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同往賞雪閣的人不多,錦城鏢局的金家父子已先一步出發,至於那弱不禁風的書生,名叫祁冉,是集市上花花綠綠招財椅的主人、東北富戶祁老爺的兒子,這回是被父親派來專程給岳名威賀壽,由於身子骨弱,總是貼身帶著一名小廝,那小廝長了一張娃娃臉,穿上錦緞棉襖,看起來頗為吉祥討喜。
午後,季燕然敲門:「雲門主,席間那位漂亮姑娘,此時正拎著一個大包袱站在院中等你,聽下人說,她光是新衣裳就帶了十幾身。」看架勢是要卯足了勁梳妝打扮。
「她叫柳纖纖,是溯洄宮弟子,不是什麼文弱姑娘。」雲倚風道,「我與她上回見面時,不過點頭之交。」
季燕然道:「所以門主的意思,她突然變得柔情萬種,是另有所圖?」
「有沒有所圖不知道,但至少不該圖我。」雲倚風道,「事出蹊蹺,王爺還是多加小心吧。」
而待兩人收拾停當出門時,柳纖纖依舊等在原地,看起來是鐵了心要一同上山。
雲倚風問:「姑娘究竟有何目的?」
柳纖纖脆生生道:「雲門主,你娶了我吧。」
雲倚風驚了一驚:「我為何要娶你?」
「我今年都二十歲了,也到了該嫁人生子的年紀。」柳纖纖道,「而這江湖中的年輕男子,只有門主看著還稍微順眼些。」
「名門少俠何其多,姑娘何必選我這多病之人。」雲倚風苦口婆心,一邊說話一邊捂住胸口,看架勢又要開始咳。一旁的季燕然趕緊抖開大氅,將他囫圇裹住塞進了馬車裡。
「喂!」柳纖纖跺腳,眼見馬車已駛出院落,自己也趕緊騎馬追了出去,此舉又引來身後家丁一片鬨笑,都說這姑娘了不得,臉皮看著比男人還要厚,也不知能不能抱回如意郎君。
山道上,雲倚風問:「還在追嗎?」
季燕然往馬車外看了一眼,點頭。
雲倚風嘆氣:「看來往後這段日子,怕也求不到一個安生。」
縹緲峰本就地勢高險,再加上地凍天寒,即便是武林高手,攀爬起來也得費些功夫。行至途中,季燕然打趣:「不去看看後面那位柳姑娘?」
「既無心招惹,那又何必噓寒問暖,作出一副熱情模樣。」雲倚風道,「況且她是溯洄宮的大弟子,體力總要強過我這病人,若非得關心,也該旁人關心我才是。」
季燕然順勢扶了他一把:「可否冒昧問門主一件事?」
雲倚風點頭:「王爺請講。」
季燕然道:「你冷嗎?」
雲倚風:「……」
這山中風雪浩浩,季燕然裹著毛皮大氅與圍脖,尚且覺得臉上生疼,雲倚風卻只穿了一件素白紗衣,寬袖被風卷得漫天亂飄,腰系一條藍錦玉帶,更顯身形纖細,隨時都有可能被刮跑。
見對方不說話,季燕然索性握過他的手腕試了試,依舊滾燙,可看臉頰卻又被凍得泛白,觸手生寒,真如細膩玉雕一般。
雲倚風站著不動:「王爺摸夠了嗎?」
季燕然淡定把手收回來:「究竟是什麼毒?」
「江湖裡的邪門歪道,說出來恐污了王爺的耳朵。」雲倚風一笑,「總之找到舍利子後,我就能用血靈芝解毒,現在倒也不必發愁。」
季燕然道:「聽聞這江湖中最好的神醫,在南海迷蹤島上。」
「去過了。」雲倚風登上一處高地,「血靈芝就是他告訴我的。」
是嗎?季燕然裹緊大氅,把話題轉到別處。
柳纖纖不遠不近跟著兩人,肩上雖扛著巨大包袱,腳步卻依舊輕快,看起來絲毫也不在意雲倚風的冷淡態度。縹緲峰茫茫大雪一片白,只有在極少的隱蔽處,才能尋到一兩處裸|露巨石,柳纖纖用掌心撫過青灰石面,又湊近鼻翼聞了聞,是若有似無的硫磺與火油氣味。
