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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會下雨吧

2024-09-02 12:10:05 作者: 語笑闌珊
  鬼刺在迷蹤島上待了多年,早已用蠱毒將身體養成了半個怪物。飛鸞劍鋒沒入胸口,非但沒有見血,反而炸出一堆芝麻大小的熒綠飛蟲來,在雲倚風手上留下一串淺粉鼓包。黃慶看得頭皮炸裂,覺得這玩意可真是噁心啊,便提著刀趕過去幫忙,卻被雲倚風一袖拂回原地:「都離遠些!」

  鬼刺啞聲乾笑著,道:「你怕我會吃了他?」

  黃慶覺得自己耳朵應當是出問題了,這怎麼還能吃?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是先害人、再救人,邪門歪道的手段用了個遍,哪裡配得起半個『醫』字。」雲倚風將他逼至樹下,「現又與叛黨聯手,散播瘟疫坑害無辜百姓,當真罪該萬死。」

  鬼刺手指一彈,一股內力震得飛鸞劍身嗡鳴,雲倚風亦被帶得手腕發麻,長劍險些脫手。鬼刺一把握住他的肩膀,擰得那處骨節「嘎嘣」作響,陰森笑道:「你這一身武藝,皆是由我悉心教授,現在卻想用來對付我?」

  雲倚風飛起一腳,先踹得鬼刺接連後退,雪白衣袖旋即掃出一片暗器,徑直向著對方面門攻去。鬼刺口中罵了一句「自不量力」,從腰間抽出一條蛇形長鞭,黃慶看得清楚,那鞭身幽藍且布滿倒刺,尋常人只挨一下,怕就會一命嗚呼,心便越發揪緊,卻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白一黑兩道身影,在密林中戰成一團,引得周圍樹木像遭遇疾風一般,颯颯左右搖晃著,落葉如瀑。

  數百招後,蛇形軟鞭死死纏住飛鸞劍,幾條赤紅毒蛇自那漆黑袖口爬出,張開利齒撲上前來。雲倚風被迫鬆開左手,長劍「噹啷」一聲掉落在地,鬼刺趁機挾住雲倚風,拖著他飛速往密林深處掠去。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快得黃慶與先鋒隊其餘人都沒反應過來,總覺得還眼花繚亂呢,面前的兩個人就「嗖」一聲消失了。

  黃慶受驚不淺,趕緊從地上撿起飛鸞劍,匆忙吩咐:「你們幾個,繼續守著這處入口,剩下的人隨我來!」

  一群野猿被驚得四處逃竄,鬼刺將雲倚風重重頂在樹上,啞笑道:「功夫倒是有長進,不過想以迷蹤島的功夫贏我,怕是還欠點火候。」

  雲倚風被方才那一下撞得眼冒金星,艱難問他:「你想做什麼?」

  「自然是將你帶回迷蹤島。」鬼刺拍拍他的側臉,「好徒兒,你莫想騙為師,關於血靈芝與木槿鎮的事,鷓鴣已經告訴我了,我還在他的地宮裡翻出了不少好東西,回去之後,都一一讓你試試。」

  雲倚風試著掙扎了兩下,對方那枯瘦的手爪卻如粘稠膿液一般,始終緊緊粘在他脖頸處。雙方正僵持不下,從樹林中又衝出一個驚慌失措的紅衣女子,雲倚風看清來人後,順勢頭一偏,皺眉:「他要掐死我!」

  「不要!」蛛兒果然受到刺激,尖叫著撲上前來,想要將雲倚風搶回自己手中。鬼刺被她扯得險些跌倒,心中惱怒至極,當胸一掌將蛛兒拍得筋骨斷裂、凌空飛起,另一手直直伸出,想再度去擒雲倚風,卻反被虛晃一招,尖銳匕首削斷腕骨,劇痛還未來得及擴散開,眼前便又閃過一道白色光影,似銀蛟咆哮出海,帶著無窮內力穿透胸膛,震得滿身蟲豸紛紛向外爬去,黝黑皮膚皴出裂口,鬼刺噴出一口鮮血,如碎骨般癱軟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雲倚風收招落地,雪白廣袖被風吹得揚起:「迷蹤島的功夫,確實奈何不了你,所以方才那招,叫『飛龍在天』。」

