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有出息的江門三少,在回到客棧後,先一頭鑽進浴房,將自己上上下下洗涮了兩三回,方才覺得舒坦了些。他吩咐小二沏了壺碧螺春,坐在椅子上地主老財一般審問江小九:「老實交代,到底是誰指使你做這一切的?」
江凌晨只怒沖沖瞪著他,自是不肯回答。
「現如今,九少爺只能選擇與我們站在同一邊了。」雲倚風耐心分析,「對於幕後那人而言,哪怕他先前當真想重用你,可現在也不得不衡量,究竟值不值得以身犯險,從王爺與三少爺手中搶人,恕我直言,他八成不會的。」
江凌飛陰陰威脅:「再不配合,我就將你交給大哥。與外人勾結綁架我,覬覦掌門之位,甚至還嚷嚷著要做什麼武林盟主,你覺得他會如何處置你?我猜就算命能留住,至少也要被關個三年五年,將渾身銳氣好好磨平,省得放出去闖禍。」
江凌晨雙腿發軟,全靠少年人的叛逆與死要面子強撐,但也沒能撐多久,因為江凌飛很快又補了一句,不交給大哥也行,那就進宮中做太監。反正江家子嗣眾多不怕絕後,宮裡好啊,漂亮姐姐個個如花似玉。他一邊說,一邊還要用眼神順勢往下掃,江凌晨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覺得某個地方正在隱隱生疼,最後終於招架不住,咬牙顫聲佯裝鎮定:「我不認識!」
江凌飛做了個「喀嚓」的手勢。
「我真不知道!」江凌晨崩潰道,「那些人是主動找上門的。」
依照他的供認,對方是一個極神秘的組織,行蹤像鬼影子一樣飄忽不定,回回出現時都是隱在夜色中,僱傭暮成雪亦是他們的提議。
季燕然恍然:「原來你是被暮成雪綁來的?」如此倒也不算太丟人,畢竟是江湖第一的殺手。
江凌飛咬牙切齒:「他並非我的對手!」
季燕然卻不信:「那為何還中了招?」
江凌飛尚在猶豫,究竟是軟肋重要,乾脆承認技不如人就此敷衍過去,還是面子更重要。一旁的江凌晨卻已經看出他並不想說,於是嚷道:「三哥兒時曾受過內傷,所以每到固定的日子,就要服用藥丸療傷,不可動用半分內力!」
江凌飛後槽牙痒痒,想把一壺碧螺春都澆到這倒霉弟弟頭上,這時候倒想起叫三哥了?
季燕然微微皺眉:「當真?」
「是。」江凌飛嘆氣,「二十多年的老毛病,統共沒幾個人知道,也不知那伙人是從何探到消息,還告訴了這小鬼。」
「下回讓梅前輩看看吧。」季燕然並未多加追問,又將目光投向江凌晨:「所以暮成雪是由你出面找的?那伙人從始至終都只接觸過你一個人,還有別人見過他們嗎?」
江凌晨道:「沒有,沒別人。」
對方說話極具煽動性,不輕不重,恰好夠在江家小少爺心裡戳上一把。自幼生活在高高在上的武林世家,周圍全是青年才俊,無論走到何處,耳邊都是一片讚譽之聲,江凌晨難免也就跟著膨脹起來,覺得自己無非是年歲小了些,怎麼就不能爭掌門了?再長兩年,連盟主之位也可出手一搏。
江凌飛聽得直嘆氣,你會不會太好騙了一點?
