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02 11:38:08 作者: 未夕
  1

  喬一成把居岸從派出所送回她自己的家。

  居岸喝多了,滾在路邊,被聯防發現了,人家問她話,她也答不上來,醉得實在厲害,聯防只好把她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居岸的手機上正好有一成剛打過去的電話記錄,警察便叫了他過去。

  居岸看見一成時依然沒有清醒,滿身的污漬,一件薄外套揉得稀皺,可憐那種牙黃最不經髒,居岸縮在牆角,頭髮紛披下來擋住了臉。

  一成快速地辦好了手續,一成扶起居岸,居岸仍然不是很清醒,歪在一成身上,腳下自己給自己使著絆子,一成差一點讓她帶著一同跌倒。

  一個年紀稍長的民警幫著把居岸扶出去,一成站在路邊等著出租。

  那老警察小聲地說:這位小姐是你朋友?

  一成點點頭。

  老警察意味深長地說: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多了,這還沒三更半夜呢,喝成這個樣子,這個毛病跟吸毒也差不太多,很難改的。她剛才就睡在馬路邊上,皮包早叫人順走了,虧得人沒給人帶走,還真危險,年紀輕輕,長得也不錯。她沒家裡人嗎?叫他們看好她啊。

  一成心裡莫名地煩燥著,不高興聽他絮叨,有車來了,一成謝過警察,聲音生硬冷淡得不應該,那警察望著揚起一陣細塵遠去的車子,鼻子裡哼一聲:有你的苦吃呢。

  不過喬一成沒有聽見。

  一成帶居岸回到河西她的家,一進門,一成便發現,居岸的屋子比先前還要亂,到處都是換下的衣服,報紙四下里散著,還留有一絲湯底的紙泡麵碗翻在茶几上,窗子緊閉,屋子裡氣味複雜腌臢。

  醉酒的居岸好在沒有吐,也不鬧騰,就是不大認得人。一成只好幫她脫了外套,讓她暫時躺在沙發上。在廚房裡找到食材利落地做了一碗醒酒湯,也顧不得燙嘴,給她灌下去,居岸嗆著了,伏在沙發上大咳,一成才覺出自己因著肚子裡的那股子急與氣,太莽撞了些,又回身拿了乾淨毛巾替居岸洗了把臉。

  毛巾溫熱的觸感大約叫居岸很舒服,她像小動物那樣哼哼兩聲,突然一拍沙發,把一成嚇了一跳。

  居岸高聲地說:痛快!好痛快啊!

  聲音陌生粗嘎,氣勢洶洶又透著一股子放肆的樂呵勁兒。

  喝得好啊,真好!你不讓我喝是不?我偏喝給你看。你叫我學文,我偏學個商,你叫我嫁誰我就嫁誰?美得你!我高興嫁哪個就嫁哪個,你看著樓底下......居岸從沙發上彈坐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前,這看著王府井大街,回頭我就弄個抹布紮成個彩球,從這兒扔下去,砸到哪個我嫁哪個,砸到個麻子我嫁麻子,砸到個禿子我嫁禿子,哪怕來個癱子給人推著上街,砸到他腦袋上我也嫁!

  居岸咯咯地笑著,上前攙了一成,歪歪倒倒地轉圈:爸爸,我們來跳個探戈。探戈,你知道是什麼嗎?你不會吧?我媽跳得好,我告訴你......她湊到一成的臉上,爸,我告訴你......她怪腔怪調地:探戈就是趟啊趟著走。

  一成緊緊地抱著居岸,叫著她的名字。我們不跳了好不好?一成哄著居岸,我們跳得累了,歇一會兒,來,居岸,來。

  居岸忽然把頭貼在一成的脖頸間,像一個小小女孩子那樣細聲細氣地說:我知道,爸,你累了,你病了,身體不大好,跳不動對不對?沒有關係,我帶你去看病,我給你找最好的醫生,反正她有的是錢,我們用她的錢來看病,你不要不好意思。這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的,男人也是可以用女人的錢的。

  喬一成覺得脖子裡慢慢地濡濕一片,居岸的眼淚慢慢地順著他的脖子流到他的脊背上,他不記得曾經有誰把這種溫暖潮濕的感覺賦予他。

  除了文居岸。

  多年以前,以及今天。

  喬一成覺得非常地心酸。如果可以,他願意把這二十年重新來過,為了把他以及居岸的生命以一個新的方式走上一遭,或許他們都不會那麼痛也不會那麼煎熬。

  一成輕輕地拍著居岸的背,告訴她:你爸爸很好,現在他很好了,居岸。

  居岸平靜了一點,她伏在他的肩上,側著頭看著那扇一直關著的門。

  居岸說:其實我是知道的呀,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沒有了。他病了,後來死了。

  居岸伸出細長的食指,指著那扇門:就死在那個屋子裡頭。他病的那一年裡頭,除了住在醫院裡的那幾個月,他一直就住在那間屋裡,一直到醫生說他沒得救了,他也是想要回來的,他喜歡那間屋子,說是死也要死在家裡頭。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歡那個屋子,他說他一輩子都沒有想到可以住在這樣四四方方,規規整整的房子,腳底下踩的是光光滑滑的木地板。


  你不知道,居岸抽抽鼻子,你不知道,我爸爸是多麼自覺的一個人,恨不得把自己弄成一個隱形人,他不要給人添麻煩,病得那樣重,還要自己洗內衣,吐過了,也硬撐著要把地拖乾淨。有一個階段,治療得還不錯,他能下床走動,甚至能出門散步,那段時間,他居然天天給我做一頓飯。摸著蹭著幫我收拾東西。

  居岸把手指擱在唇上噓了一聲,你聽,她說。

  喬一成豎起耳朵聽了一聽,問:聽什麼居岸?

  居岸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說:我有的時候,晚上,還可以聽到他在屋子裡拖著腿腳走路的聲音,刺啦——刺啦——,走過來,又走過去。只要仔細聽,就可以聽到,你說他是不是其實還沒有走?我爸爸,他還沒走?

  喬一成只覺汗毛倒豎起來。那緊閉的灰濛濛的門後邊,似乎真的有人,步履蹣跚,因著一念不舍,踟躕不去。

  一成不知道居岸到底有幾分真醉幾分糊塗,他只知道一件事。

  居岸不能再在這裡住了。

  他不能叫居岸陪著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一同死了。

  雖然此時他並不知道,在居岸的悲痛里有幾分是為了父親,還有幾分是為了什麼,但他認定了,居岸是不可以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一成從地上撿起一件稍乾淨的衣服讓居岸套上,我們走,他說。我帶你走。我們不在這裡了。

  居岸終於伏在他肩上放聲大哭:不成的,她說,這是不成的,你有太太的。你有太太。

  一成耐心地等著居岸的哭聲漸漸地小下去,然後說:沒有,我現在沒有太太了。

  只有你,居岸。這話一成沒有說出口。

  喬一成把文居岸接回了自己家,暫時住了下來。

  居岸酒醒後還是想搬回自己家,一成堅持說,即使要搬,也要等你徹底戒了酒以後。至少,在單位工作時你不可能喝酒,在我這裡,你也找不到一滴酒。

  一成終於留住了文居岸。居岸真的開始在一成的幫助下戒酒。一成抓到過兩次她偷喝,被抓現行的居岸也不狡辯,只是怔怔地看著一成,一成心軟,不過不會妥協。

  居岸身體好了一些,不過精神時不時地會有些恍惚,一成想,會好的吧,當然還是需要時間的吧。

  居岸住進來三個月以後,三麗跟一丁從北京回來了。

  一成發現王一丁臉色比走之前更加差了。

  差的不是氣色,是精神氣。

  三麗倒還好,衣著依舊整潔,人瘦了些,但也不至嶙峋憔悴。一成知道他是不可能從三麗之里問出什麼來的,不過看他們夫妻的樣子,不像是有矛盾的,一丁雖然不如從前那樣笑模笑樣的,還是那樣體貼,拿三麗當寶似的,這是裝不出來的。

  三麗去四美家接兒子時,四美也問過她,這一趟去北京那樣久到底是為了什麼?三麗不肯說,並且嚴厲地跟四美說,叫四美不准到大哥那裡去挑著頭來打聽她的事。大哥夠操心的了,現在他剛剛好一點。

  四美半天才說:姐你看這個文居岸,她跟大哥會不會有結果?

  三麗想了好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大哥似乎對她......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四美笑著問。

  我說不好,三麗皺了眉頭,大哥這個人,他在心裡頭,有意無意地,總要把人劃一划分一分,他覺得是跟我們不一樣的人,就算做了夫妻那樣親近的人,他也會客氣裡頭帶著一點疏遠,只有他覺得跟我們是一樣的人,他才會對人家掏心掏肺。

  跟我們一樣的?哪種人是跟我們一樣的?

  三麗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說不好,我們都沒讀過多少書,哪能弄得那麼明白?可能就是,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得過得好一點的人吧。

  可是那個文居岸她媽不是很有錢有地位的人?四美說,她哪裡會過得不好。

  三麗看著四美,突然伸手摸摸她的頭髮:你這個丫頭啊,你真是......

  四美低了頭,自嘲地笑笑:可不是,天生的缺心眼子,跌多少跤也明白不了。

  三麗忽地做了一個從不曾做過的動作,她伸展胳膊,把妹妹緊緊地抱住。

  四美不習慣這樣的親昵,卻又打心底里依戀那一剎間不可名狀的暖意,他們都是這樣瑣瑣碎碎地乾巴緊湊地活著,一直都是,喬四美從小就渴望生活里有那麼一點戲劇化,然而她的戲劇化只與愛情連在一起,她從未曾想過親情里也會有一時間的戲劇化,這感覺陌生美好,又有點讓人不好意思。


  這一年十月中旬,南方托人給一成捎來了兩竹簍的螃蟹,一成原本想幾家裡分一分算了,可是二強說,螃蟹這個東西要一夥子人聚在一起,弄一點酒,吃得才有趣,所以把兄弟姐妹幾個全招到他店裡去,二強三麗夫妻帶著孩子,四美與一成是落單的,加上巧巧,一起到二強那兒吃螃蟹。居岸沒有去,一成也覺得居岸去了似乎也不太合適。

