說。

  齊唯民有兒不好意思,我弟弟,腿不能走。求您給看看,求您啦!想了一想,又補上:我和弟弟會報答您的,一定!

  衛老醫生笑了一下,把七七抱進了一間挺大的房間,他身後跟著的一群年青醫生們也跟了進來。衛老醫生沖門口說:你也進來,少年人。

  齊唯民走進去,看著衛醫生把七七放在一張高高的鋪了雪白單子的台子上,那台子大得活像個桌球檯。

  七七特別地不安,不斷地扭著他的小腦袋。

  衛老醫生示意學生幫著按住七七,自己卻從前胸的口袋裡拿下筆,在左手大姆指上畫了些什麼,把那姆指在七七眼前晃。

  七七看見那指上一張滑稽的笑臉,立刻安靜了下來。

  衛老醫生問:之前看過嗎?

  齊唯民趕緊答:看過,就在這裡看的,說是......可能是小兒麻痹,叫多運動,可是我弟都滾了半個月的鹽水瓶了,一點沒好,反而連站都不能站了。


  衛老醫生把七七的兩腿併攏來。

  衛老醫生笑了:不是小兒麻痹,來,大家來看。小兒麻痹,病腿會比好腿短一點,這孩子,病腿反比好腿長出一點來,這是典型的髖關節滑囊炎。

  齊唯民被這個複雜的名稱給弄得更加緊張:要不要緊的,要不要緊?

  衛老醫生說:不要緊。抱回家,用熱水袋給他熱敷,靜養,可別再亂動了。個把星期就好了。

  說著,又拿掛在脖間的聽筒先用手捂了捂,才伸進七七衣服里聽了聽,揪了七七的招風耳朵說:小傢伙,很健康,就是瘦點,摔跤不怕的,摔著摔著,你就長大了。

  齊唯民抱過七七,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半天才說一句:我跟我弟弟將來一定要報答您的!一定的!

  衛老醫生呵呵笑起來:我還能活幾年,等不得羅少年人。

  齊唯民說:我一定報答,反正,我就是要報答您。

  衛老醫生看看他,又說:少年人,你很仁義,做兄弟是修來的緣,要珍惜。

  齊唯民用力地點頭:我記得。我會珍惜,也會報答您!

  七七仿佛也知道自己沒事了,快樂起來,趴在哥哥的肩頭,只露了一雙眼睛,眼裡全是笑,忽地伸手對著衛老醫生,亮出那個硬幣,錢!他快活地說。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齊唯民沒問媽媽的意見,直接把七七抱回了家。

  二姨見了,奇怪極了。

  你做什麼又抱他回來?我跟你說呀兒子,你可不能糊塗,不能叫他拖累一輩子。你要實在捨不得他,我們多少再貼他家一點錢給他看病。

  齊唯民說:七七沒事,是上回那個醫生誤診了。

  說著就灌熱水袋給七七做熱敷。

  二姨覺得,一直忠厚的大兒子,今天頗有點沒好氣,正疑惑著,聽得齊唯民又說:媽,您別老想著把七七送走,說了我們給帶的,等爸回來了,曉得了,又跟您生氣。

  二姨被他這兩句話震了一震,倒底是不放心,過了一會兒又問:真的沒事?

  沒事,齊唯民低下腰用胳膊撐在床上,看著累了一天似睡非睡的小傢伙喬七七,他一直喜歡用這個姿式看著他睡著的弟弟與妹妹,還有七七,覺得他們好象是他在水裡的倒影兒。

  沒事,齊唯民說。

  喬七七果然沒事,熱敷了兩天,痛疼就好了許多,又靜養了幾天,就下了地。十天以後,小傢伙又能跑了。

  一見齊唯民一下課回家,衝著他就跑過來,手腿並用地猴在哥哥身上。

  齊唯民抱起他,二姨在一旁笑,這下子可真是送不走羅。

  齊唯民對著七七說:不送不送,阿哥養你。

  七七奶聲奶氣地重複:不送不送。

  5

  喬一成是高二的學生了。

  喬家只一人工作,經濟條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這麼過來了,其實也不是沒有快活的。

  舊屋冬天有爐子再也不冷,夏天卻涼快得很,煮一鍋綠豆湯,用井水茇了,吃的時候一股子涼勁兒,糖也不精貴了,重重地放,按喬二強的話:好吃得挨耳刮子也捨不得丟啊。

  二強這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就把那一份讀書的心完全地丟在了脖子後頭。天天地跟在鄰居牛家兒子那一夥大一點兒的孩子身後,牛野的爸爸年紀漸大,不再跑船,跟人合夥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實,都說做海員的在海上漂著,比和尚還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當個寶,這牛野著實給他爸慣得不輕。穿了喇叭褲,頭髮長得可以扎辮子,成天拎著個三洋錄音機在大街上走,聽鄧麗君劉文正,身後邊兒跟著一群半大男孩子,招搖過市的。二強是其中最小的一個,被大男孩子們瞧不上,常轟小雞似地轟他。二強臉皮厚,嘴巴甜,趕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塊。

  喬一成實在見不得自己的弟弟喬二強這麼犯傻犯賤,罵過他幾次,喬一成說: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過去在船上當海員,一個月拿三位數的工資,現在做生意,嘩嘩地掙著錢,他當然可以逍遙自在。你呢?你跟他怎麼比?就算讀不了書,也學一門手藝,將來養活自己,做一個負責的男人。你還別不服,你要想過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閒來聽音樂,看電視,在大街上閒逛也不是不行,下輩子記著睜著眼睛投胎吧!

