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02 11:38:07 作者: 未夕
  1

  喬四美終於到了拉薩。

  在五天五夜的火車與長途汽車勞頓之後。

  四美覺得自己活象一張皺紋紙,渾身都是疲憊的褶子,每一道褶子裡都寫著一路的辛苦與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卻異常地亢奮,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腔子。

  拉薩的天空,藍得簡直叫人想流淚,空氣純淨,有無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無不色彩明艷,建築雄偉壯麗,喬四美站在這樣的藍天下,踩著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鐘,慢慢地才回過味來,自己,是真的來到了西藏了。

  離家幾千里地,便是四美這樣不管不顧,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幾分怕意來。

  不過不要緊,四美想,這裡有戚成鋼。

  那個她一見而鍾情的人,就在這裡的某一個地方,某一個角落。

  她離家遠了,可離他卻近了。沒什麼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個很小的郵局,給大哥一成掛了一個長途。

  那邊好半天才有人接起來,是大哥的聲音。

  四美在乍一聽到哥哥的聲音時,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並沒有罵她。半句也沒有罵,大哥的聲音里的倦意從細細的電話線里傳導過來。

  一成說:你也不必跟我講你去了哪裡,要幹什麼?我隨你。

  四美突然心酸起來,眼淚嘩地一下鋪了滿臉:大哥,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我辦好了就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頭喬一成打斷她的話:我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腿長在你身上,別說我只是你哥,我就是你老爹,也只顧得了你一時顧不了你一世。四美,你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沒幾年了,他顧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那邊電話嗒地一聲掛了。

  四美覺出,自己這一回,真的是傷了大哥的心了。

  喬四美又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給戚成鋼打一個電話。

  這一回,信號清楚了很多。

  戚成鋼不在,接電話的,是他們的連指導員。

  喬四美說,自己是戚成鋼同志的未婚妻,這次特地來找他結婚的。

  指導員非常地感動,說是戚成鋼出外檢修道路,要過些天才能回來,他會派人來接喬四美。

  來到拉薩的頭一夜,喬四美住在一個很小的招待所里,夜裡寒冷幾乎把她凍得半死。她縮在硬得硌痛她骨頭的床上,把帶來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發抖,只得起來倒上一杯熱水暖著手。就那麼坐在黑暗裡,從來沒有那麼孤獨過,喬四美打小就是沒心沒肺的,神經粗如老樹樁子,可是在這個異鄉的漆黑的夜裡,她的手裡只得一棒水的溫度,這麼一個時刻,她想的卻不是她千里追尋的那個人,而是她的兄姐們,還有他們一起渡過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著杯子嗚嗚的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大哥,二哥,姐。

  第二天,喬四美便開始出現高原反應,頭疼得像是要裂開。

  喬四美後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幾乎一夜未睡的喬四美便收拾了東西,付了招待所的費用之後,剩下的錢夠不夠回家她也拿不準。

  但是在招待所門口,有人在等她。

  兩個穿軍裝的人,風塵赴赴,臉色黝黑疲累,上前來問:請問你是不是喬四美同志?

  四美這才明白過來,是那位與自己通過電話的指導員派來的人了。

  兩個戰士都極其年青,怕是比四美還要小上三兩歲,不住地用眼光打量著四美,看這個似乎連臉都沒有洗的女孩子,疲憊之下露出的那兩分秀色來,在剛才的那一剎間,她的眼睛裡湧上的一層薄淚,就好象看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神態,讓衣著隨意神色不安的她顯出一種柔弱無助來。

  這兩個年青的士兵在心裡嘆一聲:戚成鋼走了什麼狗屎運,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來尋親。

  他們其中一個熱情地對四美說:我們指導員叫我們來接你,車就在外頭,還要有個個把小時的路,對了,我們指導員還說,你們剛來西藏的人,會有反應,讓我們先帶你去這裡的部隊醫院看一下再出發,不急的。

  在醫院檢查了,四美的高原反應還算好,吸了氧之後她便覺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著兩個士後出發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談些的小戰士的軍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錯過了路過的所有風景。

  終於到了目的地時,四美覺得人清爽了一些。營地很安靜,一個黑臉大漢早迎了出來,自我介紹說就是那位指導員。握住四美的手直說不容易啊不容易,現在只聽說我們的士兵被對象甩了的,像你這樣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見啊,不多見啊!

  快兩點了,指導員帶四美去食堂吃飯,伙食並不好,可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傾其所有了。四美吃了這幾天以來的第一頓飽飯,困意便上來了,指導員又安排她在專門接待軍官家屬的宿舍里休息。說是戚成鋼還在外執行任務,信號不好也沒聯繫上,好在,明天他們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見到了戚成鋼。

  戚成鋼與他的一個戰友在外檢修保養公路,那段路路況還算不錯,只是人煙稀少,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幾天,從天而降的喬四美讓他覺得頭頂上正正在打了一記響雷。

  四美呆望著戚成鋼,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她這一路的風塵與辛苦都值了。

  戚成鋼比半年前略黑瘦一些,可是更加挺拔,斯時斯地的他有一種在大都市裡呆著時沒有的氣勢,他站在那裡,儘管神情驚詫,但是卻英挺如松,真是劍眉星目,正是男人最好最光鮮的年歲。

  四美對著他微笑,繼爾無聲地大笑,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這正是她肖想了那麼多年的一個人,這正是她肖想了那麼多年的一個時刻。

  然而戚成鋼並不有如四美想像中的那樣,飛奔而來把她抱入懷中,當著那麼許多的年青士兵的面緊緊地擁抱她。

  他只是呆站著,好像在思考著一個什麼難題,一個超乎他的理解力與接受力的難題。

  是指導員解的圍,他拍著戚成鋼的肩說:高興傻了吧?

  四周響起一片笑聲。

  那一天的傍晚,來了個部隊上的宣傳幹事,是專門來報導南京姑娘喬四美千里奔波,來嫁邊防軍人的事跡的。

  喬四美不知道的是,戚成鋼與指導員私底下的一番談話。

  戚成鋼說:指導員,我我,我不能跟她結婚。

  指導員大驚:你說什麼?你這麼快就變心了?你起了什麼花花腸子?

  戚成鋼說:我,她,我跟她並不是那種關係。我們以前是同學,半年前只在街上見過一面。

  指導員怒氣沖沖道:你跟人家通了那麼久的信還說不是那種關係?

  戚成鋼覺得有點兒委屈:可是我信裡頭什麼出格的話也沒有寫,我以為就是老同學通通信,沒想到她誤會成這樣。

  指導員氣瘋了:誤會你個頭,我聽說人家還給你寄了照片。

  我看都沒看給風吹跑了。

  我看你還是腦子放清楚一點,現在部隊領導都知道這個事兒了,要不怎麼連宣傳幹事都來了呢。我實話告訴你,首長要給你們做證婚人呢。

  戚成鋼呆若木雞。

  指導員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如就將錯就錯,這女娃子也沒什麼不好,有模有樣,身條子也好,人也不傻,上趕著來了,連結婚證明都打好了來,一定可以跟你踏實過日子的。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你長的是人模狗樣的,可是憑你的水平,軍校是考不上的,現如今,沒有文憑就提不了干。再幹個兩年,領章帽徽一摘,回家還是個平頭老百姓,你指望能找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小丫頭,精得汗毛孔上都長心眼,口袋裡沒有文憑沒有錢哪個肯跟你?你還以為是我們那年代呢?人家正經也是大城市裡的姑娘,叫你像我似的找個農村娘兒們你肯不?

  一番話說得戚成鋼心裡七上八下。

  然而事情的發展,也由不得他猶豫不定了。

  部隊的首長第二天就來了,要親自給這一對新人證婚。連拉薩電視台都給驚動了。

  喬四美與邊防戰士的婚禮,就這樣,被豎了個典型。

  當一切的熱鬧都消停了之後,喬四美才有機會與戚成鋼獨處。

  他們對視的一剎那,心裡都有一種恍若夢中的感覺。

  兩樣心思,一處閒愁。

  喬四美在這裡也不能久呆,三天以後,連里特批了戚成鋼兩天假,讓他送四美回家。

  火車開動的時候,戚成鋼終於如四美所願往前追跑了兩步,四美刷地拉開窗子,伸出半個身子來,衝著他大喊:成鋼!成鋼!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叫他的名字。

  她英俊的,英姿勃發的,白馬王子。

  她的愛人。

  他挺立的身影一點點地遠了。

  四美回到了南京。

  風塵赴赴,頭髮蓬亂,皮膚乾燥,人消瘦得如同一把一夜之間失了水份泛了黃的青菜,臉頰兩塊高原紅,眼睛倒是亮得很,目光灼灼。

  成了一個已婚婦人。

  軍屬。

  七七與鈴子的孩子也出生了。

  常征終於把事情在電話里跟齊唯民說了。

  齊唯民很快就要回來了。

  喬七七聽常征說阿哥要回來了,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嚇得常征一把要把他拉起來,可是病了許久,沒有力氣了,七七人又一個勁兒地往下墜著,常征只得說:七七,你起來說話。七七,七七!

  喬七七嗚咽著像是喘不上來氣:阿姐,我不能見阿哥。求你不要讓我見阿哥,我沒臉見他。你就告訴他......