  鬼刺滿目憤恨:「季燕然、季燕然教你的,是我大意了。」

  雲倚風並未理會這句話,只道:「你不是想知道,血靈芝是如何解蠱王劇毒的嗎?那便好好留著這條命,待我回到王城後,自會細細說於你聽。」


  鬼刺眼底閃過一絲亮光:「當真?」

  「當真,不過我也有條件。」雲倚風蹲在他面前,「江凌飛與玉嬸人在何處?」

  「旁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只知道江凌飛。」鬼刺咳出一口黑血,「他啊……他被下了蠱,無藥可解,無藥可解。」

  雲倚風拳頭猛地握緊。

  黃慶此時也抱劍帶人趕到了,見雲倚風安然無恙,方才放了心,五花大綁將鬼刺捆了起來。蛛兒奄奄一息倒在樹下,只剩了最後一口氣,她瞪大雙目,淒淒道:「我即便是死了、死了,也要跟在公子身旁,這世間沒有誰……只有我能伺候公子,只有我。」

  「我無需任何人伺候。」雲倚風看著她,嘆了口氣,「若真有來生,你便放下心中執念,去做個普通人吧。」

  「公子!」見他轉身想要離開,蛛兒聲音陡然拔高,拖著癱軟的身體往前爬了兩步,伸直手臂欲扯住那如雪衣擺,卻被額上流淌的血遮住視線,如垂死的魚般掙扎兩下,不甘地咽了最後一口氣。

  至此,鷓鴣、玉英與鬼刺皆被生擒,留在地宮中的叛軍首領,只剩下謝含煙一人。

  日頭漸漸西沉,時間已近黃昏。

  風拂動著蒼翠樹林,越發顯得四周寂靜。雲倚風提醒:「據鬼刺供認,江大哥不但心脈血虱未解,還被謝含煙下了新的蠱毒,煉做殺人傀儡,此時怕早已失去理智,王爺進到地宮後,務必萬事小心。」

  入口機關已被炸毀,先鋒隊魚貫而入,但見牆上明珠鑲嵌整齊,將整座大殿照得亮如白晝。條條迴廊縱橫交錯,各處房屋連接極為巧妙。一路搜尋過去,零星有一些躲藏在房中的殘兵與僕役,也皆被大梁軍隊俘獲,不過審問過後,眾人卻都不知謝含煙一行人的下落,只有一名雜役戰戰兢兢招供,說江凌飛曾在今早闖入監牢,似乎要找什麼人質,看著雙瞳如野獸一般,猙獰得嚇人。

  季燕然聽完之後,卻反而鬆了口氣,還記得要找人質,至少能說明仍殘有一絲理智,不至於完全瘋魔。這處地宮建得寬敞宏大,想搜一人並不容易,雲倚風轉過一條迴廊,試著推了一把面前大門,厚厚石板應聲而開,兩個身影匆匆從不遠處掠過——是江凌飛扛著昏迷的玉嬸,像是要把她送出去,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

  「凌飛!」季燕然也注意到了這邊,也來不及多想,一路追二人到了一處空殿。前頭再無路可走,江凌飛將玉嬸放到一旁,拔出鬼首劍,目光寒涼看著季燕然:「你找死。」

  季燕然舉起雙手,示意他先冷靜下來,又試探:「你還認識我嗎?」

  江凌飛血目混沌赤紅,僵硬道:「我要殺了你。」

  「先把劍放下。」季燕然耐心勸他,「我們好好談一談。」

  江凌飛拳頭握得嘎巴作響,他一直盯著對面兩人,像是要從腦海中那一片茫茫雪白里,拼出些許散碎片段。斑斕色塊浮動在四周,諸多填塞於記憶縫隙間的往事,本該是極熟悉、極親切的,卻又始終雲山霧罩、無法觸及,狂躁再度襲上心頭,手腕帶著鬼首劍一起顫動,殺意瀰漫在空空大殿中。

  雲倚風掌心滑下三枚玉珠,剛打算伺機行動,玉嬸卻在此時醒了過來,她從嗓子裡擠出一絲細細呻吟,江凌飛瞳孔一縮,登時轉過身去,手若鷹爪卡住對方喉管,就地用力一拖。玉嬸雙腿胡亂蹬了兩下,也不知觸到了什麼機關,地下突然就傳來地獄般的悶響,石柱也在左右搖晃著,雲倚風心知不妙,飛身欲去拉江凌飛,這座大殿卻已轟然傾轉過來,壁畫中的日月星辰顛倒錯亂,整個人亦失重往下墜去。


  舉目皆是漆黑,耳畔只剩下了風的聲音!

