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024-09-02 14:44:10 作者: 餘酲
  七到八月是S市最熱的月份,即便江一暉天生體寒,在小鎮經歷完高溫烘烤,又換個地方繼續,也不太受得住。

  備在門口的遮陽傘易暉從來不拿,有一回阿姨給他塞進書包里,他晚上回來又把傘放回原處。

  「是不是怕別人笑話,不好意思打傘?」阿姨勸道,「外面日頭這麼大,男孩子也要防曬的嘛,這麼下去小心中暑哦。」

  承她吉言,這天離家最近的KFC滿座,易暉頂著烈日又走了兩條街找到一家有座的咖啡廳,待在室內的時候就頭暈眼花,直冒虛汗,晚上從店裡出來又被迎面捲來的熱浪撲得發蒙,到家飯還沒吃就倒下了。

  阿姨的工作時間是上午九點到晚上七點,怕易暉沒人照顧,待到夜裡近十點才走。

  中暑再加上吹冷氣感冒雙病齊下,意識迷糊間,易暉聽見阿姨邊給他額頭上敷濕毛巾邊嘮叨:「這麼熱成天往外跑,傘也不肯打,唉,現在的小兩口鬧矛盾都這麼折騰?」

  易暉想否認,想反駁,可他實在太難受了,神志也昏聵不清,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就在阿姨的嘮叨聲中沉沉入睡。

  好像做了一個夢,有雙乾燥溫暖的大手覆上他的手背,握住了他被冷汗浸濕的手,又有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指腹順著他的臉頰慢慢滑下,捏著他的那隻手五指收攏,攥得更緊。

  易暉想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可他的眼皮沉重,重到一條接收光源的縫都無法撐開。

  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偌大的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不到八點,阿姨已經在廚房忙活。下樓前易暉看了一眼二樓隔壁的主臥,門開著,沒回來,或者已經走了。

  坐在餐桌前,阿姨把熱粥端過來:「什錦甜粥,最適合病人食用。」

  也許是餓了太久大腦供氧不足,拿起勺子咽下幾口,易暉忽然想起夢裡遺漏的細節。

  那人動作很輕,極盡溫柔地用手幫他揩去額角的汗,在他耳邊呢喃:「對不起,我來晚了。」

  兩天後收到唐文熙寄來的防曬霜,易暉拍了張照片發微博,配字:同學情感天動地[心]

  剛發出去不久,接到唐文熙的電話:「瞧我這個腦子,口罩和遮陽帽忘了一塊兒給你寄!」

  易暉笑道:「我可以自己買。」

  「別別別,你還是別出門了,在原地等著。」

  易暉一驚:「你不會已經在路上了吧?」

  唐文熙這回沒賣關子,嘿嘿一笑:「周末有個培訓在S市,我正好來找你玩。」

  於是今天易暉早早地把工作做完,沒有再畫自己的私活,中午吃過飯稍作休息就趕往高鐵站,接遠道而來的朋友。

  在出站口碰面,唐文熙把帶來的帽子扣在他頭上:「不是讓你不要出門嘛,我這麼大個人還能走丟了不成?」

  易暉扶了下帽檐,把鴨舌轉到正前方:「就等你的帽子了,你再晚點到我可能又要中暑暈倒了。」

  兩人在附近的商場找了家中餐廳,等上菜的過程中,唐文熙把他最近的工作、借住的地方挨個盤問一遍,易暉答得磕磕巴巴,好歹是對付了過去。

  唐文熙也是學畫的,總不能再拿什麼採風當藉口糊弄。先前易暉說在S市找了份與漫畫相關的工作,所以要長期駐紮,這個謊他撒起來沒太多心理負擔,因為他確實找了份漫畫上色的工作,不過不是打卡上班,而是自己在家做。

  「我還以為你要一輩子待在那個小鎮不出門了呢。」唐文熙喝了一大口冰檸檬水,齜牙咧嘴地說,「獨居在外一定要小心啊,我回頭再買個防狼棒寄給你。」

  易暉覺得誇張:「不用啦,我雖然沒怎麼出過門,基本的生存技能還是有的。」

  唐文熙放下杯子,吐著舌頭道:「可是你看著太好騙了,聽說你找工作,我都怕你被人騙去窯子裡接客。」

  吃過飯,弄明白「窯子」是什麼地方的易暉面紅耳赤。走在路上,唐文熙「嘖」了一聲:「我就說你太單純,開個玩笑都能羞成這樣。」

  易暉的膽小怯生是刻在骨子裡的,近一年的適應調整已經改善許多。他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垂,道:「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在S市待了快有一個月,每天兩點一線,好不容易來個朋友陪他玩,當然想拋開工作放鬆一下。