  那螃蟹真是肉肥膏美,一成後來給南方也捎了大包自製的乾菜點心,都是南方愛吃的。

  分開了以後,一成倒覺得,與南方的相處輕鬆起來。不再小心謹慎,也就不再覺得吃力。

  零五年一轉眼就到了。

  喬一成的兄弟姐妹們難得在一起一大家子過了一個年。居岸也來了。這是她第一次跟喬家人在一塊兒吃飯。

  年過完沒有多久,大家發現,喬老頭子開始一天比一天顯出老態來了。

  說起來,他也是七十多的人了,瘦且干,精神頭也有些不濟,最大的問題是,他沒有記性了。

  起先不過是丟三落四,有時明明拿在手裡的東西他還在到處亂找,偏偏他又在家裡呆不住,動不動就要往外跑,有兩次把鑰匙就那麼插在門上人就走了,幸好鄰居看見了,沒起什麼壞心,替他收了起來。平時白天各人都要上班,做事,實在沒有人能過來照顧他,兄弟姐妹幾個商量著,請一個保姆來看著他,二強說,保姆費由他一個人出就行了。可喬老頭子並不領情,大發雷霆說,一成他們是變著法子想害他,弄個來路不明的人,一個不在意給他吃的東西里下點藥什麼的,把他弄死了,好把老屋賣了換錢。

  他不敢當著一成的面說這種話,只罵住在家裡的四美,弄得四美委屈又生氣,乾脆隨他去。

  可是不久之後有一次,喬老頭在廚房裡自己弄東西吃,煤氣沒有關好,氣罐口著了火,還好火沒成氣候,救得快,等火給撲下去時,小廚房已燒了半個,整個灶台一片狼藉。鄰居也怨聲不斷,說他這樣糊塗下去遲早是要把整個院子的人都害了,說不定連這條巷子都保不住,都知道這一片全是老房子,木頭的房梁,又老舊,沾火就著,燒起來沒得救的,要是喬家人再不想點辦法,那麼他們只好找居委會來評評理了。

  於是,保姆曲阿英來到了喬家老屋。

  她五十多歲,安慶農村的,烏髮,扁臉,略有點齙牙,看著還算乾淨爽利。

  過了年,有一天,有個人來找喬一成。

  2

  喬一成看著眼前的女人,驚訝於她在歲月面前的無敵。

  她依然是多年以前那副衣著整潔雅致極其妥貼的樣子,頭髮是由黑變白之前的麥色的黃,越加襯得她的臉色白皙,臉部略微有點松馳,卻使得她的五官顯得比從前柔和,完全掩蓋了原本的那一點點凌厲。她還是那麼苗條,長至膝下的大衣服貼地勾出她修長的體態。她在這個年紀依然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的年紀只使她的韻味更加豐厚起來。

  喬一成看著她想,有的女人是這樣的,她們永遠有本事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掌中,她們還要把別人的命運也一併地握住。

  喬一成在她的面前忽地覺得自己變回成了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在這樣的女人面前,總有一份隱隱的懼怕,怕她輕而易舉地於一派閒適優雅中就摧毀了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

  事實上,喬一成有點過慮了,居岸母親開口說話時,態度是那麼地誠懇溫柔。

  她說:居岸現在住在你那裡嗎?

  是的。喬一成下意識地就挺了挺脊背,倔強地,示威地。

  居岸母親伸手在喬一成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一拍:不要誤會。我是真心地,想感謝你為居岸做的一切。我想不到她還會遇上你,這是她生活里最終出現的陽光。

  喬一成笑了,哦,原來他現在成了一片陽光了。當然,現在的他,有學歷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這一切似乎使他這個出身平寒的小子周身光鮮了起來,入得了人的法眼了。而過去,在這位女士的眼裡,他喬一成不過是一片烏雲,懸在文居岸的頭頂上,好像隨時會給她帶來一陣陰雨。

  喬一成越想,越生氣起來。

  居岸母親繼續說:居岸,她這些年,很吃了一些苦楚。她過得並不好。她,有過一次極不如意的婚姻。那個男人,對她很不好,有一年,我去看她時,發現她被那男人打得躺在床上動彈不了。小喬老師,她延用了過去對喬一成的稱呼,小喬老師,居岸她,能走出那場婚姻真的很不容易,能再遇到你,得你這樣待她,我做母親的,真的很欣慰。可是,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明白,居岸她,有一次在懷孕時遭她前夫暴力對待,身體上受了很大的傷害,她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如果你介意,我想,你們還是現在就劃上一個句號的好,如果你不介意,我做母親的,祝福你們。


  可是,興許你也已經了解了,我也並不值得您這樣欣慰,我是個離過兩次婚的男人,我的生活也不如意,我還是拖了一群弟妹們,含辛茹苦,我的條件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並不符合您的要求。

  喬一成的言語漸次尖刻起來:二十年前我入不了您的眼,您一定要把我和居岸隔開,二十年後您卻以這樣的低姿態來施捨給我們一個新的機會,說到底無非就是您覺得居岸有過這樣的經歷,居岸在您心目中的價值打了折扣了,所以可以與我這樣的男人湊合了,對不對?喬一成湊近居岸母親,聲音里有壓制的憤怒,哪有您這樣做母親的?哪有母親可以這樣看自己的女兒?一個做母親的,就算女兒零落成泥也依然會把她當一個寶。

  居岸母親的臉色微變:居岸一直是我的寶貝,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可是你卻從來不懂得怎麼樣好好地愛她,喬一成說,拿起自己的外套,穿上,他發現自己在發著抖,完全沒有辦法拉好外套的拉鏈:你不許她見親生父親,你逼得她嫁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人,現在你又用這樣施捨的態度來污辱她。喬一成說:你放心,我會待居岸好的,我什麼也不會介意,我要居岸,不是因為她現在可以曲就我了,是因為我一直都把她放在我心裡頭。而且,喬一成笑起來,有幾分驕傲:而且我們現在,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許才能在一起!把你施捨的姿態收一收吧。

  喬一成憤而離去,只聽得居岸母親極低的句話:你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樣......

  喬一成不想再聽她的任何一句話,他甚至覺得跟她出來見這一次面都是極大的錯誤。

  喬一成到家時,看見文居岸正在廚房裡做飯,穿了一成的一件圍裙,長大得一直拖到小腿上,背影看來格外地單薄。她發著愣,直到鍋開,再手忙腳亂地揭開鍋蓋。

  居岸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喬一成呆呆地站在廚房的門那兒看著自己,居岸訝異地發現一成滿眼是淚。

  居岸試探地問:你回來了?你......你見過她了?

  一成點點頭。

  居岸低了頭:她說了什麼讓你不開心了嗎?

  不,她沒有,我也沒有不開心。一成說。

  居岸扯了圍裙一角,顯得特別地緊張,她還告訴你什麼沒有?

  她的眼淚開始大顆大顆在落將下來,喬一成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不,這沒什麼居岸,這個不成問題,喬一成說,居岸的眼淚反使他的心境平和,使得覺得自己的周身充沛著一種極度的溫柔,他接著說:這沒有什麼的居岸,真的,我十二歲就帶著弟弟妹妹們,我這輩子,實在是帶夠了小孩子了。

  居岸在一成的懷裡抬起頭來,微微有點詫異:她就說了這個?還說了別的什麼嗎?

  一成笑起來:沒有。哦對了,她還說祝福我們。可是我告訴她,我們不再需要她的允許不需要她的同意了。

  居岸也笑起來,臉色復又暗了一暗:其實她這麼多年來也是不容易,她為了我操了好多好多的心。當年,她給我介紹她的學生,說那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可是我一心只想著怎麼樣做才能讓她生氣,我說我要自己選一個人嫁,我要向她一樣,我要嫁一個她眼裡的下等人。我要嫁沒有學歷的,沒有體面工作的,出身也不好的,來自農村的,我說,只有這樣的人我才嫁,我就喜歡嫁這樣的人。後來我就跟我的前夫結了婚,她是我們單位的勤雜工,我回家去告訴她我要結婚了,我知道她很痛苦,可是她還是給我準備嫁妝,我過得不好,是我自找的,與她,沒有關係。

  兩年前,我離婚後,回到南京來找父親。一年以後父親重病。但這兩年,我還是快活的,她沒有攔過我,我要在這裡找工作,也是她幫的忙,她給父親治病買房找醫生......她沒有愛過我父親,她這一輩子,沒有得到過一個愛的機會。她也很苦的。

  居岸從一成的懷裡掙出來,回過身去盛湯,廚房裡很安靜,只聽得勺子碰上碗沿的輕輕的叮噹聲。

  一成在一片寂靜里對著居岸的背影說:居岸,我們結婚吧。

  在之後的一段日子裡,一成與居岸開始慢慢地做著結婚的準備。

  一成的快活里有一絲絲不安,因為他發現他自己拿不準居岸的意思,居岸也不是不快樂,只是她的快樂總會讓一成覺得有一些偽裝的成份,似乎她總在告訴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我是應該快樂的,應該快活,苦盡而甘來,原本就是人生的一件樂事。一成覺得可能居岸還是有心結需要時間來一點點地打開,直到有一天,一成發現居岸其實還是偷偷地喝酒,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居岸是需要時間的。而喬一成也願意給她時間。

  喬一成的婚姻大事其實呈現出一種膠著的狀態,而喬家卻有一個人,積極地做起了結婚的打算。

  一個讓人猜破了腦殼兒也想不到的人。

  喬祖望,喬一成他們的老爹。

  喬祖望被他的保姆曲阿英照顧得相當不錯,喬老頭子一輩子生活困頓,從來沒有過過什麼特別富裕的日子,可是倒是極挑嘴的,就算是最艱苦的那幾年他也想盡一切辦法使自己能吃上口好的,合口的。他在過去的四十年裡,先是挑剔他的老婆燒得菜不夠好吃,後來是挑剔他的兒子女兒們。他總覺得他這一輩子都沒有享到他想要的口福。料不到在七十多數上頭,他得了這樣一個保姆,她做的飯菜極對他的胃口。

  也許那句話說得對,抓住一個男人的心是從抓住他的胃開始的,曲阿英漸漸地,在喬祖望的心目中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有一次她家大兒子結婚,她不過回去了一個星期,喬祖望便打了無數的電話過去,催著她回來。

  漸漸地,喬家的兒女們發現喬祖望竟然白胖起來,因了這點白這點胖,他的面目也不似過去那樣可憎,有了一點上了年紀人的長眉慈目樣兒來,平日裡也會在曬著太陽心情極好的時候摸出一些零錢給外孫女巧巧買一點吃食,極有耐心地餵到孩子的嘴裡。

  慢慢地,曲阿英對喬老頭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她不再叫他「東家」,卻叫他喬大哥,她會在他抽菸時喝斥他,抱怨他弄髒了她剛換好的床單,又給她添了麻煩,他讓她買什麼菜她常常駁回,這個你不能吃,這個的時新菜,你知道多少錢一斤嗎?她甚至每晚跟他面對坐著小酌上一杯。而喬一成,也開始不讓四美支使曲阿英做事了,每回四美叫她幫著曬一曬衣服或是看一會兒孩子,喬老頭子都大聲地阻止,說請的這位保姆不是為了照顧她,你二哥給的錢是為了讓她來照顧我的,人家沒有義務做替你做事情,除非你肯再添人家一份工資。喬老頭子說。

  四美偶爾在兄姐面前笑言:老頭子對這個保姆比對自己兒女還心疼呢。

  可終究誰也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老頭子能有現在這個樣子,舒舒坦坦安安生生,身體精神都不錯,也的確虧了這個保姆。

  終於有一天,四美著急忙慌地給喬一成打了個電話,四美在電話里尖著嗓門兒哭聲哭調地說:不得了了大哥,我們家要出大事了!

