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024-09-02 14:44:11 作者: 餘酲
  (上)

  易暉不作聲,周晉珩便把車載音響打開,在舒緩的音樂聲中問他下午去哪兒。

  「去美協。」易暉簡潔明了地說。

  地方離這兒很近,周晉珩開得不快,還是在半個小時內到了。下車時周晉珩問幾點來接,易暉說:「不用,我自己回去。」

  走在美協大院的林蔭道上,易暉想,接下來的四個月絕不能再主動招惹周晉珩,說話也不行。這傢伙不知何時學會的本領,不僅會自我安慰,還會發散別人的話給自己加油打氣,一句簡單的話也能被他解讀出莫須有的含義。

  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根本沒必要通過這種平民的精神勝利法給自己打一針麻醉劑。

  易暉發現自己最近拿兩輩子做對比的頻率又走高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說那些話時是否真的沒有其他含義,比如下意識地表達關心。

  這個念頭讓易暉心生惶然。美協大樓里在舉辦一場美術交流會,唐文熙不在這兒,他聽完講座便走到角落裡坐下,抱著一次性杯子發呆。

  「請問您介意我坐在這兒嗎?」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易暉想也沒想就說「您坐」,等那人真在旁邊的空位坐下了,易暉側頭看一眼,登時愣住。

  那人微笑著伸出手:「你好,我叫方宥清。」

  遲疑了三五秒,易暉才抬手回握:「我叫江一暉。」

  這裡本就是一個為美術愛好者舉辦的交流會,遇到他並不稀奇。易暉這麼想著,喝了一口水,撫平從聽到這個名字起就過速的心跳。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方宥清的名字,第一次是上輩子,從別人口中聽說方宥清是個多麼優秀的人,周晉珩對他有多麼念念不忘,易暉自慚形穢的同時,心裡還抱著希望,他認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周晉珩已經跟他結婚了,會慢慢忘記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

  結果是他太樂觀,縱觀那三年,哪一次周晉珩不是因為那些未能實現的願望遷怒於他?就連肢體觸碰時少得可憐的溫柔也是看在那一點相似上施捨的。

  用餘光打量身邊坐著的人,易暉發現自己和他確有許多相似之處,一樣的琥珀色眼瞳,一樣上翹的鼻頭,一樣不說話時有一個波浪弧度的唇峰,就連下顎到脖頸的線條,都與自己在鏡子裡看到的差不多。

  難怪當年的周晉珩能對自己下得去手。易暉不無自嘲地想,當時因為害羞把做愛稱為做遊戲,現在回頭看,做遊戲才是對他們那段啼笑皆非的關係最好的概括。

  沒有愛,只有契約,除了那場遊戲,便只剩眼下的包養了。如果真有天命一說,他跟周晉珩可能命里犯沖,無論幾輩子都註定沒好結果。

  「我記得江先生是去年美協舉辦的現場作畫比賽的金獎得主吧?」

  方宥清的話把江一暉的思緒拉回當下,他應了一聲,方宥清笑起來:「那會兒我參與了最終評審,那幅《破曉》確實獨出機杼,不過色彩的運用上過於單調,原本組委會打算把它評為銀獎,是我竭力推薦,請求加分放到金獎里去的。」

  易暉不知道還有這事,一時不知該先道謝還是該詢問為什麼。

  好在方宥清不賣關子,直接道:「因為畫上的人特別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我當時就想,能把一個人畫得光芒萬丈,仿佛凌駕於山川萬物之上,畫手一定很愛這個人。」


  易暉的心臟猛地跳了下,乾咽一口唾沫,說:「不,我不愛他,只是隨便畫的。」

  「啊,居然是這樣嗎?我還以為全天下愛畫畫的都會藏這樣的小心思。」方宥清面露遺憾,隨後又笑了,「不過我說的那個人,和畫中人很像的人,他是我的愛人……我很愛他。」

  下午易暉去醫院看望江雪梅,看見床頭放著的一捧雛菊,問這是哪裡來的,江一芒把他拉到一邊,說:「姓周的剛才來過,媽媽在睡我就沒嚷嚷。還好他什麼都沒說,放下花就走了。」

  易暉猜周晉珩最近又閒得慌,不然差遣助理就能辦妥的事,為什麼要親自跑一趟?

