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024-09-02 14:44:11 作者: 餘酲
  終究沒有換一盆新的。

  周晉珩最近待的拍攝場地附近有花市,他早早地看中一盆白雪花,還有一盆在江家小院裡見過的鐵茉莉,都預付了定金。一場雨後,兩盆花競相怒放,周晉珩趁拍攝中場休息去看,還給它們澆了水。

  老闆問今天要不要帶走,周晉珩搖頭說:「先養在這兒,拜託您再照顧一陣子。」

  老闆不解,勸道:「養這個不就盼著開花嗎?喏,現在開了,拿著回去哄老婆再合適不過。」

  先前周晉珩同老闆說過家中的老婆喜歡養花,現下的心境與當初大不相同,這斷崖式的落差令他深感無力,隨口搪塞道:「他還在生我的氣,我現在拿回去可能就進不了家門了。」

  老闆聽了直樂呵:「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個年紀的老頭怕老婆,沒想到你們小年輕也是。」

  被口罩擋住的嘴角無奈地揚了下,周晉珩視線飄遠,低聲道:「是啊,怕……怎麼能不怕呢?」

  下午打電話給阿姨詢問情況,阿姨在電話里說:「看著跟平時一樣,就是吃得不多,讓他別頂著大太陽出門他也不肯,不過他自己買了把新傘,應該曬不著。」

  周晉珩愣了下,隨即輕嘆一口氣:「嗯。胃口不好可能是因為天太熱,晚上做點清淡的吧。」

  阿姨問:「周先生回來用晚餐嗎?」

  「我不了,還有工作。」停頓片刻,周晉珩接著道,「如果我回去,他該更吃不下了。你也不要在他面前提我,一切順著他的心意就好。」

  掛斷前,阿姨的勸慰他一句都沒聽進去,掛斷後,坐在沙發上抽菸的楊成軒哧哧直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那個家的保姆呢,怎麼,現在居然淪落到有家都不能回的地步了?你這是養了個情人還是供了尊大佛啊?」

  自打上次在江家門口吵了一架,楊成軒對周晉珩說話更是陰陽怪氣,不調笑幾句就渾身難受。

  偏偏兩人從小到大關係鐵得恨不能穿同一條褲子,這點小矛盾影響不到穩如磐石的友情,閒來無事或者遇到困難還是會想到對方。所以楊成軒又來探班了,順便跟這部綜藝的導演混熟,拿下了下期首都拍攝部分的場地供應。

  「生意不是談完了嗎?」周晉珩看都沒看他一眼,「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楊成軒哼了一聲,邊撣菸灰邊說:「滿打滿算我還能在國內待一個月,這個節骨眼上我拋下約會來找你,你非但不感動還趕我走,是不是人啊?」

  周晉珩在躺椅上坐下,身體向後靠,閉上眼睛問:「什麼時候談的對象?」

  「也不算對象吧,說是炮友也不太準確,畢竟平時能聊上兩句。」楊成軒無所謂道,「他也是學畫畫的,不過更擅長做衣服,喏,我今天穿的這襯衫就是他給我做的。」

  說著湊過來非要周晉珩看看他的新衣服,周晉珩對他這種明著炫耀暗裡秀恩愛的行為十分反感,皺著眉推開他的臉:「行了看見了,別逼我把你踹出去。」

  楊成軒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沒完沒了道:「你是沒看見,他踩縫紉機的樣子別提多可愛了。」

  對比之下傷害成倍遞增,周晉珩煩不勝煩:「那就好好對人家。」

  在菸灰缸里把煙按滅,楊成軒嬉皮笑臉:「我對他挺好的啊,他要什麼我給什麼,除了名分。反正他也不見得想要,大家出來玩兒嘛,何必給自己套上這些無用的枷鎖。」

  這話有暗諷周晉珩的意思。曾經的周晉珩恨極了這枷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它劈開,再丟掉,現在卻轉了性,自己拿起來往脖子上套。

  「說起來這麼多年,你的口味我還真是捉摸不透,上學那會兒喜歡方宥清那種溫柔掛的,後來喜歡個傻子,現在這個除了長得有點像,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瞧瞧這暴脾氣,把你臉搞傷還不讓你進家門,我那個至少乖巧懂事。」楊成軒越說越覺得好笑,「你到底喜歡他哪兒啊?虧我上次給你搞來那堆晦氣資料,搞了半天你沒瘋啊,真拿他當替身呢?」