  喬一成有不少日子沒有聽到四美這樣尖聲尖氣沒頭沒腦地說話了,喬一成想:攤上這麼個家,就是只貓,他都得短命!

  他問:什麼大事?

  四美說:爸,他,他要結婚了!

  什麼?喬一成幾乎要長聲大笑起來,他要什麼?

  結婚,四美重複,他要跟保姆結婚。

  我的天,喬一成嘆,我錯了我錯了,真是折壽啊,這種家庭,這種老子,那得是烏龜命才能對付!

  喬家兄妹幾個沒有想到他們再一次聚在一起竟然是為了老父親的婚事!這事兒,真是叫人又好氣又好笑。簡直地就是一場笑話!

  四美氣得眉眼挪位,說:老頭子一輩子吃喝抽賭,就只一個優點:從來不嫖,說女人麻煩得很。誰想得到,老了老了,反而把這唯一的優點丟掉了,多生出一段花花腸子來!

  三麗本來也氣乎乎的,聽到這裡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強也笑了。四美拍拍巴掌說:你們還有心思笑得出來!

  二強安撫小妹妹說:你也別急成這個樣子,興許他只是一時的念頭,不當真的。

  四美說:怎麼不真,他都開始看日曆找日子了,居然還要定酒席!

  二強猶猶豫豫地說:其實吧,曲阿姨呢,的確對老頭子照顧得不錯,現在時代不同了,老年人結婚,也,也算不上特別奇怪的事,也不怎麼丟臉的,如果老頭子真的要結婚就讓他結去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當兒女也不好太過阻撓。

  四美利利落落地反駁二哥:你是老二,但是你不能二,現在不是我娘要嫁人,我娘早死了,骨頭都能敲鼓了!現在是人家要嫁到我家來做我娘!我長這麼大,連老婆婆的氣都沒受過,哦,我老來反而要弄個後媽來磨折我?

  三麗說:我倒是不擔心她磨折我們,我們都大了,她怎麼可能欺負得著我們?我倒是怕,她有什麼別的打算呢。她可能想著人財兩得!

  二強撲地笑起來:三麗,你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而且,老頭子有多少錢我們還不清楚?他這一輩子,少爺身子窮小子命,有一點點錢就吃喝賭掉了!


  四美加入進來:說你二,你不光二,還弱起來!老頭子是沒得錢,可是有房子!別看這一進老舊的房子,可是冬暖夏涼。現在正在搞老城改造,已經拆到前街口了,明後年這裡一拆,政府有補助的,還不少,那不就是錢!

  二強說:不是說這一帶屬於文物,要保護傳統民居,不會拆的?

  四美說:狗屁!保護是保護人家以前大戶人家的公館,里里外外好幾進的大宅子!這裡一定是要拆的,拆了好跟那個大宅子連成一片,弄成個旅遊點收錢的!況且我也真不是為了那些錢,我有工作,養得活自己,我只是替我死去的媽不值,我媽一輩子跟著老頭子沒有過過好日子,憑什麼讓這個女人來把什麼都占了去?大哥,你說句話吧!

  喬一成一句話也不說,就只冷笑。

  3

  喬老頭子要在七十高齡的時候結婚,在喬家的幾個孩子中間揭起了軒然大波,與喬老頭子爭吵最激烈的是三麗。三麗說喬老頭子一輩子自私,是不是打算自私到死?

  喬老頭子勃然大怒,順手拿了桌上喝水的杯子就朝三麗頭上砸去,若不是一成拉了三麗一把,把她護到身後去,三麗的頭鐵定要被砸破了。

  水杯砸在喬一成的背上,隔了冬衣也覺得悶痛,水濺到一成的發角上,順著直流到一成的脖子裡,在脊背上劃出一線冰冷,這天,才十一月,來了寒流,居然冷成這樣。

  三麗看老頭子竟然下了狠手,大睜了眼看著老頭子因為生氣而紫漲的麵皮,三麗恨聲地說:你砸我?你又為了你自己恨不得害死我?

  只有喬一成聽出三麗話中的含意,多年前不堪的舊事撲面而來,帶著陳腐的氣息,拉了人直往過去里沉下去沉下去,一成看著三麗抖著的雙唇,赤紅的眼睛,才明白一件事:能忘卻的人,都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

  喬一成把三麗拉過來,冷眼看向父親問了這一天來的頭一句話:你真的要結婚?

  要結怎麼樣?你做兒子的再有本事也管不到老子結婚。老頭子梗了脖子答。

  喬一成卻又笑了:我不管你,我就問你一聲,你可想清楚了?

  一成的態度叫喬老頭莫名的心虛,眼皮子也跳了一跳:想清楚了。我把你們養到這樣大,也該我自己去過兩天有人侍候的好日子了。

  一成扯了臉皮,喉嚨里發出呵呵的聲響來,二強知道,他哥氣急時才會有這種表情與動靜。一成笑說:哦,這倒是我頭一回聽說,原來這麼多年都是你在照顧著我們,侍候著我們。真是父恩難忘。行,你要結婚,我們沒人攔你,你儘管結好了,可是,男人成了家結了婚就要自己養家餬口,從這個月起,生活費我們都可以不給你了,多謝你老爹爹體貼兒女們的不易,二強三麗四美,老爸給我們省錢了,以後,我們可以不用拿一分錢來貼他了。

  一成邊說著邊往門外走:走了走了,我們都走,不要耽誤著他老人家跟愛人商議終身大事。

  轉過頭來又對喬老頭子說:你老要不要借輛車接新娘子?我有朋友,有輛加長凱迪拉克,我替你開口借,他一定會給我個面子。

  喬老頭氣得要瘋,從這日起不與幾個兒女們來往,並勒令四美趁早找了房子搬出去,說喬家老屋是他的房子,從此半寸地面也不叫不孝子孫們占了去。

  一成叫四美先搬到他那裡住,喬四美犯了牛脾氣,死活不肯走,說是就要留下來跟後媽鬥爭到底,一成打了幾次電話叫她從家裡搬出來,他有辦法治那個老頭子,可是四美說她是絕不會走的,這屋子是老頭子的不假,可是這房產前兩年買下來的時候,可都是他們兄妹幾個出的錢,老頭子半毛錢也沒有拿,現在憑什麼把出錢的人趕出去?把這一進三間房子給外人占了去?況且她喬四美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結婚在這裡過日子,三十來年了,離了這地方就像桔子樹移了窩,是要死的。

  喬四美在電話里對自己大哥說:我就不信鬥不過他們了,我告訴你大哥,我現在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真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老頭子敢把那個女人往家裡娶,我就在他們辦喜事的那天大喇叭給他放賈寶玉哭靈!

  喬一成被喬四美逗樂了,這依然還是他那個啥也不怕氣沖霄漢的小妹妹,沒頭沒腦,想到做到,愛憎分明,勇往直前。

  喬一成並不怕喬老頭子真的趕四美出去,他有他的殺手鐧,幾十年他早就學會對這個做父親的留一手,他只是怕四美在家裡受氣,看這情形,四美也吃不了大虧,喬一成便由得她去了。

  因為有兒女們的這一場鬧,倒真的讓喬老頭子把熄了那高調辦婚事的念頭。老頭子想,反正現在已住在一起了,辦不辦的,以後再說吧,也好,省兩個錢。


  曲阿英在這一場吵鬧中卻一直是保持著一種高姿態,她不參加爭吵,不發表任何意見,她溫順地隱在一角,低眉搭眼,連聲息都是輕的淡的,影子也是薄的稀的,做事也是輕手輕腳,利落勁兒還是照舊,待老頭子卻格外地溫厚了。

  對喬四美的挑釁與冷眼指桑罵槐,她也只一味地裝聾作啞,這麼個小小的家,同一個大門進進出出,抬頭不見低頭也見,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曲阿英在鄉下這許多年,遠近的人都知道,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不過,管他呢,曲阿英在水龍頭下嘩嘩地放著水衝著一把紅梗菠菜,管他呢,只要老頭子不開口叫她走,她便有機會在這家裡站住了腳,紮下了根。她抬頭望望青得發黑的屋脊,是好地方啊,她想。她不過三十便喪夫,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要她自己給自己掙來,也沒什麼不好,她總做得了自己的主。

  她知道她現在最要緊的,是籠絡好老頭子,所以格外地對他照顧得周周到到。

  那天喬老頭子與兒子女兒們大鬧了一場,等喬家的幾個子女都走了,喬四美也抱了女兒出門逛去了,曲阿英弄了兩樣小菜,拉了喬老頭子對坐著喝起來。天冷,曲阿英說,我給你溫了點米酒,剛有人從老家那邊帶過來的,自己釀的,分了一點給我,嘗嘗。

  喬老頭子這一晚上足多喝了幾杯,一張臉紅里透出了紫,顴骨處泛著油光,松塌的兩頰上老人斑格外地鮮明,眼眶紅了,眼角有濁黃的粘液浸出來,曲阿英想,到底是大了自己近二十歲的人,他的的確確就是一個糟老頭子了,近看了時,可以聞見他嘴裡噴出的老人的氣味兒,那種漚爛的東西發出的味道,再細看時,新換沒兩天的內衣領口上一圈老油漬。人哪,曲阿英想,人老了,不就是這麼個東西,年青時再光鮮水靈,也都會有這麼一天的,誰都經不起日子的磨磋。

  曲阿英拿掉喬老頭子手中的酒杯,換上一小碗的濃湯,喬老頭子端起來喝,淋淋瀝瀝地潑了一襟口。曲阿英拿來乾淨毛巾替他擦了之後乾脆就把那毛巾給他掖在脖頸間。

  她對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然而這麼面對面地坐著,對著燈,喝著酒,看他露出老態來,聽寂靜里那一點自心口傳出的悶悶的心跳聲,總還有一點點憐憫一點點地不忍碎木屑浮出水面似地浮上心頭,輕飄含混。

  三麗這些日子卻沒有精力來管自家老爹爹要結婚的事。

  一丁的父親自摔了腿以後在床上躺了好些年了,前不久,老爺子走了。

  原本病了多年的老人,這也是正常的,只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那天晚上,一丁他爸還跟一丁的兒子玩了一小會兒,然後說有點累了,想早點睡,睡前還讓小孫子替他把收音機調到新聞頻道,說是聽一會兒新聞就睡了。隔了約莫有十來分鐘,一丁他媽說:你的收音機怎麼開那麼大聲?