  回去的公交車上在播娛樂新聞,盤點今年醜聞纏身的明星,周晉珩因為罷演風波赫然在列,節目為了追求衝擊力,倒豆子般地把周晉珩出道四年來的負面新聞全都搬了出來,包括年初被人拍到前往某婚戒定製中心的事。

  這個消息距今已有半年之久,易暉當時刻意迴避,後來陰差陽錯見到的那枚戒指不知是否出自這家店,現下看電視屏幕上出現的照片,同戴著口罩的周晉珩一起坐在吧檯邊的不是方宥清又是誰?

  不排除有陪朋友的可能,不過方宥清既用了「愛人」這個稱呼,總不能是單方面的。

  不過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易暉收回視線,望向暮色四合的窗外,躁鬱的情緒翻湧而上,突然不想回去了。

  他在下一站下車,這一帶是繁華鬧市區,隨便走走都比悶在四面都是牆的房間裡有意思。

  一條靜謐流淌的河自商業街東頭穿到西頭,途經幾座古樸木橋,看見前方橋邊辟了一塊地,鑿了一處汩汩流淌的清泉。

  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是他從前的禁地,易暉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帶他來過這兒玩,全程緊緊牽著他的手,生怕他走丟。

  或許因為天色晚了,今天的人沒有以往多,他走上前,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著,看往來駐足的人驚訝於池底鋪滿的硬幣,然後或不屑走開,或掏出硬幣許願。

  仿佛從誰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個曾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靈上的自己。

  「快,快把硬幣給我,我聽說這裡很靈,我要多許幾個願。」

  「……全都扔進去了?」

  「嗯啊,多扔點兒顯得心誠嘛。」

  「許了什麼願?」

  「希望時光倒流。」

  「嗯?」

  「最好能回到咱們倆還在上學的時候,我早早地向你表白,牢牢地抓住你,你要出國我也跟你一起去,休想把我甩掉。」

  「現在也很好。」

  …………

  是一對同性情侶,易暉聽得入神,忽略了似有若無的熟悉感,逕自站著發呆,直到被一聲「暉暉」喚醒,抬頭對上兩雙驚訝的眼睛。

  鬧中取靜的茶館裡,桌椅大半空著,裊裊茶香蒸得空氣濕暖,坐在屋裡正中位置,初秋寒氣被盡數隔絕在外。

  葉欽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嫌燙伸了伸舌頭,臉上仍維持笑容:「不是就不是吧,我們也就是覺得投眼緣,冒昧打擾,還望見諒。」

  易暉垂低腦袋,視線更不知該往哪裡放:「你們說的那個人……跟我很像嗎?」


  「從相貌上來說,不太像。」一直默不作聲的程非池忽然開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易暉嗓子發乾:「那……」

  坐在對面的程非池垂眼看他捏緊杯壁的手,道:「直覺吧,直覺是不講道理的。」

  「確實不講道理。」葉欽單手托腮,注視著易暉道,「如果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可能只會偷偷懷疑,他也這麼認為,我就一個衝動把你叫住了。」

  易暉被他看得緊張不已,生怕多說多錯,又否認一遍:「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我家住南方,最近來這邊工作,過幾個月就要回去了。」

  「好啦好啦知道你不是了,就當交個朋友,別緊張嘛。」葉欽把剛上桌的茶點推到他面前,「喜歡吃甜的不?」

  易暉先點頭,再搖頭,糾結得臉都紅了:「能吃、一點點。」

  葉欽笑起來:「那就多吃一點。」

  一頓如坐針氈的晚茶喝完,易暉忙不迭要走,葉欽嗑完盤中最後幾顆瓜子,提醒他記得穿好外套再出門,又問他這看著就疼的外套哪裡買的,易暉回答朋友做的,匆匆扭頭往門口走,剛走出去兩步,又被叫住。

  「你都沒問我們在找的是誰呢。」

  易暉慢吞吞地轉身,視線還垂落在地上:「誰、誰啊?」

  「他弟弟。」葉欽指程非池,而後又指自己,「也是我弟弟。」

  (下)

