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故事,沈度望向江沅。這回,他眼裡的喜歡、思念滿溢出來,不躲不藏了。隔著六年的光陰,沈度宛如還能聽見,當時血液被燙到了有些沸騰的聲音,他好像在沙漠行走,走著走著發現綠洲,草肥水美,葳蕤繁茂。他的回憶總是溫潤而又甘甜。
江沅當然是震驚的。
他是記得那些事的。他記得,他給出過一把雨傘,給出過一把糖果,給出過一朵百合,表演過一些曲子,可,他不知道他對面的那些「哥哥」是一個人,更不知道是沈度。
天。
江沅此時當然明白沈大影帝不是變態了。是喜歡。事實上,經過各種試探、猜測,江沅早已比較確信沈度沈大影帝不是變態了,只是,每每回憶「上一輩子」,他都覺得他跟沈度那兩星期交集不多,他沒法給沈度那個細細的吻合理解釋。畢竟,他的樣子無比慘烈,正常人都不會想看,更別說親吻了,他不相信兩星期的「喜歡」可以超越本能。
不過現在,他懂了。
「之後,」沈度繼續講,「我想知道『電影演員』這個職業魅力在哪,於是在大四那年當了一陣群眾演員。結果,這一條路走了四年。一方面,電影真的很有意思,演員也真的很有意思,他能擁有很多很多被濃縮的精彩人生。另一方面……這個行業骯髒極了,你的性格又太……我不希望你的理想扭曲、變形,一身污泥滿心傷痕的。」
江沅小聲說:「我能保護我自己的。」
沈度笑笑:「那就好。」
「……」
「所以,」最後,沈度問,「沅沅,你能把我領回去嗎?」
江沅呆呆望著沈度。
「你曾給了我一把雨傘,一把糖果、一支百合,但我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我還想擁有你整個人。」
江沅:「……」
沈度已經換了姿勢。此刻,他也坐在烏本橋邊,十指交叉,落在膝蓋上,望著遠方只剩一半的紅彤彤的落日,說:「我還想擁有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舌尖、你的……一切一切,你的肉-體,你的心,你的喜歡。所以,你能把我領回去嗎?一輩子。」他瞳孔里也帶著光。
江沅張了張口,說:「我……」
一聲「好」要脫口而出,可江沅卻強忍住了。
不可思議,當知道這一切後,江沅反而謹慎起來。本來,他是想要「在一起」的,可沈度實在太認真了,江沅反而不知所措、束手縛腳、進退失據。他總覺得這太沉重了——他們若是戀人關係,沈度給出他的一切,那兩個人的不平等會叫自己倍感羞愧、倍感焦灼,最後草草結束這段原本十分美好的關係,那……
江沅想了很長時間,認真道:「沈度,我……我……嗯,能再想想嗎?」
「嗯?」
「我怕自己壓力太大。」江沅的臉貼著木樁,還是抱著木頭,「我不知道怎麼說好。我還是得確認確認我打算好『一輩子』了。更接近你、更了解你,知道,化學反應之外……各個方面都很契合。不然,一方面,我會擔心你要失望,會擔心破壞掉了自己曾經的模樣兒。另一方面,我們如果沒走下去……我怕自己虧欠太多。我不願意這一輩子總虧欠什麼東西……所以,我能再想想嗎?」不管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
「當然。」沈度點頭,問,「需不需要我表現得沒那麼喜歡?」他是演員。
江沅搖搖頭:「你舒服就好。」
「嗯。」
「……沈度。」接著,江沅猶豫著問,「如果最後,我沒答應你……你會覺得很失望嗎?」其實,江沅真的不大知道他想不想要這樣的感情——熱烈的、激昂的、選擇瘋狂的、極致的。他接受的教育全是「平平淡淡最好不過」。柴米油鹽。
他不知道,一捧玫瑰捉在手裡,他能領略的,是花朵的美麗,還是花刺的尖銳。
「不會。」沈度回答,「《櫃》劇組的這一個月……足夠回憶一輩子了。」
江沅緊緊抱住木頭。
「不遺憾,很慶幸。」沈度又說,「慶幸自己當演員的選擇是正確的。我跟你一起演了一部電影,演了一對戀人,而且,幫你擺脫了中幟影視,幫你簽約了好的公司。」
「……」
沈度眼睛望著遠方,聲音飄在風裡:「我有馬來西亞的kawa紅樹林,有九嶼島,有越南,有緬甸,有蒲甘日出,有阿南達佛塔,有烏本橋,有婚禮上的舞蹈,有酒店裡的擁抱,有街道上的牽手,有拼起來的木頭房子……」說著,沈度轉過頭來,嘴角帶笑,眼睛也帶笑,「我真的有很多很多。」
「沈度……」
一個月而已,就「很多很多」了嗎?