  常征拍著七七的背,這孩子像是要窒息了似的。

  七七緩一緩又說:你就告訴他,我病死了。我,我這輩子,都沒臉見阿哥了。

  常征也哭了,都是我的錯,她說。

  七七回手擁住常征:阿姐,他說,不怪你。怪我自己。還有,我想,興許這都是命里註定好的。

  十七歲的喬七七,早早地,認了命。

  齊唯民在兩個月以後回來了。

  常征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老齊我對不起你。

  齊唯民傷心地抱住消瘦脫了形的妻子,兩個都流了淚。

  喬七七躲了起來,沒有在齊家。

  齊唯民回來後一直沒有看到過他。

  喬七七其實一起在楊鈴子家,白天在鈴子爸開的小工廠里幫忙,晚上就住在他們家裡。

  喬七七那天下班以後,迎面就看見了等在外面的齊唯民。

  七七下意識地拔腿就要跑,被齊唯民一抓拉住。

  齊唯民叫:七七。

  喬七七放聲大哭:饒了我吧阿哥,求你原諒我。

  齊唯民抱著這個嚇壞了的孩子,笑著說:自然,我是原諒你的。我跟你阿姐,都原諒你。不是說了嗎,年青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

  齊唯民想,上帝原諒你,是因為你年青。

  我原諒你,是因為我愛你。

  這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大話西遊》這個電影從大陸火回了香港,周星馳成了星爺。

  在八三版的《射鵰英雄傳》中,他演了兩個小角色,一個是宋兵乙,有兩句耀武揚威的台詞,另一個是囚犯,出場不到兩分鐘,被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拍死。

  這一年,一個叫H.O.T的韓國組合風靡中國。他們穿著褲管異常肥大的超級「水桶褲」,戴著亮閃閃的首飾,耳朵上掛著耳環——。少年們無一不被爭相模仿。滿大街晃悠的都是這付打扮的年青人。時間一晃,就到了九七年。

  2

  九七年年初,一成對大妹妹三麗說,要不,你跟一丁把婚事辦了吧,你們也處了這麼些年了,是有比較深的感情基礎的,一丁那個人我看很誠懇,值得托終身的。

  三麗想一想說:最近家裡出了這麼多的事,而且,爸還在外面。

  一成說:就是因為有這麼多事,你看四美的婚事,叫人看著就懸,還有二強跟孫小茉,也說不明白他們在粘乎個什麼勁兒,你還是把婚結了吧,咱們家兄弟姐妹幾個,就你跟一丁的感情是常態的,哥相信你們將來必定也好。結吧結吧,沖沖家裡頭這股子邪勁兒也好。

  三麗還有點猶豫:大哥,那爸,咱們通知他一下吧。托人帶個信過去?

  一成揮揮手:不要提那個人。這麼許多年,有他沒他,有區別嗎?

  三麗終於和一丁結婚了。

  按照一早說好的,他們沒有辦酒,只兩家人在一起吃頓飯,等一丁拿了假,他們倆個去旅行一趟。

  一丁說了,這兩年在公司這邊做得不錯,也存了些錢,可以走得遠一點了,去深圳吧,聽說那裡現在建得可好了,隔著海能看到對岸的香港,可是三麗說,她想去北京。


  一丁豪爽地說:先去北京再去深圳!

  三麗笑道:你瘋了,一南一北隔好幾千里路呢,那得花多少錢?

  一丁說:三麗,我掙得錢花在你身上是花得最值的了。

  三麗笑了,笨笨的人講起情話來,老實裡頭帶了三分硬棒棒,可是聽起來格外暖,熨斗似地從心上燙過。

  三麗到底是比一成要會做人些,這一回,她順帶著請了二姨一家子,加上一丁的一家子,也團團坐了整兩桌。

  一成那天單位臨時有急事,急得他簡直頭上要冒出火苗來,還好,終於沒遲太多,到飯店時,迎面就看見了三麗,站在大門口張望著,看見他,直撲了過來。

  一成略略把她推開一點看看,三麗今天穿了大紅的羊毛套裙,化了新娘妝,頭髮高高地盤起,簪著兩朵玫瑰骨朵,平時里有些黃黃的面色全不見了,臉孔被照亮了似的,非常漂亮。

  一成笑起來說:這套衣服果然比前兩年找裁縫做的那套洋氣多了。

  三麗笑起來,親親熱熱地挽著一成的胳膊,抓得緊緊的。

  一成跟著三麗一起上到三樓,快要進包箱的時候,三麗突然停下腳步,有點怯怯地說:大哥,嗯,先別進去,先來見個人。

  說著拉了一成拐上樓梯,一丁租了間客房今晚要住這兒的。

  三麗打開門,兄姐倆個進了屋。

  一成一眼看見那個坐在小茶几邊的沙發上的人。

  三麗看看一成的面色,勸道:大哥大哥,你可別生我的氣。

  一丁也走了進來:大哥,是我的主意。我跟三麗,我們一輩子的大事,還是想有爸在場。是我托人去通知爸的。

  喬祖望站起來,慢慢地走過來。

  他老了不少,兩鬢花白了,顯得又可憐又有點髒像,這兩年他在鄉下的日子也不好過。

  走得近的時候,喬一成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絲絲慚慚的神情一閃而過。

  一成對三麗和一丁說:不早了,還不趕快開席?走吧。

  三麗鬆了口氣,跟一丁一人一邊攙著喬祖望,一起回到包箱裡。

  喬祖望在大女兒喬三麗的結婚家宴上,坐了主桌。

  那一天的家宴,氣氛一直還算不錯。

  就只是,有個叫人想不到的人,喝得多了點。

  孫小茉。

  二強自然是要把小茉送回家去的,不知為什麼二強心裡有些惴惴的,這樣子的小茉叫他感到很陌生。

  送了小茉回去時,小茉還有些糊塗。

  小茉媽說,你要照顧照顧她,喝醉的人,都死沉死沉的,我可弄不動她,你們也是領了證的夫妻了,說起來也不要緊。

  二強給她擦了臉,讓她脫了外衣睡下。小茉突然伸過手拉著二強,把一張熱撲撲的臉全理進去,便一動也不動了。

  二強不知她怎麼了,也不敢動,站到腿都酸了的時候,小茉才說:二強,你不要走。

  三麗跟一丁本來打算是結婚後單過的,一丁媽老早說放出話來,家裡的房子是有,可是,是給二兒子結婚用的,老大要有老大的樣子,歉讓一些。誰知道一丁的弟弟自找了一個條件不錯的女朋友之後,對對方巴結得了不得,那女孩子在來過王家一次之後,就挑明了說,以後是絕對不會在這裡結婚的,連抽水馬桶也沒有,怎麼過日子?而且她也不能在披屋裡燒菜做飯,染一身油煙蹭一身老灰。於是一丁弟弟自定婚之後就搬去了女方家裡,差不多就是一個倒插門了,一丁媽氣得仰倒,卻沒奈何。一丁爸說,那就把家裡的房子給了一丁吧,一丁媽起先不答應,說還有個女兒呢,一丁爸說,就算你女兒肯住在家裡人,你未來的女婿也不一定肯,不是每個男娃都跟你兒子似地,上趕著做倒插門。

  三麗想著,在外租房也是一筆大開銷,也就跟一丁商量了,把新房安在了王家。

  從此兩個女人開始了漫長的艱苦而卓絕的鬥爭。

  等他們倆旅行回來的第二天,一丁媽在晚上三麗下班時,便舒服地坐在堂屋的一張扶手椅上,說:唉,這下子可好了,媳婦熬成了婆,我也可以吃吃現成飯,享享兒子媳婦的福了。

  三麗明白她是叫自己去做飯,略略有些為難,還是系了圍裙往披屋子裡去了,出去時對一丁丟了一個眼風,一丁也就跟了出去。

  三麗把水開大,在嘩嘩地水聲里跟一丁切切私語:你媽說做糖醋排骨,叫不要做得水嘰嘰的,炒出糖色來,怎麼個弄法呀。


  一丁笑著也不答,自顧就做了起來,三麗看他動作嫻熟,笑著啃一個西紅柿在一旁看,又把西紅柿遞過去叫一丁啃一口。

  菜飯都上了桌,一丁媽卻笑說:喲,想吃媳婦的飯,吃得還是兒子做的。

  三麗臉一紅賠笑說;我是不大會做飯。

  一丁媽便說:哪有天生就會做飯的人,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

  聲音里全是緊巴巴的怨氣,聽得三麗心裡不高興,這還是她的新婚裡頭呢,到底還是看著一丁的面子沒有作聲。

  一丁媽看三麗沒出聲,像是一方挑戰的沒得到對手的回應,叫那鼓著的氣勢白白地散了實在不甘心,便堆了笑出來問:三麗啊,原先你在家裡不做飯的啊?真好命哦!

  三麗垂了眼微笑答:哎,我們家都是男的做飯,我大哥,我二哥。

  第一頓飯就吃得梗在心口,一丁媽背了人老大的不高興,跟老伴嘀咕:又不是大幹部家出來的,又或者是世代書香家的小姐也就罷了,不過是跟我一樣的貧民丫頭,擺個什麼譜!

  一丁爸乾咳兩聲止住她的嘮叨,沒有理她的話頭,她自己訕訕地說:算了吧,王一丁要做老婆奴也由他吧,反正他也......

  下面的話,被一丁爸大力的一聲咳嗽給壓得吞回了肚裡。

  喬祖望回到了老屋。

  事情已過去了幾年,原先的那些個債主也灰了心,而且也慚慚想通了,喬祖望也的確在裡面沒有撈到多少油水,而且也一把年紀的人了,再過來鬧的話,萬一他出了什麼事,豈不是要弄出人命官司來。

  喬祖望在家裡深入簡出了一段日子,見一切風平浪盡,慢慢地,也恢復了往日的神色來。

  他先是叫二強把家裡釘死的那些窗子全打開,三麗的四美一起把屋裡屋外好好地打掃了一番,添了些新東西。四美又住回了老屋這邊。

  喬家老屋裡終於裝上了電話,喬一成給出的錢。

  喬老頭對這個新玩藝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象當年對電視那樣,時不時地要打兩個電話到兒子女兒單位去,叫喬一成後悔得要死,不該給家裡添這麼個東西。

  喬老頭慢慢地走出家門,開始與舊日的牌友們恢復了往來,又開始常聚在一處打牌了。

  他自從出了那回事以後,原先的廠子裡便把他的工資給斷了,現在他想要,也找不到門路了,原先的廠長也退了,家也搬了,老工友一個也找不到了,喬祖望氣得大罵社會主義要餓死人了。

  喬老頭於一個春天的傍晚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把兒子女兒通通叫到身邊來,提出,現在各人都結婚成了家了,條件也好了,可是眼看著老爹爹卻潦倒成這個樣子了,要他們每個人每月貼自己一些錢過日子。

  喬一成先冷哼了一聲,弄得三麗也不好開口了。

  倒是喬二強先開了口:你要我們每個月貼你多少?