  季燕然扯住雲倚風的手腕,在落地瞬間墊在了他身下。「砰砰」幾聲,其餘兩人也先後砸在厚厚皮毛堆中,都摔得不輕。

  江凌飛最先爬了起來,他搖搖晃晃看著眾人,眼底依舊是錯亂的。這裡的燈燭比起上頭大殿,還要更加黯淡幾分,景象浮動在昏黃光影上,萬物越發不真實起來。

  雲倚風扶起季燕然,又伸手將玉嬸也拉了一把:「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玉嬸臉色蒼白,「這……咱們還能出去嗎?」她一邊說,一邊戰戰兢兢,作勢要往二人身邊湊,不料卻被一把捏住手腕,一枚鮮紅暗器「噹啷」掉落在地!玉嬸眼底驟然閃過一絲殺意,雙臂一揚,自袖中飛出數百銀針,再度單手握刀向雲倚風攻去,又歇斯底里喊了句:「殺了季燕然!」

  江凌飛雙目一怔,如傀儡接到主人指令,拔劍便向季燕然攻去。他頭腦昏沉,也不知對面站著的究竟是誰,只將畢生所學使出十成,寒冷劍氣劃出層層霜雪,幾乎凍結了整間暗室。季燕然以龍吟擋住他的迎面一擊,怒吼道:「你給我清醒一點!」

  江凌飛卻已聽不進去了,手腕翻轉又是奪命一劍。季燕然記得那心脈血蟲,不敢逼他太急,只能且戰且退,儘量拖延時間想辦法。餘光掃到另一頭,見雲倚風已將玉嬸打落在地,從她臉上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一張憔悴而又被仇恨浸染的面孔來,謝含煙。

  「風雨門門主,果真狡詐多疑。」她啐出一口血沫,「是我小瞧了你。」

  「我先前最不願相信的,便是連嬸嬸都是叛賊。」雲倚風用劍指著她的心口,「縹緲峰也好,王城也好,甚至是剛開始的玉麗城,我都將嬸嬸當成至親長輩,從未疑過半分。」卻不想,整件事從一開始就是騙局,甚至連賞雪閣內那傳遞消息用的雪貂,都是遮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幕後主謀就在身邊,正日復一日,冷眼旁觀著所有事,哪裡還用得著金煥送信。

  玉嬸、或者說是謝含煙問他:「我在哪裡露出了破綻?」

  「沒有。」雲倚風搖頭,「露出破綻的不是嬸嬸,而是你那『女兒』,你偽裝得很好。」

  身為廚娘,按照普通人的想法,實在有太多機會在飯菜中動手腳。但云倚風百毒不侵,季燕然的一食一飲又都要再三驗毒,只怕飯菜還沒送到桌上,就會被查出端倪,所以謝含煙便乾脆放棄了這個計劃,只求能在兩人身邊蟄伏更久,好尋求更多的機會。

  謝含煙靠在牆上,將嘴角血絲緩緩抹去:「你既已猜到了我的身份,為何還要跟來救我?」

  「沒人要救你。」雲倚風道,「王爺要救的,從始至終都只有江大哥。」

  聽他這麼說,謝含煙反而「呵呵」笑了起來,雙眸微抬,聲音里染上一絲憎惡與惡毒:「怕是再也救不出去了。」

  江凌飛單臂一震,直直刺向季燕然左肩。身後已無路可退,季燕然唯恐自己一出招,便會激得對方越發氣血上涌,只能咬牙接下這一劍,順勢抬起雙手,牢牢鉗住他的肩膀,將人往石壁上重重一推,撞了個七葷八素,又在耳邊吼一句:「娘還在王城裡等著,你究竟要胡鬧到何時!」

  江凌飛打了個激靈,血紅眼底終於划過一絲別的情緒,有些錯愕地看著他。

  「那姓謝的女人不是你娘!」季燕然與他對視,胸口劇烈起伏著,「你與盧廣原、與謝含煙沒有半分關係,聽明白了嗎?」


  「胡說!」謝含煙尖銳地罵著,「季燕然是你的殺父仇人,休要聽他狡辯!」

  「我沒有胡說。」季燕然並未理會那瘋婦,只一直握著江凌飛的肩膀,「你醒過來,我將所有事情都細細說給你聽。」

  他肩頭還在冒著血,將戰甲染成鮮紅,似一條灼熱溪流衝過冬日原野,厚厚的積雪被融化了,那些深埋於底的回憶,也終於隱隱浮現在腦海中。春日的酒與花,蕭王府的比武練劍,一家人團聚的和樂融融,過往歲月齊齊襲上心頭,江凌飛如同被卸盡力氣,眼中渾濁也退去了,他頹然跌坐在地,嘶啞問了一句:「乾娘……還好嗎?」