  因為這個小插曲,易暉走進小區大門時剛過夜裡十點。

  已經超出十二小時的時限,他卻顧不上著急,步子邁得緩慢,邊走邊凝神思考著什麼。

  走著走著,眼眶遲鈍地泛起潮濕。

  剛重生那會兒,他把上輩子的自己當個笑話,自以為活得透徹明白,結果死得稀里糊塗不說,到最後什麼都沒得到。

  易暉仰頭望天,深吸了一口氣。原來不是這樣,原來還有人惦記著他,還有人一眼就能把他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來。

  可他卻沒有辦法承認,說他膽小也好,自私也罷,既已選了這條路,就只能堅定走下去。他承擔不起兩個人的身份,也不想再回到過去。

  回溯時光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可他不想要。

  那些愛恨糾葛只經歷一次就夠了,為那個名叫易暉的傻子傷心一次也夠了,他們應該開開心心地活著,而不是為已經死掉的傻子沉湎傷懷。

  還傻的時候他就知道要說話算話,說了要做江一暉,哪怕心知是自欺欺人,也要瞞所有人一輩子。

  時間久了,說不定就能連自己也瞞過去了。

  在小區里轉悠兩圈,又坐在空無一人的長椅上平復許久,易暉揉著酸澀的眼眶站起來,循著走了無數遍的印象在鵝卵石小路盡頭左拐。

  揉完眼睛剛能視物,睜眼便看見周晉珩站在家門口的路邊上,和上次在門口撞見他收下保安的花的位置一樣。

  易暉徑直走向前,繞過他,走進院子開門的時候,聽見周晉珩在身後問:「去哪兒了?」

  易暉沒回答,揀重點說:「不夠的時間明天補上。」

  今天耽誤的時間明天填補,上周為照顧江雪梅守夜也這麼幹過一次。

  所以他不知道這次周晉珩為什麼如此激動,被捏住手腕按在玄關的牆上時,他還是蒙的。


  「我問你去哪兒了。」

  嗓音很沉,震得易暉有一瞬的愣神。然而鼻間沒有酒味,周晉珩沒喝酒,這又是在發什麼瘋?

  「跟你沒關係。」易暉看著他,「協議上沒說要向你匯報去向。」

  他也有脾氣,被周晉珩弄到這裡,不明不白地被圈養,他心裡也存著怨氣,眼下又被莫名其妙地質問,易暉再無法沉默以對。

  只聽一聲熟悉的輕笑,易暉剛要趁機把手從周晉珩的鉗制中掙脫出來,誰知那扣著他的手突然捏緊,接著後背驟然離開牆壁,易暉整個人被拖著走,跌跌撞撞地往樓上去。

  「你幹什麼……你放開我!」

  被大力拽著爬上最後一級台階,易暉才後知後覺情況不對。

  周晉分明是氣瘋了,藏了許久的暴脾氣傾閘而出,甚至比從前更甚。易暉覺得手腕都要被他捏斷了,摔進床里的時候,顧不上頭暈目眩,先去揉自己的左手腕。

  還好只是發紅,沒有傷到筋骨,明天他還有一個稿子要畫。

  周晉珩隨後壓了上來,見他挪動身體以為他想跑,抓住他的兩條手臂分開按在兩側,喘著粗氣道:「協議?是啊,我早就該讓你履行協議,省得你不在家好好待著到處亂跑。」

  這話聽著耳熟。想起上輩子周晉珩就是用這句話把他困在家裡,他還傻乎乎地當成對自己的擔心,易暉忍不住哼笑一聲:「怎麼,裝好人裝夠了,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說完他竟感受到一股久違的輕鬆暢快。

  從哆啦哼哼開始,周晉珩再不像從前那樣魯莽草率,連對他的好都細水長流,溫吞得讓人幾乎難以察覺,在他周圍一點一滴、日積月累,讓他沒有辦法拒絕。

  他等的就是這一天,把周晉珩逼急了,讓他撕下偽裝,打也好,罵也好,挨過去就是真正的兩不相欠。想到這裡,易暉終於打心眼裡覺得痛快,恨不得周晉珩現在就動手,好讓他從越陷越深的沼澤里脫身。