……
直到傍晚時分,一行人才抵達位於峰巔的賞雪閣。
暖房內早已備好酒菜,除了金家父子,還有另一名年輕男人,一身公子哥打扮,看著極為熱情,自稱是岳名威的侄子,名叫岳之華,此番是特意代替叔父上山,招待各位貴客。
他笑著迎上前:「方才我還在與金伯伯說,若雲門主與季少俠再不到,菜可就該涼了,兩位快請入席,還有柳姑娘,也一道喝一杯吧。」
「祁冉公子還沒上山嗎?」雲倚風拉開椅子。
「他呀,看著就手無縛雞之力。」岳之華搖頭,「聽說叔父派了幾名高手沿途護送,可那種文弱書生,哪裡受得住這大風大雪,也不知為何硬要來。」
季燕然道:「書生文人,總是偏愛這些風花雪月的……喂,柳姑娘?」這房中分明就有很多椅子,為何非要搶我手中這把。
柳纖纖聽而不聞,硬是擠在了雲倚風旁邊。
季燕然頗為不滿:「江湖俠女,都像姑娘這般蠻不講理?」
「這裡離門近,又漏風,季少俠還是尋個暖和的地方去坐吧。」柳纖纖隨手一指,「我看金掌門旁邊就很好。」
季燕然卻一樂:「既然金掌門身邊的位置又暖和又舒服,自然應該由姑娘過去享受,我還偏偏就要坐在這裡。」
柳纖纖柳眉一豎:「你休想!」
雲倚風單手撐住眉心,顯然對自己成了香餑餑這件事頗為煩惱。眼看他二人還要繼續爭吵,索性端起桌上酒杯,白色衣擺只在燈下一閃,人就已經坐到了金滿林與金煥中間。
果真挺暖和,也挺舒服。
「雲門主!」柳纖纖單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也跳了跳。
「我說這位姑娘。」季燕然拉過椅子坐下,「雲門主這兩天還病著,若被你鬧得吃不下飯,怕是晚上又要咳。既想嫁人,就要學著溫柔體貼一些,否則成日裡像個土匪悍婦,誰人敢娶。」
「要你管,又不是要嫁你!」柳纖纖依舊嘴硬,卻也總算消停下來,拿起筷子忿忿吃菜。
氣氛稍顯尷尬,岳之華一邊替眾人添酒,一邊打圓場道:「既然同來賞雪,心平氣和自是最好,否則豈非白白辜負了這美景,來來來,大家同飲一杯。」
「西暖閣里的那位客人呢?」雲倚風問。
「暮成雪?」提起這個名字,岳之華的聲音不由就放低,「叔父早就叮囑過,千萬莫要招惹他,我可不敢去請。」
金煥跟著道:「父親上山時也在說,這姓暮的脾氣古怪功夫高,大家還是別去觸霉頭了。」
金滿林聽到眾人的交談內容,於是問:「怎麼,雲門主想去會會他?」
「好奇罷了。」雲倚風笑笑,「難得有機會同在一個屋檐下,還以為能共飲一杯。」
金煥連連搖頭:「我倒是巴不得不見,這些善惡不分的殺手,向來只能用銀子使喚,想交心做朋友,怕是難過登天。」
「金兄說得也對。」雲倚風贊成一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湯,「大家都嘗嘗,這湯里加了甘蔗,煮得極鮮甜。」
他說這話時,廚娘恰好端著食盒進來,聽到後笑道:「公子若喜歡喝,鍋里還有。」她身形高壯,手腳利落,一看就是做家事的好手,這回也是專程被岳名威送上山,給賞雪閣的賓客們做飯,平日裡被人喚做玉嬸。
食盒裡裝著的是一盤點心,層層疊疊做成蓮花形狀,有茶香伴著蜂蜜香。雲倚風奇道:「這是用金頂峨眉雪調了槐花蜜做餡?做法倒是稀罕。」
玉嬸聽得高興:「原來公子是個行家食客。」
