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服完血靈芝,唇齒間依舊殘留著難以言說的藥味,此時若親上一親,便是書里常寫的「同甘共苦」,而若親的時間久一些,甜膩與苦澀便都散去了,只有戀人間的呼吸糾纏,床帳間掛著茉莉香包,上頭繡滿吉祥紋路,雲倚風扯過一個看了半天,問:「是王八和鵝嗎?」
「是龜鶴齊齡。」季燕然笑,「不過你想當成鵝也行。」
龜鶴齊齡,聽起來便順耳極了,像是能活上兩百年。雲倚風試著活動了一下身子骨,依舊隱隱作痛,腦子反應也很慢,但就如梅竹松說的,風寒初愈還得有幾天乏軟無力,更何況是糾纏二十餘年的劇毒,往後好好調養便是。
季燕然道:「這些香包,都是湘楚城的官員送來的。」
湘楚城的地方官名叫元傑,是一位上了歲數的白鬍子老頭,辛辛苦苦守了這座木槿空鎮數十年,眼看著就能告老歸田過安穩日子,前幾日卻突然接到下屬奏報,說有一夥武功高強的歹人闖入了禁地。
元傑一聽,當時就慌了,那禁地里都有些什麼,旁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於是當下便帶了大軍前往峽谷,剛好在那裡撞到了蕭王殿下的五千精兵。
……
雲倚風問:「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元傑戰戰兢兢避不敢言,只稱是受皇命,還拿出了父皇親筆所書的密函。我看他年歲大了,你又還在昏迷,便也沒再追問。」季燕然道,「只在這幾天裡,大致猜了一些緣由。」
整條峽谷幾乎都被白骨與鎧甲所覆蓋了,生鏽的刀劍、散落的頭盔,無一不昭示著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戰爭,一場慘烈的、結局極有可能是全軍覆滅的戰爭,人數應當有數萬之多。
雲倚風猜測:「是古時的軍隊嗎?」
季燕然搖頭:「是盧將軍。」
呈現在眼前的離詭異事實,令他倍感震驚,甚至生出了幾分時空錯亂的感覺。在所有的記載與傳聞中,盧廣原都是在數百里外的黑沙城戰敗,但大軍的屍骸卻離奇出現在了木槿鎮,若非親眼驗看過那些殘舊盔甲上的銘徽,季燕然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或者說是整個大梁,都被有心人精心構造出來的虛假戰況,欺騙了這麼多年。
雲倚風也懵了:「所以盧家軍當年壓根就沒抵達黑沙城,而是在此處,就已經……可謊言的意義是什麼,在何地戰敗,有區別嗎?」
「有。」季燕然道,「在現有的記載中,盧將軍最後一場戰役,是率大軍自王城出發,一路途經寧保、陽城、輕呂、長樂、三馬、木槿、定峽等地,打了大大小小十幾場勝仗,最後方才抵達黑沙城,因中敵軍圈套,不幸戰亡。」
而如果記載中的木槿鎮,並非木槿新鎮,而是木槿舊鎮,那麼在大軍行至長樂城時,就需改道往更偏南走,這一改,沿途所經山川地貌便發生了巨大變化,大梁軍隊在前期用十幾場勝利所贏得的優勢,也就失去了意義,唯一的好處只在節省時間,方便神兵天降,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但若只為了這一點點好處,便要放棄先前所取得的大好先手,說一句「魯莽冒進」並不為過,甚至有些過分輕敵了,會全軍潰敗於這條峽谷中,不算意外。
雲倚風回憶了一下,蒲昌在那封交給「姑娘」的書信里,雖通篇懊惱自己無用,懊惱未能搬到救兵扭轉黑沙城戰況,但他卻未必就一定抵達了黑沙城,也有可能是在大軍受困木槿舊鎮時,就已突圍離開,回王城尋求援助無果,後又躲藏至北冥風城,在那偏僻苦寒、鮮有外人的地方一病多年,其間隱隱約約聽到外界傳聞,說大軍是於黑沙城兵敗,便以為當初盧廣原曾突圍成功,相信了軍隊是在一路打到黑沙城後,才因後援不及時而惜敗。
那個年代,因為天災的原因,流寇叢生兵荒馬亂,各種小道消息更是如鬧患的蝗蟲一般,嗡鳴不斷,想要從中篩出真相,其實並不容易。而先皇之所以能悄無聲息、順利地構建出一座新木槿鎮,將大軍的行進路線生生扭轉,很大程度上也恰是因為這種「亂」。
雲倚風不解:「可先帝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知道。」季燕然道,「最壞的一種可能性,父皇為求早日平亂、安撫民心,便不顧實際情況,強行頒下聖旨,命盧將軍在一定期限內攻破黑沙城,誰知卻引來全軍覆沒的後果,為掩蓋過失,索性擦去了木槿鎮之戰,假稱大軍是在黑沙城落敗。」
