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結束的第二天,江家母子三人沒在首都逗留,買票即刻回程。
走之前抽空拜訪了幾個親友,除了易暉的恩師,其他都是江父生前的朋友。聊到過去的事,開朗如江雪梅也忍不住落淚,易暉在旁邊默默聽著,對江家有了直觀的了解的同時,對母愛的偉大無私更是深有感觸。
前往火車站的路上經過一個以湖光山色聞名的公園,江雪梅指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對易暉說:「當年我和你爸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裡。他為了我辭去收入優渥的工作,來首都從頭開始,當時我就想啊,以後有了孩子,一定要取名叫『暉』。」
沒等易暉做出反應,江一芒先不樂意了,鼓著腮幫子埋怨爹媽偏心,名字都先取男孩的。
在江雪梅哄女兒的過程中,易暉腦袋抵著窗戶,把過往關於家庭,尤其是與母親有關的事回想了一遍。
或許又是冥冥中的巧合,他的母親也曾告訴過他,「暉」取自「萬物生光暉」,希望他永遠沐浴在陽光下,樂觀,自信,無憂無慮。
可是他讓她失望了。
他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終日如履薄冰,患得患失,用大智若愚掩蓋自欺欺人,最後落得那樣慘澹的下場,除了他自己,誰都怪不得。
回到小鎮,易暉先依約去拜訪劉醫生。
去首都之前,易暉曾以短髮形象與他見過面,並在他的耐心引導中放下戒備,半遮半掩地訴說了一些困惑。
是以簡單寒暄後,劉醫生直接切入正題:「這幾天還做噩夢嗎?」
易暉愣了下,搖頭說:「不怎麼做了。」
劉醫生身體向前,擺出傾聽的姿態:「看你的表情,似乎又遇到了新麻煩?」
易暉低頭,視線落在交握的雙手上,大拇指無意識地蹭了蹭手背,緩慢地說:「我……我沒辦法畫人了。」
「人?指的是世界上的所有人,還是特定的某個人?」
易暉乾咽一口空氣,說:「特定的……一個人。」
劉醫生觀察他的狀態,不多時,又問:「你想躲避他,還是想忘掉他。」
被一語道破心事的震驚過去後,易暉進入長久的沉默。他看似平靜,低垂的睫毛卻在簌簌顫動,道出了他內心的緊張和掙扎。
或許還有幾分恐慌,再也回不去、再也見不到那個人的恐慌。
見他不答,劉醫生換了個說法:「你想徹底拋棄過去,還是想掩耳盜鈴,像從前那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遠遠地、偷偷地看他?」
呼吸變得急促,無法做出判斷和選擇的情況讓易暉陷入焦灼。如今的他有了一個比從前聰明百倍的腦子,理應能想通一切,可這個問題仿佛架在懸崖峭壁之上,超出了他能處理的極限,許多零碎的畫面從眼前閃過,大腦不堪重負,發出過載的嘶鳴警報。
最後是劉醫生打斷了他的思考,沒再逼他立刻給出答案。
走之前,他告訴易暉:「如果你急於擺脫某件事或者某個人給你帶來的影響,從過去走出來,首要前提就是相信自己。」
「就算做了很可怕的夢,你也要相信現實世界中的自己不會坐以待斃,更不可能重蹈覆轍,這是你只要活著、只要還在呼吸,就一定能做到的事。」
再次從夢中醒來,床頭放著的玻璃茶杯折射窗外的光,杯中的水清亮剔透,好似夢幻泡影。
周晉珩將手掌攤開在眼前,任由手心的冷汗蒸發到空氣中,視線掠過深淺不一的掌紋,令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場景。
說是很久,仔細算算不過兩年多前。彼時他和易暉剛住到一起,正處在長輩們的高壓監控下,回家的次數頻繁,因而與易暉的相處時間被無限拉長。
他身不由己,心煩氣躁,自是不會給誰好臉。易暉則與他相反,不知道被誰洗的腦,以為是他主動回來的,每次都高興得像個傻子。
不對,他本來就是個傻子。