  給弟妹們當了幾年的家長,里外操持,十七歲的喬一成面容還是青翠的揚州青,內里,活我像醃過的雪裡紅。


  二強這孩子,腦子慢性子賴,不管你氣也好罵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臉,油鹽不進的一塊凍豬肉,喬一成也就隨他去了。

  他還象小時候那樣好打聽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飯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們描繪牛野家裡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單門冰箱。

  他們家把隔夜飯菜都放進冰箱裡,擺個三天都不會壞,二強說。

  喬祖望說:咱們家別說買不起那個東西,就是買的起,有你們幾個吃貨在家,哪裡會有東西會剩下來,冰箱空著能做什麼,難不成來裝棉花胎?

  喬一成低著頭,在聽到父親說「吃貨」兩個字時,刷地抬眼看向喬祖望,喬祖望正要指點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兒臨空打了個轉兒,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兒上。

  二強還告訴家裡人,在前段時間三伏最熱的那幾天,牛野他媽竟然把冰箱的門打開,讓那涼氣透出來,緊靠近冰箱的那塊地方涼快得了不得,那電錶上的指針呼呼地瘋轉,牛野媽一點都不在乎。

  喬祖望說:那個女人腦子壞掉了。

  這一天二強提出想要一條喇叭褲,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實就是T恤),又被喬一成惡罵一通,二強看出這事兒的完全不可能性,有點兒灰頭土臉的。

  過了兩個月,這孩子又出了點兒事。

  他班上,有人丟了錢。

  許多人都懷疑是喬二強,二強說他沒有偷,老師把喬一成叫到了學校。

  這一年二強剛初一,從三流小學跌跌爬爬地進了三流中學,成績手冊上,小學老師的評語言詞譏諷又無奈,唯一一條的優點,寫的是喬二強同學熱愛勞動。因此中學老師不大歡喜他。

  喬一成面容嚴峻地當著老師的面問二強:你偷錢了嗎?

  二強說:沒有!沒有!

  老師拉過二強的書包,從裡面拉出一團布,淡藍色,展開來看時,是一件「香港衫」。

  老師說:這個,是你們家裡給他錢買的嗎?

  一成老實地答:不是。心裡開始微微地震動且發著虛。

  那麼他是哪裡來的錢買的?老師問。

  你哪裡來的錢?

  二強開始吞吐,我反正沒有偷錢,沒有就是沒有!

  老師說:有同學反應,喬二強同學這幾天突然有了這麼一件時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門躲進公共廁所里換好,下午放學再躲著換回原先的衣服,這樣看來,他也不想家裡知道這件衣服的來歷,屬於家裡學校兩頭瞞兩頭騙對不對?

  一成白了臉,又問二強:我再問你,錢哪來的?

  二強說: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錢一件?一成問。

  十三四塊吧,不便宜呢。

  一成說:老師,我帶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匯報。

  回到家,喬一成把母親的遺像塞到喬二強的懷裡說:你對著媽的在天之靈說老實話,你哪來的錢?是不是偷的。

  年青的母親,隔了冰涼的玻璃,烏黑的眼睛看著盛怒中的大兒子。

  二強說: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說:我告訴你,沒有人能拿我媽的靈魂開玩笑。

  二強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不是偷的,我省了早飯錢和坐車錢買的。

  上了中學以後,一成每月給喬二強一些錢零用。

  一成問:這個月你沒買月票?

