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婦人道:「我是野馬部族的人,鷓鴣是我的丈夫。」
當年謝含煙在醫好蝴蝶癔後,便是被周九霄安排送往西南,投奔了野馬部族的首領鷓鴣,從此銷聲匿跡。而據雪衣婦人的供述,從王城至野馬部族,迢迢路遠,謝含煙走得提心弔膽、處處提防,生怕會遇到朝廷的人,又因小產時落下病根——
「等等。」雲倚風打斷她,「小產?」
「是。」雪衣婦人道,「盧將軍曾與謝小姐有過一個孩子,但在謝家出事後沒多久,謝小姐便因驚懼過度,小產了。」
雲倚風皺眉,真的假的?
根據對方的供述,因經歷過人生太多大悲之事,心神俱傷,待抵達西南時,謝含煙早已病得奄奄一息,烏雲般的頭髮中也生出根根銀絲,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年,方才能勉強下地走動。
「我們就是在那時成為了朋友。」雪衣婦人道,「如親生姐妹一般,互相扶持。」
季燕然問:「鷓鴣首領與盧將軍,有舊交情?」
「並非交情,而是恩情。」提及此事,雪衣婦人直直與他對視,聲音里染上恨意,「蕭王殿下可知,當年的西南是何等混亂血腥?人們吃不飽肚子,地里的糧食還沒有長出來,就被地方征做青苗稅,連一粒空的穀殼都不會剩下。有些人實在太餓了,就殺人做湯,老人、婦人、孩子……連骨髓都被挖盡了,活著的人們,也是一副又一副嶙峋的骨架,那是真正的人間地府,而這一切,皆因官員貪得無厭、昏聵無能!」
季燕然承認:「我聽說過,那一段時間,西南頻頻更換大吏,卻始終未能平定騷亂。」
「頻頻更換,未能平定。」雪衣婦人怒極,反而笑出聲來,「先帝一朝,賣官鬻爵成風,西南所有空缺官位,皆為明碼標價,上位者要麼是考學無望,只能花錢光宗耀祖的草包,要麼就是心懷不軌,想要捐個肥差,從此一本萬利的奸商,這些人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哪怕換上十個百個,西南又如何能平,如何能定?」
雲倚風看了眼季燕然,見他似乎並沒有反駁的意思,便暗想,先帝那時,當真**昏庸到了如此地步嗎?
「結束這一切的,是盧將軍。」雪衣婦人放緩語速,「玄翼軍替我們剿平惡匪,帶來了糧食、布料、銀錢與全新的制度,還任命了清廉的官員。他幾次三番孤身前來野馬部族,苦口婆心勸說我的丈夫,不要再與大梁為敵,說西南再也不會回到從前的樣子。而所有他承諾過的事情,在往後的幾年裡,都逐一實現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將軍,也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瞪著季燕然,厲聲控訴:「而你的父親,一個貪腐庸碌的無能帝王,卻親手殺了他!」
「盧將軍最後一戰的真相,我的確尚未查明。」季燕然道,「但那個年代,大梁之所以賣官鬻爵成風,並不是因為父皇貪得無厭,只顧享樂,相反,他是為了百姓與江山。」
當時天災不斷,百姓流離,**便也隨之而起,處處殺聲不絕,整座大梁都處於飄搖風雨中。先帝愁得夜夜不能安眠,尚未年老,便已頂了滿頭白髮。蝗災要治、河道要改、匪患要平、流民要安置……又太多事情等著他去做了,可錢呢?國庫虧空,即便手裡有百萬大軍,有盧廣原那樣的卓越將才,難不成都讓他們餓著肚子去打仗?