江沅的心砰砰直跳,但他還是沒有衝動。
太陽只剩一個頭頂了。
一隊大雁人字排開,從兩個人的頭頂飛過去了。
「沈度,」想了想,江沅決定同樣坦白,「你應該也非常好奇……我為什麼學GG吧?」
「嗯。」
「我來補充補充你故事的空白部分吧。」江沅說:「那兩星期我沒有去那個公園是因為,我遇到了一件事情。」
「是什麼?」
「那段時間我參演了幾支GG、幾個短片,其中大約兩三個吧,當地電視經常播出,一個是手機一個是什麼,然後有些不懂這行的人就以為我很賺錢,某天放學以後……把我帶上一輛車子,捆進一個黑屋,管我媽媽要125萬。倒也不多,哈哈哈哈,可我當時的酬薪只有一個小時1000塊而已——當然,其他的人還沒這數呢,大部分人一天兩三千吧。我被關了三四天後才讓警察給救出來,從此……我媽媽就不同意我再拍攝任何片子了。我們倆還搬了新家,我也註銷了手機號,所以,你後來打那個號碼就沒找到我本人了。」
「所以……」沈度想到一些別的,「你不敢坐電梯嗎?」
「現在還好了。」江沅的手緊緊握著木頭柱子,有些發白,「那個屋兒巨黑巨黑,我特別害怕……大腦神經每一秒鐘都繃得緊緊的。回家以後,只要在密閉空間我一定會不大對勁。我必須要非常確定我能跑到外邊兒去,電梯、飛機等等地方就會讓我感覺失控。有一陣子,我床都在房間門口呢。」
「沅沅……」
「所以啊,」江沅繼續說,「我媽要是知道我又開始當演員了,會發瘋的。我這幾年好不容易才變回比較開朗的樣子,她肯定是不會同意我再當回公眾人物的。可是,我想演戲啊,我喜歡演戲啊。如果一直都生活在那件事的陰影之下,算什麼呢?我不想被一個意外徹底毀了我的人生——我本該精彩的人生。」
頓頓,又說:「我心理狀況已經好轉了。慶幸的是,我依然跟我遇見你的時候一樣善良,沒有因為那件事情而對世界充滿敵意。那,該輪到其他狀況了。我挺希望我的人生能走回到原先軌道的。」
沈度望著江沅,說:「你很勇敢,很努力,很強大。」
「沒有沒有,哈哈哈哈。」江沅放鬆了一些些,「我必須得搞定我媽,這很難,哎。我是我媽的唯一了。」
「唯一?」
「對。」江沅說,「我爸以前當老闆、做生意。不過後來他的行業日薄西山,他就關了他的公司,同時,我們家的全部積蓄全部被他還欠債了。他看不上正常上班,跟朋友投資什麼,虧了,債越欠越多。哦對了,他還賭博。一開始他跟我媽說欠二三十萬,然後說欠五十萬,然後說欠七八十萬,然後說欠一百萬……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我媽實在受不了了,就離婚了。她說,如果知道具體數字,全家一起想想辦法,也可以,但不知道真實數字,我爸滿嘴跑火車,就受不了了。她離婚後,我跟媽媽就搬到了x大醫院的對面兒,在那了一年半吧。我們兩個生活還行,我還繼續小提琴呢,雖然學費跟最開始的幾年是不能比的。」
就是在那一年半里,他遇到了沈度。
沈度這才知道,原來江沅的家裡人當時已經遭遇變故了。不過,他從江沅氣質、衣著、琴等東西推測江沅家境不錯,也沒太偏。
「好了,」江沅最後道,「我就是想說,那電話是我的號碼,但是後來我銷號了。」
「原來如此。」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月亮上來,細細的,淡淡的,只彎彎地鉤上一下,像是羞澀,又像是膽怯。
江沅回到之前的話,小聲說:「總之,沈度,對於你的問題,『領回去』什麼的,我再想想,行嗎?」
「行啊。」沈度輕輕地笑,「慢慢兒想。你多想著我一分鐘、一秒鐘,我也是賺的。」
「……」
「行了,涼了,回去吧。」沈度站起身子來,高高大大的,於是江沅的手也放開木頭,兩腳重新踩在柚木橋面上。
沈度又問:「能看清嗎?」
烏本橋上沒有燈光,而且兩邊沒有護欄,只有每隔一兩米就有一根的木樁,他們兩人只能靠著天上的月亮、繁星走下橋去。
「……我的夜視不是很好。」江沅說的是實話。晚上,他在自己家的周圍都未必能走回家裡去。
不過,小心點兒,也沒問題。
沈度輕笑一聲兒:「快點回吧。我餓了。」說完,他把自己襯衫後擺扯了出來,一手拉著白色襯衫背面下擺的正中間,給後頭的江沅,「揪著。」
「……」江沅看了好幾秒種,還是聽話地攥住了。
於是,在世界上最長最長的木頭橋上,在月光與星光下面,沈度穿著白襯衫、黑褲子,手插著兜兒,垂著眼睛,一步步走,而他身後,江沅握著他的下擺,也垂著眼睛,一步步跟著,步子碎碎的,腳底下的木頭髮出一些好聽的聲音來。
時不時地,他抬起頭,偷偷看看沈度的背。
他喜歡我。江沅想:他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