  二強說:沒買,也沒吃早飯。

  喬一成隔天又帶了弟弟找老師說明情況,看樣子,老師似信非信的,喬一成裝了一肚子氣,膽子也大起來,和二強一起,找那幫污陷二強的人理論。

  喬一成是文弱書生,喬二強也就只一張嘴能罵,兄弟二人被打得很慘,喬一成流了半襟的鼻血,二強的臉腫了半邊。

  然後二強轉臉便把所有的事都拋在了腦後,放了學又蹭到牛野那伙大男孩的後面去了。

  二強一直如小時一樣的瘦,肩胛骨聳起老高,鄰居的話說就是,小雞仔似的,沒長開。

  喬一成看著弟弟青紫的眼角,臉上討好的表情,無知而無畏的笑容,心裡忽地揪了一揪。

  晚上,二強神秘地湊近大哥說:哥,給你看一樣好東西,牛野借給我的,只借一個晚上。


  說著,遞過來一個盒式磁帶里附著的歌紙,上面有歌星的照片。

  她是鄧麗君,你曉得吧?二強說。

  一成目不邪視:你不要聽那個,我們學校禁止我們聽她的歌,全是靡靡之音。

  二強表面答應著,可又偷偷地把那上面的歌詞抄在小本子上,還弄了透明紙附在歌紙上面,偷著描那名叫鄧麗君的專唱靡靡之音的女歌星的樣子。

  一成看見了,想說他,不知怎麼又把話吞回到肚子裡,說:快睡吧,明天要上課。

  二強為大哥突來的溫言細語而迷惑。

  等他睡下了,喬一成忍不住拿出那張歌紙來看。

  那女歌星有一張圓潤的臉,水汪汪的杏眼,絲緞一樣的短髮,神情溫婉,穿素色旗袍,拿著一柄宮扇,並不妖媚。下面有極細小的字: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幾年以後喬一成在音像店門口聽到這支歌的時候,駐足愣了半天。

  曲子是婉轉陌生,歌詞卻熟悉如皮膚上的烙印。

  第二年,喬一成高三。

  喬一成的高三生涯是在瘋狂的苦讀中渡過的。在這一年裡,他黃瘦如小老頭兒,眼鏡增加了三百度。

  最後那半個月,學校里放了假,讓學生回去自己複習,老師坐鎮學校隨時接待來提問的學生。

  從小學三年級起,喬一成為這個跳龍門的機會等了快十年,努力了快十年。

  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悶熱,喬一成在堂屋裡複習,前半夜蚊子扑打在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簡直叫人無從躲避。點了兩盤蚊香才好些。

  那種蚊香脆硬易斷,煙大味道也沖,動不動還會滅掉,可是卻是雜貨店裡最便宜的貨色,兩塊錢可買上一大摞,實在划算。

  喬一成最大的享受,不過是每晚複習到九點,起身拿一個大的搪瓷茶缸去巷口的那家小吃鋪子裡買上一缸回鹵干,高湯打底,煮進黃豆芽與豆腐乾,足足地澆上辣椒醬,呼呼地吃得一身大汗,溫水沖個涼,接著再複習。

  填報志願的時候,喬一成並沒有象他的同學們那樣前思後想,一氣在所有的欄目里填上了南京師範大學。不服從分配。

  讀師範不要學費,國家每個月還貼飯錢。是喬一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

  喬一成想,不成功,便成仁吧。

  老師拿了他的志願表,直說按他的成績,可惜了,可惜了。

  黑色的七月,也就那麼過去了。

  沒有人送喬一成進考場,也沒有人在外面等著他。

  他早上身背一壺涼白開,帶上考試必備用品,進考場,考試。中午買兩個花卷,喝涼開水,再吃兩塊剝好的核桃補腦,下午接著考。

  最後一門考完後,喬一成在考場門前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橙紅色的雲彩鋪在鴨蛋青的天空中,顏然古樸而瑰麗。

  喬一成看見喬二強,坐在街邊的護欄上,頭頂著一塊濕毛巾,在等他。

  八月中旬,喬一成接到了師大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

  這一片,街里巷外,都震動了,白天有小孩扒著院門往裡看,看大學生。

  這一天晚上,喬祖望下了夜班,忘了帶鑰匙,喬一成迷糊著替他開的門。

  喬祖望望著大兒子,忽然問:你餓不餓,下碗面給你吃?

  喬一成愣住了。

  麵條里居然還窩著兩個雞蛋。

  喬祖望看著兒子挑面吃,說:真是沒想到,我們家出了個大學生了,這是往上數三輩子也沒有的事,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回頭要給你爺爺上上墳去,就是不曉得那墳還找得到找不到了,我記得在花神廟附近的。

  喬一成沒答話。

  喬祖望又說:要是二強他們也象你能讀書就好了。唉,不過,我們家也供不起幾個大學生,除非統統上師範。小七快六歲了吧?他們讓他上了幼兒園了,現在不比早些年了,小孩子是一定要送到幼兒園的,老師說了,上過幼兒園的孩子跟沒上過的,就是不一樣。

  喬一成還是不答。


  喬祖望訕訕地,逗著兒子說話:我們馬上拿獎金了,給你做一身新衣服,或者買也行,比做得更象樣子,還是你想買塊手錶?

  喬一成就是不說話,從碗裡撥了一個雞蛋出來,把那小碗往喬祖望面前一推。

  喬祖望說:你吃你吃。

  喬一成實在是忍不住了,終於抬眼看了父親一下。

  這些年來,喬一成想,他們兄妹幾個活象一窩小豬,槽子裡拱拱食就長大了,這個男人何嘗有過溫情與關懷?