  「娘還在等著你。」季燕然封住他兩處大穴,問道:「出口在哪裡?」

  「這是死門,從裡面是無法打開的。」江凌飛晃了晃昏沉的大腦,又想起一件事,「梅前輩呢,我救出他了嗎?」

  「阿昆一直待在玉麗城中,並未被綁架,鷓鴣那日只抓了李珺一人。」季燕然道,「不必擔心。」

  江凌飛鬆了口氣:「那就好。」他心口有些悶痛,便閉著眼睛緩了一陣,才繼續問,「王爺方才說,我與盧將軍並無任何關係?」

  「是。」季燕然看了眼另一頭的謝含煙,「風雨門已找到當年江家故人,你的確是玄翼軍後代,卻並非盧廣原與謝含煙的兒子,你的親生父母,該是蒲先鋒與北冥風城的羅入畫。」

  江凌飛如遭雷擊,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蒲先鋒的兒子。」季燕然道,「當年羅小姐南下投奔野馬部族,所帶的兩個嬰兒,一個是雲兒,另一個便是你。」

  羅入畫那日為躲王東,抱著親生兒子不慎跌落山崖,恰好被一隊苦修僧侶所救,送到了城中尼姑庵暫居,而江凌飛需要按時服藥的舊傷,也是因為在雪野中凍了太久,才會落下病根。尼姑庵里雖都是善人,卻也沒有多餘的錢財去救助這對母子,眼看兒子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羅入畫自是心急如焚,別無他法,只好日日抱著孩子跪在街頭乞討,期盼能得善心人相助。也就是在那裡,遇到了江南舒的好友,徐祿夫婦。

  「當時徐祿見你骨骼奇佳,命也硬,便提出要收為義子,帶回江南撫養。」季燕然道,「羅入畫雖說心裡不舍,卻更清楚只靠自己怕是醫不好你,便答應了。」

  母子二人就此分離。徐祿南下前往清靜水鄉,將嬰兒交給了江南舒——那夫婦早就盼望著能得個孩子,卻因身體緣故,遲遲無法如願,此番正好能彌補心中遺憾。而羅入畫在養好身體後,惦記著相公的叮囑,便再度踏上前往西南的路,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謝含煙。

  那個時候,王東已經被派往王城。看在蒲昌的面子上,謝含煙依舊收留了羅入畫,兩人以姐妹相稱,倒也過了幾年安靜日子。

  江凌飛隱隱意識到了什麼:「所以……」

  「那一年,謝含煙與羅入畫假扮主僕進入江家,原只為查明謝少爺遇害究竟與江南震有無關係,誰知羅入畫竟在府中撞見了徐祿夫婦,又進一步猜到了你的身份。」

  相隔十年的母子重逢,羅入畫自是激動萬分,也沒多想,當下便將這件事告訴了謝含煙。

  誰知就是這一舉動,竟葬送了她的性命。

  羅入畫厭惡算計與爭鬥,當年連地圖都不願往兒子身上刺,自然更不願他捲入舊日紛爭,只想讓他繼續做個富家少爺,自己能遠遠看一眼就很好。可謝含煙卻動了別的心思——江湖第一門派,將來有可能成為掌門,天資聰穎,這些條件實在太有誘惑力了,倘若培養得當,必能助自己成大事。兩人因此產生了爭執,羅入畫是知道謝含煙執念有多深的,這晚越想越害怕,腦子一熱,竟跑去跪在江三夫人面前,將往事一一吐露,哀求她能放了自己的兒子。


  季燕然道:「她是想帶著你,再度遠走高飛,躲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江三夫人卻被嚇壞了,那時江三爺已因病離世,她無人可依靠,只好去找徐祿夫婦,連夜商議對策,打算再同羅入畫好好談談。只是等他們翌日再回江府時,那兩名繡娘卻已經離奇消失了,並且再也沒出現過。」