  周晉珩搖了搖頭,不知在回答哪一句。

  楊成軒忍不住追問:「這回你是真的想明白了吧?」

  問完又覺得多餘。鐵證如山,由不得他不信,況且周晉珩看到死亡證明時飽受打擊的樣子還歷歷在目,那表情怎麼看都是徹底絕望了。

  「他死了。」周晉珩說。

  楊成軒大鬆一口氣:「靠,你小子終於想通了。等過兩天空下來,兄弟給你安排個洗塵宴,慶祝你放下執念,回頭是岸。」


  周晉珩閉著眼睛,似是沒聽進去。他覺得「執念」兩個字用得不準確,不是他執意要這麼做,而是只能這麼做。

  若是人死了,他尚可以用各種手段麻痹自己斷了念想,可死的不是人,而是心。

  他的小傻子把心留在了那晚的山上,內里被挖空了,所以只能豎起全身的刺抵禦他。先前的每一次抗拒都在提醒他那顆會跳動的心還沒有回來,看到那沓張張帶「死」字的證明,他才頓悟。

  人死不能復生,心死同樣藥石罔效。

  天氣剛有轉涼的跡象,唐文熙又來了一趟S市。

  這回是單純來玩,說旅行當天被放了鴿子,乾脆來看看他。

  易暉問:「他怎麼總是放你鴿子?」

  唐文熙聳肩:「所以我也放他鴿子咯,他剛才發簡訊讓我下午在家等他,我回復『ojbk』。」

  易暉笑著誇他「真有你的」,心裡卻有些擔心,唐文熙顯然在打腫臉充胖子,實際上肯定很不好受。

  他的猜測在傍晚得到了驗證,手機來一次電話唐文熙就按掉一次,臉色肉眼可見地越來越難看,坐過山車時工作人員喊了半天他也沒把安全帶扣上,最後是易暉傾身過去給他扣,順便拍拍他胸口,讓他不要緊張。

  緩慢上升的過程中,易暉說:「我聽說,在過山車俯衝下去的一瞬間大喊對方的名字,那麼對方無論在哪裡都能聽見。」

  唐文熙表示不信這種騙小孩的歪理邪說,卻在過山車途經最高處,失重超速下墜的過程中,迎著略帶涼意的晚風大吼:「楊成軒你這個王八蛋!」

  在另一個下滑的陡坡又換了一句:「楊成軒你能不能別丟下我啊!」

  大家都在尖叫,易暉因為坐得近聽得很清楚。他既為唐文熙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發泄苦悶感到難過,又為唐文熙至少能找到宣洩口心生羨慕。

  不像他,只能閉緊嘴巴,什麼都不敢說。

  從過山車上下來,唐文熙沒事人一樣拍易暉的肩:「可以啊,現在玩這麼刺激的都臉不變色心不跳,這下可以經常坐飛機回家找媽媽了。」

  易暉笑了笑,沒答話。

  他是想回小鎮看看媽媽和妹妹的,奈何時間不允許。他很清楚自己在這段關係中的地位,若是提出超出約定的要求,索取了協議以外的東西,定然要拿出其他東西作為交換。

  就像弄傷了誰就要為誰抹藥一樣,即便周晉珩不提,他也必須主動去做。他想把所有的牽扯終結在這一百八十天裡,離開那座房子的那天便是徹底告別,不留戀,更不能有所虧欠。

  這是易暉兩世為人保住的最後的尊嚴,對熟悉的人尚且這樣,對周晉珩更當如此。

  所以當住院的江雪梅身體又出現其他不適,在縣城醫院數次檢查不出具體病因時,易暉原打算告假回家幾天,周晉珩卻擅作主張差人給江雪梅辦了轉院手續,易暉接到電話時,媽媽和妹妹都已經準備登機了。

  電話里不方便解釋緣由,易暉只好承認這是他安排的,掛掉電話就去敲主臥房門。周晉珩今天收工早,在家。

  「謝謝你幫我媽媽轉院。」易暉開門見山地說,「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

  周晉珩像是料到他會來,開完門就轉身走回床邊,邊慢條斯理地系紐扣邊道:「一起出去吃個飯?」

  易暉當然不會把他隨口的一個問句當成在徵詢自己的意見。抱著作為交換條件的想法,他絕對服從地跟周晉珩一起出去了。

  路不算遠,在市內剛翻修過的一家購物廣場,餐廳也是新開的,頂樓西南角,走進去便能看到幾根巨大玻璃立柱,頂著夢幻迷離的琉璃穹頂。

  連細微到座椅、擺件、頂燈的設計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這分明是首都那家餐廳的分店。

  易暉記得自己當時鼓足勇氣問店員可不可以到S市開分店,理由是首都有點遠他沒法經常過來,店員笑著感謝他的喜歡,然後告訴他老闆嫌麻煩不想開分店,已經拒絕了來自許多城市的邀請。

  那麼他現在所處的這家店是怎麼回事?

