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02 11:38:08 作者: 未夕
  1

  文居岸覺得,一生沒有比面對喬一成講敘她的所作所為,以及她的將做將為更為痛心的時刻了。

  從頭到尾,這個男人待她是好的。

  人常說,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不懂也許是的,但是那點感情是真的,比什麼年歲上頭的感情都不差,真心真意,掏心掏肺,她只是不知道,原來喬一成這個男人,把那份感情藏了那麼多年,重逢時滿腔真摯地再捧到她面前。

  只是她已經回不了頭了。

  認識現在這個男人,是在父親病重的那一年裡。他是父親的主治大夫,年近五十的人,身板依然挺拔,兩鬢微白,眉目卻是年青的。在父親幾次病危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他。

  他沒跟她說過諸如家庭不幸福妻子不理解之類的話,她甚至也沒有問過一聲有關他家庭的事,一切就那麼發生了。

  不是沒有負罪感的,尤其在發現他妻子是一個體弱的,溫文的女人之後,那位太太並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私情,只是一味地忍著,忍得他不能提離婚,忍得她終於想到要離開他。

  就象文居岸自己在喬一成面前對這一段糾葛的評價:一場狗血淋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又是一回事。

  文居岸知道她是掙不出來了。也許她就合該這樣一天一天沒有希望沒有盡頭地等下去,何苦還拉上一個喬一成墊背。

  喬一成安靜地聽文居岸說完全部,就只說了一句:我以為你需要我。

  文居岸失聲痛哭起來。

  一成拍著她的背,驚訝於自己打心底里的那份冷靜。這事實來得突然,可以並不全然是突然的。

  不怕,一成說,不怕。你自己多保重,多小心,多留個心眼。如果你不讓別人傷你,就沒有人會傷得了你。

  對不起,文居岸說,我知道說多少句對不起都不足以彌補我犯下的過錯。可是,還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成說:傻丫頭啊,你哭什麼?該哭的是我才對。

  居岸抬起淚漬漬的臉,喬一成想,也許自己會永久地記得居岸曾經為自己流過的這些眼淚。不過,眼淚不能再讓他傻下去了,不能再讓他自欺下去了。

  居岸說:對不起一成哥,不是你不好,不是的,只是......

  喬一成微笑起來:當然不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你不對。

  只是,落花流水。

  春去也。

  喬一成送走文居岸,在看她的背影消失之前,有那麼一剎那間,有一點點衝動,想問一下居岸,那個男人,到底有沒有給她一個準確的答覆,要她等到什麼時候,將來會怎樣地安排她。可是話到嘴邊,生生地被他吞了回去。

  各人有各人不得自拔的泥潭,誰也救不了誰。

  那個男人是文居岸的泥潭,可是她認了,旁人,不過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往裡頭跳。拉是拉不得的。

  文居岸又何嘗不是他喬一成的泥潭?他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忽略這個道理,卻與居岸重逢,驗證了這個道理,然後再與她分離。

  看到居岸走遠及至消失不見,心裡卻還是痛的,那種綿長逼得人走投無路,只得把真實的那個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躲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抱著自己說可憐。

  但是一成也明白,她走了,是好的。

  是對的。

  於他,於她,都好,都對。

  可是,一輩子,總會有一個人,被我們放在了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放她在那裡,不要再打擾她了。

  喬一成說,各人有各人的泥潭,也許真是不錯的。

  喬一成有他自己的泥潭,他最不待見的小弟弟喬七七也有他自己的泥潭,他在那泥潭裡陷了有十來年了,有一天早上起床,他忽地發現,他找不著他的泥潭了。

  零七年的年頭,元旦假還沒有放完,齊唯民在自家客廳里,嘆著氣,看著坐在他家沙發上的人,那人垂著頭,手按在膝蓋上,額發披下來擋住眉眼與表情,可是那體態語言已足夠淒涼。

  齊唯民和聲說:七七,芝芝媽媽去了哪兒,你就一點點數也沒有?

  喬七七搖頭。

  她平時有什麼親近的朋友嗎?你知不知道?

  喬七七搖頭。


  那你問過你岳父岳母嗎?他們有沒有頭緒?

  喬七七還是搖頭。

  一旁的常徵實在看不下去,高聲道:小七你有話說話!光搖頭是什麼意思?

  七七猛地抬頭,神色悽惶又摸不著頭腦,滿眼的淚,要落不落。

  齊唯民拉拉妻子的胳膊,把她領到一邊:小點兒聲小點兒聲,有話慢慢說。

  常征說:哎喲我的老齊哎,什麼時候了你還怕嚇著你的寶貝弟弟,他又不是孩子!三拳打不出個悶屁來,往後怎麼辦?

  齊唯民嘆氣:七七真是命不好!

  齊唯民從小就七七、七七地叫他,到現在,他拔了個子長了鬍子有了孩子還是如此。

  他還是捨不得他。從小到他,他都捨不得他,漸漸地,卻讓他成了一個這樣軟弱而不經事的人。平時天真散漫,遇到丁點事情,立刻敗下陣來,跑到哥哥這裡來苦巴巴地坐著。少年時這樣,現在還這樣,常征覺得一時真是沒有辦法跟老公說得通。

  齊唯民說:要不,咱們出面,幫七七在電視台發一個尋人啟事吧。小楊,她要是有良心,還惦著這個家和孩子,興許會回來的。那孩子的本質並不壞。

  在齊唯民夫妻兩人幫著喬七七找楊鈴子的時候,楊鈴子已經坐上了南下的列車。車過了長江之後,楊鈴子慢慢地吞出一直提著的一口氣來。

  這麼多年了,楊鈴子想,總算到了這麼一天了。

  在這離開的一刻,她忽地那麼清楚地記起初次見到喬七七時的情景。

  那個軟軟頭髮,神情落寞的漂亮少年,曾經是她最深最好的夢裡走出來一樣的人,他們也那麼快地在一起了,有了孩子,過了這麼多年。開始時還是快樂的,她是愛過他的,只是,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喬七七是一個總是要停滯不前的人,他喜歡把自己的生命留在某一個狀態中,長久地,不要改變不要前行,因為那會叫他害怕。楊鈴子簡直不曉得他在怕什麼,或者他根本不是怕,只是為他的懶惰與無能找藉口,當想通這點的時候,楊鈴子簡直要暴跳起來。不行,她想,她不能跟著他一塊兒,就這麼耗著耗著,慢慢地就老了,老了也還是那付樣子,與年青時一樣無能一樣不知事,一樣躲在別人的身後面。年青時的小可憐或許還惹人愛,一把年紀還這付樣子,足以叫一個精力旺盛總想著生活里來點子變化的女人心煩了,惱了,萌生了去意。

  楊鈴子記得自己一向是喜歡七七那種茫茫然的樣子的,以前以為他是心事重重,憂鬱無比,夢幻般的憔悴,後來才猛地發現,不是的,他只不過是在發呆,真的在發呆。

  同樣的事,以前是一個愛的理由,多年以後則變成了一個離開的藉口。

  鈴子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致,越往前走,冬天的顏色會越少,這楊鈴子知道,最南邊,這一月里,也是有春光的。

  女兒,楊鈴子想到,女兒,還好女兒的性格並不像喬七七,過些年,再回去接她出來。

  會有那一天的。楊鈴子說服了自己。

  人嘛,做什麼事不都得要找一個理由,她想,找到了,不管真假,估且安了心。

  至於今後,鈴子想,今後,也許也會有磨難吧,興許那個新的男人並不全然如他所說的那麼可靠,可是自己也並不是吃素的,多少也有一點辦法也有一點手藝。

  而且,管不了那麼多,且顧眼下要緊。再不離開,這一輩子都快要沒有了。

  窗玻璃上映出一個女人的樣子,不太清晰,但是還是可以看出三十歲女人的鮮艷與美來。

  楊鈴子慢慢地綻出一個笑來。有樹影從窗上掠過,把她的樣子打散了,過了樹叢,那微笑的漂亮的面孔又顯現出來,映在窗外冬天碧青的天空里。

  電視台的社會專題節目這兩天在播放時,下面都會滾動著一行小字:楊鈴子女士,你的愛人與女兒以及父母,都在焦急地等著你回家,望看到電視後速與家人聯繫。

  喬一成自然馬上知道了消息。

  常征虎著臉來找過他,到底是喬家的兒子呀,一樣是兒子,為什麼出了這麼大的事,喬家連問都不問,真是太欺負人了。

  誰知喬一成這一次竟然沒有一點冷言冷語,反而一臉懇求,甚至對常征抱拳說:請你與表哥多費心了,我實在是,顧不過來了。

  喬一成也並不是敷衍。

  喬老頭子在春節過後,晚上起夜時摔傷了腿,傷在髖骨,很嚴重,醫生說,位置不好,病人年歲又大了,怕是從此以後要癱在床上了。


  正湊巧,曲阿英又回了老家,四美氣得罵人,乾脆不要回來了,來了也不讓她進門!

  喬一成兄弟幾個輪流排班去照顧老頭子,還請了個護工。老頭子疼不過,整夜地亂叫,一整個病房的人都被他吵得休息不好。

  還好喬一成找了相熟的醫生,醫生也表示理解,年紀這樣大,這樣重的傷,的確是很痛的,便給他搬了個病房,那房間裡住了個植物人,倒不怕吵,喬老頭子卻又嫌晦氣,最終還是喬一成一句話把他給治服了:你要麼就住下,要麼你看哪裡好,我們送你去。是回家呆著還是上曲老太太老家那裡?鄉里人多,請他們照顧你付你的醫藥費如何?

  喬老頭子不響了。

  曲阿英差不多開了春才回來。

  同時回來的除了她的大兒子與臨產的兒媳婦之外,還添了她的小女兒。

  等到喬老頭子終於可以回家休養的時候,發現,曲阿英竟然讓她兒子與兒媳住進了喬老頭子的屋子,她與女兒則在堂屋裡隔了一小間打了個鋪。

  曲阿英說,眼看著兒媳婦要生了,女兒是來照顧嫂子做月子的,她還要照顧老頭子,怕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麼你把你女兒跟我老爸一同放在堂屋裡也不合適吧?還是你打算讓我搬出來讓她住呢?四美拉長了臉問:這下可好了,一家子都來了,等到小的生下來,可真的是落地生根了,把正主兒都擠走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鴉占雀巢?