  喬祖望說:那要看你們的良心了。

  喬一成打斷他的話:不要提這兩個字,你給個數,我們也斟酌一下。

  喬祖望心裡其實早想好了一個數字,自己暗地裡算過,老大的工資不算低,老二差點兒,三麗沒什麼錢,可是她男人公司是不錯的,好象王一丁新近升了什麼主管,想必也不差,四美的飯店上了四星,應該也不差,四份兒加起來,可以讓他過上很舒服的日子。

  可是,看著大兒子臉上的神色,不知不覺地,喬祖望就有些膽怯,自動地把心裡頭各個人要攤的數目減了些說出來。

  喬一成聽了笑了一笑:好好好!是吃了一塹長了一智,現在終於明白做人不要太貪心了,好吧。我給你這個數。

  喬一成說的數比喬祖望說的又少了些,不容得喬祖望開口,喬一成說:要就要,不要,就算了。

  喬祖望被兒子話里連著的三個好字震得不敢吱聲了。

  結果,弟弟妹妹們要給的數當然也一樣少了些,喬祖望在心裡飛快地算了一算,這一回真吃了虧了!

  四美突然說:對了,說起來,咱們家,應該是兄弟姐妹五個的,那個小的,他也成了家了,女方家是獨女兒,聽說還做了點生意,他不要也算上一份兒嗎?

  一成打斷她的話:算了吧,不要算上他。

  那個孩子,一成想,那個孩子啊,那份倉惶的日子。

  一成接著說:錢我們會按月按時給你,一分不會少,我可以替弟妹們保證,但是,你要是拿去賭輸了,我們可不給二回,這個,也要先說下,誰要偷著給你還賭債,以後你的生活費用全由他一個人承擔!


  一番話,釘是釘卯是卯的,喬祖望被大兒子的氣勢給鎮倒,只剩下聽著的份兒了。

  過了不多久,三麗便懷上了孩子,一丁高興得什麼似的,忙完了公司的事,回到家更是把三麗侍候得直手直腳,一丁媽更氣了。過了五月,一成的單位開始大忙起來,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香港回歸。喬一成也在採訪中結識了某區宣傳部部長,年青的女幹部,項南方。

  3

  九七年,是電視台大忙的一年。這一年,台里在人員安排上來了次改革,開始實施搭檔制。

  算起來,喬一成也是資深記者了,這幾年,在台里,他雖不是樣樣拔尖,可走的是穩紮穩打的路子,倒也有了不錯的口碑。

  搭檔制一開始實行,有人忙不碟地尋問是否可以自由組合,比較處得來的人在一塊兒工作,也順心些,可是喬一成因為平時跟同事們比較泛泛,所以反倒沒有那麼急惶惶的,安心地等著領導分配。

  正式組合那一天,喬一成正巧外出採訪一個突發新聞,回來的時候,聽說人員已安排定了,有人告訴他,他的搭檔在食堂吃飯呢,是個新引進的攝像,年紀不大,可是聽說挺牛,原先是電影廠拍電影兒的,姓宋。

  喬一成想,既然將來要一塊兒工作,總得有個好開始,便往食堂走去,要會會這位新搭檔,打個招呼。

  迎面,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瘦削了許多,可是身姿挺拔優美,面容嬌好,一頭捲曲的長髮,竟是常征。

  喬一成隱隱聽說新聞部從報社挖來個文字記者,原來竟然是常征。

  常征目不邪視,打喬一成身邊經過,說起來也是親戚,可是常征一直不大看得上喬一成,自七七的那件事之後,對他的意見更大。

  喬一成在心裡苦笑半聲,想,行,不理就不理。你命好會股胎,投個教授做老爹,若你有我這樣的命,你清高得起來再說吧。

  一走進食堂,便聽見有人高聲談笑,聲振四野,氣勢浩然。

  那人一把好聽的亮嗓子,一口略帶東北口音的普通話:你看,看我這邊側臉,人家都說像年青時的寇振海兒,再看,看我這邊的側臉,像誰?象不象那個歌星林依輪?你再看我的嘴這部分,像誰?像不像那個中央書記處書記溫家寶?我跟你說,我將來老了,就得象了溫家寶,越老會越像。

  喬一成朝天花板翻翻白眼,我的天。

  正說得熱鬧,有人叫:宋青谷,你搭檔來了,喬一成,這邊。

  宋青谷一站起來,便帶出一派氣宇軒昂來,襯得南方人喬一成又縮小了一輪。

  宋清谷用手在短得恨不得貼在頭皮上的頭髮上用力一擦,伸過來與喬一成極短促地一握。

  從此,喬一成便與宋青谷開始了數年的搭檔生涯。

  處了一段日子,喬一成發現,宋青谷此人,的確如他人所傳言的,自視甚高,不過他也有資本,這人技術一流,身大而腹不空,頗有點靈氣,到底是拍過電影的人,畫面感特別好,做了幾檔專題節目,一下子就把人震了。雖說有時言語誇張些,人倒實在,敬業得很,有兩次,喬一成看著他一身舊衣,為取一個好的拍攝角度,隨地就跪下,趴下,甚至仰面躺下,不由得生兩分欣賞的心。

  宋青谷起初卻是一萬個看不上喬一成,嫌他粘乎,不爽快,看到喬一成錢包里的錢都是按票面大小齊齊整整地排著,早從鼻子裡撲了一大陣子涼氣。

  讓宋青谷對喬一成看法有所改善的,是之後不久的一些事。

  新聞部搞改革,說是各欄目的人員不應該固定,應該大家輪著製作不同欄目的節目,比如早新聞,八點新聞,時政報導,專題節目,投訴類節目等等,以期歷練隊伍,培養一批全才。

  喬一成與宋青谷搭檔的第二個月,就被派去拍一個月的投訴類節目,叫《熱線700》,宋青谷一聽就大聲嘲笑:我呸,還007咧!我一個拍電影的淪落到搞電視也就罷了,還他娘的家長里短起來!老娘們兒打架咱是拍還是不拍?

  喬一成倒只笑笑,什麼也沒有說,照樣幹活。

  有一回,他們倆一起去採訪一個制假水泥的窩點,裝成水泥販子,被一個線人領著,去找造假者買水泥。

  去了以後才發現,那是一個象西北窯洞似的地方,往裡走了約莫一百米才看見人,四壁上點著一兩根火把,火光搖曳,把人的影子拉得長而扭曲地投在地面與石壁上。宋青谷的手拎包里裝了個針孔式的偷拍機。直到暗防結束,喬一成他們走出老遠了,才發現,那線人的後背衣服全濕了。


  怕的。

  兩個人這才後怕起來,那制假者面目可怖,身材高大,身旁還站著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若是一個不小心叫他們發現身份,說不定把喬一成他們殺了,就地埋了也沒有人知道。

  還有一回,喬一成跟宋青谷去暗防賣黃色光碟一條街,結果就露了陷兒,被人追出去老遠,起先宋青谷還不肯跑,氣勢十足地說要跟他們幹上一仗,被喬一成死拉活拖地,才跑了。那領頭追的人,邊追邊從懷裡摸出一柄明晃晃的東西,可不就是一柄西瓜刀!兩個人直跑了有半里地才甩開那伙人。

  喬一成喘得不行,驚恐地搖著手,半天才說出話來:老宋,你你......你這個人......樣子,樣子,實在,實在太正,架子太足,恨不得,恨不得腦門子上嵌上幾個金光......金光閃閃的大字,實在,不適合做暗防。

  宋青谷笑問哪幾個字,喬一成恢復了正常呼吸,面無表情地說:我是臥底。

  宋青谷放聲大笑。

  宋青谷慢慢覺得,喬一成這個,雖然有點小男人,但倒是能曲能伸,衣著規整地採訪市長時,言談得體,穿上件半舊的夾克,腋下夾一個人造革小包,活脫脫一個私企小業主,有一次去暗訪一家所謂的「男科醫院」,他穿了件有黃漬的襯衫,扎了條皺巴巴的領帶,外罩一件過時西裝,竟然真有三分猥瑣,也難怪那蒙古大夫診斷他有「二期淋病」。

  按宋青谷做電影的專業評價,他自己是偶像派加實力派,而喬一成就是那演技派。

  在了解了喬一成離過一次婚時,宋青谷說,有些好茶,那頭一道水,是要倒掉的。

  喬一成對他的態度心存感激,同時也略微有些奇怪,宋青谷雖說面相比較成熟,其實不過二十五六,比自己小著好幾歲,怎麼就這麼成熟呢?慢慢地才知道,那不過是假相,就象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裝得再像,也免不了要露一點馬腳。

  有一次喬一成開玩笑地問宋青谷想找什麼樣的愛人,宋青谷沒有正面回答,而說:我半生的理想,是在郊外蓋一座小小的二層樓房,有落地大窗。我的愛人來看我,走到花園時便抬頭,正好看到立在窗邊等待的我,仰起的臉上,天真與喜悅交織啊。喬一成撲地一聲把口裡的一口熱茶噴出去,說,老宋,你真是偉岸身軀玲瓏心。

  從此明白一個真理,所謂成熟,的確是與年齡有關係的,沒到該熟的年齡就熟和到了該熟的年齡還不熟一樣是變態,而非常態。

  兩個性格天差地別的人,倒認真地做起朋友來,說起來,喬一成的第二段婚姻還是宋青谷給成全的。

  隨著七月的來臨,電視台越發地忙碌起來,那一天,宋青谷跟喬一成去本市某大區參訪,接待他們的是該區新任的宣傳部長,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那就是項南方。

  喬一成的兩個妹妹多少也能算有些姿容,前妻葉小朗也有可人的地方,他的表嫂常征更是大美女,電視台上上下下漂亮的女孩子也多,所以在他看來,南方長相頗為平凡,眼小而嘴闊,膚色也暗,可是,一成卻承認,南方是他看見過的,氣質最端正的女子,利落而大方,很是能幹的樣子卻又懂得收斂鋒芒,言語得當又無官腔,使得採訪十分順利。

  讓喬一成驚訝地是,南方與宋青谷十分熟悉,見了面南方便叫「穀子」,一成以為她在叫別人,卻不料叫的就是宋青谷,宋青谷還張開雙臂開玩笑地問南方要不要擁抱一下。之後喬一成問起這件事,宋青谷說,兩家的父母原本就是認識的,一成見宋青谷沒有明說,便也沒再問,他聽說宋青谷家好像是有點名望的,想必南方家也一樣是幹部。

  那天採訪工作結束後正是午飯時候,南方提出請一成他們吃午飯,一成以為還是那種公家的請吃,不料卻是南方私人請客,還特地地問喬一成能不能吃得辣。

  南方帶他們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風味館子,她說這裡雖小,但是川菜是極正宗的,吃飯時,南方還給一成他們布菜,顯得溫靜而體貼,並且請一成不要叫她「項部長」,象宋青谷一樣,叫「南方」就行了。一成對這個年青的女幹部的印象好極了,不由得便在宋青谷面前多贊了南方幾句,宋青谷朗聲笑,然後說:哎,很少聽你這麼夸一個女孩子,怎麼樣?追追看?