  卻聽不到一丁爸的回答,一丁媽又說:睡了嗎?走過去替他關了收音機,細一看不對勁,老頭子的臉孔突地塌了下去,伸手指到鼻端一探,鼻息全無。

  一丁媽愣了一下,驀地大聲哭叫起來。

  一丁從房裡衝出來,看到這情形,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車子到後醫生查了一下,確認老人已經死亡。

  一丁媽這一回拉長了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場喪事儘管儘可能地從簡了,還是讓一丁與三麗忙亂了一場。弟妹們都不在身邊,隔了兩天才趕回來。

  一丁爸突然離世,一丁媽哭得很兇,親友與來賓們都苦勸,說一丁爸也是拖了好多年的病人了,這樣一走,沒有再受多一點的苦楚,也是他的修來的福氣。一丁媽只是拉著來人的手,反反覆覆喋喋不休地說:太突然了啊,太突然了啊,一點準備也沒有啊,前十分鐘我還和他講話的,後十分鐘就去了。

  一直到葬禮過後好幾天,一丁媽依然是見人就重複著這幾句話,她女兒聽得煩了,上前阻止說,媽不要跟祥林嫂似地,那麼幾句話總顛過來倒過去地說。

  這麼說了幾次之後,一丁媽果然不再對人說了,話也漸漸地少了起來。

  小兒子和女兒又回了自己的家。日子又照常地這麼往前過。天越往冷里去的時候,一丁媽開始咳嗽不止,有一天一丁發現,媽媽痰裡帶血,嚇了一跳,跟三麗說要帶媽去看病。

  一丁和三麗把老太太送到醫院,醫生叫拍了片子,說是肺氣腫,一丁和三麗都放了心。雖說病也不輕,可到底不是什麼絕症,慢慢吃藥調養著會好的吧。

  這麼拖到了五月,有一天三麗偷偷地跟一丁說,我看還是再找個好醫院好大夫替你媽再看一次吧,這藥吃了這麼久也不見好轉,還是咳,現在越到了晚上越嚴重,我怕......會不會是上次那個大夫誤診了?


  一丁聽了心裡就是一拎,口裡說不會吧,心裡卻也想著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三麗說:我看她不大好呢,吐出來的痰帶著紫黑的血,我聽人說,如果是鮮紅的血還不要緊,要是緊黑的血,多半不是好病,得趁早再查一下。

  一席話說得一丁也怕起來,便跟媽媽商量著再去醫院看一回,一丁媽堅決不肯,瘦得塌下去的臉繃得緊緊的,一丁勸了半天,她突然說:我是再不要去醫院的,這一回進去了,我就出不來了。我曉得的!

  一丁一點辦法也沒有,老太太原本就倔,現在添了病,更是沒法講理,這一句出不來了生生砸在一丁的心口,是了,她待他不好,可是,總還是他的媽。他不能看著她在家裡等死。

  最後還是三麗想出了辦法,她把上一回老太太拍的片子拿到喬一成那兒,求他給找個相熟的好醫生給再看看,到底是什麼毛病。正巧宋青谷說他的表嫂就是軍區醫院放射科的,陪著喬一成把片子拿去一看,醫生斷定是肺癌。

  一丁一聽到消息整個人就萎頓下去,拉了三麗的手只曉得問:怎麼辦怎麼辦?

  三麗也是怕的,怕的是老太太這次可能真的是逃不了一劫了,然而更怕的是這一場一場的變故,怕的是把她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放在手裡里撥弄著的命,半點也不由人。

  喬一成對一丁說,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猶豫,沒頭的蒼蠅似的,還不趕快把老太太弄到醫院來,是化療還是放療,先治病要緊。

  可是,沒有人能勸得動一丁媽,老太太躺在床上,緊裹了一床新制的里外三新的棉被,被頭一直拉到下巴處,水紅色軟緞的面子,襯得她的臉更加蒼黃,額頭隱隱的一道陰影。

  她往被子裡又鑽了一鑽說,享服羅,新里新面新棉花,什麼也不了在家裡的床上睡覺舒服。死了也值了。

  一丁本來想趁著她睡著之後把她抬到醫院,可是老太太精明了一輩子,到了這會兒也不肯糊塗一點,說了,有誰敢把她往醫院抬,就等著給她收屍算了。

  一丁與三麗完全沒了辦法,真真應了那句話:病急亂投醫。聽鄰居說,用棗樹的枝子煮水喝可以治這個病,老實人王一丁生平第一次趁著夜色在離家不遠小花園裡偷摘了幾捧棗樹的細枝,三麗給煮出水來,淡紅色的一小碗,捧到老太太床前,哄小孩兒似地哄著她喝了。一天三次,一次也不落。又聽說有個老中醫有個什麼治肺癌的偏方,一丁在城南曲里拐彎的街巷裡,破房舊舍間穿梭了大半個上午,才找到那老中醫的小診所,一看那地方,一丁的心就涼了半截,硬著頭皮進去見了老中醫,要來了偏方,那人倒也沒要一丁太多的錢,他說,這年頭孝子少見,他算是替自己積德了。

  這麼又拖了一個多月,夏天來了。

  這個城市的夏天最難熬,濕悶酷熱,長得令人生了絕望的心。一丁家是老房子,密封得不好,空調不大管用,一丁媽也不讓用,說是那冷氣直往骨頭裡鑽,長了牙似地,啃得她渾身痛。

  她在這樣的天氣里竟然還裹著那床棉被,死活不叫人把被子拆了洗曬,捂得脖子上都長了痱子,撓破了,血紅的印子看了怪嚇人的。

  三麗怕她生了褥瘡,只好一天幾次打了溫水替她擦身,內衣一天一換,饒是這樣,老太太頭髮里還生了虱子,三麗頭一次在老太太的頭髮里看見那細小的灰白色蠕動的小東西時,忍不住吐了一地。

  三麗發了火,一聲不吭出門去,買回一把亮閃閃的推子,按住老太太的腦袋,一推子把她稀疏的灰白頭髮推了個精光,又不由分說地替她洗了個澡,撤換掉了那床厚被子。

  老太太其實已瘦成了一把骨頭,身子兩側的皮掛塌著,一層疊著一層,既使是熱水洗過了,皮膚還是呈一種可怖的青色,仿佛她整個的人未死而先成了灰。

  三麗的態度強硬,老太太倒溫順了起來,靠在三麗的懷裡,小孩子一樣地因著洗淨身體後的舒適微嘆著氣,光腦袋使她看上去很醜陋,固然是難看到了極點,但不知為什麼,褪去了臉上原本的那一股子尖刻與精明,此刻的她,倒顯出一點老人的溫和良善來。

  她突然抓住了三麗的胳膊,啞著聲說:我死的時候,你記得,給我把那床水紅帳子張掛起來。

  什麼?三麗沒聽清。

  老太太微笑了,略提高了一點聲音:我是對不起一丁的。

  他不是我養的。

  4

  一丁媽跟一丁他爸結婚之後一直不生,不管她怎麼做小伏低,老婆婆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那意思叫一丁他爸離了她再尋一個能生養的。幸虧一丁他爸還是個有良心的,他不肯離婚,說,他大姐家在鄉下,孩子多,養不起,不如抱一個過來吧,抱個孩子來養說不定就懷上了。


  一丁抱過來的時候,才四歲,生了一頭的頭癬,瘦得像猴子,一個勁兒就吃著手指頭,話也說不周全。那個時候,一丁媽是是真疼一丁的,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錢全花在他身上,小孩兒很快長高長胖了,一疊聲地叫爸叫媽,一丁從小是懂事的,好帶得很。沒過兩年,一丁媽居然懷上了,全家都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年又生了一個小的,多了兩張嘴,老婆婆老公公又病,一丁媽又沒工作,全靠一丁爸一個人,人哪,骨子裡頭都是狠的。一丁媽對三麗說.沒事的時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遇上事,就把那一份心橫著長了。

  當年,一丁媽就說,把一丁送回去吧,他大了以後也是他家裡的一個壯勞力,可是一丁他爸死活不肯,他捨不得,他是拿他當親兒子的。一丁媽嘟噥著:這麼多年,我待一丁不好......我待他不好。

  三麗驀地恨聲打斷她:一丁知道這事嗎?

  一丁媽惶恐地看著三麗:不,他不曉得,他從來就沒往那上面去想。他是老實孩子。

  三麗的聲音拔得尖尖的:他老實,他老實你還欺負他,他老實還還待他不好?他二十歲就出來工作替你養這個家,你還是對他沒張好臉,你的心不是橫著長的,你根本沒有心,你這個惡毒的老太婆,你現在有報應了吧有報應了吧?

  三麗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不為自己哭,不為一丁與她的現在哭,也不為一丁與她的未來哭。

  就只為了多年前那個孤苦的孩子,突然間被丟到一個陌生之所,誠惶誠恐地承接一份有目的好意,然後突然間失去一切,舉目無親,四顧茫茫,他心裡的絕望與害怕是與多年前躲在樟木箱子背後的暗地的她一樣的。

  一丁媽竟然微笑起來,伸了手去拉三麗的胳膊,三麗拉起頭來,露出哭得痛紅的眼睛。

  一丁媽說:你說得對,我的報應來了。你看我病得這個樣子,我的親兒親女各自過他們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沒有一個出來管一管我。三麗,你跟一丁是好心人,你們會有好報的。我下了地獄也念著你們的好。

  一丁媽忽地在床上掙著坐起來,把頭磕在三麗的手背上,一次,又一次,抬起頭來說:我求你個事。

  三麗滿目厭惡,但見老太太光頭瘦臉,眉目浸在一片痛苦之中,連耳朵也縮皺成小小的一團,緊貼在臉側,骨瘦支離,舊衣舊衫,更顯得垂垂老矣,整個人就是一幅瀕臨死亡的狀態,這麼一細看,三麗倒吃了一驚,忘記了哭也忘記了心裡的怨恨,半天說了句:有什麼事,你說。

  一丁媽似乎支撐不住了,側躺下來,在木板的床上磕出好大的一聲聲響,聽起來怪嚇人,三麗趕緊塞了兩個枕頭在她身下。

  一丁媽喘了喘說:麗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正派人,你,你看著一丁多少年來對你好的份兒上,你別跟他散了,你別跟他分開,你,你跟他一輩子,他會對你扒心扒肝的,你給他一個家,你積德,老天看得見的。

  三麗一時怔住了,她不知道老太太知道了一丁的事,可能是無意間聽到了,老太太從來都沒有糊塗過,她那樣的一個人,精明,會盤算,萬事不肯吃虧的,家裡任有什麼事,若她想知道,便一定會知道吧?若她想裝聾作啞也一定會滴水不漏吧?

