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圓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道:「那些啊,那些都是淘汰的舊琴,還有一些旁的東西,簫啊笛子啊,準備過兩天一起拉到後山燒掉的。」
好端端的琴簫,有些只是被蟲蛀了雕花,或者漆面脫落,再或者只是年歲久了一些,受潮後音不準了,便要一把火點燃,未免太過可惜。雲倚風用手指輕輕撥了撥面前的琴,聲音如變了調的沙啞白鵲,便道:「這是『鵲鳴』吧?當年也曾哄抬成天價,尤其是在秦淮河畔,想聽美人撫鵲鳴,是要豪擲千金的,現如今只是弦鬆了,卻要被當成柴火來燒。也不知當年那位視琴如命的金陵第一美人,倘若聞聽此事,心裡會是何滋味。」
月圓圓沒有去過金陵,也想像不出秦淮兩畔究竟有多繁華旖旎,但是可以問一問,第一美人是歌姬嗎?她有多美呀?說完又在心裡想,我覺得雲門主你就很好看呀!像神仙一樣的好看,不食人間煙火,眉眼皆如畫,白衣似楊花。
雲倚風笑著說:「嗯,我也沒見過她,但一定不如圓圓姑娘可愛有趣。」
月圓圓被誇得不好意思起來,便紅著臉轉移話題:「雲門主若覺得這些琴燒了可惜,不如我去央三少爺,讓他從庫房撥一些銀子來修吧。這都是小事,少爺們只用說一句話就成了,不會添麻煩。」
想著季燕然與江凌飛或許還要再聊上一陣子,雲倚風便點頭:「好呀,那我們便一起來挑一挑,看哪些琴能留下,正好用來消磨時間。」
月圓圓替兩人端來了小板凳,又取了筆和紙,挺像那麼回事。
門外閃過一道匆匆黑影,速度極快。
雲倚風手下一頓,眉頭微微皺起。
月圓圓挽起袖子,一邊搬琴一邊道:「哦,他們是府里的家丁,應當是來看看我們正在做什麼,好回去向大少爺稟報,不用管。」
雲倚風心裡詫異:「原來你功夫這麼好?」
「也就勉勉強強啦。」月圓圓隨便謙虛了一下,又自得道,「我自幼就功夫好,三少爺也暗中教過一些,打十幾個男人還是沒問題的。」
並且力氣也挺大,一把三尺六寸五的桐木琴,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高處拿下。與雲倚風二人一個搬一個選,配合得相當無間。
而先前屋外那黑影,果然是去了江凌旭的住處。家中來了不速之客,身為江家的掌事人,他自然得知道對方正在做什麼。若一直待在煙月紗也就罷了,可借著夜色去雅樂居,一把一把翻撿舊琴,這……
江凌旭有些摸不著頭腦,心裡難免惶惶,他對絲竹管弦毫無興趣,平日裡是連雅樂居的門也不會進的,自然猜不到對方的目的……難道是要去找什麼東西?
月圓圓一口氣搬了十七八把琴,擦了把額上細汗,笑著對雲倚風說:「大少爺要是知道我們半夜三更來刨琴,肯定還以為是在找什麼重要線索呢,要嚇壞了。」
雲倚風活動了一下筋骨,看著另一側碼放整齊的舊琴,覺得挺有幾分修復古物、觸摸往事的綿長歲月感。他繼續拿起乾淨抹布,用手指敲了敲琴頭:「咦,這一把倒是樣子獨特,先前從未見過。」
月圓圓聞言從高處跳下來,幫著把浮灰抹去,的確不是常見的樣式。似乎是在古時桐木琴的基礎上,又做了些許改進……嗯,改得有些稀奇古怪,不像是大梁的風格。雲倚風將琴弦上緊,試著輕輕一撥,餘韻曠遠悠長。
月圓圓欣喜道:「更好聽了,也更厚重了些,像是、像是琴師正在思念著誰。」
雲倚風稱讚:「姑娘好耳力,也好心思。」
兩人都挺喜歡這把改制後的琴,便合力將它搬到明亮處,打算再仔細檢查一遍,可這一檢查,雲倚風卻愣了。
在琴面一側,刻著小小的幾行字——並非一般的字,而與那封塞在自己襁褓中的書信一樣、是由盧廣原獨創的軍中暗語。刀工娟秀,行雲流水,寫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月圓圓推推他:「雲門主,雲門主?你怎麼不說話了?」
雲倚風猛然回神,手心有些薄汗。他先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竟會在江家看到與盧廣原有關的東西,便問:「這把琴是從哪裡來的,能查到嗎?」
「應當不能了吧。」月圓圓檢查了一下,「家中的琴,大多都是五爺先前買的,珍貴的值錢的都要打上江家標記,有標記的才會記錄在冊。但這把琴上什麼都沒有,應當是某天隨隨便便帶回來的,又或者是旁人送的,不討喜就放在櫃裡落灰了。江家琴太多,這把看著又有了年歲,只能儘量問一問。」
兩人正說著話,季燕然與江凌飛卻找了過來,說外頭在落雨,怕他著涼。
「嚯,這滿屋子的狼藉,雅樂居何時改成了雜貨鋪子?」江凌飛看著滿臉灰的月圓圓:「你這丫頭,該不會是帶著我的朋友,在幫忙灑水掃地吧?」