  一成一下子紅了臉,連連說自己絕沒有那種心,不過是看給人這樣好印象的年青女幹部比較少,才多誇了兩句,沒有別的意思,再說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要追吧也是你去追才合適。

  宋青谷說:沒有可能,她比我還大幾歲,不過關鍵不是這個問題。

  喬一成問:那關鍵是什麼呢?

  宋青谷嘆一聲說:太熟啦!又說:南方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快三十了,家裡也急。我說老喬,你真可以試試,你們倆個,個頭也挺配。


  喬一成連連擺手。說:一領蘆席一片天,怎麼可能聯繫到一處?

  宋青谷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說,老喬,你這人就是這點最不可愛。

  不過,喬一成說的也是真心話,他真的是一點也沒有往那方面想,叫宋青谷這麼一說,倒仿佛心裡藏了點兒鬼似的。

  南方所在的,是全市第一大區,是電視台經常要採訪的地方,所以喬一成與南方在工作中見面的機會就多起來,常常在工作結束後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偶爾南方到電視台來的時候,也總順便看看喬一成和宋青谷。

  喬一成覺得,與宋青谷項南方相處著,自己倒開朗了些,自嘲地想,是與年青人接觸多了,自己便也多了兩分青春朝氣。

  有個周四,四美吃壞了東西鬧肚子,又懶待動彈不肯上醫院,喬一成便替她去市級機關醫院用自己的名字開點藥,才拿了藥出門,就看見南方了。

  南方臉色黃黃的,像是不大舒服,自從注射室里出來。

  喬一成忍不住出聲叫她,南方回過頭來看見喬一成,眯了眼笑。

  一成說:臉色這樣差,怎麼了?

  南方說:沒事,就是累了一點,發了兩天燒。你呢?也病了?

  一成把手中的藥對她晃晃:是給我妹開點藥。忽地想起,用的是公費來拿藥,也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一成看南方象是撐不住的樣子,說:看你這樣,自己怎麼能回去,有車接你嗎?

  南方略一停頓答,沒有。

  一成看看陰得像要落下來似的天空,說:乾脆我送你吧,看這天。

  南方點點頭,報了個地址,一成知道那是市級機宿舍。南方說,家裡是舒服多了,可是宿舍離單位近,平時她多半住這邊,周末會回去的。

  一成果然送南方回去,他不知道,其實南方是坐了車來的,南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寧可喬一成來送她。

  一成送南方回了宿舍,發現她這一小套房,舒服整潔,到處齊整地碼了書報,很少女孩子的小玩藝擺設。南方周到地請他不必換鞋,一成還是小心地換了雙鞋,這地板真是太乾淨了,讓一成不忍心就那麼踩兩個鞋印上去。

  廚房裡冷鍋冷灶的,一成想,總得吃點兒什麼才好讓病人睡覺,便快手做了一碗熱湯麵,淋了點麻油,不至太油膩,看南方吃了面和藥,才走了。

  南方躺在床上,裹了被,回想著。喬一成不英俊,但是五官搭配舒服,氣質也溫和,想必脾氣不錯,能力也不錯,幾回的報導寫得很極為精彩,那些新聞套語俗話下面,總有一點他自己的東西滲透出來,不激烈,但是很執著堅定,有滴水穿石一般地韌性,這讓南方相當欣賞。

  而且,南方微笑起來,做飯的手藝還真不錯。

  藥性上來了,南方漸漸睡著了。

  4

  七七與鈴子的孩子一歲多了。

  是個小姑娘,叫喬韻芝。

  喬七七也算是結了婚有了小家的人了,再也不好住在阿哥家裡,齊唯民一直不放心,看著突然空出來的七七的床鋪,很長一段時間裡無法接受七七已離開的現實。

  七七還有許多東西丟在阿哥家裡,他的衣服,他喜歡的漫畫,他從小到大的小物什,七七從來沒有提起來要把東西拿走。起初常征怕他用得著,想著替他收拾收拾送過去,可是被齊唯民攔下了,寧可買新的衣物送過去。

  常征嘆一口氣,也明白齊唯民的心,好象東西沒送走,也就等於七七沒有走。

  鈴子生女兒的那一天,是一個極冷的下雪天。

  那一年元旦過了沒多久,楊鈴子就進了婦產醫院,預產期已過了二十天,孩子還沒有動靜,楊家人急得不得了。

  說來也怪,進了醫院的當天下午,鈴子就要生了。

  齊唯民和常征陪著喬七七和楊家人一起送鈴子進了產房,一干人在外面等著。

  原本,齊唯民看喬七七臉色刷白的樣子,簡直捨不得他去婦產醫院。可是常征說,得讓他去,自己做的事情,後果也要自己去面對,誰也替不了。

  七七說:阿哥,我很怕,可是阿姐說得對,我還是要去的,怕也沒有用是不是?

  因為胎兒的位置不大好,楊家人挺擔心,巧的是常征認識這個醫院宣傳科的一個幹部,連忙找了她來,請她一定關照一下,她進產房交待了一下,出來說,接生的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助產士,一家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三個多鐘頭以後,楊鈴子順產,生了一個七斤二兩重的小女娃。

  鈴子被推了出來,睡得很沉,頭髮蓬亂地落在枕上,那個小小的嬰兒,被助產士抱著,鈴子的媽媽衝上去小心地抱在手中,一個勁兒地說:是漂亮娃。又招呼喬七七:過來,看看你女兒。

  七七覺得,好象自己的魂魄慢慢地從自己身體裡抽離了出來,悠悠地飛到半空,俯視著肉身的自己,慢慢地走過去,從鈴子媽的手裡接過小嬰兒,用一種古怪彆扭的姿式抱著。

  七七看著手裡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的眼睛閉得緊緊的,鼻子小嘴都皺在一起,腦袋是一個奇怪的形狀,象是一隻醬油瓶子,七七說:頭。

  鈴子媽倒是懂他的意思,笑說:不要緊,才生下來的孩子頭都是這樣,過一夜就好了。

  七七又說:血。

  鈴子媽用手中紗布口罩做成的小塊抹布輕輕地抹去小娃娃額角一小塊凝住的血漬,看七七抱得實在彆扭,忍不住又笑:得了得了,我抱吧。

  齊唯民走上來攬住七七的肩,七七說:好小。

  齊唯民出笑起來: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比她還小,我第一次去看你,我嚇了一跳,跟媽說:小弟弟是真的還是假的,你看上去就跟我妹玩的洋娃娃差不多大。

  七七忽地反手抓住了齊唯民的手,一手的冷汗。

  鈴子自然是在母親這裡做月子,那小嬰兒自然也是由鈴子的媽媽帶。

  那段日子每天中午,鈴子媽總要歇一個午覺,這段時間,就是七七在看著孩子。

  小娃娃睡在一個木頭搖籃床里,這搖籃可真是有年頭的東西了,睡過楊鈴子自己,還有她的幾個表弟妹們,是鈴子媽當年賠嫁的一張木床改的,那扶手已磨得水滑溫潤,竟然有了皮膚的質感,床板上依稀可見一段紅字: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你們的。

  七七一直都不大敢接近這搖籃,可是這一天,天氣極好,是冬天少見的陽光燦爛的午後,四周又是這樣的靜悄悄,滋長著人心底里所有的,微小的,隱藏或覆蓋著的迷夢。七七顛著腳走過去,歪著頭看著那個小娃娃,她被緊緊密密地打在一個蠟燭包里,臉上的五官已舒展開來,可是七七還是看不出來她到底像誰,她睡得正香,一頭濃密的黑髮,倒是像足了鈴子,髮絲掃地臉上,可能讓她痒痒,她微微地扭了扭頭,皺一皺鼻子。七七小心地伸一個手指頭替她撥開那碎發,她扇了扇鼻翼。

  忽然,小娃娃睜開了眼睛,七七下意識地往後一縮頭。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小娃娃,其實視線還不能看清他的臉。

  他就是覺得她在看著他,審視著他,慢慢地擰起了眉頭,似乎對這個小爸爸極不滿意,張大了嘴,奮力地打了一個哈欠,又睡了。

  七七把她從搖籃里抱出來,對著陽光認真地看,試著把她貼在懷裡,她被小爸爸折騰得發出細微模糊的哼聲,七七嚇得又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年青,鈴子的身體恢復很快,胃口極好,能吃能睡,不出幾日便養得飽滿粉嫩如一顆蜜桃,穿了那樣肥大的棉衣也不顯丑怪,她完全不肯聽母親的話,早趁著她不在的時候偷偷地洗了頭洗了澡,還威脅七七絕不可以說,不然就不理他。

  有一天,三麗和四美來看小娃娃一次,還送了個紅包。三麗在一成二強和四美面前說,不管怎麼樣,七七也是我們家的老小,這種時候,是該上門看看去的,一成也沒說什麼,就塞了點錢給三麗,二強三麗四美他們也添了些,一併交到楊鈴子的手裡。鈴子挺高興的,紅撲撲的臉,嘴裡起勁兒地嚼著泡泡糖,今天她沒有穿大棉襖,大約是知道大姑子小姑子要來,成心要顯一顯她的鮮艷與飽滿似的,穿了件粉色的兔毛毛衣,整個人像一團甜蜜軟和的棉花糖,興高彩烈,熱騰騰的,七七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不由得紅了臉,露出了這許多日子以來第一個微笑。

  這時候的三麗也懷了孩子,剛剛驗出來,一丁高興得簡直暈了頭,按一丁媽的話,好象懷的是龍胎,把三麗要捧到天上去了。

  三麗看到那粉嫩的娃娃不由得喜歡起來,抱在手裡捨不得丟下,用嘴唇去碰那水豆腐一樣的小臉。

  四美倒是不怎麼上心,想著自己的心事。

  原本,四美是打算再去西藏探一次親的。戚成鋼的連隊調防回了拉薩,應該比上次方便得多了,戚成鋼又剛升了排長。可是,戚成鋼卻一口就拒絕了四美,不要來,他在電話里和信里都這樣說,你當我一個芝麻大的小排長家屬說來就可以來嗎?上次?上次不過是他們想要弄一個噱頭,我們給人家當木偶耍了一道了。