  很多年裡,喬一成都認為這一個晚上充滿了謎一樣的色彩,許是老頭子喝多了,或是哪根筋搭錯了。

  也或許,是因為,一個男人一輩子,不管活得有多無賴,多自私,多沒有人味兒,總會有某一天,或某一個時刻像一個人,像一個父親。

  這個夜晚,是喬一成心上的一個刺青,年代久了,糊塗不清了,卻也滲進血肉中。

  齊唯民也考上了大學,喬一成一直不知道他報的哪所學校,二姨愛面子,不肯在事情成真之前張揚,怕落人恥笑。

  當喬一成最終曉得齊唯民的考試分數和他所上的學校時,又一次地,吃了一驚。

  6

  齊唯民是那一年南京的文科狀元。

  學校把大紅喜報貼到了齊家小院門口。

  為了這個,二姨在家裡的小院裡擺了三天的酒席,她說:把棺材本都拿出來請客了,高興啊!將來死了沒有墓怕什麼,她這輩子有這個好兒子就夠了。死了死了,將來有一個小木頭盒子裝了骨灰就成,死了也是個有福的鬼!

  老師們卻一個勁兒地替齊唯民可惜,這個成績,足夠上北大的。

  可是齊唯民跟喬一成一樣,在他的志願表上,一溜全填的是:南大,南大,南大,不服從分配。

  最終錄取在南大的哲學系。

  老師們說,南大,當然是好學校,可是,讀書人都知道北大的文科是最棒的呀。

  二姨完小尚未畢業,不懂北大南大,堅信狀元兒子上的一定是好學校,北大就是北邊最好的學校,南大當然就是南邊最好的學校,兒子孝順懂事,知道媽捨不得他,選了南邊最好的大學,離家近,省著點兒車都不用坐,走二十分鐘就到家。

  喬一成知道齊唯民的成績以後有一種說不出的憋悶,他永遠也趕不上齊唯民。

  他有好父親,而他沒有,他有媽而他沒有,他有天生的聰明,而他也沒有,他唯有苦讀,不斷地苦讀不斷地掙扎不斷煎熬,他們出身其實差不太多,都出生成長在這窄而小的一塊地方,都是城市的瘡疤上長出的新鮮皮肉,雖與瘡疤血脈相連,卻又有著無限的生機,但是為什麼,他苦求不得的,卻是齊唯民輕而易舉得到的?他看過齊唯民複習功課,不是不用功的,可是他也看過他一直到臨考都還每天帶小七玩兒,給弟妹輔導功課,他甚至來約過自己看電影,說是放鬆放鬆。

  齊唯民似乎永遠站在喬一成的前方,他是無意的,可他落下的身影成了喬一成生命里的陰影。

  可是,自從知道了齊唯民竟然並沒有報考北大,而留在了南京上學,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意外,微微的震驚,混著些許的感動,些許的不屑,他料不到齊唯民可以為了喬七七做到如此地步。

  他問齊唯民:你為什麼不報北大?你以前不是說想去北京的嗎?

  齊唯民乾脆地說:以前捨得走,現在捨不得走。

  你為了喬七七不上北大?你腦子進水了吧?他又不是你親弟弟。喬一成說。

  齊唯民樂呵呵,說:他覺得他就是我親弟弟。

  喬一成簡直怒火中燒,齊唯民這個人,肉得唻,活活要氣死人!喬一成想。

  可是話又說回來,七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

  這一個念頭,在喬一成心頭盤旋了好幾年,象是飛機似的,轟轟地在頭頂上,漸漸地遠了,料不到這個時候又轉了回來。

  還不及喬一成把這個問題弄個明白,喬祖望倒上演了一出活鬧劇。

  喬祖望一直是在廠里任倉庫保管的,這個活兒,閒時閒得很,忙時是要搬搬抬抬的,滿廠子裡看過去,也就喬祖望一個健全人,也略識幾個字,帳也寫得明,於是給他配了個人高馬大的啞巴助手,幫著抬東西,喬祖望在這裡一干就是二十年,七一年時還乘著國務院給企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調級的東風漲了一級工資。除了要偶爾值個夜班沒什麼可挑的。


  這一年,喬祖望的單位將喬祖望調離了原先的崗位,讓他去了食堂,負責採買。喬祖望興頭頭地去了,想著採買倒是一個肥差,卻不料,到了新崗位才明白,原來他不是去當家的,是去當長工的。人家自有管帳的,每天拿了錢,跟他一同去菜場,他只負責蹬三輪,人家進菜場經理室去付帳,他在外邊裝貨,那錢的毛都摸不到半根!他在這裡混了二十來年,混成了個勤雜工了!

  喬祖望暴跳起來,找廠長論理,廠長說,現在不比文革時了,根正苗紅就行,要看工作成績,你喬祖望的成績在哪塊呢?丟了幾回東西了,說是遺失是好聽的,沒懷疑你私吞了就算是對得起你。況且現在是要講效益的,象咱們這樣的福利廠,也不比早兩年是鐵飯碗了,也要想法子找市場,也養不了那麼多閒人。一通話說得喬祖望面紅脖子粗,一時間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來反駁。

  氣哼哼地在食堂幹了兩天,回家喝了一通老酒,突然有主意了。往懷裡揣了一根結實的細麻繩出門了,跑到廠長家裡,敲開門,二話不說,扯出了麻繩就往門框上扔,扣了個活扣兒,把脖子往裡一伸,嚇得廠老婆和女兒尖叫哭泣,廠長個矮身胖,拉他不住,只好軟下聲來求他。