  徐祿夫婦與江三夫人擔驚受怕了許久,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就這麼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確定再無人會尋上門,方才漸漸忘了此事。江凌飛卻聽得臉色煞白,十歲,也恰是在自己十歲那年,所謂的「娘親」暗中找上門,說了許多父輩舊事,包括自己身上的痣、自己的舊傷,她都一清二楚,看起來可信極了,又慈愛又溫柔,如一盞暖融融的燈,照亮了整個冰冷孤獨的童年。

  江凌飛目光怔怔看向牆角,看向自己的「娘親」,腦海中再度浮出了那口枯井,以及井中的森白骨架。他眼球布滿血絲,多年來堅持的信念,與靈魂一起被利刃破為兩半,世界亦轟然傾塌了,只一字一句道:「是你殺了她。」

  「我是在幫她!」謝含煙態度強硬,「你那廢物一樣的娘親,竟想帶著你就那麼逃了,還敢質問我為何要對得起將軍!她也不仔細想想,若沒有將軍,焉有她的相公與兒子,我為何不能殺?」

  這番冠冕堂皇的荒謬言論,聽得季燕然暗自搖頭,他扶起江凌飛,低聲道:「你體內有血虱,切勿動怒,將舊帳留著慢慢算吧。」說罷,又看著謝含煙,「你可知當年出手救你的,並非周九霄,而是先帝?若無他暗中下旨,那位貪生怕死、貪慕榮華的周將軍,只怕恨不能離你十萬里遠。」

  謝含煙道:「不可能!」

  「你不相信、或者說是不願相信的事情,還有許多。」季燕然看著他,「包括當年的黑沙城一役,先帝在戰前已再三告知,玄翼軍一旦受困,朝廷絕無餘力派出援兵,盧將軍卻執意要開戰,斷不肯走招安之路,你可知是為何?」

  謝含煙喃喃問:「為何?」

  「因為他想要謀取軍功,用來換取你餘生自由。」季燕然道,「謝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唯有最顯赫的戰績,才有可能令先帝鬆口,答允這門親事。」

  謝含煙聽得呆愣,一雙垂下的眼眸里,先是寫滿了茫然與錯亂,只是很快就又再度被仇恨覆滿,尖銳嘲諷道:「你想將這一切的罪責都推給我?你想說是因為我,大將軍與玄翼軍才會命喪木槿鎮?」

  「我不想將罪責推給任何人,只想說出真相。」季燕然道,「人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盧將軍也不例外。他當年因一己私念,一步走錯,才會葬送整支玄翼軍,你卻因此記恨先帝二十餘年,後來更不惜利用南飛,暗中製造出白河慘案,還試圖嫁禍給先帝與老丞相,當真心腸歹毒!」

  江凌飛喉嚨再度泛上腥甜,白河……他還記得與雲倚風初次相遇,便是為了探尋白河一事的真相。那於彌留之際供出「邢丞相」的老人,自然是事先買通安排好的,此舉也順利將雲倚風與季燕然帶往錯誤的「真相」,當時並未思考太多,可如今再一細想,自己所利用的,恰是此生最為彌足珍貴的。他心口刺痛如絞,只覺往昔歲月皆如一個笑話,便嘶啞道:「此生是我愧對王爺,若有來世,再好生彌補吧。」

  季燕然並未理會他這胡言亂語,只示意雲倚風去找機關,想儘快離開此處。謝含煙卻再度笑了起來,如看好戲一般,不緊不慢道:「我費盡心機,扮成玉嬸將你誘來此處,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歸於盡。命該如此,命該如此啊,你說你們都知道我居心叵測了,怎麼就還是跟了進來呢?」她笑得像一隻漆漆黑鴉,「也罷,殺不了李璟,殺了你這沽名釣譽、妄圖奪取大將軍『戰神』名號的鼠輩,也算沒有白忙一場。」


  她一邊說著,身後牆壁也跟著發出細微聲響,無數支閃著寒光的箭矢,密密麻麻冒出了頭。季燕然看得心裡一驚,一把拉住雲倚風的手腕,將人擋在了自己身後。謝含煙見到之後,笑得越發詭異了,她抹去眼角濁淚,瘋瘋癲癲道:「竟還是一對甘願同生共死的小情人。」說罷,語調又狠厲幾分,「只是可惜啊,再情深義重,往後也只能做一對鬼鴛鴦了。這暗器名曰『千鈞』,耗盡我畢生所學,觸發時如駭浪驚濤,一重接著一重,即便蕭王殿下武功高強,在這狹小暗室中,又能抵擋幾回呢?」