  戚成鋼對他們婚姻的這番評論讓四美不大舒服,她覺得她自己可是對這段經歷貼心貼肺地,珍惜得不知怎麼是好呢。

  戚成鋼似乎很沮喪,說反正自己再也升不上去了,現在這個位子,是他在外頭執行任務差一點兒把命搭上回不來了賞他的,也許很快就轉業回地方了,到時候,有的是見面的日子。

  九七年初,二強與小茉也終於結婚了,小茉家辦了酒席,請了許多的親朋。

  婚後,二強與小茉還是住在小茉家裡。

  小茉媽說,小茉的身體不好,要過兩年再生孩子,並且來不及地加上了一句:我們小茉這病是絕不遺傳的,二強你也不必存心病,想著我們孫家高攀了你,其實誰又高攀了誰呢,只要你們倆人安安生生過日子,其他的,誰都不要計較。

  小茉家他家人的態度叫二強迷糊又有點不舒服,小茉背了人對二強說,說不要理他們,生小孩的事,咱們順其自然吧。

  二強與小茉的婚禮過不多久,三麗生了一個兒子。

  一丁的工作一直挺順,這一有了大頭兒子,更是高興得不知怎麼是好,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走運的男人,人家說,狗屎運狗屎運的,他王一丁可不就是走了狗屎運。

  一丁的大頭兒子叫王若軒,喬一成給起的名字。

  喬家的幾個孩子都過了平穩的一段日子。

  他們的大哥喬一成也迎來了他的第二春。

  這一年,忙完了香港回歸的報導,也不知是由什麼事件起頭的,南京開始狠抓素質教育,打擊課外輔導班,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電視台的那些有孩子的記者們都對教師與學校抱有一種恨意,提起老師來便牙痒痒似的,一聽要去給課外補習班爆光,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就只喬一成和宋青谷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偏偏這年八月份,輪到他們做熱線欄目,第一檔片子,就是去一所小學,採訪關於暑期補課的事兒。

  雖是放假的日子,天又熱得著了火似的,可是學校門口還真是一點兒不冷清,全是等孩子下課的家長,一夥伙地聚在樹萌裡頭,男人抽菸,女人則閒話家常。

  宋青谷原本想採訪幾個家長,可是喬一成拉了他一把,說,算了算了,人家爹媽的也不容易,這麼熱的天。

  宋青谷嘲笑喬一成:老喬,你可真是婦人之仁,他們不容易,我們這麼熱的天就容易了?我看這什麼破班是該取諦,我小時候,沒補過一天課,不是照樣成才?還很優秀咧!現在的小孩子,恨不得生下來就聰明得長出山羊鬍子來!

  喬一成也笑,道:這話一聽就是沒做父母的人說出來的!

  宋青谷大笑,難道你拖兒帶女的啦?

  喬一成嘆道:沒有,其實也差不多羅。

  結果兩人徑直去了校長室,校長一看宋青谷扛著的「大炮筒」一下子臉上就變了顏色,被喬一成的幾個問題一追問,簡直有些磕巴起來。

  喬一成正打算見好就收,便在提問時故意地露個破綻,給了那校長一個台階下,校長也機靈,一下子接過喬一成的話頭,那話題正往風平浪靜上去的時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是一個來訪的家長,在一旁聽了個零零落落,一下子就衝上來,大聲道:我頂犯嫌(方言:極討厭)你們這些記者,狗腿子樣!你憑什麼不給學校辦補習班?學校不辦補習班,我兒子到哪塊去補習?找家教?你貼我錢啊?

  宋青谷也大聲哧笑一聲:我貼你錢?你長得漂亮咋的?

  那女人火了:老娘長得漂不漂亮管你屁事?

  宋青谷放下攝像機,對擦著蒲扇似的大手掌:你是誰老娘?想做我老娘?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兒?

  那女人暴怒起來,上來便要搶放在校長辦公室上的攝像機。

  宋青谷是最恨人家動他的機器的,一個肘拐把那女人拐到一邊,喬一成趕緊拉住他。

  打人啦!女人大叫起來。

  誰打你了?我告訴你,你動這機器,六十多萬你賠得起不?

  機器動不得,人動得!那胖大女人撩起裙子,一腳朝宋青谷踢過去。

  踢偏了,正跟在拉架的喬一成的要害。

  喬一成一下子就矮下去半截。

  喬一成採訪中被強悍婦人踢進了醫院,也算是工傷,醫療費台里自然包了。

  宋青谷來看他的時候,竟然塞給他一個鼓鼓的大信封,喬一成一看,一疊錢,吃了一驚。


  宋青谷說:別怕,收著收著。是那打人的老娘兒們賠的。

  一成結巴起來:賠......賠的?

  宋青谷得意洋洋的:我去找了派出所,她這可算是民事傷害了,叫她賠錢是便宜她,了得了,敢打政府喉舌?

  喬一成摸摸那疊錢:這也太多了吧,我看那女的,也不象是有錢人。

  宋青谷摸摸頭:也是,要不,咱還回去一半兒?

  結果,宋青谷果真托警察又還回去一半兒。

  宋青谷跟喬一成開玩笑說:都不容易啊!還好沒踢壞,真踢壞了,才三十來歲兒,這輩子怎麼過?

  兩個人正說笑著,有人來看喬一成了。

  是項南方。

  5

  這一年過了十月天就冷起來。巷口那幾棵有了年紀的老白楊經秋風一吹便嘩嘩地掉葉子,一陣又一陣的枯葉雨,襯著碧天窄巷,灰牆青瓦,一派深秋景致,引人一脈愁腸。

  這一天喬一成回家去醃菜。

  現在他住的地方太小,沒地方放那口大水缸,所以他還是按多年的老規矩回家醃菜,醃好了,兄妹幾個誰家要吃就回老屋來拿。三麗與四美給他打下手。

  一成有輕微的潔癖,入口的東西總要洗上好多遍才放心,三麗說:大哥,現在醃醃菜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呢,你看隔壁,以前他們家一醃就是兩百斤,現在只醃三十斤。

  四美往手上呵氣說:好冷。大哥呀,現在還有誰自己醃菜吃?想吃醃菜排骨湯就去菜場買上兩棵,多麻煩,凍得人手生疼的,一點不划算。

  三麗白她一眼:你懂什麼!你看大哥的手,三十幾歲的人的手,糙得像個老頭子,還不是為了咱們能吃上乾淨的家裡面制的菜。大哥十二歲就學會醃菜了,不是大哥操勞,你跟我倆個平民丫頭能養的小姐似的,連飯都做不好?快閉上你那嘴!

  一成笑道:行了行了,別說她了,人能糊塗快樂一輩子也算是福氣。

  一成用大青石把菜壓實,兄妹們把缸移到堂屋裡去。屋子裡散著濕碌碌微鹹的味道。這味道里,刷地一下,就過去了那麼多年。

  三麗忽然笑眯眯地問一成:大哥,上一次你住院,就是夏天那次,來看你的那個女的,是哪個?

  一成一愣,還沒等他回答,四美接上來說:哪個女的?噢,我想起來了,來看過大哥兩次的那個,氣質還好,長得不怎麼樣,皮黑眼睛小。

  三麗呸了她一口:你知道什麼?你看什麼人都只關心一張臉,總有一天叫你在這上頭栽個大跟頭,大哥不要理她,就說說她是誰?一看就是很規矩很有教養的人,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一成說:這可不敢說,人家條件好的很。

  三麗說:那又什麼?大哥你本人條件也不差的,樣子也配得起她。

  一成不慣與妹妹談論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微有些尷尬,沒有答話。

  隔了一小會兒,三麗突然低聲說:大哥,實在是我們拖累了你。

  一成小聲溫和地說: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做什麼?

  一成出院之後,找過南方幾次,給自己找的藉口是,人家還探過傷,回謝一下也是應該的。一成說,想請南方吃個飯,南方答應得也挺爽快。

  那是他們倆第一次單獨吃飯。一成見了南方便說:我原做好了準備是碰一個釘子的,知道你們都忙得要命。

  南方笑笑說:再忙吃飯的時間總是有的,再說,南方低而飛快地說:要是想出來,總歸是能找到時間的。

  可不是,一成心想,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本書,上面說,如果一個女孩子跟你說,對不起,我晚上不能跟你出來,媽媽叫我早早回家。那不是原因,那不過是個藉口。

  一成心情不由得好起來,口氣里便帶了兩分寵來:想吃什麼自己點,這裡是湘菜館,也是你喜歡的辣口味。

  南方抬起眼來看看他,以往喬一成跟她講話都很和氣有禮,可是總覺隔著點什麼,這一回大不相同。南方為這一點不相同,心情也沒來由地好起來。

  沒隔兩天,宋青谷嘻皮笑臉地來探問:聽說你跟人家單獨吃飯來著,總算知道把我這個大燈泡甩開了,啊?

  一成笑道:好靈通的消息。

  宋青谷得意地晃晃大腦袋:我就說你們倆有戲,我第一次就有這種感覺,你別說,人的第六感還是挺準的。


  一成擺手道:八字沒有一撇,我現在還發著懵呢。

  宋青谷說:你這個人就是缺乏行動力,有感覺就上,先下手為強,老娘們似地猶豫做什麼?

  看喬一成沒答,他又說:我聽說你以前愛過一個美女,就是我們台里的。你不會還惦記著那個吧?