周晉珩有點驚訝於自己腦子突然不清醒,竟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看待,先是扯開嘴角笑了下,而後看著手心彎曲延伸的掌紋,笑容里的自嘲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得的溫柔。
那時候的小傻子總愛趁他睡著,趴在床邊捧著他的手,柔軟的指腹在他手心摸來蹭去,口中念念有詞。
由於動作太輕聲音太小,淺眠如周晉珩只被弄醒過兩三次,偶然一次心情還不錯,耐著性子聽易暉說這麼做的原因。
「你的生命線很長很長,比暉暉的長多啦,但是愛情線有一點點短……不過沒關係,暉暉幫你摸一摸,再吹一吹,就變長啦。」
當時的周晉珩不屑嗤笑:「你知道什麼叫愛情?」
小傻子知道害羞,紅著臉支吾半天,說:「知、知道啊,就是想見你,想跟你天天在一起。」
周晉珩把床頭的哆啦A夢拎起來扔他懷裡:「你還跟這玩意兒天天在一起呢,你愛它嗎?」
小傻子登時慌了,急忙解釋道:「不不不一樣的,它是暉暉的朋友,你是暉暉的……我的老公。」
最後幾個字細若蚊蚋,說完把臉埋在哆啦A夢的肚皮上,耳朵尖都紅透了。
這副模樣總能勾起的周晉珩潛藏在心底的那些近乎邪佞的念頭。他撐起身體,湊到易暉跟前,嘴唇貼著發燙的耳廓,壞心眼地逼問他:「知道叫老公,那給不給我弄啊?」
小傻子被噴在耳畔的熱氣和低啞的嗓音弄得渾身戰慄,想往後撤又捨不得,生怕不趕緊答應周晉珩會反悔,抬起頭露出兩隻水潤黑亮的眼睛,痴迷地看著他,聲音悶悶的卻很清晰:「給,你要什麼,都給。」
從衛生間裡出來,周晉珩陰著臉擦頭髮,用粗暴的動作無聲地訴說懊惱。
夢裡不由自主也就罷了,大白天醒著隨便想想,居然也能失控。
胡亂擦了幾下,周晉珩把毛巾甩開扔在地上,再次拿起手機看,屏幕上空空如也,沒有新消息。
他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找,只好把認識的在S市有點能耐的人挨個拜託了一遍,包括他看不上的那幾個狐朋狗友,按說這會兒該有反饋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看來這次小傻子打定主意要躲他,所以故意不讓他找到。
他知道小傻子其實沒有那麼傻,不然怎麼能躲這麼久,不然怎麼會讓他……
周晉珩抬手抓了幾下濕漉漉的頭髮,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驟然響起的鈴聲讓他暫時拋卻了這股無名的煩躁,又在接起來的瞬間因為沒聽到想聽的聲音更加失落。
電話那頭的方宥清敏感地察覺到什麼:「怎麼了?接到我的電話,你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周晉珩下意識否認,「剛起床,有點累。」
方宥清不疑有他,言簡意賅地道明來意:「周末美術館的美術展,有我的作品展出,不知能否有幸請到大明星蒞臨指導?」
周晉珩遲疑片刻,道:「周末我有工作。」
「很重要的工作嗎?」
「嗯,很重要。」
方宥清愣了一會兒,很快調整好狀態,語氣聽不出絲毫異樣:「啊,那太可惜了,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掛斷電話,周晉珩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對自己剛才說的話產生遲來的疑惑。
這是他第一次拒絕方宥清的邀請,還是用謊話搪塞過去的。
他請了整整一周的假,預計用一天時間把離家出走的小傻子找回來。
那剩下的幾天呢?
其實完全可以答應的,畢竟他從未拒絕過方宥清提出的要求,哪怕方宥清當年執意要出國,他也沒有說半個「不」字。
骨子裡的驕傲讓他說不出卑微乞求的話,好比在面對強加於他的婚姻時,他得過且過,消極抵抗,始終梗著脖子不肯服軟,然後理所當然地把無處安放的暴躁和怨氣發泄在小傻子身上。
可小傻子又有什麼錯呢?