  雲倚風相勸:「謝夫人先勿動怒,大家有話好好說,何必鬧得兩敗俱傷,白白傷了和氣。」

  謝含煙看著他:「來不及了。」

  雲倚風態度頗好:「來得及,來得及。」

  謝含煙繼續道:「大殿一旦傾覆,『千鈞』便會自動觸發,非我所控。」

  雲倚風:「……」

  雲倚風握緊飛鸞劍,不動聲色道:「謝夫人這般驚才絕艷的奇女子,製造機關時,無論如何也該替自己留一條後——」

  話音未落,數百利箭便已飛速射出,直直穿透了謝含煙的後背。雲倚風被這變故驚得頭皮發麻,萬沒料到她竟如此狠得下心,來不及多做考慮,只迅速退到季燕然身邊,揮劍掃落了面前箭雨。第一輪攻擊結束後,牆壁「咔噠」一轉,立刻又有更多利矢冒出頭來,寒光刺目、銳響刺耳,空氣亦被撕裂了,當真不負「千鈞」之名,一波緊接著下一波,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饒是三人皆為高手,也擋得萬分吃力。殿內無處可躲藏,雲倚風錯身一閃,想要避開左側彈弩,卻不慎被射|中小腿,踉蹌跌倒在地。季燕然飛身將他護在懷中,以龍吟劍氣掃落奪命利刃,後背亦受了輕傷。而牆壁里仍在「咔噠咔噠」地轉著機關,數百利箭已迫在弦上,江凌飛扭頭看了眼兩人,啞聲道:「保重。」

  「你要做什麼!」季燕然心裡湧上不祥預感,上前想攔住他,卻反被鬼首劍掃至牆角。江凌飛咬緊牙關,如一隻黑色獵豹般,縱身沖向那扇布滿機關的牆。手中玄劍橫掃,帶著十成內力轟向對面,震得整座大殿都發出巨響,深藏於牆內的機關被撞至凹陷,歪七扭八地彈射出無數殘餘弓弩,而後便搖搖晃晃地、轟然倒地了。

  盪起一片煙塵。

  「凌飛!」

  「江大哥!」

  季燕然衝上前,從斷牆下將人挖了出來。江凌飛渾身是血,也不知被那殘餘弓弩傷了多少回,奄奄一息道:「你們沒事……沒事就好。」

  「我帶你去找梅前輩。」季燕然眼底布滿血絲,「別說話!」

  「我……堅持不了太久。」江凌飛費力地搖搖頭,「只可惜、可惜喝不到你們的喜酒,也布置不成喜宴了。」

  雲倚風錯手撕開江凌飛的衣襟,想要先替他止血,卻被那密布的血窟窿刺得雙目生疼,哽咽道:「江大哥。」

  「來生再一起喝酒吧,到那時,我定不會、不會再騙你了。」江凌飛視線模糊,想要攥住他的手,身上卻沒有絲毫力氣,便疲倦地閉上眼睛,想著,不如就這樣吧,只是……只是……

  腦中紛雜一片,像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渾渾噩噩間,只聽遠處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凌飛我兒!」

  他吃驚地睜開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撐起身體,透過模糊血淚,只見李珺正扶著老太妃,匆匆向這頭走來。


  「……乾娘。」

  「孩子。」老太妃掙脫李珺,將他顫巍巍抱進懷裡,「娘來了,娘來了。」

  「乾娘。」江凌飛眼眶通紅,「娘,對不起。」

  「娘在這裡。」老太妃胡亂撫去他臉上的血與淚,「沒事,不怪你。」

  江凌飛總算記起心中未了之願,他摸索著從懷裡摸出一個布包,已被血浸滿了:「下個月……下個月是乾娘的壽誕,這個玉鐲……我怕不能再去王城了。」

  「能,怎麼不能。」老太妃心如刀割,攥緊那冰涼的手,「娘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將我葬在河中吧。」江凌飛意識模糊,喃喃道,「也不知能不能洗清這一身污穢。」他艱澀地轉動著眼球,一個一個看過圍在身邊的人,有疼愛自己的娘親,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朋友,此生也算……圓滿。

  耳畔隱隱傳來驚雷聲。

  外頭會下一場暴雨吧。他想。

  雨後天晴,萬物便都乾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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