  一成笑出來:有這回事?我自己都了不記得了,這可是句真話。

  那就上吧,向著新的未來。宋青谷開玩笑地說:我可以保證,南方是個好姑娘啊。人是長得磕蹭點兒,可架不住人家心靈美。

  一成連連說:老宋你可真是。

  南方與一成都是大忙人,可是,就象南方說過,只要想,總會有時間。兩個人這之後倒像像樣樣地約會起來。有時南方開會晚上,一成也會在她們區委辦公樓底下等她,帶她去吃宵夜,再送她回家,不過短短的十來分鐘的路,兩個人來來回回地,足能走上五趟。南方與一成都不是多話的人,但是這樣的來回里,並不覺無話的焦躁,反而有一脈平靜,兩個人都挺滿足的。

  一成一直以為南方是一個簡潔明了,不那么小女兒氣的人,加上她工作的性質,難免會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樣子,一直也不太冒撞地跟她說過於私密的話。

  有一回,兩個人周末到故宮博物院看展覽,彼此這才發現,都是對博物院感興趣的人。

  那是一個清代家俱展,一成隨口說:比較起來,我還是更喜歡明代的家俱風格,比較簡潔,清代的太式樣太複雜了,一個床弄得象小房子一樣。

  那會兒他們正站在一架清代南方人常用的拔步床跟前。

  南方卻說,她更喜歡清代的,比如這樣的一個床。

  南方說:我父親是軍人出身,從小,家裡就好像軍營一樣,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樣睡硬木板床,用軍被,一點裝飾品也不讓放,天天早上要到院子裡去跑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排成一隊。我大姐直到結婚的前一天還跟我們一起跑步。那時候就想,什麼時候,有一點私密的空間,就要那種什麼都可以放進去的床,就像大房子裡套個小房子。真正像個女孩子的樣子,也穿穿花裙子和有花邊的衣服,吃吃零食,睡睡懶覺,看看言情小說什麼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從未看過完整的一本瓊瑤小說,那時候班上的同學看瘋了,我借過一回,只看了半本就給爸扔出窗去了,叫什麼《聚散兩依依》的。

  一成看著南方臉上的那一點點遺憾與落寞,不由伸出手去牽住她的手,輕聲說:這也不是難事。現在也是可以做的。

  南方微嘆了一口氣:我不小了,也不大好意思像小姑娘那樣了。

  一成安慰她:我們這裡的規矩,只要沒結婚,都是孩子。

  南方祖籍河北,她提過家裡一直還不慣南方的習俗。

  之後一成便送了南方兩件特別女性化的衣服,顏色柔嫩,樣子卻並不太搶眼,約會時南方會穿出來,果然與平時大不一樣。兩個人看電影時,一成買了大捧的零食,再後來居然送了南方整套新版的瓊瑤小說,笑說:給你補補課。不過我是不大喜歡,酸得唻。

  南方笑了。

  兩個人算是正式地確立了戀愛關係。

  不久之後,南方回家,母親趁著父親不在場,問南方,是不是在跟一個電視台的記者在約會。

  南方大方地承認了。

  母親尚未說什麼,南方的哥哥項北方在一旁開口了:是認真的嗎?我可是聽說,那個人家庭條件不大好,而且,還離過一次婚的。呵呵,當然現今離婚也不算什麼,不過,說出來到底是不大好聽,你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條件擺在這兒,怎麼著也可以放手挑一挑的。

  南方不高興地說:他人很好,學問工作也都不錯。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母親接口說:這倒也是,人好是很要緊的。出身低一點也沒什麼,只是這離婚的事......

  南方打斷母親:媽,我有分寸的。

  項家的孩子,婚姻一向自主,南方異母的大哥與大姐,找的也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就是南方同母的這個哥哥項北方,兩年前結的婚,找的也是省里的一個幹部的小女兒。

  母親說:你心裡有準星兒是好的,你從小就有分寸,自己拿捏好了再做最後決定,這種事,也不急。

  項北方在一旁哼笑了一聲。

  又過了兩天,喬一成去攝像科找宋青谷一塊兒出新聞,忽聽得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便住了腳聽。


  樓梯間裡兩個男人在小聲地說話,其中一個是宋青谷,另一個的聲音很陌生,聽了不出三句,喬一成便明白,這是南方的哥哥。

  項北方說:其實呢,最可怕的是那些苦大仇深,混得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他們從小到大的一切都要苦苦打拼才能到手,還有太多的可望不可及以及太多的欲望,得到了時時擔心失去,處心積慮,精打細算,「吃相」難看得很。

  宋青谷撲了一鼻子冷氣,說:俗話說了,不到深圳不知道錢多,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大。你家是一塊肥肉不錯,可是也肥不到哪裡去,喬一成這個人還有兩分骨氣,在我們台是資深記者,新聞中心的台柱子,這麼多年也見過些市面,不至於那麼窮凶極惡,再說了,英雄不問出處,項伯伯還不是農民出身?小時候我們不是常聽他憶苦思甜?說他十來歲上窮得連鞋也沒有,大冬天的光著腳,跟在牛屁股後頭,看見老牛拉了一泡屎就趕緊把腳伸進去借那熱乎氣兒暖和一下?

  項北方聲音裡帶笑不笑地:得得得,打住打住,誰不知道你平民意識重,你沒有等級觀念。我也是多操心,南方跟這個什麼喬一成,也不知能成不能成呢,我就是路過這裡找你了解了解情況,你說這麼一大通理論。

  喬一成閃身進了宋青谷的辦公室,約摸等了五分鐘,宋青谷一個人進來了,看見喬一成,嘿嘿一笑:你剛才聽見了吧?

  一成也不否認。

  宋青谷說:甭理他。我跟你說,項家一家子,人都好得不得了,老爺子前一位夫人去世後,後娶了一位,就是南方跟項北方的媽,老太太人也挺好,和氣善良,那上面的那兩個哥姐人也好,比南方大得多,人特別質樸。就只這個項北方,媽的,羊群里跑出這麼個駱駝來!在中央黨校混了張文憑,娶了個省委常委家的姑娘,得瑟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派頭架子足得很!身上的泥巴味兒才去掉幾天?他奶奶的,我家老子才正經是資產階級後代,家族裡的小少爺,我爺爺當年可是滿州國商會會長,我都沒擺譜兒,他倒擺起來了......

  一成打斷他的淘淘不絕:老宋你是好人。其實這位項北方先生也並沒有錯,我想......

  宋青谷大力搖手:你不用想,你想什麼我也知道。只要南方沒有這種想法,就夠了,你再磨磨嘰嘰就不像男人了!

  有宋青谷從中鼓勵,喬一成才會在南方邀請他去自己家裡見見家人時,頭腦一激動,答應了下來。

  那是個星期天,一成跟著南方上門了。

  一成沒買什麼東西,拿了一副頗有名氣的畫家的水墨畫,是有一次他採訪國畫院時那位畫家送他的,老僧入定圖。他送出去好好裱了一下,南方說過,他父親很喜歡國畫,一成想,南方家自然會有這位畫家的畫,可是,這位畫家從不畫同樣的畫幅,這樣的禮,總還是得體的,不塌了面子,也不至於太傖俗。

  可是,當進了南方家院門,站在那大樹與藤蔓掩映的三層小樓前時,喬一成的腦子還是嗡了一下子。

  6

  喬一成上南方家的第二天,宋青谷就興致勃勃地來問他:怎麼樣?你們南方人怎麼說的?毛腳女婿,第一次上門感覺如何?

  喬一成喏喏。

  宋青谷依然好興致:我說的沒錯吧,項家人都好得不得了。老頭子的臉是嚇人了一點,可是不礙事的,他頂疼南方。宋青谷忽地孩子似地咧了嘴傻笑兩聲:他們家的紅燒肘子不錯。

  喬一成又乾笑了一下,宋青谷終於發現問題:喂,別是碰到項北方了吧?不跟你說了嗎?你別理他。

  喬一成連忙說:不是不是。項北方不在。項家人,是很好。

  那不就成了,宋青谷大力地拍在他肩上:好事近好事近啊。

  喬一成整個人顯得特別地沒有精神,拖泥帶水的腔調說:老宋,你跟我說過南方她們家是幹部,可是你沒有告訴我是那麼大的一個幹部。

  哪麼大的幹部?宋青谷不以為然:你是沒見過真正的大幹部。

  對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而言,南方家已然是太大了。太大了。

  你啥意思?宋青谷瞪起銅鈴般大眼。

  你知道她家住哪兒吧?你當然知道。喬一成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時候,沒事兒就帶著弟妹跑到那條街去,看那小洋房。對我們來說,那是另一個世界。

  宋青谷對喬一成的話顯見地不屑:沒人不待見你的出身,你犯不著自個兒老提起來說!大家還不都是一樣,幹部家的咋的?多長兩個鼻子眼兒?

  一成勉強笑道:老宋,你跟南方這樣熟,想必你們家的官兒也小不了。


  宋青谷大眼白丟過來,道:我家官大官小與你什麼相干?你又不娶我!

  喬一成心情再不好,也給他逗樂了。

  這之後,喬一成下意識地,遠了南方。

  南方心頭明鏡似的,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麼去跟喬一成說明白。

  南方想,自己怎麼給喬一成一個保證?保證她以及她家人沒有等級觀念?保證日後永不會嫌棄他?這算什麼?如果喬一成是這樣一個怯懦的人,也就罷了,這世上,多的是擦身而過的男女。只怪他們緣份不夠。

  喬一成其實也捨不得南方,撇開兩人之間出身的那道鴻溝不說,南方是個好女孩,難得的,不瑣碎不計較,本份又溫柔。

  這兩個人,正應了那句話:欲近還遠,卻藕斷絲連。

  打破這種僵局的,是個極偶然的事情。

  那天喬一成本來跟宋青谷要去採訪市裡頭的一個領導,可是那領導臨時有事,兩人想著偷得浮生半日閒,商量著去洗一個桑拿,還未出電視台的門,新聞中心的主任就叫他們去搶一個新聞。兩個匆匆地去了。

  原來是採訪一對年青男女,那男的雙腿殘疾,自學成才,書法繪畫都不錯,開了一片小小的工藝品店,那女孩子倒是十分娟秀,家庭條件也好,父母拼死了反對女兒嫁一個殘疾,女孩子逃了出來,死活要嫁。現在女方家跟她脫離了關係,這一天,正是兩個年青人結婚的日子。

  喬一成看著新娘年青美麗,平靜而幸福的臉,突然地,覺出自個兒的膽小與狹隘來。

  忽地覺得,也許一切,也沒有那樣可怕,沒有那樣困難。

  宋青谷說:你看,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怕就不要愛,愛了就不要怕。小姑娘都不怕,你怕個屁!

  宋青谷忽地很狡猾地笑了:老喬,你以為,皇帝的女兒,她就不愁嫁嗎?我告訴你句實話吧,也難!學歷啦,工作啦,相貌啦,地位啦什麼的都容易,不容易的是,人家公主的心裡要進得去。你當每個幹部家庭都拿子女的婚姻做交易哪?老喬你是書讀多了,人倒糊塗了!