「形勢所迫,當時朝廷手中握著的、能用來變錢的,只有官位。」季燕然道,「父皇自然知道,賣官鬻爵之風一盛,會給百姓帶來怎樣的災難,但他已經顧不得了,全國各地匪患頻起,更有鄰國虎視眈眈,這種情況下,第一要務便是保證軍隊補給,方能守住四境,方能爭取到時間來慢慢收拾這滿目瘡痍。」
而事實證明,先帝也的確做到了。他帶領文臣武將,用將近四十年的時間,平內亂、攘外敵、治水患、修賦稅,積極發展對外交流,待江山被交到李璟手中時,已經隱隱有了萬國來賀的盛世雛形。
雪衣婦人卻不為所動:「你休要花言巧語!」
「我只是就事論事。」季燕然頗有耐心,「對於特定的一些人來說,比如受西南昏官迫害的百姓,比如那些被殘忍煮食的老幼,先帝的確不是一個好的君王,但對於整個大梁而言,他是稱職的,並非你所想的那樣,賣官鬻爵只為自己荒|淫享樂。」
「你們李家的人,總有一萬個藉口!」雪衣婦人冷笑,「但對我來說,因為官員的殘暴,我失去了兒子,失去了父親,失去了許多族人,他不是庇護萬民的皇帝嗎?為何就獨獨犧牲了我們,來換取他的萬世安穩?!」
「你若因為此事記恨父皇,我也無話可辯。」季燕然看著她,繼續道,「所以這麼多年間,謝小姐一直同你住在一起,佛珠舍利也是你們所盜,一直想要挑起我與皇兄之間的矛盾,周九霄,楊博慶,後與耶爾騰聯手,現在又牽扯到了江家,你們究竟想要什麼?」
「我們什麼都不想要。」雪衣婦人咬牙,「只想為所有無辜死去的人報仇,只可恨,可恨啊,那狗皇帝死得太早。」
雲倚風:「……」
雲倚風道:「中原有句俗話,叫人死債消,這位嬸嬸,不如——」
「呸!」雪衣婦人啐了一口,「憑什麼?」
雲倚風后退兩步,敏捷躲開攻擊:「你們毀不了先帝,便想毀了大梁江山,令他在九泉下不得安穩?先挑撥皇權與軍權之間的關係,再聯手外敵要割西北十五城,後來見希望一一落空,就又找上了江家,難不成還想攪得武林不得安穩?」
若真如此,那可真是事無巨細,全面開花,犄角旮旯皆不放過,將能搗的亂都統統來上一遍。
結果雪衣婦人道:「自然不是。」
她道:「殺江南震,是私仇。」
當年盧廣原出兵東海,因受過江家一筆捐助,便於戰後親自登門致謝,當時江南震也在,席間自是對他百般奉承,兩人因此有了交情,後來又通過這層關係,攀上了謝家。
謝金林出事時,謝家十四歲的少爺、也是謝含煙的弟弟謝勤,正在江府做客。
「當時只要江南震一個暗示,謝少爺便能逃過一死,但他非但沒有出手相助,反而多次挽留,又是下棋又是飲酒,一直拖到了官府上門。」
雲倚風沒說話。於法理的層面來講,江南震此舉倒也挑不出錯,但於情於生而為人,就的確有些……那或許是謝家唯一有可能留下的男丁,年齡尚小,又遠在丹楓城,若得人相助,隱姓埋名南下出海,想保住性命並非難事。
「而那江南震,明明做了豬狗不如的事,卻名利雙收,逍遙快活。」雪衣婦人道,「莫說是謝小姐,就連我這外人,也聽得恨極了。」
「所以你便編造出江南震與謝家沆瀣一氣、通敵賣國的故事,想借王爺的手除掉對方?」
「他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雪衣婦人默認,又道,「江南斗走火入魔,便是他一手所致。」
猝不及防,迎面又是一樁不知真假的「真相」,雲倚風揉了揉太陽穴,誠心道:「你打聽到的東西還真不少,那你知不知道,替江南震奪取帳本,一心想要扶他登掌門之位的那人,究竟是誰?」
雪衣婦人卻不願再答了,而是問道:「蕭王殿下,你會放了我嗎?」
「按律來說,是不能的。」季燕然沒說話,雲倚風替他回答,「而且嬸嬸方才還在說,自己不怕死,不必用死來威脅,怎麼現在就又改了主意?」
「只是覺得不值罷了。」雪衣婦人道,「況且心愿尚未達成,又如何捨得死。」
「心愿?是說毀了大梁江山,令百姓流離失所,令先帝在九泉下無法安眠嗎?」雲倚風搖頭,「西南的確深受昏官所害,你與族人要報仇,也算有理有據。但謝小姐跟著湊什麼熱鬧,這江山不僅僅是先帝的,也是盧將軍心心念念、要以命相護的,她身為將軍的妻子,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退一萬步說,哪怕盧將軍當真是為先帝所害,冤有頭債有主,百姓何辜,日子過得好好的,卻要平白兜住這股子陰風?」
雪衣婦人道:「你又不是將軍!」
雲倚風誠心道:「你也不是。」
雪衣婦人:「……」
雪衣婦人道:「滾!」
「這一時片刻,滾是滾不了了,王爺還有許多話要問。」雲倚風看看天色,「也罷,先吃點東西,再審也不遲。」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
昏沉沉的蠟燭照著面與小菜,沒什麼食慾。雲倚風想了一會,道:「王爺有沒有覺得,她配合過了頭?」雖然態度惡劣,但也算有問必答,甚至在某些問題上,還能稱得上是滔滔不絕。
「她像是並不討厭王爺。」
「是。」季燕然笑笑,「當初在雪山時,可是要擁立我做皇帝的,自然不會討厭。」
雲倚風:「……」
你倒記得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