  喬一成冷笑著接過妹妹的話:是鳩占雀巢,我從小就教你,要好好學習,不然沒有知識。其實這世道呢,沒有知識也不要緊,有本事就行,沒有本事也不要緊,有厚臉皮就行。既然是曲大媽要替我們照顧父親,那再好也沒有,喬四美,你這就收拾一下跟我走,把房間騰出來讓給這位小妹住。

  喬四美簡直要氣瘋了,她怎麼也想不到大哥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妥協成這個樣子,馬上跳起腳來,卻被三麗一番推搡弄進了裡屋,也不知三麗怎麼勸的她,過了沒多長時間竟然收拾了兩個箱子出來,氣呼呼又有點得意地真地跟著她大哥走了,臨走還回頭下死勁地白了曲阿英一眼。

  曲阿英原本鼓足了一肚子的勇氣準備與喬家的幾個厲害兒子女兒拼著大鬧一場,必要時拉散了頭髮坐在地上哭一場也是可以的,可料不到意然一拳打到棉花上,失了勁頭的空茫,連她自己無法承受。

  喬一成走出大門的時候,捏了拳頭想: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時候呢。

  四美帶著女兒住進了三麗家。

  這邊箱,齊唯民找了警局的朋友,將楊鈴子臨走時留下的字條拿到做了檢驗。人家說,那幾個字:我走了,不要找我。的確是楊鈴子的筆跡。這可就比較難辦了,如果她真心出走,就難找了。

  喬七七看著齊唯民一下子老了幾歲的樣子,心裡難受得喘氣都不勻。

  這個是他的阿哥。

  那個時候,肯收養他的人。

  他從小在二姨家長大,可到底是隔了一層肚皮的孩子啊。

  只記得冬天永遠拖著鼻涕,因為太冷。棉衣的袖子永遠短了一截。夏天永遠長一身的痱子,還有熱癤子。

  阿哥是對他最好最好的人,是他最溫暖的所依。他也不過大他十二歲,就象他的小爸爸一樣,管他吃飯,管他的穿衣,雖然也管不太周全,但還是努力地粗針大線地替他縫衣服,釘紐扣。替他用花露水擦痱子,帶他去醫院治頭癤,治腿病。

  大哥對他,永遠是三個字:捨不得。就算他不爭氣,腦子笨,讀不好書,每每考個二三十分回家,也能得阿哥一張溫和的笑臉。長大一點才明白,那笑容里有多少無可奈何。阿哥為了他,選了本地的大學,考研究生時也揀著本校,雖然依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去北京。每周都抽空跑回家,替他做一頓吃的,洗一回衣服。阿哥有了結婚的對象,連約會都時常帶了他同去,阿哥結婚了,他覺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從前失母的時候。生怕阿哥從此跟他疏離了。可是並不,大嫂子是個好女人,他等於又有了一個小母親。

  後來他闖的禍走的彎路,再後來的開店,哪一樣不是阿哥與阿姐在裡頭護著幫著,總想著要還了欠阿哥的錢,以後好好地孝敬他,料不到還有這麼一天,他大了,成人了,可還是不成器,拖累了阿哥。

  喬七七說:阿哥,你別操心了。我也這麼大了,自己能處理好,再怎麼難,也挺得過去。

  2

  孫小茉摸到喬二強家門口的時候,站住了,愣了一會兒,終於推開半掩著的門走了進去。


  屋裡零亂得很,但依稀還是可以看得出它曾經是一個潔淨齊整的地方。一面牆上貼的全是照片,錯落有致,架子上的小擺設,沙發上一看便是手工制的大厚墊子,牆角的花,枯了,可還有以往的那一點安穩與妥貼在。

  孫小茉在客廳里轉了兩轉找人,有人趿了拖鞋踢踏而來。

  是喬二強,手裡端了個諾大的碗,裡面半碗糊爛了的麵條,嘴裡還吸著半根面,神情頹唐,看到孫小茉時,微微一驚。

  倒是小茉先笑了:你這吃的是中飯還是晚飯?都三點多了。

  二強胡亂地用手背擦擦嘴:你坐。我......我不曉得你會來。小茉在沙發上坐下:我不來,事情就要一輩子這麼糊塗下去了。二強傻愣愣地望著她。

  孫小茉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銀行卡:這個,還給你。這筆錢,我不能要。

  二強開始結巴起來,眼皮也飛快地眨動:這個錢......是......是給孩......孩子的。可是,我......我不能......我總是要......找我師傅回......回來的。

  那是應該的,孫小茉低了頭說:不過錢還是要還給你。我要不起。

  二強越加地結巴起來:是......是......是給......給.....孩.......孩子的。

  小茉的頭越來越低:給孩子我也不能要。我也......沒臉要。

  孫小茉終於抬起頭,看著喬二強,心說這幾年這個男人並沒有見老,或許心計少的人都不大容易老,孫小茉想著,不過這男人不是自己的,他們再不會過到一處了。

  小茉微笑起來。

  二強被小茉臉上這一點點含糊的柔軟的笑弄得很慌張,他聽說人受了大的刺激是要傷腦子的,二強怕起來,小茉原本是受不得刺激的。

  二強忙說:我的意思是......

  他的話頭被小茉打斷了:二強,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真心話。二強,錢我不能拿,我沒有臉拿。孩子不該你養,他,小茉直直地望著對面電視機上一個永動儀玩具,那銀亮的擺呱嗒地擺過來呱嗒擺過去,沒有個了局。人哪能活成這麼個東西呢?

  他不是你的孩子。

  孫小茉說。

  他的親生父親是我的上級,我們書店以前的主任。那個時候,有一回,我糊塗了,就那麼一回,我有了這個孩子。

  二強呆望著孫小茉,自己都似乎聽見腦殼裡咯啦咯啦生硬轉動的聲音,他有點懵。

  那個時候,我也沒敢跟我媽說這回事,直到我們......分開了,肚子也明顯了,瞞不住了。

  那個男人,起先賭咒起誓地說,要跟我好好地過,他說他沒有兒子只有女兒,要是我給他生個兒子,我們自然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過。我媽跟我,起先是痴心妄想著,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如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二強回身給小茉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茉伸了手來接,一個沒接穩,二強扶住她的手,那麼一觸之間,小茉手上那透骨的涼意叫二強打心底里軟了一軟,像是有什麼東西,捧在手中的,因了這一點軟,拿不住了,直要往下墜落。二強隱隱地記起,小茉的手與腳一年四季總是這樣冰涼的,這麼多年,也沒有好起來。

  孩子落了地,倒是個兒子。可是,他也不說要不要孩子,也不再說跟我一起過的話,就那麼一天一天地拖著,拖著孩子會走了,會說了,我媽找上門去,被罵出來了,她氣病了。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也是,做了回不像人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真是......真是......就那麼一會兒的糊塗,一步錯就步步錯了。

  小茉輕輕地吸吸鼻子,那天,碰上了你,回家孩子漏了嘴,我媽,又起了點私心,想著,要是你能認得這個孩子,她說,眼看著小孩要上學了,這麼個小人兒,戶口都沒有,現在上學都要講學區劃分,怎麼辦?那是她的一點自私,為兒為女,寧可昧了良心,二強你是好心的人,不要記恨她。

  我不記恨,二強說,只是,這錢,小茉你得拿著。我們.......就算是親戚,親戚給小孩一點見面禮......

  小茉說:要是拿了你這錢,喬二強,我自己會看不起自己。

  小茉走的時候,忽地問二強:二強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夏天,天特別熱,我們從肉聯廠里拖了點冰塊回來,放在臉盆里,用電扇對著吹,吹出一點涼氣來。那時候也不覺得怎麼苦,現在,一到熱天,好像沒有空調就過不得了。人都是慣出來的毛病,你說是不是?


  二強亂亂地點頭,心裡直發著慌,心好像跳到了舌根處,得咬著牙才能阻止了它不跳出來,熱熱地噴在地上。

  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小茉是個好人,不過,師傅是走了。

  七七八八的念頭瘋了似地在二強的腦子裡打著架,他昏頭昏腦的,卻還記得送了小茉下樓,小茉走遠了,二強回到家,捧了大碗,那一碗麵條早就冰冰涼了。

  喬老頭子如今也只吃得上一碗冷飯了。

  他睡在堂屋裡,床小,硌得他渾身疼痛無比,他跟曲阿英說了兩回,曲阿英說,這堂屋也只擱得下這么小的床了,要不你看大哥,我們把這舊八仙桌扔了吧,放在這裡又大又笨,也舊得不像話,換一個小點的桌子,又輕巧又少占地方,然後再換個床,我看到店子裡有單人的席夢思的,買個來用?要我說,有好多東西也該換一換了。

  喬老頭子把手中一碗涼了的紅豆粥搡到曲阿英的手裡:你現替我去換一碗熱的來,我吃冷的不受用。

  曲阿英忙說自己糊塗,趕著給他換來了。

  曲阿英坐在喬老頭身邊,看著他吃粥,替他擦一擦嘴角流下來的米汁,老頭子吃著,兀自哼哼著,他是喘不上來氣了,病了這麼一場,他的一口牙差不多掉光了,嘴癟下去,樣子變了好多,原本就稀疏的發現在更加稀得不堪,薄薄的覆在頭頂,遮不住頭皮。臉孔上一團灰氣,脖子裡竟然起了塊塊的鱗片,像老了的樹,從裡頭被蛀得空了,曲阿英的心慌慌地亂跳起來,定定神說:大哥,我還是替你添置張床吧,把桌子也換了,你看,上一回的家用是早就沒有了.......

  喬老頭咽下一口粥,說:桌子就算了吧,如今我又坐不到桌上去吃飯,就添一張好床,五六百塊錢也夠了。

  曲阿英正要再說點什麼,走進來一個人,拎了大包的東西,背著光,看不表臉,身形削瘦,拖著步子踢踏踢踏蹭過來。

  曲阿英忙站起來笑著迎上去:是小七啊,來坐。說著接過東西去,道了破費,又夸小七懂事孝順,還記得這個老爸。

  喬七七在喬老子身邊坐下來,喬老頭正有一口痰堵著,狠命地大咳了起來,七七站起來替他捶著,好容易喘過來一口氣,喬老頭子問:齊家老大這一回沒跟你一起來?

