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沒多久,易暉果然發燒了。閱讀
熱度來勢洶洶,幾乎吞沒了他全部的意識,迷迷糊糊中,眼前能辨認的唯有走進漆黑夜色里的那個頎長背影。
出於習慣和本能,他想追逐、想觸摸,可尚存一線的理智又逼著他生生停住腳步,他只能站在原地看著那身影愈行愈遠。
再次睜開眼已是下午,江一芒坐在床邊做十字繡,見易暉醒了,忙扶他坐起,把備好的溫水送到他嘴邊:「我坐這兒多久你就說了多久的夢話,口渴了吧?快多喝點。」
易暉一驚,顧不上喝水,急急問道:「我說什麼了?」
江一芒笑得狡黠:「什麼都說,喜歡誰,討厭誰,我全都聽見了喲。」
見她還有心情賣關子,易暉鬆了口氣,料想自己大概也沒說什麼驚世駭俗的夢話。
喝完水,感覺舒服不少,易暉惦記著那幅沒完成的畫,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江一芒幫他把小桌板支在床上,邊給筆記本插電邊問:「哥你今天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易暉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沒驚動在睡覺的江雪梅和江一芒,自己開門回了房間,一大早起來看見他躺在床上,江一芒就覺得奇怪了。
「嗯,」易暉低頭擺弄數位板,「一個人。」
江一芒指著跟背包放在一起的超市購物袋:「那這包東西誰買的呀?」
易暉看也沒看就說:「我買的。」
「嘖嘖嘖。」江一芒總算逮到漏洞,伸手從購物袋裡掏出一把糖果巧克力,「這也是你買的?就爬個小山,至於買那麼多嗎……」
易暉先愣了下,旋即隨便編了個理由道:「家裡的快吃完了,我順便多買點。」
那邊江一芒還在絮絮叨叨將信將疑,易暉看著這堆五彩繽紛的包裝,逕自陷入思索。
在便利店的時候,好像確實看見那人在糖果甜食櫃檯徘徊許久,先前沒注意,這會兒才發現他居然拿了這麼多。
不同口味的軟糖、奶糖、果汁糖、棒棒糖,不同形狀的巧克力豆、巧克力棒、巧克力條,還有獨立包裝的奶油糕點。那人不喜甜食,以前看都不會看一眼這些東西,現如今竟然會花心思精挑細選,易暉覺得驚訝的同時,心中不禁升起一陣迷惘。
過去那樣嫌惡,冷言冷語嘲他幼稚,還惱他把家裡弄得到處都是甜膩味,現在為什麼可以忍耐了?
易暉暗自搖頭,打斷這無用的思考。
可能是新鮮感作祟,也有可能是不適應那道追隨著他的目光消失不見,心有不甘。
總之不會是因為喜歡。
興許是這次的分別前說的話足夠傷人,後來的幾天周晉珩銷聲匿跡,沒再出現過。
直覺告訴易暉,這回是真的走了。於是他的生活重回正軌,每天畫畫、做家務、定時定點出門溜達,除了覺得周遭鄰居對他還是格外地照顧,一切恢復如常。
就連唯一的疑惑也沒有存在很久。某天又收到江一芒的禮物,一套做巧克力糖果的模具,圖案凹凸清晰,做工優良無毛刺,其中還有一塊聚集各種哆啦A夢造型的款式。
易暉橫看豎看這東西都不像在學校門口的文具店能買到的,讓江一芒說實話,江一芒目光閃爍:「我們學校的文具店可厲害了,什麼貨都能進到,我不是那兒的常客嘛,讓老闆進貨的時候幫我留意一下,他就幫我捎來咯。」
易暉信了一半。女孩子畢竟細心,隨便捎帶個小玩意兒都能送到他心口上。
原先不甚明晰的送禮動機也逐漸顯露,進而可以推測定是為了照顧他最近起伏波動的情緒,江家母女私底下商量了什麼,並且打點了周圍鄰居。除了這個,易暉想不出還有其他可能。
母女倆瞞著他不肯說,他便也假裝不知道,享受照顧的同時,用自己的方式儘可能回饋她們。
比如那幅為江一芒和她的小姐妹們畫的閨蜜群像,最後一分錢沒收。
女孩子們很過意不去,說看圖就知道畫得多用心、費了多少功夫,一分不收她們良心不安。
易暉就笑著對她們說:「能幫我四處推薦推薦,讓我多接點活兒就好啦。」
隨口的一句客氣話,沒想到姑娘們會當成任務認真執行,粉絲多的發微博,粉絲少的轉朋友圈,跟江一芒一塊兒混飯圈的幾個還給發到各大粉絲群和超話里,賣命吆喝給他拉活兒。
效果十分顯著,訂單紛至沓來,多數是頭像和素描。起初易暉不挑,來者不拒,有單就接,後來實在來不及畫,不得不定下規矩——每周只接兩單,構圖複雜的話排期還要往後順延。