  唐文熙帶他到樓下的電玩城,易暉沒來過這地方,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又都不敢嘗試,生怕玩輸了會扣錢。


  轉了一圈,回到門口的一排娃娃機前,腳底仿佛被抹了強力膠,再也挪不動道了。

  想著要省錢還債,易暉只兌了十個幣,兩幣一抓,四次什麼沒抓著,最後一次唐文熙出手,抓了一隻穿著毛衣的小熊。

  見易暉盯著娃娃機里側躺著的哆啦A夢出神,唐文熙摩拳擦掌地掏錢:「等我再兌幾個幣,把那藍胖子給你抓了!」

  被易暉攔住:「不用了,一個就好,我住的地方放不下。」

  兩人一熊走到商場外面,看見廣場上燈火璀璨,有幾個小女孩穿梭其間,向來往成雙成對的情侶兜售玫瑰花,易暉才想起今天是七夕。

  「情人節欸……」唐文熙仰頭看掛在樹上的彩燈,感嘆道,「情人節我為什麼跑來這裡跟你過?」

  易暉看著一個捧著一大束玫瑰花的女孩巧笑嫣然,也愣愣地說:「是啊,為什麼呢?」

  一人買了一杯奶茶,坐在廣場的長椅上邊喝邊聊。

  「他挺忙的,說不定馬上就要出國,畫畫只是他的愛好。」

  唐文熙這個話題起得沒頭沒腦,易暉卻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家那麼有錢,怎麼造都行啦……我家工薪階層,讀個研都得全家勒緊褲腰帶。」看著從清晨起就握在手裡毫無動靜的手機,唐文熙忽而笑起來,「不過他也太愛玩了吧,等到了國外,豈不是要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易暉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說什麼都怕雪上加霜,怕他更難過。想了半天,說:「兩萬塊錢我會儘快還你,這樣你就能出國了。」

  歪打正著起了效,唐文熙把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憋了回去,捶了一下易暉的肩膀:「兩萬塊錢夠幹什麼?最好一輩子別還,讓我偶爾發神經的時候至少有個地方可以投奔。」

  晚上回到小區,易暉沿著路邊低矮的灌木叢慢慢地走,想唐文熙說的「發神經」,想不知何時能湊齊的「贖身錢」。

  雖然至今都弄不明白周晉珩把他弄到這裡來,又給他最大限度的自由,什麼都不要他付出到底為了什麼,易暉只知道自己完全沒有作為替身的自覺,從不思考怎麼討好金主以獲得更多利益,整天想著賺錢還債,爭取早點離開。

  半年時間並不長,可還是足夠改變很多東西,還是讓他覺得恐懼。

  這麼邊走邊想,快到門口時易暉拐了個彎,碰到迎面駛來的小區巡邏車。

  「先生七夕快樂。」開巡邏車的年輕保安從車上跳下來,遞上手中的一支玫瑰,「祝您和您的愛人幸福美滿,長長久久。」

  小區物業用心,每逢節日都會搞這種為業主送福利的活動,易暉以前收到過好幾次來自物業的花,有一次被周晉珩看見了,皺著眉不怎麼高興地問他這花哪來的,讓他沒事別總往外跑。

  思及此,本想用「我不是業主」拒收的易暉遲疑片刻,笑著接下了:「謝謝。」

  花像是剛摘下的,很新鮮,花瓣上還凝著水珠。這讓易暉想起家中正值花期的白雪花,不知道今年能否有幸看到它開花。

  目送巡邏車駛遠,易暉迫不及待地轉過身打算快點回去,抬頭的剎那正好與在路邊站著的人視線相交。

  易暉手握一枝玫瑰,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立刻收起,在路燈下隱沒得乾淨徹底。

  一前一後進到屋裡,玄關沒開燈,易暉躬身換鞋的時候沒把握好距離,一腦袋撞上周晉珩的後背。

  「抱歉。」易暉說完往後退一步,蹲下繼續換鞋。

  今天回來得晚,阿姨已經走了。生怕被問到出門的時間是不是超過了十二小時,進屋給花澆了水,易暉就著急要上樓。

  「你的花,還有熊。」一直默不作聲的周晉珩突然道。

  易暉只好硬著頭皮反身,把放在玄關柜子上的花和玩偶拿走。

  客廳很大,從玄關走到樓梯口必須經過沙發,易暉不經意瞥見茶几上歪倒的幾個空酒瓶。

  看來周晉珩今天比他回來得早。

  這麼早回來,就為了喝酒?