  三麗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一丁分開的,我們一輩子都是一家人。這輩子能遇上一丁,是我的福氣,沒有把福氣往外推的道理。

  三麗邊說邊快手腳地收拾了東西往外走,忽地回過頭來說:就為了你替一丁說的這番話,我給你送終,你放心!

  三麗走出去之後,老太太努力地翻了一個身,望著灰撲撲的天花板,老臉上擠出一個笑來,喃喃道:你得給我掛上那床水紅的帳子,多好看哪。

  半個月後,一丁媽去世。

  一丁與三麗足等了兩天,弟妹們還沒趕回來,天太熱,遺體不好再在家裡放下去了,一丁做主,把老太太火化了,火化之後,弟妹們終於回來了。

  一丁是主張替老太太買上塊墓地,將她與父親合葬,可是弟妹們不大讚同,說放在安息堂內也是很好的,從環保的角度看也不必買地。

  一丁氣得了不得,可是嘴笨人拙,也說不出個道理來,三麗怕他們兄弟間再有什麼衝突,出來打了圓場。

  日子就那麼,到了這一年的冬天。

  曲阿英這一年的陽曆年是在喬家老屋與喬老頭子兩人過的,四美是早早地跟兄姐們過節去了,喬老頭子一個勁兒地說自己養了一群的白眼兒狼,曲阿英勸了半天,老頭子也的神情才放柔和了些,往她的碗裡揀了些菜,叫她也多吃。


  這年頭,兒子女兒的全靠不住,靠得住的就自己喉嚨口的這一縷氣,好東西多吃些,把那個什麼白金黃金的也買來吃些,養好身體比養兒子女兒強。

  曲阿英笑道:那好,明天我就給你買兩盒腦白金來,聽說那個東西吃了大補,睡覺好,胃口人,人活著不就吃好睡好最要緊嗎?吃好了睡好了,自然就長壽了。

  曲阿英的臉上忽地閃出一點羞意來:有個事,想叫老爺子你給說句話。我的大兒子,你曉得的,原來在家裡弄大棚種菜的,可是,也艱難得很,現在化肥貴死人,運到城裡賣又不值當,運輸費都不夠,給販子吧,也太吃虧,過了年,他想上城裡來打工,跟同鄉一道來,聽說工資還可以,能不能,在這裡住個個把月,等存了點錢,再租房搬出去。

  喬老頭子多喝了兩杯,舌頭有點大了:這有什麼不行的,叫他來吧。你待我好,我不會虧了你的。

  誰知第二天,曲阿英的大兒子就背了個大包來了,喬老頭微微愣了一下,斜了眼看了曲阿英一眼,曲阿英淡笑著迎上來,拿下兒子肩上的包,嘴衝著喬老頭子努了一努:叫伯伯。

  待四美在三麗家住了兩天後回來時,發現家裡多出了一個人。彼時曲阿英正和她的大兒子曬被子。曲阿英跟喬老頭子說,兒子出來得匆忙,連床厚實一點的被子也沒帶,於是現拿了喬家的一床薄的羽絨被套上被套給他蓋著,不然萬一要挨了凍,病在這裡可怎麼好,不是給人添麻煩嗎?

  四美一下子就乍了毛:誰許你拿這個出來的?這是我大哥單位發的太空棉的被子,他送我的,我都捨不得用的!

  曲阿英賠笑說不曉得是貴重的被子,以為是普通的羽絨被呢,要不,她說:我賠點錢給你?其實我也沒有弄髒,這就替你收起來吧。

  四美氣乎乎地把被子卷巴卷巴往屋裡去了。

  喬老頭當場甩出兩張紅票子來,一疊聲地叫曲阿英出去買一床新被子來。

  四美在屋裡聽到了,氣哼哼地自鼻子裡撲著冷氣。

  這以後,喬家老屋的局勢更加複雜並戲劇化了。

  四美是進出都沒個好臉色,看到曲阿英兒子堆在桌下的東西便要踢上兩腳,喬老頭子就要跟著罵上兩聲,四美從小就愛漂亮,在家裡也愛收拾,堂屋的地原本是泥巴的,也是她結婚時給貼了大塊兒的磁磚,假大理石的,以前每天被四美洗擦得光潔,那天,四美在上面看到一塊又一塊的痰跡子,有的已乾巴了,粘了灰,呈塊狀灰泥,粘在地磚上,四美想摳又噁心得不行,氣得又罵起來。

  曲阿英聽了也不高興,趕著拿了拖把與小鏟子進來,說:就吐口痰也犯不著把話說得這樣難聽,何況這地現在還是我天天地在擦。

  四美說:這位大媽,你要曉得,我家的堂屋不是你們家的自留地,可以隨便吐痰!傳播細菌的懂不懂?

  曲阿英忽地紅了眼:我知道呀,你們城裡人總覺得我們鄉下人身上全是細菌。說著便要流下淚來。

  四美嘴裡發出不屑的哧哧聲:入鄉隨谷懂不懂,叫你兒子改掉這個壞毛病,吐到我家地上事小,在大街上也忍不住到處亂吐一罰就是五十塊,別打工錢沒掙了多少,全交了市容那裡了!

  日子便在這雞吵鵝鬥中緩緩前行,行得難,聽得見年輪吱吱呀呀的聲音,是京戲裡頭過場的那一點點熱鬧。

  轉眼零六年的春節到了,然後,到了十五,上了燈又落了燈,這一年是鞭炮解禁令頒布後的第二個春節,整個春節被包裹在一片喧囂中,空氣里全是硝石刺鼻的味道,小街小巷裡一地的鞭炮紙屑,全被行人踩進泥地里,點點碎碎的紅,不乾不淨的。大街上倒是光潔的路面,一天兩天的春雨過後,鼻尖可以聞到新草微澀的香了,柳條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點上了綠,梧桐樹幹巴的枝丫上,一夜之間冒了新芽,遙遙看去,若有似無的新綠,是國畫裡的小寫意。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且暖,一入三月便再也穿不了棉衣,老話都說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的。今年,二月里就熱得讓人恨不能全換上了單衣,真是世界變了,老天爺都得轉性跟著變。

  這大半年裡,喬老頭子果真與那三個兒女們沒有任何來往,曲阿英在喬家老屋越來越顯出一種女主人的派頭來,悠然自得,她早就搬進了老頭子的臥室,櫥子裡掛著她的衣服,堂屋的一角擺了她兒子的床,廚房的角落裡塞進了她醃菜的瓶瓶罐罐,院子裡晾著她的被子與她兒子的衣服,她不動聲色地一點一點地在這個家裡建立著自己的一方領土,緩慢而執著。

  近四月的時候,曲阿英忽地又對喬老頭,說她大兒子打工的地方老闆不厚道,聽說盡欠民工的工資,等幹完這個月,兒子不打算幹了,趁早脫出身來反而好,只是以後在城裡沒了事做,這樣大的男人,白吃飯也難看,可不可以,能不能,讓我家大兒在你們二強的店子裡先做一陣子?聽說他的飯店做得很不錯,總要個幫手吧,就算你兒女們不承認我,我總當他們是一家人的。一家人不是該相互幫忙嗎?


  喬老頭著實為難起來,咳了半天才說:你是知道的,我跟他們幾個,全鬧翻了。如今,反倒是我做爹的去服軟不成?

  曲阿英安撫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這都有是為了我,我一輩子都記著你的情。

  這不是情不情的問題......喬老頭子沒說完呢,曲阿英接了話頭去:我看你這幾個兒子女兒,二強是個最好心的,最軟脾氣的人,你去跟他好好說說,他不會不答應的。兒子跟老爹哪有隔夜的仇?何況也是相互幫忙的事。

  二強這兩年,飯店生意倒的確是不錯,志勇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不錯的大學,二強夫妻倆真覺得知足得不得了。於是二強被他爸一個電話叫回了老屋。

  又歇了兩天,曲阿英的兒子正式到喬二強的店子裡做事了。

  5

  喬一成算是跟文居岸求過婚了。

  可是,他們的婚事籌備事宜進行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成起先雖覺得當時那句衝口而出的求婚的話多少有點心熱之下的衝動,但是因為那衝動的對象是少時心心念念的人,也便覺得衝動中的一種執著,自己把自己感動了,所以滿懷熱情地想好好地辦一次婚禮,這婚禮並不需要請多少人,寧可與居岸兩人安安靜靜的,但是,所有的生活細節都要頂好的,頂用心地去購置、安排、打算。

  很快,一成就發現了居岸的那一種怪,她不是彆扭,一起去家俱店看家俱,問她什麼都說行,沒意見,好看,一成真的打算買的時候,她總會悠悠地說聲再到別地方看看吧。

  一成心裡覺得那也不是推諉,然而是什麼呢,一成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他只覺得,他看不透身邊的這個女人,有時一起逛店累了時,他們就在隨便哪家茶吧里坐下來,一人叫上一客簡餐,對坐著慢慢地吃,一成望著居岸,看著看著,她就遠起來,人也變得更瘦小,是視覺上的錯誤,卻足夠叫喬一成越來越不安。

  隔了一天一成上班時,無意間聽得有結了婚的中年女同事在電話里教訓她成績不大好的孩子:你總是不能全身心投入學習中去,老是那麼心不在焉的!

  喬一成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是了,是這麼個詞兒,心不在焉。細細想來,從頭到現在,居岸都是心不在焉的,那麼她的心,在哪裡?

  喬一成這才發現,他一面對著居岸,他的心就年青成了二十歲,四十歲的男人,用二十年前的心來對著二十年前的人,全然忘記了中間二十年的日子。

  喬一成想著,要問一下文居岸,用一個四十歲男人的心態與眼光重新審視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總還是惴惴的,吞吞吐吐地問宋青谷意見,宋青谷這一回倒是沒有嘻笑嘲弄,認真地想了想說:我的立場是不能作數的,你也知道是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這個人,萬事精明,到了自己感情問題上,智力就退化,好像你在別的事上頭心神費得太多,留給自己感情的智慧不多了。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啊,就跟當年的陳景潤似的,離了哥德巴赫猜想的領域,就是個最糊塗的。總之,老喬,你也別為這個就覺得自己笨,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糊塗!