除了姑娘們宣傳得力,易暉畫得好也是「生意興隆」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學畫十幾年,無論寒冬酷暑每天早起勤練基本功,所以哪怕上輩子腦袋不聰明,流過的汗水花過的時間總不會白費,基本功紮實,加上現在眼界開闊靈感充足,出來的作品一幅比一幅優秀,讓他很快在網絡畫手的圈子裡紅了起來。
起先易暉不懂什麼叫「紅」,江一芒告訴他「紅」的最直觀證明就是微博關注人數上漲,易暉對比了下,從前發條微博約等於自言自語,這會兒不僅有人點讚評論,發點兒有意思的照片還有人轉發。
初嘗走紅滋味的易暉開心之餘還有點惶恐。別人都是紅了就開始耍大牌敷衍了事,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地越發認真,接到的活兒每個都用心完成,哪怕甲方已經滿意,他還會主動抬高標準,盡力做到完美,生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花在畫畫上的時間與日俱增。這天好不容易抽出空做了巧克力和糖果,把填得滿噹噹的模具放進冰箱,關上冰箱門抬頭時,視線透過廚房的窗戶落在庭院當中,冷不丁發現枇杷樹的葉子已經掉了一半,有幾片掉在旁邊的躺椅上,又被風吹落在地,無端地生出些許蕭瑟。
南方氣候溫暖,許多花草植物四季常青,在這兒待久了,他竟差點忘記了冬天的存在。
回到房間,拿起手機發了條微博:你們那裡下雪了嗎?
網絡拉近了身處異地的人們的距離,發出去沒多久,評論就被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地名占領。有人哭喪著臉說這輩子都沒見過雪,有人說這會兒正下著呢今年第二場了,還有人問博主是不是也沒見過雪,要不要發首都的街景給他看。
所在地標在本國南方的博主易暉會心一笑,心想我有半個家在首都呢,想看個雪還不容易?
這麼想著,卻不敢隨便聯繫定居首都的哥嫂,怕嚇著他們,自己偷偷關注著,知道他們過得好就行。
將要切出微博的時候,私信多出兩條新消息,哆啦哼哼發來的:下雪了。
易暉點開照片看,視角似乎是站在屋裡拍窗外,低矮的屋頂飛檐上堆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古樸的雕花窗欞也被波及,窗邊斜著的一枝紅梅只隱約露出兩三顆花骨朵。
易暉回覆:你還沒回去呀?
前陣子哆啦哼哼說去外地出差,然後隔三岔五發來一些當地的照片。易暉沒去過太多地方,對他發來的紅牆白瓦山清水秀很感興趣,他就每天都發照片過來,所以易暉一看就知道他還出差在外。
哆啦哼哼:嗯,還要在這裡待一陣子。
易暉沒上過班,一邊想出差這麼久啊公司好過分,一邊打字:那哼哼想不想家呀?
那頭就回過來一個字:想。
易暉撇撇嘴,心道這傢伙的回覆越來越簡單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想還是在敷衍,想了想,問:你家除了你還有誰啊?
隨著日常聊天的深入,易暉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家庭情況都交代完了,偶爾興奮勁兒過去了才想起應該禮尚往來,也關心關心哼哼的家庭情況。
哆啦哼哼:還有個妹妹。
易暉疑惑:沒啦?
哆啦哼哼:嗯。
易暉聽了怪難受,沒有媽媽的苦他比誰都清楚。他竭盡所能安慰道:我也有妹妹,妹妹最可愛了[可愛]
似乎沒起到什麼效果,哆啦哼哼又發來一個「嗯」。
文字是有溫度的,自然能讓人察覺到對方從袒露心聲那天起就毫無起色的低落情緒。易暉感情經驗貧乏,不敢隨便出謀劃策,便用自己的方法鼓勵他:你還有我啊[心]
哆啦哼哼:你整天忙著給別人畫畫,都不理我了。
看到這句帶了點委屈的話,易暉仿佛紅杏出牆被抓包的丈夫,急得從臉紅到耳朵根:沒有啊,那是工作嘛……你想要的話,我也給你畫呀!
因著這句承諾,遠在劇組的周晉珩魂不守舍了整整一下午。
一半是因為興奮,暉暉終於肯再為他畫畫了;另一半則因為糾結,機會來之不易,畫點什麼好呢?