  七七答:我阿哥出差了。

  聽聞老頭子生了病,齊唯民每周都會帶著七七一同來看看。

  七七呆坐在老頭子的床邊,老頭子突然問:你的老婆還是沒有找到?

  沒有。七七合攏了雙手夾在雙膝間,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又說一遍:沒有呢。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老頭子喘著說:你就不會硬氣一點?在你家大哥的電視台里發一個告示,跟她脫離關係?

  七七搖搖頭。

  老頭子更喘了,一口氣呼呼地在胸間涌動著:你就窩囊成這個樣子?難不成你還替她給她娘老子養老送終?

  七七低了頭,好一會兒說:嗯!他們待我好。

  喬老頭子連著哼哼起來,實在是坐不住了,叫了七七替他拿掉背後靠著的被子,一點點蠕著鑽進被窩裡,七七替他把被子蓋嚴實,撲起一點風,帶起了一股子病人的酸臭氣。

  七七說:叫曲阿姨多燒一點水,我一會兒幫你洗一個澡好不好?

  喬老頭仰躺著望著天花,哼著說:我懶得動,渾身疼。

  七七便又坐下去夾了雙手不吭氣,偶爾轉頭看看床上躺著的老頭。

  老頭子的樣子全變了,五官都皺成了一團,鼻子尖銳得要戳破什麼似的,嘴也因了癟而皺得如包子的口,然而這是個餿敗了的包子,老得不詳了。

  七七的心裡不知為什麼竄著一小股的熱乎乎的情緒,張張口想叫一聲老頭子,可是上下唇乾了,粘在一塊兒似的,七七伸手拿過八仙桌上的一個杯子倒了點水喝了一口,把那一句叫吞回肚子裡去。

  老頭子忽地又問:你女兒還好?十幾了?

  七七說:十二了。還好。七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事情說給這個老頭子聽,他們原本是那麼地生疏,曾經許多年裡,他們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七七把這一切歸結於那神奇的誰都躲不了抹不去的血源的聯繫。

  七七說:身體還好,但是,不曉得怎麼搞的,說是有點心理病。

  什麼?老頭子沒聽懂。

  就是,就是,就是,她總是.......在店裡亂拿人家的東西。可是老師說了,不是犯罪,也是有病。


  老頭子拍了床欄粗了聲音說:狗屁!你就是太窩囊!要是我,打不死她!狠治她一次我保管她什麼病也沒有了!

  老頭子又是一陣大咳,曲阿英過來,給老頭子餵了回藥,老頭子睡了。

  這天以後,老頭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了,七七再來時,他就一直沒有坐起來過。曲阿英做主,把老頭子的藥給停了,說是吃了也沒有用,反而把那麼一點點的胃口也全敗光了,不如做點好吃的給他吃吧。

  喬七七心裡頭覺得是這是不對頭的,想著要反對,可囁嚅著還是沒有說出來,還是告訴了齊唯民,齊唯民覺得事情不大好,趕著跟喬一成說了。

  然而喬一成還沒有來得及管這件事,他自己倒遇上點事情。

  跟居岸徹底分手之後,居岸的媽媽給喬一成來過一封信。信里替居岸請求喬一成的諒解,最後寫道,不要記恨著我從前你以及後來對你們之間的事的阻撓,我是過來人,早早地看清了一件事,你們不合適,你們倆,都含了一肚子的冤氣,這冤氣在你們的肚子裡出不來也化不了,但你是不一樣的,你比居岸活得更有責任感。對於你對居岸的照顧,請接受我的真誠的謝意。原本我想著要補償你,可是那無異於對你的侮辱。一成,居岸母親最後這樣稱呼喬一成,願你前路順暢,你一定會得到幸福,你值得所有的幸福。

  喬一成看完了信之後,隔了一天,一把火燒掉了全部與文居岸有關的東西。形式主義與戲劇化原本是喬四美愛的玩藝兒,這一回喬一成才明白其中也有妙處,看火苗竄得老高,映了臉,火熱的一團,喬一成覺出一種浴火重生的快慰來。

  然後,喬一成出了點事。不過,按宋青谷的說來說,所謂禍兮福所依,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妙。

  3

  宋青谷是一天凌晨四點鐘接到喬一成的電話的。

  電話里喬一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宋青谷乍一聽以為他遇了車禍了,也嚇了一跳。好容易喬一成算是能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了,倒是把宋青谷給聽懵了。

  喬一成說他在市局,被扣了,可不可以請他來一趟,要交保金。三萬。

  宋青谷二話沒說,打開家裡的保險箱,揀了三萬塊錢出來,上面銀行的封條還沒拆呢,原本是打算新買個鏡頭的。

  宋青谷這幾年一直在做法制類節目,跟市局的那幫子警察好得稱兄道弟。他找到宣傳處的熟人,那警官拉著他偷偷地沒說話先罵了一聲:你們台的那個喬主任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他是怎麼弄的呢?

  宋青谷忙問是什麼事,那警官眼神怪異,似笑非笑地,噴了口煙說:被一個小姐給咬上了。

  宋青谷怪叫一聲什麼,連連罵了幾句國罵,說絕無可能,喬一成那個人,我認識多久了,他可不是那種人,你說我嫖妓都比說喬一成嫖妓可信!

  警官也大笑:老宋你這個人真是少有,這個時代還有像你這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

  宋青谷調笑道:你幫我這個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欠你個人情,下回我也為你插一回刀。

  警官收起了那份調侃勁,說不行啊,最近抓得緊。壞就壞在,喬一成說與那個小姐只是認識,沒有其他關係,可是小姐咬定了他是她的客人。更討厭的是,跟喬一成一起被逮了個現的,你知道是誰?是市里宣傳部的一個小頭頭,靠,政府官員出了這種事,哪有個好?又不是大魚,正好拿來做筏子。知道喬一成是你們台的,交了保金你把人帶走,我們儘量封鎖消息,可是,處理是一定的。以後的事還真不好說。

  宋青谷見到喬一成時,又嚇了一跳。一夜之間,喬一成老了有十歲,青胡茬冒出來,臉色灰敗,個頭都縮小了似的,一件休閒款的外套揉得稀皺。

  宋青谷叫了車把喬一成帶走,什麼也沒問,直接跟司機報了自家的地址,喬一成卻突然說他還是回自己那裡。

  到了地方,宋青谷下車說陪他上樓,喬一成倒也沒有拒絕,走到樓道口,喬一成忽地停住了,抬頭去看夜空。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墨黑的天色,越顯得天空的無邊無垠,兩三點星子也暗淡得幾乎不見,需努力地細細看去,才見其微微閃爍。一株一株高大的樹,枝丫直指天空,像是要戳破了那層黑,好漏下一點光來。

  喬一成收回視線,這天空看久了,眼睛一抹黑。喬一成說:老宋,你說人是個什麼東西?自己的命完全做不了主,那麼我們到底算是個他媽的什麼東西?

  說著笑,笑得宋青谷背上冷汗岑岑,喬一成又說,老宋你放心回去,我還不糊塗,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命還要把我怎麼地撥弄安排。


  他的語氣惡狠狠的,幾乎有點兒咬牙切齒,有一點他溫吞陰沉的性子裡從未有過的激昂。

  他這副神情不知為什麼叫宋青谷想起負重的駱駝,累得噴著鼻,嘴裡嚼著草的樣子落在人眼睛倒好像有兩分笑意,看得好笑,卻也心酸。

  喬一成請了三天病假,之後,宋青谷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經過。

  喬一成因為新聞中心要與市委宣傳部合作一個市民論壇的節目,與部里的一個姓劉的處長走得比較近。

  劉處談事情好在飯桌上,吃完了又愛去喝上兩杯,喬一成只得做陪。有天劉處帶喬一成還有另幾個人去了一家相熟的夜總會,喬一成一進去就隱隱地覺得不大對勁兒。

  果然在包箱裡落座不久,就有幾個年青的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最為明艷的一個立刻在劉處的身邊坐了下來,那情形,明眼人一看就是相熟極了的。

  也有一個女人在喬一成身邊坐了下來,喬一成下意識地略微讓了一讓,那年青女人馬上便查覺了他細微的動作,笑了一笑,卻也沒有像另幾個女人一樣馬上向男人靠過去,而是端端正正地坐著,安穩地喝著酒。

  那邊劉處笑著說:這是喬主任,芬妮你要多敬他幾杯。

  這個叫芬妮的年青女人聞言,微側了身,雙手捧了一杯酒,低聲說:我敬你喬主任。聲音微微沙啞。喬一成借著暗的燈光看了一看,這女人相當地年青,妝色自然是濃的,然而因為光潔緊繃的皮臉,並不顯討厭,穿了件露肩的全黑的小禮服,頭髮燙成蓬蓬的大卷,半長的,散在光裸著的肩頭,喬一成覺得她雙手捧杯的樣子有那麼一點怯生生的乖巧,與她極成熟的裝扮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比,便多看了她兩眼。芬妮顯然是聰明的,因著這軟而溫的兩眼,她整個晚上都把自己定位於一種收束的狀態里。每隔了些時候就敬喬一成一杯,半點多餘的話與動作都沒有。

  再一回陪著劉處過來時,劉處便點了名叫芬妮過來陪著喬一成。喬一成心裡怪劉處不撿點,又不好開口,還好芬妮還是那麼乖巧沉默。倒是喬一成有點歉意似地隨口問了她老家在哪裡,芬妮說:老家不是這裡的,可是,不提也罷。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有辱姓氏的,喬一成微驚,覺得她說話挺文氣的,芬妮馬上捉到了喬一成的這一絲驚訝。

  這一晚上,芬妮慢慢地告訴喬一成,說她原本是考上了師專的,因為家裡有了變故,所以綴學了出來做這種不明譽的事,喬一成並不全信,然而這女孩子,敘述自己的事情時言語平淡,那受了苦楚不能明言不肯抱怨的情狀叫喬一成心軟。