江凌晨道:「我只知道這些了。」
「天快亮了,我先送九少爺回去吧。」雲倚風站起來,「王爺與江大哥慢慢聊。」
江凌晨意外:「你們要放我回去?」
「不然呢?」江凌飛說完又道,「不過回去之後,你自己多小心,身邊多帶幾個人,當心對方上門滅口。」
江凌晨:「……」
季燕然不忘警告,小小年紀,往後休得濫殺無辜。
江凌晨如鯁在喉,原打算辯解兩句,卻又覺得這濫殺無辜、血雨腥風的冷酷形象不算壞,至少比「我想把忠叔打暈了再囚禁起來」要強,便冷漠「哼」一句,拂袖氣呼呼去了。
雲倚風緊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上,偶爾遇到更夫與夜路客,往往是江凌晨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人便已經被雲倚風拉到了隱蔽處,腳下如同踩著風,飄移無息。
江凌晨先是驚奇:「原來風雨門的輕功這般高妙。」說完後再一想,「也對,你們要經常掛上房頂聽人說話。」
雲倚風:「……」
雖然我做確是做這行當,但「江湖大小事,皆入風雨門」,與一天到晚暗搓搓躲著偷窺,兩者聽起來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一個是運籌帷幄不動聲色,威風凜凜幹大事的人,另一個是變態。
江凌晨對他的印象倒不算差,長相算一個原因,聲音算另一個原因——對,就是這般膚淺。不過這一點膚淺的喜歡,很快就被一粒甜到發膩的藥丸沖得一乾二淨,他驚慌失措,使勁摳著嗓子想要吐出來,那鬼東西卻已經化開在了舌尖。
「你餵我吃了什麼!」江凌晨怒吼未遂,被一指封住啞穴,只留下一句弱如秋蟬、含糊不清的「嗚嗚哼哼」。
雲倚風解釋:「風雨門的毒藥,不過小少爺不必擔心,只要你往後乖乖待在家中,別出來搗亂,我自會按時奉上解藥。」
江凌晨胸口劇烈起伏,惡狠狠與他對視。
十五歲的驕縱少爺,還未來得及踏入江湖,便先被江湖結結實實上了一課。
徹底自閉了。
……
雲倚風回到客棧時,天已蒙蒙發亮。江凌飛正在吃飯,桌上擺著豬蹄排骨鹽水鴨,活活將早飯吃出了宮廷盛宴的架勢。季燕然坐在一旁,端著一盞茶,目光半是嫌棄半是同情。
被全武林奉為天之驕子的江家三少,自西北一路南下,原本是為了替家族收拾爛攤子,帶著滿肩責任與使命。結果萬萬沒想到啊,人剛走到半路,連丹楓城的邊都沒摸到,就被家裡十幾歲的弟弟聯合外人,雇了個殺手一棒子敲暈了,還用手腕粗的鐵鏈子鎖在了暗室中,飽飯都沒吃過一頓。
若傳出去,非但「後起之秀」的名號保不住,怕是還要成為江湖笑柄。
季燕然替他夾了根鴨腿,感慨:「蕭王府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江凌飛道:「有人小時候尿完床還想燒被子,險些點了半座甘武殿,倒是挺光宗耀祖。」
季燕然單手一拍桌,將酒杯從他面前震開:「這頓飯的銀子你自己結。」
「自己結就自己結。」江凌飛放下筷子,「雲門主,我這裡有筆生意,想請風雨門幫忙。」
雲倚風笑著坐在他對面:「什麼生意?」
江凌飛道:「幫我找到暮成雪,越快越好。」
季燕然在旁皺眉:「他一個殺手,向來只收錢辦事,你不找僱主,找他作甚?」
提起這茬,江凌飛怒不可遏:「他牽走了我的小紅!」
當初自己在暗室中甦醒,判斷完局勢,得知罪魁禍首是倒霉弟弟後,倒是很快便冷靜下來,緊接著就是找老相好。
江凌晨不耐煩道:「送給暮成雪了。」
其實殺手還是很有職業素養的,曾將江凌飛連人帶馬帶包袱,一起送到僱主手裡。
結果江凌晨只收了人和包袱——這麼大一匹馬,要藏到哪裡?趕緊牽走!