楊成軒來探班的時候雪剛停,天色昏暗,影視城為保持古色古香,路邊鮮少設有路燈,幸得地上白皚皚的雪反射著天邊最後一縷殘光,才不至於一腳踩到半敞著的窨井蓋上。
「操,這什麼破地方。」楊成軒邊罵邊跳著走,還不忘扯到周晉珩身上,「讓你推了這破戲別拍,先前吊威亞摔得還不夠慘?這會兒疤還沒掉呢又上趕著回來了,你就是閒的。」
周晉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又走了一段,楊成軒才發現他還在魂游天外,壓根沒聽自己說話。
回到室內,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楊成軒不客氣地拿了瓶飲料打開,喝酒似的咕嘟嘟灌下去一半,再拍回桌上:「來,說吧,這回又有什麼新難題?不知道送什麼禮物,還是人家又不理你了?」
兩人是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吵架拌嘴時常有,沒哪次真的計較,不出幾天就沒事人一樣又聯繫上了。
先前一聲招呼不打就跑去圍觀的是楊成軒,這會兒大老遠跑來開導人的還是他楊成軒。他想通了,只要周晉珩追的是個活人,作為朋友他幫忙就是了,管他是誤認、移情,還是在找替身,結果總差不離。
上個月爬完山回來,周晉珩失魂落魄的鬼樣子他到現在都記得,他實在不想再看見這傢伙為情所困半死不活,索性能幫就幫一把。
楊成軒半開玩笑道:「依我看,你不如直接使點手段把人捆回家得了,有什麼事是一次床上交流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次。」
說到跟易暉有關的事,周晉珩總算聽進去一些。他皺眉道:「不行。」
回家這個詞他已經不敢再提,他知道但凡提起,一定會被易暉用一句「你認錯了」狠狠堵回去。
雖然這樣的否認每每刺得他痛楚難當,但他離開小鎮卻不是因為退縮,而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他的自控力在易暉面前仿若無物,他不想嚇到易暉,他的小傻子也再不能經受哪怕一丁點風吹雨打。
不如他安頓好一切先行離開,反正那邊的情況他隨時可以了解,藉此機會從另一個方向靠近。久違的順利讓他呼吸順暢,被扎得鮮血橫流的心臟也仿佛不治而愈。
「他答應給我畫畫了。」周晉珩眼中帶笑,似是想起美好過往,「我在想讓他畫點什麼。」
「喲,可以啊。」楊成軒有氣無力地鼓了幾下掌,「這算是階段性勝利了吧,今晚出去喝一杯?」
周晉珩搖頭:「不了,我答應他以後每天早睡。」想了想,又道,「既然有固定對象了,你也少出去鬼混。」
第一次被周晉珩教育,楊成軒有些不爽,隨口應付道:「屁的固定對象,玩玩罷了,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想抽身比抽根褲帶還容易。」
當時在想別的沒放心上,直到晚上洗過澡躺下,周晉珩才在熱氣氤氳中遲鈍地開始琢磨「抽身」這個詞。
往前數幾年,他最渴望的就是從那段婚姻中抽身,最好能不拖泥帶水地全身而退。而現在,他卻死死抓著那一點虛無縹緲的牽絆,執拗地想把它續接起來。
周晉珩閉上眼睛,將胸中滯悶已久的一團濁氣緩緩呼出。
要他放手,除非能把易暉從他記憶中的每個畫面中徹底抽離、盡根拔除,一絲半縷都不留下。
可是他做不到。
幸好他做不到。
那句「我討厭你」言猶在耳,每個細微的咬字都在發顫,越是回味,其中的竭力抗拒之意就越是明顯。
周晉珩唇角上揚,勾起一抹淺淡的笑。
討厭又如何?既能從陌生變為喜歡,就能從討厭再次扭轉為喜歡。
何況他這次捧上真心去換。
陽光明媚的清晨,易暉剛拿起手機,就收到哆啦哼哼的消息:早上好。
易暉一手揉眼睛一手打字:早[睡]
哆啦哼哼:沒睡醒?要不再睡會兒。
易暉翹起嘴角:不啦,起床幹活兒了[加油]
互相發了早餐照片,易暉對著哆啦哼哼照片上的甜豆腐腦和麻團猛流口水之後,忽然想起正事,問:想好要我畫什麼嗎?
哆啦哼哼:嗯,畫點你喜歡的吧。
這個回答讓易暉摸不著頭腦:不是應該畫你喜歡的嗎?
哆啦哼哼: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易暉莫名覺得這話曖昧,只當哼哼太善良不想為難自己,思考了下,建議道:要不畫花?
哆啦哼哼:好。
易暉:玫瑰花?
哆啦哼哼:好。
易暉:你果然喜歡玫瑰花[陰險]
這回哆啦哼哼沒說好:是他喜歡。
捧著手機的易暉愣住。
玫瑰花對於他來說意義特殊,如果不是對方喜歡,他並不想隨便畫這樣特別的一種花,尤其還是送給別人的。
他只送過一個人玫瑰花,只送過一次,雖然那人根本不在乎。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他的為難,哆啦哼哼改口道:還是畫別的花吧。
易暉鬆了口氣:好啊,只要你說得出名字的花,我都可以給你畫!
哆啦哼哼:真的?
易暉學他:嗯哼[酷]
哆啦哼哼:那煙花,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