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沅腿傷好一些了。沈度問他需要幫忙嗎,江沅趕緊跟他表示自己已經能上下樓了。
今天要拍辛願、姚震「出櫃」後的一段對話——姚震媽媽發現一切並且要求二人分手,否則,她就「告訴學校老師同學,告訴辛願老家父母。」姚震有些猶豫不決,提出「分手」「假裝分手」,他不想因他的關係而讓辛願陷入困境,可是辛願更加堅定,他對姚震輕輕地說,不用擔心周圍同學,至於父母,「他們二老遲早都是會知道的。」
在這段中,辛願的詞比較多,姚震台詞比較少,而辛願有很大一段開導姚震的對話。這裡姚震坐在凳子上,只露背影,而辛願則在他對面撐著桌子,對他講話。
正常來說,江沅在說他的詞時沈度只會出個替身。這叫「拉背」,意思是,攝影機只會拍攝沈大影帝一個背影。在影視圈,有地位的大牌演員是不給人輕易配戲的,他們只拍一定出現在屏幕上的畫面。通常來說,如果鏡頭帶不到他們,那,負責給對手演員配戲的是替身演員。拍「拉背」時,因為只有背影出境,大牌演員一般是不親自上的,替身就夠了。
可是沈度一直自己上。即使沒有鏡頭,沒有台詞,他也站在江沅對面,給江沅配戲,一配就是一個小時,換作其他大牌演員大概早就不耐煩了。
江沅真的挺感動的。
沈度雖然心理上……嗯,工作態度卻無可挑剔。
可能,他也不想那樣的。仔細想想,沈大影帝完全失態其實也就那一次,平時在劇組裡都認認真真勤勤懇懇的。
碰到好的對手演員是新人的極大幸運。他的動作、他的神態、他的台詞,都能給人很多東西,都能激發很多靈感。
他正想著呢,王金髮就繼續指揮了:「好!35場最後一鏡!第30鏡!」這場有連續正反打,鏡數較多。
一聽「action」,一瞬間,江沅化身電影主角,沉浸到電影當中。他的眼睛盯著沈度,伸手按住對方手背,很明顯地感覺到沈度手指微微一顫。江沅想,沈度真的……他連「配戲」都要演得如此真實、如此生動嗎?跟沈度比,他自己對電影的愛是不是還不足夠呢?
握著手,江沅喉頭上下一滾,眼睛裡面充滿情意,他痴痴地凝眸望著,張開唇,說:「別擔心……我們永遠不會分開……永遠……不會分開的。」
沈度目光更深沉了。
「cut!過了!」王金髮從監視器後站起身來,拍拍雙手,「這場結束了!準備準備下一場!」如今,大多導演喜歡坐在監視器的後頭看著,王金髮也是如此。不過據說,也有個別電影導演喜歡控制整個片場,喜歡站在片場中心——攝影機旁,而不是在比較遠的監視器後,覺得這樣才能鎮場。
王金髮一說完,工作人員全去忙了,江沅也拿起分鏡腳本趕緊複習下一場了。
…………
沈度右手輕輕垂著。
他望著江沅,他剛才被對方握的那片皮膚滾燙滾燙,像有一把燎原的火從他指尖燒到心尖。火順著血管熱烈地燒,讓他的血也沸騰起來,且躁動著,且跳躍著,似乎要掙破皮膚。
「……」沈度突然又想起了他當演員的第一年。
江沅全家突然搬走了,他找不到江沅本人了。沈度那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江沅,還知道,他拍攝過一些短片也扮演過一些角色,還說過,他會報考表演專業,也會當上電影演員的,一定會,因為他好喜歡這個。
沈度對江沅念念不忘,他自己都無法理解。兩年後,沈度想到江沅應該已經在讀表演專業了,也查到全國一共只有32所學校有這專業,於是他儘量地打聽「江沅」,可這個實在太困難了。有時沈度搜搜「江沅」,也毫無頭緒毫無進展,而且,他猜,江沅家境非常不錯,很可能出國念書了,那自己就只能等著江沅以後回來了。這是沈度唯一線索。
畢業那年的十一,沈度一個高中朋友約他體驗一下「群演」,沈度答應了。一方面,他想接近江沅,另一方面,他想知道它的魔力,想知道,電影的魔力,演員的魔力。
一開始,他不知道「action」要分為開機、「action」等幾個階段,一聽開機就開始演,結果出錯了,身邊的人發出鬨笑來。