因為一個無關的電話偶然弄明白這一點的周晉珩呼出一口氣,隨後釋然般地笑了。
既然請了足夠的假,周末不如帶小傻子去遊樂園玩吧,他想,小傻子前陣子還把這個心愿寫在送給他的卡片背面,也許那歪歪斜斜的兒童字體實在太醜,他竟然記住了。
他們可以去首都的遊樂園,順便去那家有琉璃穹頂的餐廳吃晚飯,晚上燈火通明的時候更漂亮,定能讓小傻子再次興奮驚呼。
等到夜裡……思及此,周晉珩竟有點難為情,轉念又一想,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關係了,就差一張紙,有什麼不能想的?
小傻子連哭的樣子都好看,在床上夸一誇他也不是不行。
計劃做到這個地步,周晉珩不免聯想到,如果從前讚美過小傻子,給過他多一點笑容,而不是懷揣著那些無端的厭惡對他惡言相向,或許他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小傻子想要的很少很少,但凡拿出從前對方宥清的耐心的十分之一,他也不用在這兒坐立難安了。
初嘗後悔滋味的周晉珩有些哭笑不得的無奈,一時不知該怪小傻子太傻,還是該罵從前的自己幼稚得好笑。
閒著也是閒著,周晉珩決定在小傻子回家之前消滅一些證據。
他給那盆白雪花澆了水,學小傻子用噴壺讓每片葉子都墜滿水珠。
那隻哆啦A夢他沒能找到一模一樣的,乾脆扔洗衣機里攪和。拿出來一看有點變形,肚子上還是灰撲撲的,他撈起袖子親自上手搓洗,手一抖洗衣粉撒多了,漂洗好幾遍才勉強擠不出泡沫。
把洗乾淨的玩偶放到飄窗上,每十分鐘翻一次面以保證曬得均勻,中途還抽空去把畫室收拾了一下。
不過大半個月沒人在,櫥櫃和桌椅表面就積了一層薄薄的灰,想著不多久就該把這些都移到朝陽的房間去了,周晉珩只隨便擦了擦。
擦完出去時路過畫架,看見那幅畫到一半的肖像畫,仿佛吃下一顆定心丸,緊繃幾天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
還沒畫完,小傻子一定會回來的。
想到小傻子曾大言不慚地說要拿賣畫的錢買一座房子送給他,周晉珩輕笑一聲,除了覺得有趣,還意外地生出了些許期待。
所以,帶著這樣的好心情接到那個電話時,周晉珩的第一反應便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換完鞋拿起鑰匙出門,他一面思考開哪輛車去接小傻子,一面皺著眉問:「你說什麼?」
電話那頭是做消防器材那家的公子,成天追著周晉珩拍馬屁,一張嘴巧舌如簧,這會兒不知怎麼犯起了結巴:「找找找到了,在在在郊外的一座山上。」
每聽到一個字,周晉珩的臉色就冷上一分。
心跳卻反其道而行之,額角也一突一突地狂跳,頂得太陽穴陣陣漲痛。那股被他用自我安慰強壓下去的不安捲土重來,這回聲勢浩大,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
眼神變得木然,肢體關節也開始不聽使喚,周晉珩遲緩地從口袋裡摸出舊手機,看屏幕上小傻子的笑臉,問:「哪座山,找到什麼了?」
畢竟是關乎人命的急事,那人聽他聲音還算平穩,沒有像平時那樣暴跳如雷,便大著膽子重複一遍:「城北郊外的青黛山,屍體,找到了。」
初秋的S市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晴空萬里,這會兒太陽已然消失不見了,黑雲中蓄不住的雨水爭先恐後地落下。
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什麼「警察剛到」「正在封鎖現場」「你那個大舅哥也來了」……周晉珩統統沒聽見。
他腦中一片空白,心也被抽空了,四周好似豎起一道屏障,將喧囂嘈雜盡數阻隔。
唯有從天而降的水仍擁有穿透能力,一滴雨落在手機上,模糊了易暉的臉,他忙用手去揩,手指在屏幕上打滑,不慎解鎖,那四個字不期然闖入眼中。
他放下手機,回身望去,依稀看到那座被烏雲籠罩的大房子裡,易暉趴在桌子上,用那隻被他燙傷的手,一筆一畫地寫下「等你回家」。
小傻子用著世界上最笨拙的方法,花了三年的時間把這四個字拆開來,再揉爛、碾碎,企圖悄然無聲地灌注進他心裡。
而他,直到三年後的今天才將它們拼湊完整,才想起來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