雲倚風又想了一會:「你們有沒有這麼一條規矩?五歲的小娃娃都會念,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當真遇到一個胡說八道的皇帝,那任何一位負責愛兵的統帥,都應該「不受」這兒戲般的君命,先指揮大軍贏了戰爭,再跪在朝堂前請罪,自己都能想明白,更何況是大名鼎鼎的盧將軍。
「父皇的性子吧……」季燕然嘆氣,「不過我這也只是猜測,具體是何情況,或許皇兄比我更清楚,待你養好身體後,我會送一封書信回宮。」
屍山血海都已經闖進來了,自己目前正躺在皇家竭力想隱瞞的真相上,再想假裝無事發生顯然不現實,問一問皇上也好。雲倚風便點頭:「嗯。」
日暮時分,他裹著披風,被季燕然扶出房間透氣。
二十餘年的風吹日曬,那些裸|露在泥土外的白骨,有不少都在縫隙開出了花,一從一從、奼紫嫣紅,在金紅色的晚霞籠罩下,若粗粗一觀,只會讓人覺得這是世外桃源,分外寧靜祥和。可若再細看,便又會從心底生出悚然恐懼來,恨不能長出八條腿,忙不贏地逃了。
一想到這些人都是大梁將士,雲倚風便走得很小心,避開了屍骸,也避開了花與血靈芝。
「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他問。
「一個月。」季燕然答,「梅前輩說你這身子骨急不得,得慢慢調養。」
雲倚風尋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那外頭不打緊嗎?還有那位江五爺,他先前到蒼翠城找我們的時候,可是火都燒到屁股上了,也願意等一個月?」
「他求我們的事情,算起來已經解決了一半,自然不急。」季燕然道,「你當時病得厲害,所以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那金豐城的徐煜與千秋幫的邛千二人,也不知是被誰唆使,竟然弄了一群人來暗殺我們,現在大軍已將整座城團團圍住了。」
而千秋幫一出事,自然也就沒人願意再替江凌寺站邊了,江家又有江凌飛鎮場,一時片刻還選不得掌門。像江南震那種老奸巨猾的油條,在這種局勢大好的時候,哪裡還會出言催促,自己在旁邊搭了個草屋住下,跟個地主老爺似的,日日催促弟子去幫忙挖最大最肥厚的血靈芝,殷勤得很。
雲倚風奇道:「邛千與徐煜有這麼好忽悠?」
「這回出去,要面對的問題不算少。」季燕然握住他的手,「你大病初癒,不如先回王城靜養一陣子,待我處理完這些棘手的事情,再來陪你。」
雲倚風一口拒絕,不去。
季燕然道:「聽話。」
雲倚風攬住他的肩膀,四目相接,態度誠懇:「我著實捨不得離開王爺,難道王爺就捨得離開我?」
本是一句挺感人的情話,但放在此情此地,季燕然滿心只有哭笑不得:「又要胡鬧。」
捨不得你,怎麼就是胡鬧了?雲倚風道:「總之我不回去,半死不活病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解了毒,哪有再回家接著躺的道理。王爺若執意不肯讓我留,那我便迴風雨門,接著去滿江湖亂竄。」
季燕然:「……」
季燕然無奈:「我是不放心你的身子。」
雲倚風一勾手指,將人叫到自己面前:「不放心,那王爺往後便多疼疼我,嗯?」
說完,還順便捏住下巴親了一口,心滿意足,轉身走了。
目睹完全程的將士們紛紛表示……其實也沒啥好表示的。
就是震驚,非常震驚。
血靈芝的漿液,依舊每天三碗準時喝下去,那個酸苦啊,已經從心心念念的求而不得硃砂痣,變成了漫山遍野的蚊子血,一看到梅竹松端著碗進來,雲門主就隱隱作嘔,很想四肢並用往窗外翻,並且在心裡翻來覆去將鬼刺碾成了渣渣。
「前輩要回千倫草原嗎?」雲倚風捏著鼻子,將碗裡的玩意一口氣灌下去,「我這頭也差不多好了。」
「不回去。」梅竹松道,「我已經同王爺商議過了,會一直待到雲門主康復為止,否則他不放心,我亦不放心。」
「前輩這樣的,才算是好大夫。」雲倚風從床頭摸出一包糖,分給他一顆,「若換成鬼刺,現在定然已經迫不及待,跑回去繼續抓人試蠱,然後再試著用血靈芝解毒了。」
「我也是聽過這位神醫名號的。」梅竹松道,「先前還一直頗為仰慕,想著無論如何也要一見,卻沒想到會是這種齷齪小人。」
「所以,我們得想想要怎麼對付他。」雲倚風繼續吃糖,「那種瘋子,打一頓沒用,殺了又可惜一身醫術,畢竟有許多都是在我身上試出來的,得讓他都吐出來,交給其餘大夫接著用。」
不過話說回來,迷蹤島上究竟出了多大的事,竟能讓他連自己這個大寶貝疙瘩都顧不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