一個星期群演下來,沈度發現,「電影」真的很有意思,表演也真的很有意思,他能擁有很多很多被濃縮的精彩人生。即使只有一或兩句非常簡單的台詞兒,他也必須體會、扮演另外一個不同的人。他也想當好的演員、挑好的本子、演好的角色了。
同時,其他演員巴拉巴拉地聊天,沈度發現,這個行業竟然有著如此多的骯髒、污穢,甚至可說齷齪不堪,他突然就想出頭了,他突然想站在一個高的位置、等他進來,不叫他受人欺辱。他不想那人的理想扭曲、變形、隨勢俯仰,一身污泥滿心傷痕,像那些個群演說的,「一步一個血腳印哪!」
沈度那時候過於自信,以為憑他的腦子,並不難。
他沒有選擇考研究生,也沒有選擇考「進修班」——當時是十月,北電等等一年期的進修班要第二年九月開課,太久了。於是沈度想讓自己直接試試,不行再說。
在一開始,沈度只是群眾演員。起先,他的「工作」跟電影沒有任何一點關係——他們冒充正式員工給小公司拍宣傳片,冒充公司保安給拆遷隊撐場面,冒充僱主朋友在求婚現場起鬨……一個月過去以後他才終於能演電影了。
看起來,他跟其他群演一樣,沒有希望,沒有未來。不同的是,絕大部分群眾演員只要工資不想出頭,可沈度不是。
他要站在高的位置,等著他,護著他。
他與群演朋友一道兒,拿著簡歷還有照片天天到酒店裡「掃樓」——劇組待的下榻酒店基本就是那幾個,於是,好多演員拿著簡歷挨個房間推銷自己,想當配角甚至主角。不過,事實上,群演只會得到消息,知道現在某某酒店某某房間有個劇組在,而對於是什麼電影、缺什麼角色一無所知,都是兩眼一抹黑地自薦。與朋友們的樂觀不同,沈度知道他們這樣是不可能拿到角色的,可他還是天天跟著,總想著:萬一呢?
有一回,他在一部古裝電影當中扮演一具死屍。電影裡的兩支軍隊在小河裡打打殺殺,一眾士兵的後背上插著箭矢趴伏在河裡。那天天氣非常冷,導演一鏡又非常長,群眾演員總想動動,也沒法堅持閉氣,於是,導演只見河裡「死屍」全在那兒不斷地動,上上下下的,背上箭矢搖搖晃晃,有些甚至還掉下來了。只有沈度堅持住了。每回ng,他都咬牙繼續堅持,一動不動,閉氣閉到幾乎窒息也還是一動不動。沈度記得那天的水也非常髒,飄著東西,所有群演里只有他可以做到一動不動。
他也冷,只是心裡依然還有炙熱的迷人的愛情。
ng數次以後,導演發飆了。導演大多脾氣不好,對著群演脾氣更不好,他在現場破口大罵,而後走到沈度跟前,用一根棍子戳了戳他,說:「就這個人死的好!就他一個人死的好!!!」末了似乎還不解氣,又對沈度說:「你死的好,收工以後過來找我,我這有個配角給你!」
於是,雖然只有一場戲,幾分鐘,幾句話,沈度還是在那電影當中演了一個配角。
從那天起,他就變成小配角了。
他跟一些演員一樣,對副導演大獻殷勤,希望對方以後有戲可以想到他的名字。
有一回呢,一部電影的場記在片場裡面告訴他說,他有一個副導朋友今天會來探他的班,而這個副導朋友正為某名導選男三號,機會難得,他可以把沈度當作一個人選推薦過去。沈度當時無比感激,按副導演的意思,在那「朋友」來探班時前前後後地伺候著,甚至可說卑躬屈膝,只為拿到一個角色。
只為能在這個圈裡可以隨時接近那個人。在他縹緲的白日夢雲端之上的那個人。
那天下來,沈度只覺精疲力盡。
他本不是這樣的人。他喜靜,不愛與人過多來往,可是現實卻讓沈度只能選擇前倨後恭。
最後,場記那個「副導朋友」表示自己記住沈度了,會考慮的,沈度心裡有些高興,在副導演說他可以離開了的時候,唇角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
而後,他便聽到那場記跟他的「副導朋友」洋洋自得地道,聲音簡直大到離譜:「對吧?我沒說錯吧?那個沈度跟狗一樣。」
沈度當時腳步一頓,卻沒說話,繼續離開了。
一把尖刀刺進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