  喬祖望如願以償,第二周便走馬上任單位的門房,工資照舊。

  在喬一成去師大報到前,喬祖望用獎金貼了幾年的積蓄真的給他買了一塊手錶。本地產品,鐘山牌。

  那齒輪的喀嚓聲,脆生生的。

  二姨家,卻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齊志強病倒了。

  在喬一成概念里,世上有一種人,是百害不侵的,如銅牆鐵壁,齊志強無疑就是這類人。

  他從沒有看過他病,沒有看過他露出疲態,齊志強似乎永遠在可以坐著的時候,站著。

  可是突然地,他就倒了,沒有一點先兆。

  在給大兒子辦完了三天的慶祝酒席之後,他就在廠子裡倒下來,被同事送到了醫院,醫院當天就扣下了人,不讓回家了,說是要做活檢。

  活檢的結果在三天後出來。

  肝癌晚期。

  就只半個月的時間,齊志強的高大身軀就瘦得成了一付骨頭架子。他的肝部開始嚴重腹水,痛苦萬狀,齊志強一輩子沒給人添過麻煩,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也都是咬牙在忍著,痛到意志迷糊的時候,才會出聲呻吟。

  他的臉上已開始出現瀕死的人的可怕灰色,寬闊的額頭萎縮了,五官因為突來的瘦削顯出一種緊湊,完全地不象原先的樣子了。那個高大沉默,面容周正的男人,在極短的時間裡,不見了。

  醫生完全地束手無策了,二姨跟齊唯民商量著,把人接回家。二姨湊到齊志強耳邊問他:帶你回家好不好?

  齊志強混濁的眼睛亮了一亮,喉嚨里呼呼地,含糊的發一個音:好。

  回來不過兩天,齊志強就彌留了。

  在臨終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神智突然清楚起來,聲音清楚地說:想喝一點青菜湯。

  這樣的晚上,哪裡去找新鮮的青菜去?

  最後是鄰居送來了一小把菜秧,二姨親自做了端到齊志強床前。

  喬家一家子都來了,一成站在床邊,悲傷地望著這個男人,無論心裡有什麼疙瘩,一成還是承認,這個男人,對他們好,每回廠子裡分東西,多少都會有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一份,背著二姨,時不時地送兩個錢來,逢年過節,壓歲錢是少不了喬家的幾個孩子的。

  這個男人,對他們是有恩的。

  喬一成為齊志強流的眼淚是真實的,點點滴滴在心頭。

  青菜湯齊志強只勉強喝了兩口,他連切得碎碎的葉子也咽不下去了,齊唯民俯下身,細心地替父親擦掉流至嘴角的湯汁,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父親的身上,是一種臨近死亡的腐敗氣息,叫人膽寒心痛。齊唯民突然抱住父親的脖子,像是要渡一口氣給他,齊志強抬起枯瘦的手,阻了他一下。

  清醒的齊志強忽地對喬七七伸出手,叫他:來呀。

  七七挨過去,一根一根摸著姨父呈青灰色的手指頭。

  齊志強摸摸他的臉說:你真是象你媽媽。

  小七抬眼看姨父,明淨的黑眼珠里,跳著兩點光,滿懷孩子對死亡的恐慌,姨父,你會不會死?

  齊志強說:小七不要怕,我跟你講個故事。

  小七很迷惑,姨父是從來不會講故事的,會講故事的是阿哥。


  小七說:好呀。

  從前有三戶人家是鄰居,一家有一個男娃,一家,有兩個女娃。

  齊志強眼前的光亮漸漸地暗去,有很深很深的記憶在黑暗裡浮出來,象井底映出的一方水天。

  三十多年前,小巷深處有兩戶人家,一家有個男娃,叫齊志強,另一家有兩個女娃,一個叫魏淑英,一個叫魏淑芳,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在小巷裡瘋玩,也一塊兒做活,一塊兒想盡辦法餵飽轆轆飢腸。

  兩個小姑娘都很喜歡齊志強,因為他年青,高大,端正,厚道,能幹,他身上凝聚著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孩子對男人所希寄的全部的好處。

  齊志強喜歡的是大姑娘淑英,淑英有一張尖俏而白淨的臉,很靦腆,很安靜,小姑娘淑芳卻豐滿活泛,三個人年歲漸長,在貧苦而寒澀的日子裡,卻生出一段戲劇化的故事來。

  姐姐與妹妹都愛上了齊志強,齊志強與姐姐定了婚,齊家媽媽送給淑英一對玉鐲子,可是妹妹淑芳在姐姐定婚後卻大病一場,跪在姐姐面前,求她,你把志強讓給我吧。喬祖望也是很歡喜你的,他家有個店子,條件不錯的。

  姐姐說,什麼都可以讓,吃的穿的,什麼都行,就是齊志強不能讓。

  妹妹說:那麼我就只好去跳長江了,姐。

  姐姐說:你別死,你死了我怎麼跟地下的媽交待?