  喬一成這一回算是真笑出來了,那雲也開了霧也散了似的。

  不過,誰知道呢?喬一成想,也許人一輩子,總要有腦子一熱,覺得人生一片光明的時候。

  那一天,項南方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走出區政府大樓時,看見喬一成站在路燈下,看見她出來,笑著卻沒走上來。

  項南方是第一次看見喬一成笑得這樣天真,這樣熱情。

  一成跟南方平靜而快活地相處的這段日子,三麗卻過得極不順。

  原因還在她那個婆婆身上。

  那天南方跟一成約會,半途,接到王一丁一個電話。

  三麗受了傷進了醫院。

  三麗有了孩子之後,跟婆婆的關係越加地彆扭起來。

  三麗的孩子一直是她和一丁自己帶的,婆婆早在她懷孕的時候就宣布她身體也不大好,還要做一大家子的飯,是不能帶的。孩子生下來後一丁請了個保姆。孩子兩歲後保姆再也不肯幹了,想出去打工。三麗和一丁忙了家裡忙單位,著實苦了一陣子。

  三麗從來不是遲鈍的人,早看出婆婆並不稀罕孫子,過年裡頭連個紅包也沒有,只給孩子買了頂小瓜皮帽,一丁生怕三麗生氣,三麗說:我們原本就沒有指望她對孩子怎麼好,看她對你就知道了。我也就奇了怪了,人家都說大兒子小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怎麼在你們家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一丁抓抓頭說:我怎麼記得那話說的是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三麗也笑了:是嗎?是我記錯啦?反正順過來倒過去放在你媽的身上都不對。

  一丁咧開嘴笑了一笑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那幾年,她待我是真的好。那裡家裡那樣缺錢,她手裡略有點毛票,便帶我出去吃小籠包子,一兩四個,全給我一個人,自己就用筷子沾點醋咂一咂,那年月小籠包子多貴啊。

  三麗聽了也不言語了。

  一丁是個傻子,三麗想,為了那麼遠的日子裡那麼一點好,就什麼都不要緊了。

  三麗的主意是,凡事多忍一忍,他們總歸是要搬出去住的。三麗想,到時候我們搬得遠遠的。

  可是,一丁媽卻不領三麗的情。

  一丁的爸是個鄰裡間出了名的閒散人,家裡油瓶子倒了都是要邁過去的。天天早上拎了鳥籠子出去遛鳥,晚飯後捧了茶壺出去遛人,一把宜興的小紫砂茶壺養得水光潤滑的。遇上個雨雪天氣出不了門,便躺在床上唉聲嘆氣。一丁媽年青的時候為了這個跟他吵過也鬧過,全無一點用處,便也認了命。現在他有了孫子,脾性依然不改,倒是比一丁媽看起來要喜歡小孫子,可是事也還是不會幫著做的,連口水都沒餵過孩子,做的最多的,無非是用手指頭戳戳孫子軟軟的小臉。


  可是一丁與他爸是完全兩樣子,公司里的工作再累,回到家便幫著三麗做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做飯,家裡雖有洗衣機,一丁媽總認為那個東西洗不乾淨床單,一丁便讓三麗把床單被面全留到星期天由他來洗,三麗單位的效益越來越不好,一丁說,乾脆別幹了,也指望不了那麼一點勞保,退下來呆在家裡專門照顧小孩,再好的保姆也比不上自己媽媽盡心。三麗也心動過,可是實在是怕天天呆在家裡面對著婆婆,這事兒也就算了,一丁就更加覺得三麗不容易,平時也就更疼她一些。

  一丁媽冷眼看著,心似絞汁的青梅,免不了閒言碎語地敲打兒子。

  有一天,又是星期天。一丁一大早起來便出去買菜,買完了菜又回來泡了一大木盆的床單準備洗。雖是做事,還是輕手輕腳地,怕吵了三麗睡覺。

  快到十點時,一丁媽看三麗還沒起身,便咣地把洗菜的鋁盆摜在水池裡,好大的一聲響。

  三麗蓬了頭髮從房裡出來,急急地去洗漱。一丁媽用肩膀把三麗撞開,氣叨叨地:人家說懶婆娘懶婆娘,也沒見懶成這個樣子的,太陽都曬屁股了,還睡在床上。公公婆婆倒成了小二了,忙前忙後,侍侯完老的小的還要倒過來侍侯媳婦,不是笑話嗎?

  一丁趕緊過來陪笑道:不是的媽,三麗昨天著了點涼,吃了感冒藥,那種藥一吃就犯困。

  一丁媽越發地沒好氣:我還沒說兩句呢,你就護在前頭,你老婆連說都說不得了。

  三麗也咣地摜了一下臉盆,板著臉說:就睡一會兒懶覺又怎麼樣?我享我男人的福,又沒礙著別人。

  一句話生生戳到了一丁媽的痛處,立刻跳腳罵起來。

  這一頓吵,婆媳倆足有兩個月互不搭理。後來還是三麗借著兒子說:我們表演一個兒歌給奶奶看。算是給婆婆賠了個禮。

  婆媳兩人不對盤,平日裡小吵小磕碰的不斷,可是要說真正衝突得怎麼厲害也沒有。然而,三麗受傷的這一次,可真是鬧得大了。

  事情起因卻也不大,一丁的兒子跟在奶奶身後要糖吃,一丁媽給了他兩粒,小孩子一氣塞到嘴裡,流著粘粘乎乎的口水跟在她身後還要,攪得一丁媽手裡的毛活兒全塌了針,一丁媽一氣,推了小孩子一下。誰知就那麼巧,孩子沒站穩,咚地摔了,大約是摔得重了,楞了一下才拉長了聲音哭起來。偏又那麼不巧,三麗在一旁看了個正著,過來抱起孩子,一個巴掌甩到兒子的小臉上,說:不爭氣,叫你不識相,那眼淚就下來了。

  一丁媽看孩子跌了其實也嚇了一跳,原本也要來抱,卻被三麗揮手擋了一下,又聽到三麗的話,也動了氣:誰也不是有心的,說這種話做什麼?

  三麗把淚漬麻花的臉轉過來叫:不是有心地推這麼重?

  一丁媽拍著大腿賭咒:誰要是有心地誰出門就讓汽車撞死。

  三麗說:少來這套。

  就這麼,你來我往的,雙方都上了火動了真氣,結果,不僅吵,還動了手。三麗的頭在牆角處磕破了,血一下子就塗了一臉。

  一成接到一丁的電話,跟南方道一聲對不起,南方說,乾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吧。

  到醫院時,三麗頭上的傷已經縫了針包好了。一看到一成,原本不哭了的三麗又抽嗒起來,一成也不大好意思當著人面哄妹妹,只由得三麗扯了他人衣襟嗚嗚地哭。

  倒是南方上前來把三麗勸開了,還說:我問過醫生了,他說傷口縫合得很好,不會留疤的,可是不能哭,哭得傷口不是更痛?

  一成與南方送了三麗回家,一成忽地攥緊了南方的手。

  南方的手暖和乾燥,食指指腹間有小小的硬繭,是長期寫字留下的,一成說:我這個妹妹,從小受過苦,她不容易......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南方小聲地說:你也不容易。

  喬一成在以後的幾年裡一直記得南方的這句話,他想,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都會為南方的這句話而感激她。

  三麗和一丁這一回算是徹底下決心要找房子搬出去另過了。

  說起來,這兩年他們多少也存了些錢,不過,一丁打算以後自己開一家修理部,所以那筆錢兩個人一直不敢動,這一回,也是沒有辦法了。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們到處找房子的時候,一丁爸出了點事。

  那天晚上他照常出門去逛,老馬本識途,可是偏偏老馬被一個擺得不平的陰井蓋子給絆倒了。

  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一丁爸人斜著飛了出去,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有路過的女人馬上上來要扶,卻被同伴攔住了,說是這種年紀的人摔了,女人是萬萬扶不得的,一定要個年青力壯的男人來扶。好心的鄰居馬上飛奔去找來了自己的兒子,一丁爸早已站不了了,被眾人抬回了家,一丁媽嚇得立馬哭了起來。


  一丁一邊忙著叫救護車,一邊安撫媽媽,一丁爸滿面是血地躺著,那邊三麗趕緊又找紅紙封了個紅包給扶起一丁爸的小伙子。

  人一送到醫院就住下走不了了,老頭的腿里打進了鋼釘。

  一丁跟三麗商量,現在這種情況,妹妹嫁到外地,弟弟是倒插門,也顧不了家裡多少,他們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搬出去了。

  三麗也同意了。

  可是她沒想到,這一耽擱,就是好多年。

  此時的四美也下定了決心,再去一趟拉薩。

  這一次,她沒有再打電話給戚成鋼尋問可不可以探親,直接收拾好行李,買好了車票。

  正當她要踏上行程的時候,戚成鋼回來了。

  沒了領章帽徽,重新成了一介平頭百姓,灰溜溜地回南京來了。

  7

  戚成鋼是被部隊給開了的。

  他在拉薩,與駐地附近的一個藏族姑娘談起了戀愛,被部隊上給發現,這裡頭還牽扯到國家的少數民族政策,原本是要軍法處置的,考慮到他曾立過一次功,再加上那女孩子跳出來,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拼死拼活地護著戚成鋼,說若是處置他自己也要跟著一塊兒死。

  戚成鋼算是死裡逃生,可是部隊呆不下去了,當了五年的兵,別說轉業,連復員也沒算上,卷了鋪蓋,趁著夜色,連夜離開了拉薩。

  那藏族女孩子在軍營外苦守了一夜,沒有見著戚成鋼最後一面。

  戚成鋼這一走,逃也似地,倉皇如鼠。一半兒是逃離了部隊,逃離了恥辱之地,一半兒,是逃開了那段露水情緣。

  他實在是被那叫達娃央宗的藏族小姑娘給嚇壞了。

  戚成鋼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是一個周日,正值休息,他去集市,在她的攤子上買了一把藏刀。

  達娃的漢語說得不錯,挺流利,可發音多少還有些古怪,配著她那清脆的聲音,有一種熱辣喜慶的趣致,戚成鋼不由得對著她笑了起來。

  達娃的皮膚與當地人一樣,黝黑而略有些粗糙,頰上兩塊紅,目光卻灼灼閃動,仿佛眼睛裡藏著兩輪小小的太陽。達娃額頭寬闊,骨架勻稱,濃密的頭髮油光烏亮。她看著面前對著她笑的年青軍人,高大英俊,比康巴漢子還漂亮,笑得越發地熱烈起來。