  最後一次見到芬妮就是喬一成被公安扣住的那一天,這一天,喬一成終於就新欄目的事與劉處達成了合約。喬一成想,這可是最後一次陪這個人到這種地方來了,喬一成自嘲地想,總算是完了,要不,這一世的英名可算是賣給這個傢伙了。

  芬妮自上一回跟喬一成說了身世之後顯得與他親近了不少,喬一成在她坐下後跟她說,這一回是最後一次來了,芬妮愣了一愣,說,果然我是沒有看錯,喬大哥你是不一樣的人。

  喬一成聽她改了稱呼,也沒有計較,說今晚不想喝太多,叫了點心來叫芬妮一同吃。

  就是這個晚上,出了事。誰想到就那麼巧,或者是人生真的遠比戲劇更加戲劇。

  喬一成沒有料到芬妮會一口咬定了他是一個嫖客,原本這件事就是百口難辯的,他只是有點想不通一個看上去那樣乖巧的一個年青女人竟然這樣利落地反手便是一記暗刀子。

  喬一成被扣住時起先是與那幾個小姐關在一處的,芬妮恰坐在他身邊,喬一成是第一次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到她,沒承想芬妮竟是這樣地漂亮,五官明麗里有一種尖銳,那一點乖巧與稚嫩全不見了蹤影。喬一成說:沒想到今天叫一個婊子給我上了一課。

  芬妮笑了一下,啞啞的聲音飛快地說:下一回學一個乖吧。信值得你信的人。

  喬一成說:還輪不到一個婊子來教導我。

  婊子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種無恥和無畏:倒也是。不過我跟你說哦,婊子可是一肚子的至理名言,夠你受用一輩子的,因為她看過人性最醜陋的一面。

  喬一成也笑了:有件事你倒沒撒謊,你的確是讀過兩年書的,一般的婊子說不出這種有文化的話來。

  宋青谷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後後,把那個劉處罵了個臭死,安慰喬一成說,總能查得清楚,清者自清。

  喬一成並沒有等來自清的一天,過了沒有多久,最壞的事情來了。

  西祠網記者論壇里,出現了一張貼子,說是市台某主任級的Q君因嫖妓被抓,一時間跟貼無數,這事在市新聞界傳得沸沸揚揚,出了若干種版本的謠言,最離譜的說那位小姐有了Q君的孩子,而Q君不認,才鬧出此等醜聞。


  喬一成這一回成了名人,宋青谷氣得眉眼挪位,說新聞人要是八卦起來,是比老娘們兒還要惡毒的。

  這事兒,兄弟姐妹們最終還是都知道了。

  三麗怕喬一成想不開,帶著兒子一起要住到喬一成這裡,四美則是跳著腳說是要找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拼命。喬一成說,你們不必擔心,三麗你不要住過來,四美你也不要鬧騰,讓我靜一靜。

  二強原本是打算去東北找馬素芹的,因為這件事,買好的火車票都退了,二強說,這種時候,自然是要與大哥站在一起,二強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語來,說要與大哥同仇敵「汽」。喬一成哈哈笑起來,三麗覺得大哥笑得怪嚇人的,死活賴在喬一成家裡住了一星期。

  喬一成成了新聞界的新聞人物,冤屈地享著這突來的名氣。

  喬一成叫二強還是快去東北,二強最終還是沒有走成。暫時是走不了了。

  喬老頭子不行了。

  喬老頭子完全不能坐起是發生在一個下午,他睡了一個短暫的午覺之後想坐起來拿夜壺解個手,卻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了,活像被定在玻璃框裡的標本,一個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動彈絲毫的蟲子。

  二強是第一個從曲阿英兒子的嘴裡知道這件事的,他回去看了喬老頭子。

  進了堂屋便聞著一股子騷臭味,聽得曲阿英唉聲嘆氣地說:又拉在身上了,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才洗的被子衣服還沒幹呢,看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兒媳婦美勤,因為也偶爾在二強店裡找她老公去,是與二強熟的,不聲不響地抱了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給二強端了杯茶來。

  二強陪了老爸好一會兒,弄了些香蕉餵給老頭,老頭不能動,看來胃口還是有的,大口地急吞著,曲阿英見了,又嘆氣說:二強你不要再給他吃香蕉了,回頭再拉了,我可真是沒有力氣再收拾了。

  二強滿肚子的氣升上來,因著一張笨嘴,那氣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字眼來發泄,只曉得說:那總不能活生生把老頭餓死。

  曲阿英冷哼了一聲說:我跟了你爸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可是半點也沒有刻薄過他。病了這麼久,是誰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著良心說話。

  二強更加禿了嘴。

  臨走時,二強偷著塞了一疊錢在老頭的床下,湊著他的耳朵說:你收好這錢,別給人誑了去。想吃什麼,叫曲老太的兒媳婦背著她給你買點兒,我看那個女的還是個良善的人。

  三麗與四美結伴去看過老頭子。兩個人先跟曲阿英兒媳婦美勤打聽清了,趁著曲阿英到老鄉家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美勤見了她們倆來面上慚慚的。這個年青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後胖得完全走了樣,銀盆也似的臉上肉把眉眼擠得緊湊,滿面的羞愧之色,為了自己的變形,為了不倫不類地這麼住著,她誠惶誠恐的,不安極了。弄得三麗都不好意思了,拉了她說謝謝。

  四美走到老頭子床邊,猶豫著,牙縫裡擠了聲爸出來,老頭子轉轉眼珠子,看見四美,四美看那一雙全無了光彩的渾濁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爸。

  老頭子叫了她的小名說:你倒杯水來給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兌了溫水來,她不知道,這是喬老頭跟她說的,最後的一句話。

  一成當然知道了弟妹們回家看老爸的事,二強說,大哥你不要生氣,他畢竟是我們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為這個事生氣。

  喬一成呆了一會兒說:我不生氣。你說得對,畢竟是父親。而且,而且什麼,喬一成沒有說出來,只留在了心裡。

  而且,他想,現在我可算知道了人人喊打是一種什麼滋味。

  這種時候,但凡有半扇斷壁殘垣讓你靠著依著都是好的。

  還好我有,喬一成想。

  那麼也讓他有吧。

  在喬老頭子最後的日子裡,曲阿英終於跟他把事情提了出來。

  那天她好好地給喬老頭子擦了身。坐在他身邊,緩緩地說:大哥,你看,咱們雖說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麼樣大哥你是有數的,當然你待我也是好的。只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後,我算個什麼呢?我連立足落腳的地方都要沒有了。

  老頭子喉嚨里呼呼作響了半天,才說:錢都給了你。

  曲阿英抓緊了他的手:我不是圖錢的人,我們做了一場夫妻,到這個時候,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名份?


  老頭子又呼呼地喘了幾聲,說:我動不得了。

  曲阿英說:我打聽了一下,說是現在這種情況,你寫個委託書,簽個名字,一樣可以辦手續的。

  老頭子似乎短促地笑了一聲:我是不識字的。

  他要不認帳了,曲阿英一念之間怒起來,拔高了聲音說:按手印你總會。

  隔了許久,老頭子竟然說,好。

  曲阿英一時心裡千萬種的滋味泛在一處,滾開了一鍋粥,為著自己也為著老頭子,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一面鏡子,砸了無數的碎片,白熾燈下明晃晃地一小片一小片,燈影一掠,一地落淚的眼。

  老頭子再說了一聲:後天吧。

  4

  這一天,喬七七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這一天天氣有點怪,這麼個快立秋的時候,陰了一天了,到了黃昏,竟然出了滿天的霞,裹著一層薄薄的淺灰的雲,那雲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這一層薄灰,溫潤如琥珀。起了一陣涼風,像喬家老屋這式的舊房深院,最宜穿堂過戶的風,七七一進堂屋就說了句好涼快,喬老頭子帶著嗓子眼兒里的呼呼聲說了句:還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說:好。說著便笑。

  老頭子又呼嚕兩聲,突然說:你覺得好我留給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慌裡慌張地說:我不要。

  老頭子發出一聲不成笑的笑,說七七你過來。

  七七忽地覺得有點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床上的人魂魄已然緩緩上升,只有一線游線扯著一具乾癟癟的身體。

  七七一點點地蹭過去,俯身看著喬老頭。

  老頭子的目光是散的,無法對準來視物,他圓睜了眼,卻也只看見面前的一團灰,他伸手摸到喬七七的頭,拍了兩拍,咧開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說了一句話。

  像。

  喬七七聞到父親嘴裡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壞的食物混著一點鐵鏽味,一點腥氣,熱烘烘的,噴到他臉上時已經冷了,喬七七忽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那鬼是要愛吸生人的陽氣的,莫不正是這樣的吸法兒?喬七七被一股恐懼拉扯得微微向旁邊一讓,卻被喬老頭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頭子一根一根地挨個兒摸著自己的手指頭,又說了一聲。

  像。

  七七把空著的手蓋在父親的手背上,爸,你睡一會兒。他說。

  嗯。

  老頭子哼了一聲。

  我不走,陪著你。七七說。

  七七是快十點鐘才走的。

  自老頭子徹底癱了以後,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兒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裡的,半夜時她會起來看一看老頭子,可這一天夜裡,也不知怎麼的,她特別地困,眼皮上壓了塊石頭似的,半夜裡聽得堂屋裡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頭子碰翻了床邊的椅子吧,隨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著的。邊想著,邊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從床上坐起,頭目還有點昏沉著。猛地想起夜裡那一陣悶響,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頭澆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過來穿好,跌跌撞撞地拉開門,一腳跨進堂屋,就嚇得魂飛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長了聲音哀嚎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兒子媳婦聽到動靜趕出來,她兒子一看情形便往裡趕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著兒子,媽別叫小妹出來!