  在辦喜事前不久,淑英竟然跟了喬祖望。

  齊志強很久以後才知道原因。

  妹妹如願跟齊志強定了婚,齊志強參了軍。

  齊志強想起來,他與淑英,缺吃少穿的,但還是有過好日子的。冬天往灶灰里扔一個山芋,很快就熟了,撿出來分著吃。夏天溜到附近的部隊大院裡去看露天電影,偷偷地坐在銀幕背面的角落裡,看到的人與景都是反的。在黑暗裡悄悄地牽著手。

  那些碎的,亮的,躍動的記憶在瀕死的齊志強眼前出現,像是伸手可以捉到。

  七七在一旁偎著他問:姨父,你笑什麼啊?姨父你是不是要好了才笑的。

  齊志強說:是哦小七。轉頭對大兒子說:你好好待小七,我替你大姨多謝你!

  齊唯民點頭:我曉得的爸。

  齊志強對小七說:姨父要睡一下子。

  二姨對孩子們說:叫你爸歇一下,大家也都餓了,吃一點東西。

  齊家與喬家的孩子們聚在一張桌上吃飯,齊唯民不時地看父親一眼,忽然手中的碗咣地掉在桌上,齊唯民說:媽,我怎麼看到爸好長時間沒有吸氣了?

  二姨衝到床邊,一摸,齊志強的手冷了。

  二姨一個人給齊志強擦洗,換上一套新的春秋衫褲。

  齊志強腹水,肚子漲大如鼓,上衣只能扣上兩粒扣子,腳上穿上白布襪子,腳腫漲了,鞋子好容易才套上。

  二姨一邊做著一邊說:你到底還是念著她,那麼你當時為什麼答應娶我呢?你看看你,對哪個都厚道,唯獨對我不厚道,你一走,叫我們一家子女人小孩怎麼辦?你是不管了,急著跟她去團圓了。不過你還是給我留了個好兒子,我兒子會替你待我好的。

  孩子們和喬祖望都進來了。

  齊家的孩子們低低地痛哭。

  二姨對齊唯民說:民啊,替你爸暖暖腳。

  卻見喬七七挨到姨父腳頭,抱住姨父的腳,把臉貼在那雪白的鞋底上。

  二姨終於漫聲長哭起來。

  這一年,這一個多事的夏季,幸福與痛苦,希望與絕望,明亮與黑暗,喧鬧與死寂,笑聲與淚水,糾纏交織,挾裹著齊唯民一家,也籠罩在喬一成的心頭。

  如同一台戲,有一老生,抖一把長髯,嘆一聲:苦--啊,然後,待要細說時,卻還是不--提--它--了。

  7

  喬祖望說,齊志強是個好人。

  不過好人都不長命,還是不要做好人。

  喬一成對老爹爹的這種論調嗤之以鼻。

  喬祖望永遠不會明白,替別人活著的人的心思。

  他只替他自己活。

  喬一成想,我也不能光替別人活。

  我先替自己活,再替別人活。

  齊家的頂樑柱倒了,還算好,齊志強是市勞模,廠子裡給了一筆撫恤金,二姨說,坐吃山空總是不成的,這錢還得留給兒子將來討老婆的。她央求居委會,給自己安排一個工作,居委會同意了。


  二姨接下了打掃這一帶三條街的衛生,包括一間公廁的清掃與保潔的活兒。

  齊唯民說,他不會要家裡給付學費,可是一年級生按學校的規定,是不能勤工儉學的,可以申請補助。齊唯民的班上,這一年考進了幾個農村的孩子,剛開學沒多久,就有兩個退學了,家裡太困難,上不起了。

  齊唯民斷了申請困難補助的心,每天一大早,趕回家去掃了街再去上課,下午下了課再跑回去幫著媽媽給公廁保潔。

  二姨對齊唯民說把他養大是要給家裡爭臉的,不是為了淘糞掃大街的,頭一回齊唯民掃街,就被二姨用大掃把在背上狠拍了兩下。齊唯民還是堅持著,每天幫母親掃街沖廁所,他的小尾巴喬七七拖了根禿禿的舊竹掃把跟在他後面幫忙,那竹掃把的棍子實在太長,喬七七隻及它一半高,齊唯民乾脆把繩子把它拴在七七的腰間,七七拖著它刷啦刷啦神氣地在小巷子來來回回。

  鄰居們都說二姨雖然中年喪夫,拖兒帶女的,但有齊唯民這麼個好兒子,也算是有福氣的人。

  也不知怎麼的,有記者知道了這件事,脖子裡頭掛著相機來採訪了,是個頗標緻的年青女記者,燙了一頭捲髮,對著幹活兒的齊唯民咔嚓咔嚓一通照,還追著齊唯民問問題,說是要寫一篇「掃街的小狀元」的社會新聞,被二姨看見,衝上去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惡罵。那女記者被罵得懵了,待到回過神來,也罵開來。一個方言一個普通話,一個村俗語一個文明詞兒,好一通大吵。

  好容易被眾人勸開了,女記者氣呼呼地走了,二姨還趕上去,叫道:你要敢登到報紙上揭我家的短,看我不打到你們門上去,什麼他媽媽的記「載」。

  回頭對無可奈何的大兒子說:這種女娃真要不得,將來你討老婆,討什麼樣的也別討一個記「載」。喬七七問:阿哥,記「載」是什麼呀?