「我們正翻找舊琴呢,雲門主說燒了可惜,三少爺,您撥點銀子給雅樂居吧!」月圓圓拍拍面前的改制琴,「喏,這一把聲音可好聽了,修好之後,我天天給您彈。」
季燕然輕聲問雲倚風:「怎麼了?臉色這麼白。」
「這把琴……像是有些問題。」雲倚風指著那行雕刻,江凌飛也一道湊過來,他是學過這些符號文字的,也經常同季燕然你來我往寫幾封軍情,所以此時一眼就認了出來,難免跟著愣住:「不是吧?」
雅樂居四面透風,不是一個密談的好地方,所以琴被暫時搬到了煙月紗。月圓圓見他三人都對那稀奇古怪的雕刻有興趣,意識到事關重大,便先告退離開了。季燕然問:「你家怎麼會出現這種東西?」
江凌飛一頭霧水:「家中愛琴的只有五叔了,難不成他還同盧將軍有交情?」
江家在江湖中屹立百年,江南震年輕時也算鮮衣怒馬的世家公子,會與朝廷里威武大將軍有來往,互相送些禮物,倒不算太稀奇。但這琴上刻的字……實在不像啊,飽含思念與綿綿怨恨,盧將軍若搞這麼一把琴來當禮物,只怕年輕時的江五爺連眼珠子都要驚飛。
更何況,盧家的破敗,是與黑沙城戰敗緊密相連的。在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大梁人人都以能結識盧廣原為幸事,江南震又是個很愛面子的人,倘若兩人真有幾分交情,不敲鑼打鼓掛牌匾已經算是克制內斂,無論如何也不該藏著掖著。
雲倚風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這把琴倒像是出自當年的謝家千金,丞相小姐謝含煙。」
家族沒落、父兄皆亡,情人又遠在天邊征戰,心中如何能不思不怨不恨不悔。
「這琴的樣式被改過。」江凌飛摩挲著琴面,「當初我們推測,謝小姐在被周九霄救出後,極有可能是去了西南投奔野馬部族,才會有後來蒲昌先鋒的臨終叮囑,讓羅氏母子南下尋親。我對樂器知之甚少,這改制後的古琴里,有沒有西南的影子?」
雲倚風明白他的意思。若這琴與西南有關,那就極有可能是謝含煙在抵達野馬部族後,仍與江家有聯繫,或許還曾經來做過客,才會將自己的琴落在山莊裡,後又被收到了雅樂居。
「這可真是……」江凌飛拍拍腦門,「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嘴甜一些,多拉攏幾個姑婆嬸嬸,現在倒好,想問一些當年事都無人可尋。」
江湖門派,突然就與朝廷有了關係,與雲倚風的身世有了關係,顯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江凌飛及時警告:「先說好,無論謝家是不是反賊,無論謝小姐來這裡做過什麼,在查明真相之前,你都不准告訴皇上。」
「皇兄也沒想過要追究故人往事,還打算將盧將軍所編的戰譜裝訂成冊,供所有武將研習。」季燕然道,「若雲兒不想繼續查,我其實也沒興趣。就算你江家當年真的想反——」
江凌飛道:「呸呸呸!」
季燕然笑:「若你想保住江家,現在看來只有一條路可走,無論江南斗前輩能不能好轉,都要將掌門之位拿到手中,好讓我安心。」
江凌飛與他擊掌:「成交。」
天色已晚,再回客棧未免太過折騰,兩人便歇在了煙月紗。
改制琴被放在桌上,擦得乾乾淨淨,幾處漆身斑駁脫落,像在無聲敘述著一段歲月。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雲倚風散開長發,坐在桌邊看著琴出神。窗檐下幾盞燈火微微曳著,透過紗絹窗欞鋪灑在地,更添暗淡昏黃。
季燕然替他將濕發擦乾:「若你實在想知道往事,不如交給凌飛去查吧。」
雲倚風道:「也好,那我們呢?」
「我們繼續南下,去你最喜歡的那座城。」季燕然握著他的肩膀,微微俯下|身,「江家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煩心操勞了。聽說此時江南風景正如畫,和風細雨沾銀草,我們好好去將逍遙日子過個夠,何時你膩了,若凌飛還沒有處理好這裡的事,再過來幫忙亦不遲。」
雲倚風想了想:「那江大哥怕是等不回我們了。」
季燕然聞言皺眉:「不准胡說!」
「啊?」雲倚風一愣,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解釋,「我是說,與王爺一道在江南小城過日子,是不會膩的。」既不會膩,又如何會捨得離開,日日伴著朦朧煙雨,看遠山、聽琴音,自然就顧不上來江家幫忙了。
沒料到他是這個意思,季燕然無言:「我……」
「我懂。」雲倚風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側,笑著說,「好,那我們明日就去江南。」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