  喬一成聽了深以為然,感嘆不已。說:老宋你果然是明白人。

  宋青谷也笑笑說:你可別這麼說,我也就是隔岸觀花才顯得明白。我也會有糊塗的一天,說不定哪一天,我就糊塗了。

  與宋青谷的談話沒過兩天,一日,居岸回自己的房子取東西,然後給一成打了個電話說太晚上,今天就住自己家了。這以後,她便漸漸地住了回去。

  這個時候喬一成才驀地想明白一件事,當時說結婚的事,是自己單方面提出來的,居岸沒有回絕。

  但其實,她也沒有說,好。

  喬一成驚得頭皮一麻。

  宋青谷說得沒錯,他糊塗了。而且,糊塗得這樣兒了。

  喬一成從這一天起把結婚的準備停了下來。

  一成沒有主動地去找居岸,居岸卻也沒有主動地來找一成。

  回想起來,喬一成好象做了一場夢。

  關於初戀,關於未來,關於愛情,關於重續前緣。亂蓬蓬一場夢境,無聲地喧鬧了一回。

  喬一成接下來的日子都懶懶地,日子好似灌了膠水,拖拉著勉強地前行。

  在一成最灰心的日子裡,一丁向三麗提出了離婚。

  一點兆頭也沒有,那天還像以往一樣,三麗煎好了藥,倒出來晾一下端給一丁,一丁沒有伸手接,三麗親熱地用胳膊肘碰碰他:接著。


  那湯汁濃黑粘稠,散發著一股子怪味兒,一丁拿過來,只盯著看,那湯汁凝成一面烏黑的鏡,裡頭倒映出著一個大男人的瘦長臉孔,眉眼因了這湯汁而一味地濃黑起來,像是一輩子都要這樣濃黑下去,沒了亮起來的時候。

  三麗疑惑地問:你麼不喝呢?不燙了。我放了糖的,可是沒敢放多,怕壞了藥性。

  一丁小心地把那碗藥放到桌上,慢慢地說:三麗,我們,離婚好不好?

  三麗爽快地回答:不好。你要是嫌藥苦,別喝了,以後也別喝了,什麼都別喝,咱不治了也成。可是離婚,我不答應。

  一丁說:三麗呀,你還年青。

  三麗笑起來:我快四十了,就算能活動八十歲,也半截子入土了,我下半輩子,就只想還跟你好好地過下去,王一丁,你呀,你可真是個老實人,就算是要逼著我跟你離了,你也拿出點兒嚇人勁兒來,故意地跟我吵啊鬧啊,再不然乾脆打我一頓,打得我心灰意冷,就答應跟你離了,然後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躲起來傷心。

  一丁溫柔地笑了,拉過三麗,摸摸她有點毛躁的頭髮:你當演電視劇哪?

  三麗說:可不是,咱們都是居家過日子的小老百姓,也沒有演戲的天份,那種拿日子當戲來過的是喬四美不是喬三麗,何況人家四美現在都不搞這一套了。一丁,這輩子,咱們就好好地過。男女之事,說句厚臉皮子的話,又不是沒做過,又不是新婚燕爾,孩子都這麼大了,再過兩年,你我都要做公婆了。

  一丁低垂了頭,捏了一手的汗,囁嚅著說:還是離了吧三麗,離了咱們也是一家人,我認你做妹妹。

  三麗用力地推開他:我有兩個哥,用不著你當我哥!

  說著用力摔了門出去,那樣用勁,房樑上撲撲地落下灰來。

  一丁歇了一會兒趕出去找三麗,她坐在小院子裡拿了小銀剪子剪一蓬種在柳條簍里的菊花澇。

  一丁蹲在她身邊,也不出聲,三麗咔嚓地剪著,把一筐子菜剪成了禿頭。

  她記起跟一丁結婚的時候她也是種了這樣一大筐的菊花澇,她與一丁都偏愛這種清香的菜,打入新鮮的鴨蛋,做湯,涼透的時候,湯汁便成一種淡墨色,像是用毛筆沾了就可以寫出字來。

  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這樣一剪子一剪子細細地把菜剪下來,一丁在一旁,也是這樣蹲著,輕言細語地安慰她:沒有關係的,我們慢慢來。

  當時的三麗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過了那麼多年以前還是把小時候的那件事記得清清楚楚,一閉眼就好像看到那個老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遊走,他的小指上留了尖長的指甲,裡面嵌著黑黑的垢,那小指翹得老高,手心毛躁,全是汗,粘粘的。

  喬三麗多年以來一直做著這個同樣的夢,循環著,沒有盡頭,像是她的腦子裡,有一部壞了個DVD機子,一直重複著這一個生命里陰暗的片斷。

  三麗的整個少女時期都不能忍受異性的觸碰,走在路上有男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都會下意識地撣一撣被碰到的地方。

  但三麗從不曉得這件事會影響到她的新婚生活,她與一丁,有相當長的時間裡不能完成夫妻生活。

  三麗想,這世上,怕也只有這個叫王一丁的男人,會給她這樣的寬容這樣的愛護了。

  他總是在她發夢的時候緊拉著她的手,在黑暗裡叫她,別怕別怕。她不要,他便也不要。只要她伸手,他總在她夠得著的地方。

  在喬三麗的生命里,有三個重要的男人。

  那個做爸爸的,給了她黑暗。

  做哥哥的,把她從黑暗裡救出來。

  王一丁,給了她光亮。

  她永遠記得最初兩個人相識時的情景。

  那個時候,在技校,每到中午,大家把在學校食堂里熱的飯盒拿到班上,忙不疊地拉響牆角的那個有線廣播喇叭,聽評書,岳飛傳,還有長篇廣播連續劇《夜幕下的哈爾濱》,那年月,沒什麼娛樂,那么半個小時,就是極致的快樂了。

  可那一日,記不得是哪個冒失鬼,心急火燎地把那拉繩拉斷了。聽不成廣播,紡織班,一教室全是女孩子,除了亂叫頂不了什麼事。不知是誰叫:把機修班的王一丁叫來,他會弄。

  於是喬三麗去了,忙忙地跑上三樓,推開機修班的門,問:哪個是王一丁?來幫個忙!

  角落裡站起一個少年人,高大健壯,卻又不顯笨拙,包了一滿口的飯,兩頰撐得鼓鼓的,二話不說跟著她回班,拉過桌子,跳上去,三下五除二弄好了,一屋子的女生聽得滿意入神,三麗回過神來想要說聲謝時,叫一丁的人已經走了。


  後來,再在校園裡遇上時,便有調皮的男生在一旁開玩笑起鬨:王一丁,有人找!王一丁,有人找!

  那日子,仿佛還近在眼前,轉瞬就是二十多年。可是並沒有走遠,三麗有時甚至還能感到一丁當時向自己走過來時帶起的一點點的風。

  一丁蹲到腿都酸麻了,三麗還在剪著,一丁說:三麗,根剪壞了就再也發不了下一茬了。

  三麗說:我知道。所以你可別丟下我。

  一丁的腿實在酸痛,於是半跪著摟了三麗的肩。

  三麗把頭擱在他的肩上,鼻尖是一丁身上的味道,他的工作服上的機油味兒,皮膚的味道,頭髮上洗髮水的香,脖領間一點點的汗味。

  喬三麗想:這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快活的男人。

  她感到一丁在發著抖,一丁挺男人氣的,可是他是容易哭的,他爸死,他媽死,他哭得比誰都傷心,大顆大顆地眼淚洶湧地撲出眼眶,他垂著手,哭得嗚嗚咽咽。但是他可沒有像現在這樣哭過。

  三麗拍拍他的背:我們倆個一直過到老,啊?

  一丁的爸媽都去世之後,屋子空闊了不少,三麗打算重新弄一下,貼個壁紙,做個地板什麼的,一丁是三麗怎麼說就怎麼好,一成說,他可以幫著他們做,一丁也是九死一生,身體剛好一點。他認識很不錯的裝修公司,價錢也很合理。

  一成於是在周末閒了時替一丁與三麗跑了趟裝修大市場,在那裡不期遇上一個想不到的人。

  項南方。

  南方似乎也在買裝修材料,隻身一人,穿著隨意,頭髮紮起來,看上去與平時大不一樣,一成幾乎沒有認出她來。

  一成非常地吃驚,不明白為什麼南方會一個人來這裡買裝修材料。

  南方告訴一成,她買了一處新房子,問一成要不要一起去看下。

  他們一起打車到了市裡的一個新開發區,離市區挺遠,沿途還是窄窄的石子路。

  車開到一片剛建好的小區,臨一片湖,外圍還沒有完全建成,有點亂,不過看得出來,建成後會很清幽很漂亮。

  一成細看南方,覺得她的模樣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項南方就是這樣的一種女人,年青時並不太顯小,而中年甚至老年之後似乎也無大的變化,她們總是從容地把自己隔在歲月之外,鎮定地在時間之外行走。

  一成問起,為什麼會在這裡買房子呢。

  南方笑笑說:這裡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裡出生成長,總還是想著要回來的。我自己買的房子,感覺上,才真正是屬於我自己的。

  她用手遮在眼前擋住陽光,仰頭看著高樓:下一回回來,就正式裝修了,我自己設計的,找人畫了圖紙,一草一紙,一桌一椅,我都要自己弄,慢慢地做。你知道,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層朝南的一角:我總想著,要有一個帶閣樓的房子,父母家的閣樓以前是父親的專用,任誰也不許上去,後來父親年紀大了,不便爬樓,我又結婚搬了出來。現在,我人又在外地。大哥的兒子一早看中了那閣樓,吵著要做一個遊戲間。

  南方眯著眼,絮絮地說著,一成從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這樣念念於自小的一個夢想,一個執念,一個閣樓,就好像是她全部的世界。

  一成柔聲問:你這麼跑來跑去,不累嗎?