暮成雪面色清冷應一句,牽過馬,走了。
……
江凌飛咬牙切齒:「那個小兔崽子!」
雲倚風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那又胖又軟又能吃的貂,相當感同身受。
「這筆生意,風雨門接了。」
老相好有人幫忙找,其餘事情卻還要親力親為。江凌飛長出一口氣,剛打算說話,季燕然便開口打發:「你吃完飯自己回家,我先陪雲兒去睡一陣。」
江凌飛:「……」
季燕然看他一眼:「怎麼,難不成現在你能分析出個四五六七?」
江三少一陣胸悶,不能。一直被關在那黑漆漆的暗室中,與外界唯一的聯繫,只有一個驕縱易怒、野心勃勃、受人擺布的弟弟,對方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是虛是實,至少也該先去家中看看。
「凡事小心。」季燕然提醒,「現如今的江家,怕是沒一個人歡迎你。」
江凌飛長嘆一口氣:「也罷,那我晚上再來。」
待他離開客棧後,雲倚風猜測:「江大哥幼時曾受過傷,要定期服藥,這秘密連你我都不知道,幕後那伙人如何會知悉,莫非與江家的長輩有勾連……江南震?」
「的確,江家長輩嫌疑最大。」季燕然替他盛粥,「先別說這些了,昨晚又辛苦一夜,先吃兩口哄哄胃,再上床好好睡一覺。」
雲倚風將手擦乾淨,隨口道:「也不知江家目前到底是何種局勢。」
季燕然亦是皺眉,他原以為江凌飛有足夠的能力應付這一切,並沒打算留下幫忙,只想著路過時順便看一眼,便帶心上人繼續前行,去那煙雨濛濛的江南小城。可事實明晃晃擺在檯面上,倘若兩人回了王城,或者繞過丹楓城選擇另一條路,只怕江凌飛還要將院中睡蓮盯上好幾個月。
「江大哥若有需要,我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雲倚風也餵他吃了一勺,「沒事的。」
季燕然順勢握住他的手腕,湊在臉邊蹭了蹭:「先聽聽他晚上回來怎麼說,你放心,我這人向來重色輕友。」
雲倚風笑:「等會我寫封書信給清月,無論如何,至少先將小紅替他尋回來。」
季燕然提出疑問:「暮成雪會捨得給嗎?」
畢竟已經有了前貂之鑑。
雲倚風心想,那這殺手可就太過分了。
正好趁機打一架。
……
江凌飛敲開了江家山莊的門。
大管家算是江凌旭的人,他原本信心滿滿,只等五月之後榮升新任「掌門心腹」,不料一直在外遊蕩不歸家的三少爺,冷不丁就出現在了眼前。這個時間回來,目的簡直是寫在臉上的,連微妙猜測都省了。
於是便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三少爺要回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快些進來。」
「叔父的身體怎麼樣了?」江凌飛問。
大管家嘆氣:「可不大好,這幾日連水米都不進了。」
雖說與這個叔父並無多少感情,但也算從小受其庇護,站在晚輩的立場,江凌飛還是挺希望他能活上七八十歲,活個無疾而終的。主院已經被護衛圍了個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說是五爺與大少爺皆有命令,若無許可,誰都不許踏入一步。
江凌飛冷笑,這二人怕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達成一致了。
「閃開!」他半劍出鞘,劍柄處的骷髏雕刻透出猙獰玄光,白天看起來也恐怖森然。
江家的人,都見識過這把鬼首劍的威力,更懼怕冷麵冷血的三少爺。護衛們面面相覷,雖未讓路,卻也沒人再敢阻攔了,只站在原地目送他進去,又派人去向江凌旭報信。
江南斗正躺在那張巨大的紅木床上,呼吸平穩。江凌飛故意將腳步聲放得重了些,卻也沒能換到對方一絲反應,依舊沉沉睡著,面上是不正常的青黑。
江家掌門練功時走火入魔的傳聞,看來不假。
脈象亦紊亂虛浮,傷得不輕。
昔日叱吒風雲的家主,名震江湖的大俠,人人敬畏的叔父,突然間就成了孱弱垂危的白髮老人,渾身浮腫僵硬,叫人不忍心看,江凌飛坐在他旁邊,心裡頗不是滋味。
院外傳來腳步聲,門帘被人掀開,透進一股夾雜著雨絲的涼風。
江凌飛站起來:「大哥。」
「快坐。」江凌旭按住他的肩膀,「昨日蕭王殿下來家中,我就猜到你這兩天要回來。」
「叔父到底怎麼回事?」江凌飛往床上看了一眼。
「閉關時被人闖入,受了重傷。」江凌旭道,「被僕人發現時,身邊的血跡都快幹了,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條命。」
江南斗閉關的地方是一處石洞,除有弟子駐守,更設有層層機關暗哨,說成銅牆鐵壁亦不為過,卻被人大搖大擺闖入,打傷人後,還能悄無聲息離開,聽上去簡直匪夷所思。
江凌旭主動道:「家中出了叛徒。」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