  不過這不是他該管的,易暉沒多想,上樓去天台收了衣服就匆匆進到樓下洗手間裡,還不忘反鎖。

  他連手機都帶進洗手間了,穿好衣服拿起來準備揣口袋,微博後台突然推送一條消息——周晉珩拍GG摔傷,大師稱其流年不利事業或走下坡路。

  解鎖時剛好跳轉到新聞頁面,粗略掃過,評論里的粉絲要麼在哭著喊心疼,要麼在罵這個營銷號胡說八道,中間穿插著幾個幸災樂禍的路人,嘲諷周晉珩為了上熱搜無所不用其極,自殘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從頭到尾也沒提傷在哪兒,易暉站著愣了好一會兒,才把手機揣回口袋。

  出來的時候,周晉珩還在客廳里。

  他背對易暉,手拿一瓶傷藥往赤裸的後背倒,因為看不見,藥油不僅沒塗到有需要的地方,反而灑了大半在地上。

  周晉珩轉身的時候,易暉立刻移開視線,聽見擰開另一瓶藥水的聲音,他抬腳剛要走,又被叫住。

  「不幫我抹個藥嗎?」周晉珩一條胳膊繞過肩膀,指自己後背,理直氣壯道,「你撞的。」

  不到三分鐘,易暉就用行動把「勉為其難」這個成語的意義詮釋得透徹詳盡。

  他用藥瓶口沿著周晉珩的瘀傷隨便塗了塗,抹得厚薄不一,甚至沒親自上手,就匆忙起身要走。

  被周晉珩飛快伸出的手一把扣住手腕:「這邊還有,幫我一下。」

  因為進門時的那一撞,易暉拒絕不出口,心想就當讓一讓發酒瘋的人吧,又坐回去,幫周晉珩把肩上的一片傷也抹了。

  抹的過程中,易暉發現除了後背和肩臂,前胸也有幾處青紫瘀傷。

  周晉珩出道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動作片,後來也接拍了不少有打鬥情節的影視作品,加上他幾年如一日地不愛用替身,所以受傷在所難免,放在桌上的這幾瓶傷藥,還是傻的那個易暉在的時候買來備在家裡的。

  那樣高強度的拍攝都沒搞得遍體鱗傷,拍個GG怎麼弄成這樣?

  心中疑惑,但並沒打算開口問。周晉珩不知喝了多少,全身皮膚都在揮發熱量,易暉的手不慎拂過他腰側的肌理,被燙得手指蜷縮。

  待到能看到的傷口都抹了藥,易暉鬆了一口氣,蓋上瓶蓋,又要走。

  「就這樣?」周晉珩上身赤裸半躺在沙發上,語調微微拖長,「你下手好重啊。」

  不是沒聽過他這樣撒嬌。

  那三年裡,易暉認為自己年紀大應當照顧他,周晉珩雖然嗤之以鼻,偶爾心情好了,也願意接受他的照顧。

  記得有一次,也是抹傷藥,易暉怕弄疼他,動作輕得不能再輕,抹完之後周晉珩拉著他的手親了一下,勾唇笑得狡黠:「灰灰的手真軟,再多揉幾下唄?」

  聲音猶在耳畔,仿佛是昨天發生的事。易暉垂眼裝沒聽見,把藥瓶放回茶几上。

  這回都抹完了,他終於可以走了。

  剛起身,腿還沒蹬直,突然被一個大力拽得傾身倒向沙發。

  沒來得及慌亂,看見周晉珩痛苦的神情,易暉以為壓到他的傷口,忙要站起來,卻被箍在腰上的臂膀牢牢圈住,上半身都直不起。

  太近了,無處著陸的目光落在周晉珩的臉上,那道他以為已經痊癒的傷原來還在,湊近了才能看到肌理被損壞的參差切口,像一條盤踞在臉上的蟲。

  易暉呆住了,原來這道傷口有這麼長,這麼深。

  周晉珩卻好似不以為意,只是明明笑著,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

  他說:「好疼啊。」

  沙啞的嗓音讓易暉心口揪了一下,短暫的一下,他又企圖掙紮起身,被另一條臂膀攬住脖子,倏地往下按。

  易暉徹底趴在周晉珩的懷裡,下巴抵著他的寬闊肩膀,酒味和著藥油味闖進鼻腔。

  周晉珩滾燙的唇貼著易暉微涼的耳廓,他想看著他,又怕再從他的表情里捕捉到厭惡。

  他可以對朋友笑,對陌生人笑,唯獨對自己,永遠只有冷漠和抗拒。

  「那時候,我是不是也把你弄得這麼疼?」周晉珩眉宇緊蹙,似乎疼得厲害,酒精都不能麻痹他的痛覺感官。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吐息頻率錯亂,像是不知道做什麼才能把懷中的人留住,只好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直到嗓音干啞,借著氣音艱難道出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能不能……把我的暉暉還給我?」

  那個愛著我的、會對我笑、會心疼我的小傻子,能不能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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