  南方輕輕笑著說:反正我不急,房子也並不很大,做它個一年兩年都不要緊。

  一成想一想說:要不這樣,你要是放心,我替你看著,你不用每次跑回來。

  南方睜大眼看過來:裝修很麻煩的。

  一成笑起來:你說過的,反正不急。我也用不著天天來,你還可以遙控指揮。

  南方略想一想說:我也不跟你客氣,你有空時幫我看下,回頭我丟給你一套鑰匙。又笑,一成,你總是這樣。

  什麼?喬一成沒有明白。

  南方想著:你總是愛擔一份擔子在肩上,只要是你關心的人,你總是要為著他擔一負擔子,心裏面才快活的。可是臨出口就便成了:你待人總是這樣地好。

  南方下午就要回去。一成看她也沒有開車過來,多少有點奇怪,可是南方說,她喜歡這樣。

  送走南方之後,一成回到自己家,看見二強坐在樓道里等著他。

  一成問他,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二強答非所問:哥,今天我看見個人。


  6

  曲阿英的兒子在二強那裡幹了幾個月了,他人不算懶,也不笨,一開始是在飯店後場幫幫忙,幹活也是盡心盡力的,二強與馬素芹挺照顧他,加上喬老爺子又私下裡吩咐二強夫妻,說都是一家人,可別拿人家當小夥計使喚,二強更不敢怠慢他了。幹了兩個月,曲阿英兒子有一次試探著說,自己以後也打算在城裡開一家飯店,要是不太麻煩,可不可以跟著二哥和店裡的師傅學上兩手,二強略有點猶豫,說真要想學手藝可以上新東方廚藝學校,曲阿英兒子愣了一下,含糊答應了。二強是實心眼,真的給他報了個名,還交了學費,曲阿英的兒子也真的去上課了,在店裡幫忙的時間雖然少了,可是只要是在店裡,也還是挺勤快的,後來,又把學費還給了二強,倒讓二強覺得自己的做法顯得有點兒小里小氣,透著那麼點小人之心。二強便說,要不你不要在後場幫忙了,跟著我學學進貨吧,這進貨也是個學問,材料選得不好,飯店也做不長久。

  於是,每天一大早,二強便帶著曲阿英的兒子上近郊的菜農那裡去進貨。這一來,二強立刻發現曲阿英兒子的一個大特點。雖然他書念得不多,難得的是,對數字特別靈敏,這邊二強還拿著個計算器在演算,那邊他已經把錢一五一十地報了出來,等二強也算好了一對,果然分毫不差,試了幾次,二強完全地對他另眼相看了。

  曲阿英的兒子慢慢地在二強的店子裡站住了,那廚師學校的課自然還是在上著的,有一天,二強說天下雨,不會有太多的生意,提早關門,與曲阿英的兒子兩個人在店裡炒了兩個菜坐在一起喝酒,喝到興頭,二強有點暈頭暈腦地,拍著曲阿英兒子的肩膀,說,兄弟以後咱們一起合夥干也是可以的。

  曲阿英的兒子眼睛亮起來,更加起勁地給二強敬酒。

  等二強第二天酒醒了回過頭來再想想,覺得自己莽撞了,做早飯時私下裡跟老婆馬素芹說了這事兒,馬素芹說:這話你怎麼好隨便跟他許諾?再說,你大哥也並不高興你跟他們母子太過密切,為什麼要為他們得罪自家兄弟?你大哥對我們那麼好。

  二強一聽著了慌,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急得只曉得握了炒菜的鏟子打轉轉。馬素芹倒提了掃鍋台的小竹刷子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這麼點兒事你就急得這樣,別的不會,你裝糊塗會不會?

  對哦,二強咧了大嘴對著馬素芹笑得像個傻子:我們的店子正賺著錢呢,是得好好地看著。多存一點錢,將來全留給我們智勇,娶房好媳婦,買幢大房子,二強說。爐火燃得正旺,一點一點的光映在他的眼睛裡。

  馬素芹看著二強,說:咱們的錢,留著我們養老。智勇是好孩子,他說他以後自己賺家私,不要老子娘的錢。錢咱們留著,再做兩年,咱們旅遊去,走走歇歇,想住什麼高級賓館就住,想吃點什麼好的就吃。只怕那是我老得動不了啦!

  二強用了叫慣的稱呼叫著馬素芹:師傅,我背著你。

  忽地這實心眼子的人又想起一件事來:要是他還記得我昨晚說的話,再時不時地找由頭提出來要合夥呢?

  馬素芹五十多了,也不太見老,利落地轉身,脆崩崩地說:你就跟他說,我家老娘兒們不答應!

  喬二強總覺得,這一天天的日子自從在豆腐店裡重遇上馬素芹之後,才算是朝著自己想的路上去了,起先走得緩走得艱澀,越走,路越見寬,那些日子裡的好,那些美滿與快活,慢慢地慢慢地,一件接著一件劈里叭啦全落在自己的頭上了,二強覺得自己快活得要成仙了。

  那天二強去給智勇匯錢,智勇說假期找著個不錯的單位實習,不回來了,二強想著實習是沒工資好拿的,便想著要給智勇匯點錢過去。

  從銀行出來,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撲起一陣燠躁氣。

  雨漸漸大起來,天地間起了霧似的,風夾著雨撲在人裸著的胳膊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風扯斜了,簌簌往下掉葉子,粘在水泥路面上,也有的順著水飄到馬路邊,在積起的淺淺水窪里打著轉。

  二強沒帶著傘,在一家超市門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門帘掀起來,一個小男孩子探了腦袋出來,推一推檔住了他出路的喬二強,二強回頭,那孩子六七歲的樣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細小的手指在二強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著:別擋著我看汽車,別擋著別擋著。

  二強笑了,側身讓一讓。那小孩兒伸長了細脖子看街面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每當看見汽車的輪子馳過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著腳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了,二強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扭得像一隻小蛇似地,一邊咦咦唔唔地叫著。二強嚇唬他:你媽來啦,你媽來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過頭去,叫一聲:媽媽!

  二強順著他的叫聲望過去,看得來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記耳光似的,二強飛快地眨巴著眼睛,這是從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兒,就控制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從眼眶裡擠出來才罷休似的。

  那個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濃髮也薄削了些,用一個很大的塑膠髮夾全夾上去,穿著家常的衣服,質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紀,那深棕底起暗花的連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臉色也不大好。她手裡拎了兩個大口袋,滿滿地全是日用品與食物,墜得她的個頭都矮了下去。

  二強低低地叫一聲:小茉。一邊還在飛快地眨巴著眼睛。

  孫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這六七年間他竟然沒有什麼變化,一看之下,還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說話腔調,好像他不過是出門溜了一趟,而其實這個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孫小茉有點慌,但也並不蒼惶,答一聲: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強有點結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腦袋拱進媽媽與這個陌生男人之間,歪著頭看喬二強,一口濃濃的南京腔問:你是哪個啊?

  小茉抬腳輕輕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說普通話。

  小小的孩子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又重複了一次:你是誰呀?

  這一回,是普通話了。

  二強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頭說:你幾歲啦!

  小小孩子比劃一個六字:六歲!

  孫小茉驀然喝道:五歲!虛六歲。自己幾歲了都記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氣:六歲。虛七歲。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哦,不對,多了一個零。二零零。

  小小孩子被這一串子零給繞住了,索性伸了手指出來,念一個零一個比劃一個手指,二零零零。

  念對了,滿足而得意地笑起來,一口齊整的糯米小牙。

  二強在此後的兩天裡,耳朵里總響著這個聲音:二零零零。眼前還有孫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強忍了兩天,心裡的各種念頭像一群關在柵欄中的小獸,爭先恐後地要往外撲往外沖,可是,不得其門而出,也不知為什麼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後該往哪裡去。

  在煎熬了兩天之後,喬二強跑到他大哥那裡,想討一個主意。

  在聽完二強的敘述之後,一成沉默了大半天。

  二強試探著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煙,再費力地一點點把煙吐出來,他的眉眼全籠在煙霧中,又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麼決定。在沒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麼也別做。就算弄清楚了,你要怎麼做,也得跟我商量著,不要欠了一個人再又欠一個人的。你也不用慌,人活著,不過就是這麼個兩難的境地,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題。

  二強想,要想弄清楚這件事,只得一個辦法。

  他是鼓足了勇氣才來到孫家門上的。

  他們沒有搬,房子也並沒有舊多少,孫小茉的媽媽的臉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樣地陰沉著。

  聽二強問到孩子的事,她打了個突愣,很短暫的時間,馬上便利索地說:你還好意思問這個?你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要他們母子倆,我們小茉這幾年吃盡千辛萬苦才把小孩拉扯大,怎麼?你現在又想回頭來搶奪我們的勝利果實了?呸!想得倒美!想要兒子?叫你的大老婆給你生去!怎麼?生不出來啦?她不是還拖油瓶帶了個兒子來嗎?你現成的老子就可以做,不要打我孫子的主意!

  二強只覺得腦子全不作主了,一陣涼里裹著一陣熱。耳朵里全是聲響,響得叫他抓不住一個準確的音。

  二強問:孩子是我的吧?真的是我的吧?我......我......

  孫小茉媽說:小孩子是零零年秋天生的,你自己算算,就曉得是不是你的了!你要真還有點良心,回去摸著心口想一想,該怎麼補償我們小茉我家外孫子還有我們這一大家子為你受的苦!

  這一天,喬一成接到四美的電話,說二強在老屋呢,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怪嚇人的,大哥你快過來看看。

  一成心裡叫不好,趕著回了老屋。

  喬老頭子不在,曲阿英陪著他去八卦州吃土菜去了。

  一成一進院子門,便看見二強蹲在院子的一角,看一群螞蟻搬一隻死蒼蠅,看得入了神似。


  一成說:你二百五啊?這麼大毒日頭,你蹲在太陽窩裡幹什麼?

  二強聲音悶悶地說:不幹什麼?

  一成說:不幹什麼幹什麼那付死樣子,回屋裡去吧,中暑是要死人的。

  二強不動。

  一成上前試著拉了拉他,沒拉動,便說:回家去!

  二強說:我喜歡呆在院子裡,透氣。

  一成說:那麼你乾脆再要不要回屋。

  二強呵呵笑著,慢吞吞地站起來,指天劃地地說:也好,我睡露天,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一成也呵呵地笑,說:很好很好,你學得文謅謅的了。

  二強扭扭脖子說:憑什麼只許你謅不許我謅?你比我多長條尾巴?

  一成心裡潑了滾水似地,急了,上前去拉他,二強犯了擰,兩個人竟象打架似地扭在了一處。兩個同樣瘦而憔悴的男人,撕扯著,冤家似的,然後,累了,互相扯了衣領呼呼地對喘。

  二強忽然說:喬一成,你說,我怎麼能活得這麼糊塗?啊?你說,我怎麼活得這麼糊塗?

  喬一成喘著想,這個是他的兄弟,親兄弟,一母所生,共有一個不成器的爹,從小,沒人問沒人管,打滾撲跌著,沒吃過什麼好的,沒穿過什麼好的,好容易長了這麼大,算是過了幾年安生舒心的日子,可是,這麼快好運就到了頭。這不走運的兄弟啊。

  喬一成踹了二強一腳,二強回踹了他一腳,兩人忽地又抱在一起,抱得死緊。

  打也打了,抱也抱了。

  一時仿佛你死我活,一時又仿佛相依為命。

  7

  一成對二強說:這事兒,你先別跟馬素芹說。

  二強低了頭,把雙手夾在膝蓋中說:我沒有瞞過她什麼事,從來沒有瞞過。

  喬一成踢了二強一腳:那就瞞一回。

  二強哎喲一聲,抬起頭看自家大哥,一成被他看得心裡煩燥熾熱,把眉頭皺成一團大疙瘩:天底下並非只有你喬二強一個實誠人,可實誠也不是犯傻,你憑什麼認定了那小孩就是你的?孫小茉她媽說是就是?那個老女人,簡直地快修煉成精了,你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你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原來你跟小茉在一起時她一千個瞧不上你,要說是你的孩子要你補償,這麼多年她怎么半個字也不提?象她那種精明人,會白白替你養著兒子一聲不吭?