  不容多想,一份菜單已經擺在面前,周晉珩讓他點菜:「想吃點什麼?」

  易暉把菜單推回去:「我不餓。」

  周晉珩便做主點了幾個菜,易暉留心聽了,大多是甜口的。

  等上菜的過程中,周晉珩給易暉倒了溫水,提前要了濕餐巾和餐前小零嘴,易暉一樣都沒碰,雙手甚至都沒抬到桌面,始終垂放在膝蓋上。


  「這是他喜歡的餐廳。」周晉珩說,「以前S市沒有,上個月剛開業,我就想帶你來了。」

  氣氛難得鬆快,易暉猜周晉珩可能沒意識到前後兩句話主語不同。不過這次用的是「他喜歡」而不是「你喜歡」,易暉無法反駁的同時,也為他當下的清醒稍微放心。

  至少沒再把自己當死去的易暉看待,他寧願做替身,也不想再做回那個傻子。

  「你應該帶他來這裡,而不是我。」易暉冷淡地說。

  大約是沒想到會得到回應,周晉珩笑了,轉念又想到這個回應是為了報答,因為自己剛幫了他一個大忙,笑容收斂幾分:「以前我對他不好,還經常失約,他現在肯定不願意跟我一起出門了。」

  易暉不知道周晉珩這句話是否藏有暗示,只覺得像極了他和那個叫哆啦哼哼的網友未見面之前的一段交流。

  像從前那樣安撫他是不可能的了,易暉未經思考,脫口而出道:「有多不好?不小心把熱水灑到他手上嗎?」

  這是哆啦哼哼向①只小hui俠訴說過的內容,易暉說完就後悔了。這話聽起來太過尖銳刻薄,不像個旁觀者會說的話,就好比下著暴雨的那天晚上,他不該提到「死」這個字一樣。

  他以為說完自己會覺得輕鬆,會有報復的快感,然而並沒有,看著周晉珩瞬間灰敗的面孔,他非但不痛快,反而胸口發悶,呼吸都變得滯塞艱難。

  這或許就是人們口中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在拿起無形的刀子捅向對方的同時,自己也被緊握在手的刀刃劃得鮮血淋漓。

  周晉珩似乎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過去,沉默片刻,道:「不,當時我是故意的。」

  易暉咬緊牙關,放在桌下的雙手交握:「是嗎……看來你很討厭他。」

  「當時是的。」周晉珩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破罐子破摔,再不費盡心思粉飾,「我沒有能力跟長輩對抗,就把無處發散的憤恨轉移到他身上,一邊欺負他,一邊又不知不覺被他吸引。越是被他吸引,就越是覺得自己無能,卻沒去想為什麼總是想他,為什麼嘴上說著討厭,每次收工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回家。」

  易暉拼命把自己往聆聽者的位置上推,可又清楚地明白這是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周晉珩突如其來的坦誠讓他害怕,這份交代自己的斑斑劣跡的理直氣壯更令他心驚,「回家」兩個字猶如扎在他心裡的一根刺,看似早已風化消失,可但凡有人提起,還是會條件反射地隱隱作痛。

  易暉退縮了,他絞緊雙手:「因為你沒其他地方可……」

  周晉珩沒讓他說完,出聲橫空打斷:「因為我愛他。」

  未出口的話消散在嗓子眼,易暉猛地抬頭,撞上周晉珩漆黑的瞳孔,玻璃反射的碎光落在他眼中,讓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名攝魂獵手,正在竭盡全力喚醒沉睡著的魂魄。

  周晉珩又道:「因為我愛上他了。」

  口中喊著「他」,目光卻凝視著「你」。

  沒有什麼等價交換的協議,沒有什麼自以為是的替身,周晉珩這雙眼睛從始至終都只看著一個人。

  那麼自信,那麼篤定,一如初見時的他,一如那個傻子深愛了一輩子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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