  喬老頭子下半身還掛在床上,上半身卻撲在床前的地上,腦袋觸地,頭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紅的膠質似的東西,撲鼻的血腥氣。

  曲阿英兒子大著膽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與大腿一片冰涼,她忘了哭,直到兒子來拉她,說媽,老頭子過去了。您快著點兒,我要通知派出所,還有他們喬家人。

  說著飛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來了人,一番檢查,證實的確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裡老頭子想挪下床時卻摔了下來。

  老頭子被抬回床上,派出所民警說,給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遲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裡屋,打開一口小皮箱子,裡頭有齊齊整整的一套壽衣,從帽子到布襪,她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有一天老頭子忽地說,怕死了沒有衣服,曲阿英記得自己安慰過老頭子,放心,我給你備好。都用好料子,一點也不含糊的。她說到做到,果真替他準備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說:我待你是憑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錢做的。想不到你這樣狠心!


  老頭子手腳已然僵化,硬如頑石,褲子還好些,勉強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他兒子完全沒有辦法替他穿上兩隻袖子,兩下里錯了勁,喬老頭子的遺體直直地摔到床上,頭磕在床欄上發出老大的砰的一聲,曲阿英和她兒子都嚇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喬老頭子的腦袋,想要替他揉一揉傷處似的,手上傳來的那一陣冰涼讓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喬家的兒女們接到了消息,一個一個趕來了。

  最先到的二強。二強跨進門的一瞬覺得有點奇怪,堂屋裡這樣地安靜,二強叫了一聲:爸!

  曲阿英回過頭來,二強看到她滿面的淚。

  二強看著窄床上的喬老頭子,他面目略有些腫脹起來,上身的深藍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強慢慢脫下他身上裹著的衣服,耐心地從各種角度嘗試替老爸穿好這衣服。三麗與四美在這個時候也來了,王一丁過來幫著二強,兩個大男人,廢了好大的力氣,終於把衣服替喬老頭子穿妥了。

  三麗立在床腳,呆看著死了的父親,四美緊緊地挨著她,捏著她的手。

  三麗想,他死了麼?那麼我現在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著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里,老頭子是世上這樣一個頑固的存在,再可惡再下作再沒有感情,他終是存在著的。她腦子裡是木木的,一時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與七七,齊唯民夫婦倆是前後腳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後,曲阿英在老頭子的臉上覆上一塊白布。

  七七總是有點怕著一成似的,離他遠遠地站著。

  因為堂屋裡圍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個角落,只看得見喬老頭子腳上的一雙雪白底黑幫子的嶄新的布鞋,沒穿上去,只趿在老頭子的腳上。

  七七想起老頭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來看他,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說的話,在最後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頭,說了兩次:像。像。

  七七無聲地流起淚,淚流得猛了,抽泣壓不住了,從嗓子眼兒里衝出來。

  喬一成聽見了,非常奇怪地轉頭看了七七一眼。

  這個與老頭子最疏離的孩子,為什麼會這麼傷心,反倒襯得他們幾個全無心肝似的。

  喬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靜的一個。

  然而其實並不。

  這麼許多年,他恨毒了這個老東西,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沒有想到過要咒他死,吵得最凶時,甚至動手的時候,他也沒想到過要他死。

  從來沒有。

  這一刻喬一成忽地認識到,他與他的兄弟姊妹們,是真的,成了孤兒了。

  老頭子過去於他們,不過是一個父親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卻成就了他做為一個父親的實質。

  屋子裡那樣地靜,只聽得七七低低的斷續的幾聲抽泣。

  喪事在喬一成來了之後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有件事犯了難。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竟然找不到喬老頭子的一張近照來做遺像,三麗與四美翻箱倒櫃地,把老頭子那幾個木箱子找了個遍,在最破最舊的箱子底夾屋裡,總算找到了一張。

  那是半年世紀以前,老頭子年青時的照片。照片上,老頭子不過二十歲左右。

  照片早就泛黃,脆得不像話,拿在手上索索作響,似乎隨時要碎成片片。喬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裡,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天靈蓋上一線涼氣直貫下來。

  他知道喬七七像誰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溫軟,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著時嘴角的紋路。

  漫長的歲月,有著敦厚的無情,巨掌如同搓橡皮泥似的,竟然可以把一個人毀成這種樣子。

  喬一成的心裡真是拔涼一片,那個困擾了他三十年的迷團終於散開了,迷團後面是豁然呈現的真相,這真相藏得這樣久,生生隔離了他和他的親弟弟。

  也罷,喬一成想,反正現在也彌補不了了。來不及了吧。

  來不及了。

  殯葬館的車來了,工作人員把遺體抬了出去。

  喬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風,忽地吹開喬老頭子臉上蓋著的白布,別人都沒有理會,只有喬一成一人,看見了白布下,喬老頭子的臉。一成伸手替他掩上臉上的那白布,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石頭一般僵硬了的臉。

  這是這父子倆人最後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觸。

  殯儀館的車子開走了,揚起一團細灰,在窄細的巷口緩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終於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遠了。

  曲阿英這一會兒,才放聲痛哭起來。

  老頭子兩天以後火化。

  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出來的時候,有人迎上來。

  那人說:我,我開車來的,來接你們。這裡叫車不大容易。

  是戚成鋼。

  四美過於訝異,竟然失去了反映,還是三麗寒喧道:多承你費心。你,現在又開出租了嗎?

  戚成鋼巴巴結結地拉開車門,邊說:啊,我把書店盤掉了。還是開出租吧。跟人家合開,我是白班。不累。

  葬禮過後,四美還是跟三麗回了家。

  有一個晚上,那麼晚了,三麗看四美屋子裡還亮著燈,走過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條薄絨毯在身上,她的女兒小姑娘戚巧巧早依著床里側睡著了。

  三麗說你怎麼還不睡?

  四美忽地問道:姐,我怎麼心裡老覺得有點怪。老頭子,說沒就沒了。我最後一次去他,那個樣子,好像還是可以拖得一時的,哪曉得第二天就沒了。

  姐,四美隔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是聽說,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著老頭子辦了結婚手續呢。老頭子好像也答應了的。怎麼就說沒就沒了呢?

  三麗的臉藏在燈光的陰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裡說得准呢?別想了,睡吧。都過去了。

  三麗長長地嘆了一聲,都過去了。

  四美熄了燈,在黑暗裡睜著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麼的,想起來久遠久遠的一件事。

  老頭子那個時候賭了錢回來,是習慣給自己帶一份宵夜來吃的。有時是一碗辣油小餛飩,有時候是一份豆芽回鹵干,有時是一個五香茶葉蛋。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自己吃的,就有那麼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朧,小狗似地聞著香,尋到老頭子的屋門前,從半掩的門向里張望一下。老頭子怕是手氣好,這一晚特別地和氣,招了手叫四美進屋,拿小碗撥了幾塊回鹵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覺頭都飛了,呼呼地吃起來,老頭子衝著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這個沒有父母心腸的老頭子,自私了一輩子,突然地,就這樣,賠上了自己的老命,無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裡突然捶打著床板壓著聲音,哭將起來。

  5

  喬老頭子死後兩個月,曲阿英等來了喬家的老大。

  從給老頭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不過她以為這一天會來得更早,然而並沒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緊繃著的那根神經被一個無形的手拉緊又放鬆,再拉緊,再鬆開。她積聚了滿腔的憤懣,胸口脹得如一面鼓,她得為自己個兒爭一點響動。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這股子積在腔子裡的氣一絲絲地溜走了,曲阿英覺得自己活像一隻開始漏氣的氣球。

  曲阿英越發地覺得喬家的那個大兒子不簡單。他讓她自己先耗上這麼一場,耗得失了志氣與鬥志,然後再來對付她。她不能叫他稱了心。

  所以,終於面對面地跟這喬家的大兒子坐在一起時,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還替老頭子戴著孝,把一朵白毛線紮成的小花別在鬢邊,直挺著背,聳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這樣,團團的一屋子婆家人,一雙雙急紅了的眼,一副副窮凶極惡的心肝,她的身邊只得八歲的兒子與抱在手上的小女兒,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怕過,現在,她也不怕。

  不過,喬家的兒女們似乎並沒有怎樣的來勢洶洶,只來了一個老大,和原先便住在這房子裡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對面,四美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閉緊了嘴,打定主意後發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開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語調平和,老頭子活著時反倒沒有這麼溫和過。


  喬一成說:對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煩你搬個家了。我妹妹要住回來,總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輩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說:四美要搬回來是不?這裡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會做那種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兒收拾屋子搬出來,叫四美還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兒可以跟我在堂屋裡搭床。

  一成神情有點疲憊,也笑了笑,繼續溫吞吞地說:不是這個意思,曲阿姨你沒有弄清楚。我是說,這老屋,房產屬於我小妹喬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這裡是不合適的。

  曲阿英覺得自己聲音微微發著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說:我跟你父親沒有辦手續,但我們終歸是事實婚姻。我們是鄉下人,但是我們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權利繼承喬大哥的遺產的。

  一成捏捏鼻樑,又笑了一下,說:曲阿姨您說得對,您是有頭腦的老人家,您是有權利繼承老頭子的財產,所以,老頭子有多少錢,您儘管拿走,我們做兒女的,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個父親多少的恩典,現在當然也不會爭這筆錢。但是,這房子,房產證與土地證上是我妹妹喬四美的名字,不是老頭子的財產,您當然就沒有權利繼承。

  曲阿英這一回真的笑了出來,哎呀,一成,你會不會記錯了呢。你看,這房產證,土地證,上面明明白白寫的是喬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兩張紙,推到一成面前,當然,這個是複印的,原件在我這裡。一成,我一個寡婦人家,背井離鄉,侍候你父親一場,也不容易,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特別是後來,你們跟老頭子嘔氣,一撒手把他全推給我,不是一天兩天啊,我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們的媽,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個手指頭又把那兩張紙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說,您可以拿走老頭子的錢。那個我們幾個兒女完全沒有意見。可是,您還是沒有弄明白,我手裡的這份證書才是真的,老頭子那裡的那份不是。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找權威部門來認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頭子的證書是假的?他當時可親口跟我說過,這房子是他的。人嘴兩塊皮,這個時候,人已死了,死無對證,你說什麼都是可以的。你在電視台做事,見得多識得多,想要騙我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婆還不是一句話。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塗,老頭子的嘴裡,有幾句真話?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老頭子嘴裡有幾句真話,這話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頭子說過幾句真話呢?她想,她還真不清楚。人就是這麼個不是東西的東西,誰知道誰的心裡放了幾句真話,這真話從嘴巴的兩塊皮里翻攪一通出來後又剩了幾句是真的。