「略懂皮毛而已,談不上行家。」雲倚風謙虛兩句,又道,「我們這麼多人要吃要喝,往後幾天辛苦嬸嬸了。」
「不辛苦,這裡比山下要輕鬆許多。」玉嬸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著說,「諸位貴客慢慢吃,我還得回去廚房,給西暖閣的客人煮茶。」
「嬸嬸。」雲倚風叫住她,「那位西暖閣的客人,好相處嗎?」
「好相處。」玉嬸道,「那位客人極少說話,成日裡要麼睡覺,要麼待在迴廊下賞雪喝茶飲酒,安安靜靜的。就是胃口太小,不怎麼吃飯,葷腥更半分不沾。」
金煥在旁插嘴:「這倒不奇怪,殺手最講究身姿輕靈,若過分貪戀口腹之慾,怕是會因此丟命。」
季燕然閒閒道:「殺手胖不得,姑娘家也一樣,否則還怎麼嫁神仙般的雲門主?」
柳纖纖面色一僵,將夾起來的豬蹄又丟回碗裡。
雲倚風哭笑不得,眼見對面那人還有繼續胡言亂語的趨勢,索性在桌下飛起一腳,權做警告。
蕭王殿下頓時面色凝重,小腿杆生疼。
吃罷飯後,眾人各自回到居所。雲倚風與季燕然的住處是一座兩層小樓,名叫飄飄閣,距離西暖閣很近,只要站在屋頂,就能看到那處被白雪覆蓋的靜謐小院。
雲倚風問:「王爺只打算一直盯著暮成雪,不做別的?」
「查案最忌打草驚蛇,更何況暮成雪還是警惕性極高的殺手。」季燕然道,「我若一來就直奔西暖閣,只怕他今晚便會下山。」
兩人在屋裡說話,屋外狂風吹得木門「哐哐」作響,那低沉的咆哮嗚咽聲,似乎要將整座閣樓都掀翻。雲倚風站在窗邊問:「王爺先前見過這麼大的風嗎?」
「我沒在這個時節來過東北,卻在西北雁城生活了許多年。」季燕然道,「大漠裡的風也極大,有時候能揚起整片天的黃沙。」
見他眼底光芒微斂,又想起民間有關這位王爺的種種傳聞,雲倚風便沒有再多言。
「夜深了,門主早些歇著吧。」季燕然道,「若有什麼事,我就在隔壁。」
雲倚風點點頭,目送他回了住處。
這一晚寒風,吹得天色也黯淡幾分。
桌上燭火明滅,有人正在坐在桌邊,細細擦拭著手中短刀。
那鋒刃薄如蟬翼,見血封喉。
……
翌日中午,雲倚風獨自溜達到廚房,玉嬸正在準備午飯,一見他就眉開眼笑,從籠屜里拿出新蒸的芋頭糕,又尋出一小罐桂花秋梨蜜餞,讓他回去泡水喝,對嗓子好。
雲倚風推辭道:「崖頂椴樹蜜極難尋得,這怎麼好意思。」
「公子懂得食材珍貴,和其他客人不一樣。」玉嬸又把火生旺了些,「這桂花蜜餞,我醃了一整個秋天,尋常人喝不出裡頭的心意,只會當成蜂蜜水來解渴。」
雲倚風揚起嘴角:「那多謝嬸嬸,我回去定好好藏著。」
他聲音好聽,笑容又溫溫柔柔的,往這隆冬雪天的小板凳上一坐,乖巧得很,自然討婆婆嬸嬸喜歡。玉嬸一邊煮飯,一邊給他往碗裡盛好東西,將人餵飽了才肯放。過了一會,午飯被分送往各處小院,雲倚風站在迴廊中看著風雪妝紅梅,道:「王爺吃吧,我不餓。」
季燕然提意見:「為何玉嬸就捨不得給我一壇蜜餞?」
雲倚風道:「八成是覺得你們這些江湖客人高馬大,只會喝燒刀子吃滷牛肉,對好廚藝一無敬畏之情,二無欣賞之心,不值得浪費好食材。天下人人都想尋得知音,廚娘也一樣。」
季燕然無話辯駁,又問:「那雲門主可有知音?」
門口掠過一道碧綠裙擺,雲倚風面不改色後退兩步,溜得極快。
柳纖纖拎著食盒進來:「雲門主!」
季燕然豎起食指:「噓。」
「噓什麼噓。」柳纖纖納悶,「怎麼只有你一人霸著飯菜,雲門主呢?」