  第二個周日,戚成鋼沒有出營地,到第三個周日時,他又遇到了達娃。

  達娃說:我好久沒有看見你啦!語氣熱絡,仿佛他們已認識了很久。她帶來了熱滾滾的酥油茶,一定要戚成鋼喝。

  戚成鋼想,自己可以算是被達娃誘惑了的。

  達娃主動邀約戚成鋼,每逢周日集市,達娃把攤子交給嫂子,便拉著戚成鋼飛跑到一片無人的草地上。他們在這裡擁抱著打滾,熱烈地接吻,達娃用力地扯住戚成鋼的頭髮,狠咬在他的唇上,然後呵呵地笑,攤手攤腳地躺著,裹了一頭的草屑。

  戚成鋼可以感覺出她其實對男女情事十分生疏,可是她那一種急切放肆像是天生的,它們潛伏在她豐滿的身體深處,一旦覺醒,便成燎原之勢,無可阻擋。

  達娃抓住戚成鋼的手,塞到自己的藏袍里。

  達娃的胸厚實溫膩,極有彈性,戚成鋼的手略一動作便能聞到她身上很重的體味,戚成鋼並不喜歡那味道,然而,那味兒與那觸感混和在一處,好像一把火,轟地一聲,與他自己心裡的那把火燒在了一處。

  達娃就像是某種軟和,多汁而鮮嫩的食物,這樣地豐厚肥美,惹得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那一剎那,戚成鋼不由得想到了四美。

  與達娃相比,四美要清瘦得多,小姑娘似的小而緊的乳。

  戚成鋼想著他們匆匆的忸怩的彆扭的那麼幾次,戚成鋼忽地對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叫四美的女人生了氣,她就那麼任性地,勉強他與她做了夫妻,難道他欠她的不成?不然,他大可以摟著眼前這個女孩子更加盡情地翻滾,在享受她肉體時不必有微妙的愧意,螞蟻似地啃著他的心,不大痛,可是總叫他不舒服的。

  忽地有一天達娃說:我們結婚。

  彼時天那樣藍,讓人非得做點什麼才不能不負這一片聖潔的藍色,戚成鋼不加思索地開口說:好!

  戚成鋼很快忘記了自己的這一個「好」字,可是達娃卻認了真,在又一次的幽會時,一定要戚成鋼去她家裡提親。戚成鋼這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吞吐著告訴達娃,自己是已經結了婚有家室的人,是不可能跟她結婚的。


  達娃勃然大怒,當天就把戚成鋼給告了,說戚成鋼強姦她。

  戚成鋼立刻就被關押了起來。因為事情牽涉到民族政策,戚成鋼是很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達娃幾乎一下子就後悔了,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嚴重,又跳出來,說不是那麼回事,是自己願意的,要死要活地保護戚成鋼。

  這件事足足調查了一個多月,最後,戚成鋼被部隊上給開了。

  戚成鋼先是坐長途車,後來坐上了開往內地的一列慢車,剛出了西藏他便病了,燒得頭目昏沉,嘴上起了一溜燎泡,一天一夜,只喝了一點冷水,戚成鋼很怕,怕自己死在路上。還好,燒退了,然而火車上的飯並不適合一個病人吃,戚成鋼覺得似乎已經在行進的列車上呆了一輩子了,可車窗外,還是延綿不絕的北方的景致,一片一片收割過的高梁地,單調得叫人生了絕望的心。

  當列車終於到站,戚成鋼踏上家鄉的土地時,他打了一下趔趄,秋天的南京依然燠熱,戚成鋼的棉衣在一群輕衣薄衫的人中間顯得突兀怪異,許多人回頭看他。

  戚成鋼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鄉成了一個異鄉人,宛若這個城市的額頭上突然長出來的一顆熱癤子。

  他就是這樣一付樣子出現在了四美的面前,四美有一瞬間幾乎不認得這個瘦得麻杆一樣,滿面病容的年青男人,待回過神來以後,哇地一聲撲到戚成鋼身上,抽泣個不住。

  戚成鋼推開她,扔下背上的包,一頭栽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四美滿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又捨不得叫醒戚成鋼,便燒了大壺的水灌進四個水瓶里備著,又去翻撿戚成鋼帶回來的包,想找兩件乾淨的替換內衣,卻沒有找到。戚成鋼離開拉薩時扔掉了大部分的東西,現在這包里的幾件衣服,無不散著一股怪味兒,四美沒法,出門去現買了兩套衣服。

  戚成鋼一氣睡到晚上九點鐘,醒來後痛快地洗了一個澡,埋頭吃了兩海碗的小煮麵,四美並不擅做飯,麵條糊了,豬肝也硬得象小石子,戚成鋼依然覺得無比美味。從回來到此刻,他一句也沒有說過。

  四美實在沉不住氣了,問:你這次回來,是探親吧?有多長時間的假?

  戚成鋼不答。

  四美從來不是一個靈光的人,可是這情形太詭異,她還是嗅出一點不太對的味道。

  四美又問:你,你怎麼啦?

  戚成鋼說:我不回去了。

  不回部隊了?

  一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那,那你回來,部認上給你安排了什麼工作嗎?你,你不是排長嗎?是算復員還是轉業?該算是轉業吧?那應該能分到一個好一點兒的單位。四美絮絮地說。

  我沒有工作。戚成鋼打斷他的話。

  四美的腦子裡轟地響了一聲。

  怎麼會沒有工作?啊?怎麼會?你,你到底怎麼啦?說話呀!四美看戚成鋼不說,撲上去搖憾著他。

  戚成鋼被她晃得渾身骨頭咯嗒作響,甩了肩膀把她的手晃開:我犯了錯誤。

  什麼錯誤?什麼錯誤?你怎麼會犯錯誤的啊?啊?不是以前還立過功嗎?咱們還上過電視......

  不許提上電視的事,不許你提!戚成鋼爆發起來。

  那,那你跟我說,你犯的是什麼錯啊?那麼,你這算是,算是被開除了嗎?什麼樣的錯誤要開除?

  因為四美一直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裡,戚成鋼這次回來,也是先回到這邊,他知道喬老頭在另一側的臥室里,他下巴繃得緊緊的,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作風問題。

  四美一腔子的話全被嚇回了肚子裡。

  隔了半天,四美說:他們冤枉你了吧?是吧,是吧?

  不象是問著戚成鋼,倒象是在說服她自己。

  不是。戚成鋼說,不是。沒冤枉。

  一時間,四美用心體會到了一個詞:悲痛欲絕。

  四美覺得自己是悲痛欲絕的,連哭都忘記了,然後又想著,不能哭,別給人聽見了。

  下意識地,她就想替他蓋住這件事,他與她,是一條船上的,她若讓別人知道了他不好,就等於說她自己有眼無珠。

  而且,她愛他。

  喬四美看著戚成鋼略顯憔悴但是依然英俊的臉,她是愛著他的,這毋庸置疑,愛到,在聽到他犯的錯的最初,就已經打算原諒他了。


  喬四美還是傷了許多天的心,傷心讓她變得跟戚成鋼一樣地憔悴。

  戚成鋼說:你要是,不能原諒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四美問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拉薩了?

  我不回去了,我死都不會再回去了。

  那個人,她在拉薩吧?四美小聲地終於問出了幾天以來一直想問的話。

  嗯。

  戚成鋼想起達娃飽滿黝黑的面孔,那面孔無限放大,對著他壓過來。

  我是真的不會回去的了。

  過了兩天,鄰居們問題戚成鋼,馬上要到哪個單位去報到?

  戚成鋼沒有答,到是喬四美答了:倒是安排了個單位,可是我們還沒決定要不要去呢。現在這社會,還是自己給自己打工最划算。

  戚成鋼看四美一眼。

  她原諒他了,戚成鋼知道。

  戚成鋼病好了之後,去找了他以前的一個朋友,那人在開出租,正巧想找個二駕。

  戚成鋼開上了計程車。

  他們還住在喬家的老屋裡,戚成鋼家裡住房緊窄。他答應每月付給喬老頭房租。喬老頭說了,這錢是該他拿的,他養女兒到這樣大,而且,若是不給房錢,將來戚成鋼和四美若是在喬家老屋裡有了孩子,那是要搶掉喬家子孫的聰明和福氣的。

  喬四美替戚成鋼蓋住了所有的事情,人前人後,總是碎碎地一遍一遍地說著,戚成鋼不要安排好的工作,是為了自己做事,多掙點兒錢。

  自己開車,一個月能掙這個數。四美細長的手指比一個數字,在朋友與姊妹們面前晃著。

  說得多了,連她自己都快要相信,的確是這麼回事了。

  而且,似乎連戚成鋼發生在遙遠的拉薩的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也不存在了。

  南方與喬一成終於決定結婚了。

  項家因為是最小的女兒出嫁,把婚禮辦得挺隆重。

  喬老頭在得知親家的身份後,被巨大的驚訝與喜悅衝擊得目瞪口呆。他簡直想不到,大兒子會取得這樣了不得的成功,讓他也跟著尊重起來,夜裡睡覺的時候,他幾乎聽到自己骨節里嘎嘣嘎嘣拔高的聲響。

  婚禮上,喬老頭竟然十分莊重,穿著新買的中山裝,看見親家公穿著一件羊毛衫外套一件夾克十分詫異,在他的概念里,幹部都穿中山裝。

  他在中山裝的包裹下,語言也莊重起來,在婚禮上當著一眾來賓發言,說感謝政府感謝黨,自然有人在下面微笑。

  喬老頭兒的表現,有些捉襟見肘,一個角落裡生存的市井小民面對高官里的畏懼,如同裝在麻袋裡的菱角,藏不住形的。

  然而,也就不容易了。

  項媽媽捨不得小女兒住出去,收拾了自家小樓二樓朝南的一間大臥室給他們小夫妻做了新房。

  喬一成拎了一隻皮箱跨進這座小院。

  冬天的皂莢樹落光了葉子,枝丫直戳向灰藍色的天空,小樓牆上的爬山虎此時也枯著,春天想必又是一層新綠。

  屋頂依然有煙囪,小時候喬一成總以為那是廚房的煙囪,其實不是。

  是壁爐。

  這是他少年時嚮往的地方,他曾牽著弟妹或是獨自一人無數次地在這些小院外徘徊,想像著院子裡的另一重生活。

  現在,他竟然進到了這院裡來了,他往後的日子居然能與這院內的生活相重疊,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過的事。

  喬一成心裡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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