  周晉珩確實被他激怒了,刻意收斂的目光變得鋒利,似有風暴在其中醞釀。

  等到察覺瞳孔的嗜血中包含著隱約的渴望,再推拒已經來不及。

  周晉珩向下俯身,狠狠噙住易暉半張的唇,先是用力撕咬,接著細細舔舐,趁易暉還沒反應過來撬開牙關,靈活的舌探入,呼吸纏繞的同時堵住嗓子裡逸出的細微氣音。

  上輩子不是沒接過吻,偶爾興致上來了,周晉珩也會勉為其難親他一下,可這樣緊密到近乎融為一體的吻卻是易暉第一次經歷。

  鼻間、口腔內盈滿周晉珩的味道,易暉渾身止不住地戰慄,抖得厲害的手終於掙開桎梏,攀上周晉珩的肩,一個大力將他推開,喝道:「你幹什麼?」

  周晉珩目光失焦,還沉浸在剛才的親吻中,冷不丁被易暉抗拒的眼神打醒,冷笑著說:「你不會以為我把你養在這兒,是為了做慈善吧?」

  易暉呼吸一滯,似是沒想到周晉珩會如此直白坦蕩地說出來。他不想做,不想跟周晉珩做,強作鎮定道:「協議上沒寫要通過這種方式償還。」

  「協議上寫了,解釋權歸甲方,也就是我所有。」周晉珩的嘴巴貼著易暉的耳廓,仿佛惡魔下達宣判,「我說怎麼還,就怎麼還。」

  他一手撐在易暉身側,另一隻手往下,略過單薄的布料,發熱的掌心貼向腰間。易暉抖得更厲害,奈何他力氣不比周晉珩,兩隻手都按不住他一隻手,屈在兩側的腿也使不上勁,只能由著他掀起下擺,將衣服往上推,大手在他微涼的皮膚上來回摩挲。


  粗重的喘息縈繞在耳畔,濕潤柔軟的唇瓣落在脖子上時,易暉猛一個激靈,騰出一隻手摸到床頭的電線,咬緊牙關拽起,只聽一陣混亂響動,放在床頭柜上的玻璃檯燈被他連燈罩帶底托拎了起來,重重砸在周晉珩身上。

  動作隨著玻璃破碎的聲音停止,又沒完全停下,壓在他身上的人抬起頭之前,還埋首在他肩窩裡深嗅了一口。

  許是疼狠了,易暉聽見他的呼吸都在斷斷續續地顫抖。

  周晉珩咬著牙,因為太用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看起來凶得像要殺人。可迎著目光與他對視的時候,易暉還是看到他眼中隱匿在暴怒里的眷戀,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投射在他眼底的痛苦。

  那痛苦好似化為實質,從瞳孔正中開裂,深深的蛛網紋路,大小不一的每片都沾著血。

  讓易暉不由得想起重生後的第一次見面,周晉珩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喊他「暉暉」,讓他跟自己回家。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有心作弄,他拼命躲著的人竟是最早將他認出的,並且時至今日都不曾懷疑,手段用盡,步步緊逼,經受一次次打擊也從未放棄。

  而他一次都沒有承認過,一點希望都不曾給過。

  一滴帶有溫度的液體落在臉上,易暉眨了一下眼睛,手掌脫力般地慢慢攤開,已經熄滅的檯燈砸落在地板上。

  「你說會繼續愛我,永遠愛我,一輩子愛我。」每說一個「愛」字,周晉珩的聲音就沙啞一分,可比起身體上的疼痛,更令他害怕的是眼前人一再的冷言否認,「這是你說過的……你不能騙我。」

  易暉倏地睜大眼睛,仿佛被這句他親手寫下的話拽進時空隧道,身不由己地看著時光在眼前飛速倒流。

  在上輩子藏起來的一本畫冊里,周晉珩是易暉筆下威風凜凜的獅子,他桀驁張狂,自信瀟灑,沒有什麼能將他打倒。

  那時的易暉只看到他的耀眼,卻不知道平日裡再囂張不可一世的獅子受了傷也會哭,會甘心暴露脆弱的一面,會看著他,嗚咽得像只將被拋棄的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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