  齊唯民摸摸他的頭哄他:記「載」就是卷卷頭髮掛「咔嚓」的人。

  這以後,二姨倒索性由得齊唯民替她做了那份工,自己擺了個報攤,兼賣香港明星的小畫片,報攤正擺在一間中學的附近,那小畫片倒比報紙好賣,一到放學時,女學生全湧上來挑挑撿撿,二姨沒看過電視劇,倒把許文強馮程程霍元甲趙倩男認了個清清爽爽。

  日子也這麼過了下來,沒有更好,卻也沒有更差。

  喬家一家子,也是一樣,可是近來,喬二強卻叫喬一成更操心了。

  這孩子,幾門課加在一起才滿百分,在把燒毀圓明園的人寫成是日本鬼子之後,終於叫學校給勸退了。

  他才十五,這麼閒在家裡,成天跟大男孩子們混,喬一成急得頭上長了這一輩子的頭一根白頭髮。

  這是八三年,嚴打開始,喬一成聽人說,有的地方,是給了指標的,為了湊人數,有的廠子裡把在廁所牆上寫髒話的小青年都抓了,一判就是五年,還聽說四川有個小伙子,跟同伴打賭去親女孩嘴,結果真的去親了過路的一個女孩。被抓後,還真的被判死刑,槍斃了。活跳跳的一條命,一個玩笑之後,就沒了。還有十來歲的孩子搶個電影票也是10年20年的判,15年以上的都拉到沙漠的監獄裡去了,根本沒地方跑。進去的時候就只搶張電影票,出來的時候,啥都學會了。

  這個二強,不爭氣,又沒腦子,傻了叭嘰的,萬一真的出點什麼事,媽媽的靈魂在地底也也要不安的。

  喬一成的眼睛幾乎長到了喬二強的身上,家裡的事兒太煩太多,兩次晚上回家,被輔導員查到沒在宿舍,很快就丟掉了剛剛到手的班長職務,氣自然是氣的,可是,總比讓兄弟坐牢槍斃好吧,索性以家庭困難弟妹小要人照顧為由,申請了走讀。

  事到臨頭,喬一成完全記不得那個先為自己活著的決心了。

  二強起先跟大哥還有點倔頭倔腦的,偶爾,晚上,還是磨磨叨叨地想到牛家看電視,可是一看大哥的黑口黑面,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喬一成也有點不忍,陪著二強到居委會小院裡去看那台小小的十二寸黑白電視。喬一成心裡頭存了個奢望,好好存點錢,自家也買一台電視機!

  一個消息睛天霹靂一般地傳來,牛家的孩子牛野被抓了,流氓罪,集體搞不正當男女關係。因為他伙著一群男孩女孩關起門來「跳光屁股舞」,(其實就是貼面舞)也不知被誰告發了,警察來了抓了人,半個月的功夫就判了,牛家爸爸花了老多的錢,還是判了四年,給送到大連山改造去了。聽說那天晚上,牛野家的錄音機放的就是鄧麗君的歌,叫《甜蜜蜜》。

  喬二強嚇壞了,做了半夜的惡夢,喬一成被他鬧醒了,開了燈看,二強一額的冷汗,眼睛黑蒙蒙地失了光,盯著屋頂,三麗也被吵醒,掀了隔著的花布帘子伸頭過來看。


  女孩子們漸漸大了,這間臥室拉起了一道帘子,將她們的床鋪與哥哥們的隔了開來。

  喬一成扯起衣袖狠狠地替二強擦了汗,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聽我的話。

  二強從此安靜下來,燒掉了抄的整本的鄧麗君的歌詞,不再出門,太閒了,把家裡存的幾十本破舊的小人書拿出來,舔濕手指頭翻書頁,一本一本看了個滾瓜爛熟。

  偶然的一個機會,喬一成看見喬二強拿著報上登的一則菜譜看得歡,還象模象樣地學著做了。一成有了主意,跑到書店買了兩本有彩圖的菜譜,丟給二強,二強當寶似地拿去看了,遇到不認得的字,還曉得查查字典註上拼音。然後,撿著那原料容易找又便宜的學著做。

  一天三頓油煙燻著,飽飯吃著,這孩子竟然還是瘦得麻杆一樣,也不知那飯食都吃到哪裡去了,好在,個子倒拔高了,眉目也展開了些,不那麼縮頭縮腦的倒霉相,新留了稍長一點的頭髮,竟然是個象樣的少年了。