  一成接著說:我會陪著您一起去鑑定,我的話您不信,公家的話你總該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們再談搬家的事兒。這事兒,不急。您看,您是孤兒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單身帶一個孩子,這種苦處,您最能體會,還希望您能體諒,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輸了。但是輸也要輸得有個架子在,她想著,她一個寡婦人家,拉扯兩個孩子長大,自然有點斤兩也自然有點擔當,那我們就去找公家人鑑定一下,她說,要是我的那份是假,二話不說,我捲鋪蓋走人,要是真的,對不住,誰也別想把我趕走。

  曲阿英說著,慢慢地直了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知道她是輸了。她得端著架子把這兩步走完。別叫人看笑話看得太得了意。

  喬一成在辦完這件事之後,在家裡休息了兩天沒有去上班。第三天,他去上班了。他想,無論如何,這一天他得去單位。

  原本喬一成是新一任副台長的侯選人之一,因為上一次的嫖妓事件,一成與這個機會失之交臂。

  這一天,是新任台長副台長宣布就任的日子,喬一成坐在寬闊的電視台演播大廳的一個角落裡,與眾人一起鼓掌。心下一片坦然與寬慰。

  就在台領導競聘全部結束的那一天,台里鎮重地發布了一個公告,替喬一成同志正名,洗清了有關他嫖妓的聲名,並將此公告發布在西祠記者論壇里。

  一個月以後,曲阿英一家子搬離了喬家老屋。

  曲阿英的兒子還要拼著鬧上一場,曲阿英說:兒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鄉下時,愛打的那種麻雀牌?兒子,輸了就是輸了。洗一把牌我們重新打,賴皮算怎麼回事?

  曲家母子們搬離了喬家,臨走前,喬一成又交給曲阿英一筆錢,說是喬家子女們湊給她的,為了她曾為喬祖望做的一切,表示感謝。


  二強跟曲阿英的兒子說,要是你還想做下去,自然可以在我的店子裡繼續做。

  喬四美搬回了老屋。兄弟與姐姐幫著她搬的家。

  三麗說:這屋子如今寬了,四美你不怕吧?一個人帶著孩子?

  四美說:我不怕。我從小在這裡,怎麼會怕?小時候怕鬼啊怪的,一把年紀了哪會怕?

  而且,四美想,在這屋裡過世的人,好也罷歹也罷,總是自家的親人,是媽,是爸。

  一道到這老屋來的,還有一個人。

  南方。

  南方是回來給老頭子上墳的。

  葬禮那會兒,南方正在外地出差,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這次回來,是參加喬老頭子骨灰入土儀式的。

  喬家的幾個兒女們商量了,還是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在一處。

  這一天的午飯是在喬家老屋吃的。

  這堂屋的頂上原本有一塊一米見方的玻璃天窗,多少年了,那玻璃被一層足有半寸厚的泥灰給糊得一點光也透不進來,二強在早兩天裡架了梯子上去給那天窗換了扇玻璃,濾了一層蜜色的暖陽直照進來,堂屋裡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三麗快活地說:虧你還記得這扇窗,二哥。

  一成笑道:他怎麼會不記得。小時候,他晚上起來在桌上的紗罩子裡偷東西吃,不敢開燈,全靠這一扇窗透著的一點星光來照亮。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才吃了飯,三麗便推著喬一成,叫他跟南方姐出去逛逛,不是說南方姐的新房子弄好了嗎?不去看看嗎?

  南方與一成沿著街道緩緩地走,南方說,聽說你們台里換了新的領導班子?

  一成笑說是的。

  南方說,不必遺憾一成,你不適合那個。

  一成忽地起了玩笑的心笑問:為什麼?

  南方也用輕快的玩笑的調子說:你的氣場太正。

  一成朗聲笑起來:這是宋青谷同志的口氣。

  南方也大笑起來:苞谷是位好同志。

  一成說,好同志遇上了新問題。前段日子苞谷去教育系統做一專題,準備衝擊今年新聞總署的大獎,採訪了若干學校,有一天忽被一小學老師收服,如今正在通往二十一世紀新好男人的光明大道上不斷前行。

  南方笑得直不起腰來,馬上打電話給宋青谷以示祝賀,說,加油苞谷,做一架愛情天空里的戰鬥機!

  兩個人在大街上笑得如同兩個孩子。

  一成忽地說:謝謝你,南方。

  南方回過頭來的時候,頭髮被風吹得遮住了眉眼,她把頭髮撩到耳後,露出一張恬靜的笑臉來:清者自清一成,這世上總有黑白是非。

  一成啊了一聲,別過頭去,好半天問:這麼相信我?

  南方說,我是信我自己。項南方別的沒有,眼力還是有的。喬一成是什麼樣的人,項南方豈會不知道?

  秋末初冬,天色暗得早,兩個人不知不覺得就走到了秦淮河畔。河水渾濁,帶著鹹濕氣,隔岸有燈光亮起,光亮散落在河面上,在河水波漾間碎鑽一樣地閃著。

  一成問南方,冷不冷?

  南方答非所問,說,一成你看這河,治理了這麼多年,還是不理想。不過,到底是好得多了。依稀有了當年漿聲燈影的韻味了。

  一成伸手攬住南方的肩,沒有做聲。

  一成,南方又說,生命再痛苦,再無望,總還是有一點光明的東西,值得我們為之掙扎,拼了命似地伸手抓住。

  一成與南方緊緊擁抱在一起。

  南方輕聲說,以後你要有什麼事,要記得第一個讓我知道。

  二強在這一年的年底終於去了東北,說是要把馬素芹帶回來過年,跟智勇一起去。

  四美的女兒戚巧巧,被市小紅花藝術團錄取。

  這小姑娘烏髮明眸,身姿輕盈,容顏美麗,雙臂伸展來比身高長出不少,雙腿併攏來沒有一絲縫隙,天生的舞者,還特別地安靜,總微笑著,即便是站在角落裡,也一樣光彩照人。四美打她四歲起便送她去學跳舞,她的樂感與肢體感覺特別地好,說起來,這還是常征的弟弟常有有有次無意間發現的。

  女兒住校以後,四美一下子變得無比清閒。於是她拿了大假,跟三麗說她要去一趟西藏,現在去拉薩通了火車了,比當年不知方便了多少倍,年前去走一走,趕回來過年。


  三麗詫異地看她一眼,四美笑起來,姐,我曉得你是什麼意思。你放心,我不會再糊塗一回。

  三麗沉吟半天說: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孩子現在前途好,他也年紀不小了,也應該改過了。

  四美笑了:姐,人一輩子傻一次就很夠了。我只是去看看那地方。

  看看曾經為了一個人所走過的,千山萬水。

  這是二零零七年的年底。

  就那麼巧,等二強與四美先後回到南京的第二天,便開始下雪。

  零八年的年頭,南方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這個城市,一片銀白。

  6

  零八年開始,喬家的孩子們過了這麼些年來最安穩最踏實的一段日子。

  二強自馬素芹回來以後,便將自己的那家小飯店重新裝修了一下,本來二強說,弄得高檔一點兒,換上一色的西餐檯面,小小的方桌子,上面鋪上桌布,弄個小花瓶,再點上蠟燭什麼的,馬素芹不同意,說,我們這個店子靠近學校,學生娃來吃飯就是圖個便宜味口好,弄得不土不洋的,把客人嚇跑了。不如乾脆家常到底。

  於是小店的裝修便走了極平民的路子,桌椅凳子做舊,四壁青磚的牆,紙燈籠,屋樑上掛幾串辣椒蒜頭,且是乾淨,全是家常菜色,還給學生包飯,生意越發地好了。

  二強留下了曲阿英的兒子在店子裡幫忙,這兩人,倒正經做起朋友來,本來二強也是願意讓曲阿英的兒媳婦在店子裡做的,可是那年青女人死活不肯,自己找到一個活兒,在一家賣汽車的店裡擦玻璃,四美有一回在街上碰見她,她紅潤的臉上慚慚的笑一晃而過,大方地與四美打招呼,告訴四美,曲阿英現在包下一間報亭賣報紙雜誌,日子還是不錯的。曲阿英兒媳婦又說:四美姐,你替我謝謝喬大哥。是他找人幫我媽包下報亭的,我們一家子謝謝他。

  四美微微吃驚,料不到大哥背著他們竟然這麼做。

  四美覺得大哥這個人哪,活像一個熱水瓶,外頭涼,裡頭燙。話又說回來,這種人,不討好的,這年頭,你看還有多少人在用熱水瓶?全改喝純淨水了。四美把這番話說給三麗聽,三麗笑她現在竟然開始哲學思考了。

  姐妹兩個人哈哈大笑。

  最近有人給四美說了個對象,對方年過五十,兒女都在國外,自己辦了一個工廠,專接外單服裝和運動鞋的加工,做得相當不錯,竟然稱得上是一個大款,本人長得也不寒磣,五十多了,背不駝,肚子也沒有脹大如鼓,收拾收拾也是像像樣樣的一個男人。他對四美十分滿意,四美只一個小女兒,孩子又漂亮又省心,無父母,兄姐們各自有家有工作,無拖累。可是四美見了人家一兩次之後,竟然回絕了這門親。兄姐們頗有點不解,二強開玩笑地說:大款哎,是開玩笑的嗎?一套別野在郊區,出門就是小汽車,想買什麼好衣服也不用算計來算計去,眼睛眨都不眨就買了。

  四美嘎嘎地笑,說二哥你從小說把別墅讀成別野,到今天也不改。我告訴你們說,嫁大款,就象搶銀行,錢來得快,可是後患無窮。我現在這樣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女兒由國家培養,我每年存點錢就出去旅行一下,看山看水比成天看著一個男人強得多了。

  笑倒了一屋子的人,喬一成想,料不到喬四美有一天成了喬家幾個兒女中最為豁達的人,可見人傻不要緊,只要不傻一輩子就行。

  三麗與王一丁住的那片老房子被政府征了地,他們拿到了一筆房貼,加上積蓄,兩人買了新房子,現在正在裝修,夫妻倆帶著孩子,在老屋裡臨時過渡,跟四美做伴。叫喬一成奇怪的是,三麗他們挑的房子,竟然與南方新買的房子在同一個小區里,隔了三幢樓。