「雲門主不吃。」季燕然壓低聲音,「因為吃多了會胖。」
柳纖纖:「……」
「你當雲門主的腰為何細得那般惹人憐愛?」季燕然伸手比出一握盈盈小圈,「都是活活餓出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又將視線落到柳纖纖腰上,滿臉深意,相當欠揍。
冬日天寒,俠女也要穿棉襖,厚厚一層裹著,身量看起來能頂兩個雲門主。柳纖纖惱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季燕然,兩人一路「乒桌球乓」衝出飄飄閣,倒是將屋裡的雲倚風嚇了一跳。路邊金家父子正在聊天,驟然見著也是一頭霧水,眼睜睜看他二人從屋頂打到院中,險些把剛剛邁進來的文弱書生撞飛。
「祁兄。」金煥趕緊上前扶住他,「沒事吧?」
「無妨。」祁冉驚魂未定,「抬頭就見一個黑影迎面撲來,還當又是江湖人在打群架。」
季燕然拱手道:「是柳姑娘要與在下討教兩招,不想衝撞到了祁公子,真是對不住。」
「季少俠言重。」祁冉笑著擺擺手,「那兩位繼續切磋,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累得夠嗆,得回去歇著了。」
金煥熱情道:「白梅閣離這有些遠,怕不好找,我帶祁兄過去。」
待他們離開後,柳纖纖也「哼」了一句,轉身跑走。季燕然獨自回到住處,雲倚風雙手捧著一杯桂花蜜餞:「當真起了衝突?」
「只是個小丫頭,鬧著玩罷了。」季燕然道,「不過倒有個不算發現的發現,方才柳姑娘在落地時,祁冉恰好帶著小廝進門,他腳步雖看著踉蹌,卻不動聲色閃得極快,像是會功夫的。」
「是嗎?」雲倚風放下茶杯,「現場還有誰?」
「金家父子也在,不過兩人離得遠,不知有沒有看出端倪。」季燕然坐在他身旁,「你怎麼想?」
「祁家共有六名少爺,祁冉排行老三,不上不下又是庶母所出,在家中地位尷尬。」雲倚風道,「外人都說他是書呆子,倒是沒聽過會功夫。」
季燕然點頭。深宅大院中,不受寵的兒子想要自保,偷學一技之長不算奇怪。不過現如今這縹緲峰上住著暮成雪,往大了說,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與舍利子有關,多加幾分小心總不會出錯。
外頭一直天色暗沉,祁冉在白梅閣一睡就是三個時辰,接風宴只好取消,晚飯依舊由玉嬸送來住處,她在臨走時不忘叮囑雲倚風,說晚上怕是會有暴風雪,千萬別貪玩跑遠。
季燕然問:「現在的雪還不算大嗎?」
玉嬸笑著說:「這種天氣在東北再尋常不過,不算大,真正的暴雪一旦下起來,若不及時清除,連農戶房梁都能壓塌,那才叫嚇人。」
「嗯。」雲倚風點頭,「多謝嬸嬸提醒,我們晚上就待在房中,哪兒都不去。」
後半夜時,一聲尖銳巨響,刺破了所有人的溫暖夢鄉。
雲倚風翻身坐起,左手一把握住劍柄,足足過了大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風。
來自深山的,來自冰海的,怒吼如驚雷般炸開在縹緲峰頂。
漫天鵝毛狂卷,像是要將世間萬物都染成純白。
大雪封住了整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