  喬三麗這一年十三歲了,上初二。

  這姑娘性子始終有點怪怪的,只有在她大哥面前,才有兩分笑模樣,對別人總是答搭不理的,二強說他「死樣怪氣」,若惹著了她,她冷不丁地罵起來,語速清晰飛快,鋼刀削蘿蔔似的,嚇人一跳。

  一成那天下午沒課,回家打算趁著好太陽把入冬的衣服被子曬一曬,天眼看著就冷了。

  進了臥室,剛打開舊木箱子往外拿東西,忽然覺得角落裡索拉索拉地響,一成的近視眼看過去,黑麻麻的一團,還在蠕動,嚇了天大的一跳。

  再定睛一看,好象是大妹三麗。

  在哭。

  喬一成心裡咯噔一下子,多年前帶著腥臭味的記憶突地在心頭一燙。

  喬一成都不敢走過去,木呆著站在原地問:三麗,你......你躲在那裡做什麼?

  三麗細小的哭聲斷斷續續,喘不上來氣似的。

  喬一成心裡急得潑了熱油似的,但也不敢催她。

  哭了一會兒三麗突然說: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我流血了。是不是以前被壞人在身上做了壞事長大了就會流血流死?哥我冤死啦!

  三麗說得太快,喬一成的思維好長時間陷入真空狀態,然後才聽見自己腦袋瓜子裡卡卡作想,終於一點點明白過來。

  十九歲的大學生喬一成,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知識分子,可是卻完全不知道如何給自己的妹妹講解一點淺顯的生理衛生知識。他的那點知識,是早兩年擠在母校的生物教室里,拉了窗簾,分男女生兩場,在老師一言不發中鬼鬼祟祟地看了一場生理衛生影片得來的。

  也沒敢看仔細,時不時地轉過眼去,看那四周一團團黑乎乎的動物標本。

  再說他看的是男生場,跟女孩子怎麼說?

  他張不開這個口。

  他只好跑出去,找一個厚道一點的鄰居阿姨過來,也不說是什麼事,就請她看看他大妹。

  那阿姨進屋半天才扶著三麗一道出來,唏噓不已,直說沒媽的姑娘家真可憐。

  喬一成自這一天後就沒正眼看過三麗,心裡說不上來為什麼堵著一口氣,魚骨頭似的上不來下不去,乾脆連著五天沒有回家,晚上就跟要好的同學在宿舍里擠著睡。

  周六下午放了學,剛出教室門就看見二強帶著妹妹們在外面等著,二強迎上來委委屈屈地說;哥你怎麼不回家?我沒惹你生氣啊!

  三麗跟在二強的後面,這一天她打扮得格外齊整,穿著略有一點掐腰的小棉襖,黃色燈芯絨洗得泛了色,成米白,梳著兩根粗粗的麻花辮,清新得象枝頭剛打的一個花苞,笑得眯眯眼望著喬一成,四美尖嗓門兒叫:大哥,大哥,帶我們吃餛飩去呀。

  周圍來來往往的同學們,都轉頭含笑看著這幾個小孩,大約是覺得他們好玩。

  這一排三個小孩,從高到矮地排著,是一個並不完整的音階,拙而朴的,老祖母唱的童謠一樣。

  喬一成這一會兒覺得,兄弟啊姊妹啊,再煩心,哪裡能躲得掉?

  人躲得過初一,心躲不過十五。

  第二年,喬三麗也該中考了。

  她的成績勉強還行,喬一成問她有什麼打算,這十四歲的小丫頭,主意明確思路清晰。

  她說,按她的成績,考大學得費牛勁,別說師大,大專也未必能考上,家裡再供一個高中生也是個不小的負擔,不如讀技校,學費低,讀兩年半就能出來工作。

  於是喬三麗報考了紡織工業學校,並且考上了。

  四美也上了中學,成績跟她二哥二強有得一拼,因為愛看電影,把《火燒圓明園》那片子看了五遍,好歹知道圓明園不是小日本燒的,是八國聯軍燒的,哪八國就不曉得了。

  齊唯民的二弟這一年也滿了十八,他成績一向不太好,料定自己是上不了大學的,進了父親的廠子做了學徒,一個月可拿十三塊錢,把二強給羨慕壞了,央求父親也給他想想辦法,找一個工作。

  喬祖望說:你爸爸自己的飯碗都快端不穩了,你再等兩年吧,反正是吃貨,再白吃你爸兩年,到你十八歲你老爹爹可就真的不管你了。

  二姨堅決不許齊唯民再掃街,她的小報攤上名星小畫片的生意越來越好,附近學校的女學生們都知道她這裡的貨色最全,都愛跑到她這裡來買。

  七歲的喬七七上了一年級,放了學就跟著二姨一起守攤子,坐在小板凳上,下巴墩在擺攤用的長桌上,人一逗就笑,再一逗就躲到長桌下面去了,女學生們都喜歡他得不得了。

  喬一成上了大三,學校里調來一位新老師。

  是文清華。

  文老師居然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喬一成覺得,日子慢慢地好過了。

  象窗上厚重的窗簾一點點緩慢地拉開,透了光進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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