  喬家幾個孩子中,現在最不順心的,是喬七七。

  七七的女兒,那個小喬韻芝的小姑娘,得了一種怪病。

  其實早兩年,七七也發現了她的這個毛病,小姑娘跟她媽媽去超市,偶爾會在口袋裡塞一點小東小西的回來。有時是一塊小橡皮,有時是一包小頭繩。那個時候夫妻兩人只罵了女兒幾句,也沒太在意,小姑娘被嚇了兩回,也就沒再亂拿東西。鈴子走後,小姑娘的這個毛病開始發作,有一回在超市被當場抓住,七七賠了錢道了歉,可沒過多久,她竟在學校里犯了事,趁著全校學生在操場上開慶祝會的機會,一氣偷了六個班級的東西,其中有一些挺值錢的數碼用品,還有現金,統共算起來,有幾千塊錢。學校把家長找了去,由校長親自出面,跟喬七七鄭重地談了,希望他能好好地重視孩子的這個毛病,必要的話,可以帶孩子去看一看心理醫生。不然,學校考慮要將喬韻芝除名。


  這事兒過了沒兩天,喬七七在一天下午接到了學校打來的一個電話,嚇得魂飛魄散,腿抖得走不得路,叫了輛車趕到學校。

  喬七七看見他的女兒,十二歲的小姑娘喬韻芝,坐在學校頂樓平台的邊沿上,雙腿掛在外面,一把長發散了,在風裡吹得四下飛散,裹了一頭一臉,喬七七看不清女兒的樣子,只聽見她尖厲的,帶著哭音的叫聲:你們誰都別過來!誰過來我就跳下去!我跳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喬七七回憶起,喬祖望臨死前的那一夜,他冰冷的,干而硬的手在自己臉上撫過去的感覺,那腐的,溫的,臭的死的氣味兒撲在自己的臉上,那是喬七七頭一次離死亡那樣近,喬七七才過三十,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死,那個東西遠遠的遠遠的,在長路的盡頭,他得走多久才走到那裡,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喬七七活到這麼大,似乎從來沒有專心地想過什麼事,他只是活著,頂了個活人的腦袋,可從來不想。

  這一天,喬七七正有點感冒,渾身火燙的,腦子卻在這一刻格外地清明起來,他對著女兒走過去,叫著女兒的小名,芝芝,芝芝,你下來,到爸爸這邊來。

  他張著手,爸爸這個詞從他的口裡冒出來,好像是個實在的東西,骨碌著在他的嘴裡打著轉,他嘗著這兩個字兒的味道,想起他多少年裡都一陣一陣地發著懵,不明白家裡的這個小東西,打著辮子,穿著花衣,在屋子裡來來去去的小姑娘是打哪來的,是怎麼回事。

  喬韻芝並不理她的爸爸,往下探探腦袋,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

  忽地,有一道人影從喬七七身邊掠過去,一個人衝到平台的邊沿,坐在喬韻芝身邊,風很大,喬七七耳邊呼呼的灌滿了聲音,轟鳴著,他聽不見那人跟他的女兒說了什麼,只看見他的嘴在動,然後,他看見那個年青的男孩子抓了喬韻芝的手腕,把她拉了下來,身邊的人蜂擁而上,抱住跌倒在地的小姑娘喬韻芝,有人低低地哭。

  喬七七僵在原地沒有動彈,他覺得,他身體裡像是有什麼東西,悠悠地衝著那青白的一片冬日天空飛了過去,他身上的一部分消失了,可身體卻奇怪地變得更加沉重,就像他過往的三十年的日子,嗖地一下子晃過,剩下的日子卻更長得沒有了盡頭。可更怪的是,他卻好像看到了那個盡頭,他的小女兒在剛才的一剎那裡,就站在那個盡頭上,他清楚地看見她飄飛的長頭髮,和冷冽冽的眼神。

  救下喬韻芝的,是她年青的班主任老師,喬七七認識,非常年青的一個人,這小老師也是嚇得不輕,可還撐著陪著喬七七處理完了事情,送他們父女倆回了家。

  這件事情,喬七七沒有告訴齊唯民。這是他頭一回有事兒瞞著他。

  齊唯民的母親,喬七七的二姨去世了。

  她糖尿病,拖了好多年,在醫院裡搶救了兩天之後,老太太突然清醒,看著身邊的兒子兒媳與小孫子,問了聲,七七呢?沒有等到回答,也沒有看到趕過來的喬七七,就那麼閉了眼。

  齊唯民的繼父,那個與二姨生活了十來年的老頭,守在醫院太平間前,他說要再陪一會兒二姨再回去。等齊唯民和常征辦好了手續過來找他時,發現他坐在長椅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齊唯民足有兩天兩夜沒有睡,終於下決心,將母親與繼父合葬在一處。

  工人用蓋板蓋嚴兩隻並排放著的骨灰盒,用水泥抹嚴邊隙,齊唯民看著墓碑上黑色的新鮮的兩個名字,再看向遠遠的東南角,他的親生父親就埋在那裡,他覺得父親在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個雪白的嶄新的墓碑,父親愛過的,和一起生活過的兩人女人,都離他遠遠的,遠遠的。他們經歷的那一段歲月,灰飛煙滅,永不回來了。

  等齊唯民忙完了一切,喬七七才告訴他,他把遊戲室包給別人做了。

  喬七七把女兒留在家裡呆了一周的時候,父女倆人連大門也沒有出,飯菜都是打電話叫的外賣。小姑娘坐在自己臥室的地板上安靜地繡著十字繡,繡了七天,繡成了一個靠枕套,喬七七枕著這個枕頭,枕在女兒細密的針腳上一夜未睡,第二天開始,他每天陪著女兒一起上學,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裡,跟女兒一起聽課一起放學,陪著女兒一起做功課,一直到這一個學期的結束。

  春節過了,眼看著十五元宵就要到了。二強跑去找喬七七,說是叫他十五這一天一定要回老屋跟哥姐們一塊兒吃個飯。

  那一天,喬一成喝了不少的酒,也許實在是喝得多了點,喬一成覺得坐在身邊的弟妹們的身影都飄飄乎乎的,在映在水裡的倒影似的。四美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硬留他在老屋住了一晚。

  喬一成睡在熟悉的屋子裡,這一覺特別地沉,夢都沒有一個,一片單純的漆黑,濃厚得化不開。第二天一早,喬一成睜開眼,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屋子裡晃,聽得她說:起來了,太陽曬著屁股了。


  很輕柔的聲音,道地的土腔。

  喬一成微笑起來,喊了一聲:媽。

  他想起,這好像是一個周日,他睡到很晚,媽媽叫他起床,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想著這一夜的長夢,夢見他長大了,上了大學,寒窗苦讀,范進中舉似地考上了研究生,夢見他結婚了,還不止一次,夢見他的弟妹們,一個個,長手長腳,都添了歲數,面目不復他所熟悉的少年的青澀稚嫩。夢裡頭,他們哭,他們也笑,他們過著日子,日子裡有人來了,後來又去了,他還夢見自己與一個女子在河邊走,河水拍岸,溫膩的水汽,河面上散落的燈光,還夢見一場又一場的葬禮,有人痛哭,但是他一點也不悲傷,因為他相信那是夢境,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從容,一切都不與他相干,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很長很長的一個夢,醒來,卻是一個周日,他不用上學,作業也做完了,母親一定在忙著燒早飯,身邊的兄弟也還在睡,一條腿搭在他的肚皮上,他的妹妹們睡在旁邊的小床上,駢頭抵足。

  喬一成滿足地往被子的更深處縮一縮,又叫一聲:媽。

  有小姑娘的聲音響起:大舅舅。

  一張美麗的小臉出現在喬一成的視線里。細軟的頭髮掃在喬一成的臉上。

  小姑娘乖巧地問:大舅舅,我媽問你早飯想吃什麼?稀飯還是豆漿,油條要不要?

  喬一成慢慢地對準目距,看了又看,認出是難得放假在家的外甥女戚巧巧。

  喬一成慢慢坐起身來,好半天,終於笑出來。

  都要,他對戚巧巧說。

  這一天是周日,喬一成午後去了南方的新房子。

  裝修已做好了,大方舒服的風格,一切嶄新卻又帶一分塵世的親切,倒像是人離家了一段日子,拎了行李重又回來了。

  南方看過,很是滿意。

  喬一成一個屋子一個屋子地走過,快樂裡頭有一種深切的疲憊。

  大約還是宿醉的緣故。

  喬一成到衛生間裡方便。

  有點頭暈,他把頭抵在牆上。下身忽地一陣尖銳地刺痛。

  接著,他看見抽水馬桶里一片血紅。

  7

  喬一成用了一周的時間,處理了一些事情。

  事情辦好了之後,他在中國銀行里租了一個保險柜,把所有的文件收進去,那隻小小的銀色的鑰匙,喬一成把它在手心裡捂了好一陣子,這一段他的手心總是這樣滾燙的,乾的,手心的紋路淺淡而散亂,喬一成想直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學,神叨叨的,成天給人看手相,他還記得那小個子的男生在看了他的手相之後,露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說,反正你這個人吧,一輩子會有人疼。

  最終,喬一成把小鑰匙裝進一個信封,封了口,信封上寫了項南方的名字。

  喬一成這些天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裡轉了個遍,他走過他曾經生活過的一個一個的地方,最初與葉小朗租住的小區,坐落在安靜的濃萌蔽日的西康路上的項家小院,電視台的周圍,母親原先工作過的廠子所在的街道,小時候常玩的地方,完全地步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他前半生生命的痕跡,這才真正切切地明白什麼叫滄海桑田。所有的地方都不復當年的舊貌,拆掉的房子新起的樓,砍掉的樹樁上甚至新發的枝芽都茂盛蓬勃了。這一年的冬天實在是寒冷,路邊堆著未化的雪,污髒的,成了灰黑色,鼻尖全是清冽的雪氣,板結的地面,一步一滑,讓人聯想起人生的艱難。

  路經曲阿英的報亭時,喬一成看到了她,對著她點一點頭,曲阿英略有點侷促地也點一點頭。彎下腰去。

  過一小會兒,有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矮墩墩的,步履還不大穩,抱了一大摞報紙,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仰頭看著喬一成,喬一成衝著他說:給我的?