  二強說:她說是小茉不讓她告訴我。

  一成說:我總覺得這裡頭有問題,二強,你別衝動,等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了,該怎麼辦咱們再想辦法。

  四美插嘴道:就是,叫她們把孩子帶來做親子鑑定好了,用科學來說話,科學這個東西,不以人的一張嘴皮子為轉移。真要是我們老喬家的孩子,當然是要負起責任來,要不是,他們也別想叫我們當冤大頭。真要是你的孩子,我想信以孫家人的脾氣,是不會這樣藏著掖著六七年的,早把你那點兒家底子給榨乾了,你這把骨頭都能給你拆了熬油,還等到今天?四美被自己的話逗得樂起來,忽地又說:不過呢,要真的是孫小茉不想告訴你,自己養著孩子,還算有點兒骨氣。要真是那樣,我服她。

  一成轉臉看看四美,四美有點惶恐:大哥,我又說錯話了?

  一成也被她逗樂了:沒有。

  一成看著妹妹,離婚這些日子,她反而飽滿起來,以前那些磨折在她臉孔上留下的那些痕跡似乎淡去了,她穿著寬大的袍子似的家常裙子,吊扇的風從領口灌進去,鼓脹得像一面帆。

  同樣的風吹得二強揉得稀皺的T恤全貼在他身上,干憋了的茄子似的,一成不忍起來:你別熬煎了,總歸有辦法的,是你的孩子有是的辦法,不是,也有不是的辦法。

  二強低了頭,像是很用力地在思考,卻不得個要領,二強再抬起眼來看大哥,忽地問道:大哥,你說,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孫小茉是,馬素芹也是,連以前的半截子我都養不長,活活地給車壓得,肚腸子都流出來了,喬二強叫一聲大哥,眼睛裡突地漾了兩汪水波:我真是背,還帶累別人。

  兄妹三人一時都呆住了,窗玻璃上飛快地爬過一隻蜘蛛,越過窗上那塊金黃明亮的陽光,往屋角去了。

  蜘蛛!四美叫。二哥,聽說看見蜘蛛就說明有喜事了。

  二強愣愣地看著窗上的那方陽光,日影微晃,看得久了,眼前都迷糊起來,轉開頭,眼前依然有一片光斑,象是前塵舊事,過去了,可總還有個影兒在心底里留下了。


  一成又囑咐了二強幾句,叫他不要輕舉妄動,便起身要走,曉得喬老頭子要回來了,他坐不住。

  四美送他們出來,邊說:怕他們做什麼?

  一成回頭對妹妹笑說:你看我像是怕他的樣子嗎?

  喬一成自然是不怕喬老頭子的,喬四美當然也不怕。

  可是喬四美還是受不了了。

  曲阿英的兒媳婦也上南京來了,跟曲阿英兒子小夫妻兩個在喬家老屋的堂屋裡拉起一道塑料的浴簾,有模有樣地過起小日子來了。

  四美那天下班回家,看見堂屋裡那花里胡哨的帘子,簡直驚得下巴要掉下來。

  曲阿英的兒媳婦倒是一個樣貌挺喜慶的年青女子,飽滿的杏臉,放著光似的,袖子卷得高高,露著藕節似的一段胳膊。人也討喜,沖四美姐姐姐姐地不停嘴,手腳也勤快,從四美手裡硬搶了她換下的衣服與被單去洗,洗得也很乾淨,倒叫四美挑不出毛病來。四美一肚子的氣話全說不出來了,自己安慰自己說:這個年青的小媳婦還真是不錯,滿臉厚道樣,比她婆婆曲阿英看著順眼多了,俗話說,雷還不打笑臉人呢,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可是沒兩天,四美便發現一件尷尬事。

  四美想說,可是又開不了口,便找個空跟曲阿英的媳婦吞吞吐吐地露出一點口風。

  四美說:你們,你跟你老公,感情很好哦?

  叫美勤的小媳婦說:就那樣吧。

  四美又問:相親認識的還是自由戀愛?

  美勤說;我跟他表妹以前是初中同學。

  四美的手裡的一塊擦碗布快洗成破絮了,終於開口:可不可以,請你們,晚上......小點動靜?我們老房子,就只隔一層木板,我女兒還小......

  美勤騰得臉紅了個透,喏喏兩聲,急急地去了,只留下四美一個人在小廚房裡,也是漲紅了臉,終於把抹布洗破了,撲地扔進垃圾桶,嘆了一聲:這日子過的,簡直是,荒唐極了!

  當晚,堂屋裡的動靜竟然更大了些,像是一個在進攻一個在掙扎,四美的女兒巧巧被吵醒了,問媽媽是不是強盜來了。

  四美騙她說:是在演電視劇。

  巧巧問:奧特曼會打敗強盜嗎?四美說是的。

  第二天一早,四美一出門便迎頭撞上了美勤,美勤面色紅得要滴下血來,一轉眼,四美瞧見曲阿英的兒子,啊呀一聲,轉身進屋,咣地用力撞上門,實在又氣不過,隔了門大聲說:住在別人家,好歹自覺點,文明不懂總該有點廉恥心,多穿一點會熱死你啊!

  這話叫曲阿英聽了去,於是又是一場好吵。

  過了沒兩個月,美勤的肚子鼓了起來。

  喬四美這才明白一件事,這曲阿英一家,的確是打定了主意在這裡落地生根了。

  從零六年下半年入了秋起,喬家的幾個孩子們的日子便各自越加地喧騰起來。

  喬家這一方舞台上,哄哄地上來了一群人,擁擠著,各自地演出悲歡離合,徘徊著,各自地起伏跌宕,互不相干,卻又互相牽著絆著,你顧不了我我顧不了你,你可憐了我我疼惜了你。咚咚咚雜亂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劇場裡引發著迴響。沒有會愛看這一點點雞毛蒜皮的戲碼,這世上有的是光怪陸離的新鮮事與氣勢磅礴的大事件,喬家的兒女們自演自看,無人欣賞,透著無比的蒼涼與悽惶。

  先是二強。

  孫小茉的媽找到了馬素芹的店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一通。

  馬素芹沉默了兩天之後,在第三天提早關了店,說難得一個周末,不做生意了,要跟二強一塊兒好好地玩一玩,休息休息,看一場大片。

  夫妻兩個足有十來年沒有上電影院了,買電影票時二強嚇了好大的一跳。一張票居然要六十塊!馬素芹卻買得爽快,二強捏了那兩張票子,咕噥著:乾脆搶錢來得更快!馬素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笑道:難得出來玩呢,再說,你看看這環境,仙宮似的,要多點也是應該的。

  又抬抬下巴,示意二強看那大桶的爆米花,一邊推著他一塊兒過去買了一桶,二強被那二十五塊的數字又嚇了一跳。

  搶錢哪!二強氣鼓鼓地說。

  馬素芹聞言又笑了。

  二強忽地覺得全身不大自在,四下里一看,有點明白了,周圍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與男孩子們,再不就是年青的夫妻拉著小孩子,那些孩子一邊哇哇地叫嚷著,一邊在大廳里瘋跑,笑聲與叫聲在闊大寬敞的廳里引發一串回聲。


  像他們這種年紀的人雙雙來電影院的幾乎沒有,來來往往的人,無不朝他們這裡奇怪而飛快地張望一眼。

  二強看著那奔跑與吵鬧著的孩子們,忽地就黯淡了心情。回想起來,那孩子有著與小茉十分相像的眉眼,還是耐看的,尤其一口小白牙,就只是瘦,剔得極短的頭髮,繃得緊緊鬢角,那句土話怎麼說來著?三根筋挑了個腦袋。

  二強的腦後頭起了一陣涼風似地,激得整個人打了個顫。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鄰人,也用這樣的話形容過一個小孩子。

  那是小小的年少的自己。那個饞嘴的,眼睛終日盯著吃食的,沒心沒肺的小孩子,跟那蹦達著在街邊看雨中馳過的汽車的小孩子重合在了一處。

  黑暗裡,馬素芹的視線並不在屏幕上,她看著二強。還算得上年青的一個男人,黑暗隱去了他臉上所有的皺褶,投影的光在他的頭上飛起一道亮色的邊,背還是直的,腰身還未發福得不象話,塞了滿嘴的爆米花,撐得他臉頰微鼓起,孩子賭著氣似的。

  他年紀並不大,馬素芹想,他合該還有有半輩子的好日子,有老婆,有親兒子,跟在他身後叫爸爸,他名正言順的兒子,象他一樣老實,可靠。

  馬素芹伸手去握了二強的手,二強微微有點詫異地回過頭來,然後對馬素芹嘿嘿一笑。

  馬素芹說:以後,別捨不得,有空也出來玩一玩,過得開心自在是福氣。

  二強遞了裝爆米花的桶來,馬素芹笑了。

  過了兩日,馬素芹給喬二強留了封信,走了。

  馬素芹在信上寫:

  二強咱倆分開吧,家裡的所有都歸你,把孫小茉和兒子接回來好好過日子。

  我回老家,那裡還有人在,我在那等智勇大學畢業。

  智勇還跟你姓。

  最後馬素芹寫,二強,師傅跟你過的這幾年,快活得很。

  喬二強捏了馬素芹的信,滿大街溜達了三天。

  也沒個目的地,走得累得腰痛,可是停不下來,一停下來,腦子裡就嗡嗡做響,只得有人在叫:師傅師傅師傅,聲音悠遠,綿延不絕,喬二強腦殼子都痛起來,痛得當街便淚漬花花的。

  實在是走得累了,喬二強就去看電影。

  那天的片子有個怪名,叫《西西里傳說》。

  演到最後,男人在故鄉過往的大街上,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騎著自行車,望著那個美麗的女人從身邊經過,皺了眉頭,少年的心事全堆在眼角眉梢,那眼裡全是純真的愛慕。

  男人說,這個時候,我想起一件事。

  我對很多人說過:我愛你。

  唯獨對我最愛的那個人,沒有說過。

  喬二強淚流滿面。

  二強並沒有再去找自家的大哥,他不知道,他的大哥同樣地失去了他生命里一個重要的女人。

  不同的是,喬二強失去得壯烈。

  喬一成失去得荒唐。

  許久不曾見過的文居岸主動地來找喬一成。

  喬一成在見到居岸的那一剎那,心裡便隱隱地有了一點預感。

  他看著她走近,心裡就覺得,她這一步一步的,走一步就遠一分.這一回,是真的要走出他的生命了。

  居岸在一成的面前坐下,緩緩地跟說了一段故事。

  故事裡的主角,一個是她,還有一個是他。

  另還有一個男人,那是喬一成與文居岸故事的終結者。

  居岸說:一成,我想了很久,不能再這樣下去。拖得時間越久,對你的傷害就越大,儘管我知道我現在這樣,也已經把你傷透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