  小孩子手上的報紙大約是拿不動了,差點落地,喬一成給接過來。謝謝你啊。

  小娃娃笑起來,口水落下來。

  最後,喬一成回到喬家老屋。

  家人與鄰居都上班去了,小院冷清幽靜。好像只有這裡無甚大的變化,無非是多出一小間依牆搭建的小廚房或是儲藏室,院牆上濕滑的苔痕,枯的爬山虎枝,院裡一口大缸,半缸水,上面漂著極薄的冰,映著一方天,烏澶澶墨沉沉的。缸里的魚在這一個冬天裡全凍死了。

  還是變了,老屋原先的花窗換成了推拉式的鋼窗,廊下突出一個空調的外箱,像人頦下起的一個大包,稀髒的,原來的燕子窩早就不見了蹤影。


  喬一成在老屋門前站了許久。

  時光嗖嗖地從耳邊流過,少年時的喬一成推門而入,進得門來,卻已是年過四旬的男人了。

  當時那少年,煢煢獨立,無比惶恐和哀傷,生命里的障礙這樣多,而日子一望無盡。

  然而日子也終於走到了這麼一天,他曾以為四十歲久遠得永遠不會來。

  在喬一成的記事本上,記下了如下一行:

  二月六日辦妥銀行所有事宜

  二月七日所有文件存入保險箱,鑰匙將來交南方

  二月十日約宋青谷吃飯,品嘗苞谷推崇之東北醬骨頭

  二月十二日入院

  喬一成得了腎病。

  確診之後,病情發展得很快。

  醫生建議透析。醫生說,越早越好,特別是早期開始腹膜透析,可以充分發揮原有腎功能的作用,效果會更理想一些。

  三月初,喬一成第一次透析。

  過程漫長痛苦,喬一成覺得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才結束。醫生說,怎麼可以沒有個家人在身邊?怎麼可以?

  透析過後,效果似乎還不錯。只是日復一日地吃著醫院配給的食物讓喬一成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喬一成提出出院回家去療養。醫生也同意了。

  喬一成在病房上迷糊地睡去,朦朧夢裡,他端了杯熱茶站在窗前慢慢地喝,茶杯晃了一下,灑了他一手茶水,濕碌碌。

  醒來發現,手心果然濕潤而溫暖。

  有人伏首在他手上,在哭。

  喬一成動一動手,那人抬起頭來,一張淚漬漬,眉目間皺起無限哀傷的面孔。

  是三麗。

  隨後有人進病房來,身架寬大,鞋聲拓拓。

  是宋青谷。朗朗的聲音,說,跟這裡的主任打了招呼,即刻就搬一個單人病房,並斥喬一成這麼不聲不響地自己一個人來住院十分愚蠢。

  你當你在演八點檔?宋青谷說。

  兄弟姐妹們都過來了,團團的一屋子的人,宋青谷不由得又說起自己的英明來,若不是換了病房,哪裡呆得下這麼許多人?

  從這一天起,陸續有親戚同事來看一成,來的人無不輕言細語,所以雖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會兒便走了,不想妨礙病人休息。

  二強夫妻兩個也不知從哪裡弄來個腎病病人的食譜,鄭重地請醫生看了,天天做了送過來。

  三麗拿了一張大白紙,細細地排了個時間表,兄弟姐妹幾個輪流來陪著,保證病房一刻也不會空著無人。

  七七請三麗把自己也排上,三麗說,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來看看大哥就行了。齊唯民說,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沒事的。

  有天七七來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說她打水去了。七七一個人面對一成時,總有一分尷尬與瑟縮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著床沿坐了半個屁股,沒過一分鐘便站起來說去幫著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門口看見四美,趴在窗台上,腳下兩個熱水瓶。

  四美在哭。大顆的眼淚撲簌簌落在窗台上,一個一個濕的小圓點子。

  七七在她背後站了一會兒,走上去,摟著她的肩,她回過頭,腫得桃似的眼睛看著七七,微微有點驚,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時又涌了一眶的淚來,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腦袋在他的肩頭輕輕地磕。

  七七拎了兩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門口站住,七七說,四姐,你別進去了,給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裡難受,我就說你接了個電話先走了。

  四美點頭,走兩步回頭,問七七:你剛叫我什麼?

  七七有點磕巴:四......四姐。

  四美臉上忽地透一點笑意出來,說,小七你回頭也叫大哥一聲,我沒聽你叫過他。

  七七臉上紅了一下,微笑著說: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點多才走,因為項南方回來了。

  項南方只見過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個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聲,說自己先走了。


  過了沒半分鐘,七七卻又推門,探了半個腦袋進來,突兀又含糊地說: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著看著七七出去,又笑著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弟弟挺可愛的,這麼大個人,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一成看著南方,半天才說出一句:南方,你來了?

  南方微笑著,也過了半天才答:一成,你不夠有信用,你答應過的,若是有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結果我成了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一成囁嚅著,內心百感交集,不能成言。

  南方於是又笑:青穀人真好,這病房安排得很好。你好好地養病,不會有事的。對了,我幫你聯繫了一個腎病專家,最近他會從北京過來,幫你會診。

  一成說:這可怎麼好意思?

  南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成,你從來都是怕欠別人的情。可是,人這一輩子,哪能真的孤獨到老,誰也不求,誰也不靠的呢?生而為人,本來就是要吃盡千辛萬苦,身邊有人相互幫襯照應,彼此扶持,是福氣。

  一成不語,拉了椅子,叫南方坐下,剝了一個金燦燦的大桔子,遞到她手裡。南方低頭半晌,忽地說:一成,我就快回來了。

  你說什麼?一成問,回到南京?

  是的,我申請去教育局。想做一點實在的事。

  可是你現在發展得這麼好。一成說。

  南方突地轉移了話題,我有個大姐你是知道的吧,就是跟我和北方不同母的那個。

  一成點頭。

  南方不急不徐地說:你可能不清楚,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那年代,人們也沒聽說過要測智商,就覺得她學東西特別快,過目不忘。後來我父親認識了一個德國回來的學者,他跟我大姐接觸後說,給孩子測個智商吧,興許這是個神童。誰知真的測出是神童之後,大人們都覺得我大姐好像反而慢慢地遲鈍起來。書也讀得一般,上一個一般的大學,做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大姐是真正聰明人。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她說,她要做一個一般的人,嫁一個一般的人,過一個一般的人生。也許混沌也許缺少榮耀與光彩,可是比較容易接近幸福。當時我還反駁她說,一般人可也不容易幸福,她之所以能接近幸福不過因為她有一個不一般的家。我記得大姐當然笑起來,她說,可不是。在不一般的家裡過一個一般的人生。誰叫我命好,命好,就可以多一點選擇權,只不過每個命好的人會拿這多出來的選擇權做不同的事,有人拿來掙錢,有人拿去爭權,以便多出更多的一些選擇的權力。而我選擇一種我想過的日子。所以我就幸福了。

  一成聽南方低緩地說著,午間的陽光直照進病房,因為映了屋頂未化的雪色,格外地明亮,落在南方濃黑的頭髮上,光線亮,可以看見南方眼角細微的魚尾紋,她也老了些,可這一點老態愈加柔和了她的五官,眉目里一派清明。一成想,這是南方,他曾經的妻。項南方,在他最困苦的時候,她是他永遠的南方。

  南方抬起眼笑著繼續道:那個時候我不懂得大姐,我只覺得工作學業以及一切都要做得最好,證明給所有的人看,是我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做得最好。人生里沒有什麼比讓自己一天比一天接近真理更有意義的事情了。一直到我遇到你。

  對了一成,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麼?

  一成溫柔地說:羨慕我享一份世俗的快樂。

  南方點頭,卻又搖頭:你明白可又不能真正地了解呀,我剛認識你那會兒,我覺得你真好啊,我最羨慕的就是你跟你兄弟姐妹之間的那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從小父親就教育我,人要獨立要自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任何人,因為誰在最關鍵的時候誰都可能靠不住。我們有家庭之愛也有兄弟姐妹之愛,可是從來沒有覺得誰離了誰就不能活。我們彼此如同四肢,如果斷裂,自然是要痛徹心肺的,可是,還是活得下去,還會慢慢適應。可是,你跟你的兄弟姐妹們,看上去卻也並不是深情款款,然而分離時便如同從彼此的身上把彼此剝離。你們是精神上的連體兒。當時我想,這真不容易,這有多好啊!

  一成握住南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只是這種幸福怕是我再不了多久,南方,我托一個事兒......

  南方站起來,打斷他的話:先不要說這個。我不相信就到了絕望的時候。

  人總有這麼一天,南方。我一輩子,很走運了。

  以後的日子會有更多的運氣,相信我一成。運氣,幸福,好日子,就在你前頭,可是你得走過去,他不會來就你。你得走過去。

  這一天晚上,南方留下來陪夜。

  半夜的時候,一成睡不透,聽得一旁的床上有微泣的聲音,黑暗裡遊絲一樣。

  一成試探著叫:南方?

  那邊便安靜了下來。

  一成又叫:南方,南方。

  聽得悉索之聲,是南方。

  一成往一邊讓一讓,空了半張床出來,南方坐上來,靠著一成。

  一成說,現在才明白,我過去錯得有多厲害。

  南方似乎笑了一聲,鼻間一點澀意,低聲說:都有錯。我錯在不夠堅定,你錯在不夠相信。

  一成捏緊了南方的手,在心裡說:謝謝你南方,謝謝你。

  謝謝你愛我,雖然過去我真的從來不敢相信。

  原來靈魂一直這樣不由自主地卑微著。

  一周後一成出院,可是這一年的五月里,一成的病情進一步惡化。

  五月中旬的一天,四川發生理氏八級大地震。

  喬一成卻多半在昏睡中,在世界看不到的地方倍受折磨,而世界亦在喬一成看不見的地方滿目蒼荑。卻都在疼痛中緩緩地癒合著傷口。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