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顯然也有些忐忑,皺眉咬唇躊躇,最後還是堅強的披著蓑衣跳下車過去敲門,崔俁有些乏力,倚在車柱邊看。
門敲五遍,才緩緩打開,內里露出一張宛如老樹皮的臉,溝壑叢生,眼生白翳,唇色灰敗,動作微僵……小廝『嗷』的一嗓子跳開,轉身就躥回車前:「少……少……少爺……」
崔俁定力尚可,輕咳一聲,安慰自家小廝:「雨大天涼,老人家受不得寒氣罷了,你不可失禮。」
「吃飯還是住店?」
與此同時,傳來老者略低啞的詢問聲。
小廝身體一僵,眼神略驚慌,求助的看向自家少爺——
崔俁點了點頭。
小廝這才緩緩轉身,認真看了老者一眼,又飛速轉開視線:「住……住店!飯也要吃!」
「吱呀——」一聲,老者打開門做出請的姿勢,露出穿著蓑衣的身體,和身後雜草叢生的青石小徑。
小廝吞了口口水,似在給自己打氣:「我叫藍橋,敢問老人家名姓?」
「老周。」
「我家少爺病了,車也得先卸,麻煩老周搭把手……」
老馬打了個響鼻,車輪滾動,崔俁眼角微平,很好,知道自家小廝名字了。
藍橋這個名字,他有些印象。
上次過來時這具身體近三十歲,本就有少許記憶缺失,自己又覺人生無趣,存了死志,對身體對周邊人事都不曾關心,慢慢的,不屬於自己經歷的那些記憶也漸漸消散。
藍橋這張臉,他忘完了,但是這個名字,腦海里印的很深。這是個忠僕,愚忠,傻,不甚聰明,為了保護原主而死。但出了什麼事,他為了保護原主而死,卻是不記得了……
「少爺,可以下車了。」
正想著,車簾前一亮,藍橋青春朝氣的臉出現在面前,圓圓的臉,圓圓的眼,見他就笑,虎牙若隱若現,很可愛的一個孩子。
崔俁目光微平,搭了藍橋的手下車。
老周正幫著把馬拴好,不期然一回頭,看到崔俁那張臉……饒是經歷年歲,見識不少,也微微愣了下神。
藍橋這會兒倒不怕了,留意到老周眼神,偏過頭狠狠瞪了一眼,像是在說:瞧什麼瞧,沒見過長的好看的主子啊!
崔俁膝下有傷,一動起來更是疼的要命,全副心神都用在抵禦疼痛上,並未注意到二人之間的眼神交鋒。身體習慣那份疼痛後,他開始隨著老周指引觀察四周。
這家客棧和一般客棧不同,有點像民居的格局。大概因為地理位置,知道客人們大都是途中歇腳,並沒有做小巧迎客門臉,而是直接洞開大門迎接客人,可直接拉車馬入內,門口往西不遠就是牲棚。
折回主道,很快上遊廊。遊廊彎曲成回字形,因地方不大,蓋的方方正正,一眼就能看清楚。正南最外側的一排通間是店家招呼客人所需,有正堂結算櫃檯,飯廳,廚房,最西邊還有幾間大通鋪,朝南大窗,價格便宜,經濟實惠。
當然,他們是不可能住通鋪的,藍橋認真要求:「要最好的上房。」
鑑於地處偏僻,面積不大,門庭破敗,內里雜草叢生,一路走過來雖還算乾淨,卻沒什麼人氣……崔俁對『上房』,並沒有太多期待。
「大少爺,您在發熱,二少爺年幼,最易過病氣,我也是為了你們好。」
「不用,二少爺和我住。」
「可是——」
「我跟哥哥住!」
崔俁三人剛剛走過穿堂,就見一行主僕在商量房間怎麼住。
一大一小兩個少爺,皆穿竹青色綢衫,衣服款式像,眉眼更像,都是鳳眼圓頜,白膚高鼻。大的氣質溫潤謙雅,面上潮紅,呼吸細促,可見病的不算輕;小的可愛端如玉琢,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向兄長時隱有擔憂,面對下人則是兇巴巴,一臉固執。二人一致反對身前管家建議,眼睛齊齊睜圓,顯然對自己主意很是堅持。
因醫療條件有限,古代生病是件很嚴重的事,尤其寒熱,近身之人都得小心再小心,一旦生病,都會離群將養,若非確定痊癒,都不敢晨昏定省,寧背不孝之名。這二人明顯是兄弟,大的站在廡廊外側替小的擋去飄進雨霧,手心摸著小的頭頂軟毛,眼神動作透著實打實的關切。那為何堅持與小的住一屋?
崔俁眼角掠過管家模樣的人,懂了。
這管家山羊鬍,四十上下,笑意不達眼底,眸漏詭光,明顯有異心。
大少爺與管家話語眼神皆有對峙交鋒,大少爺簡單粗暴以身份壓人,可管家……欲置對方於死地的殺意幾乎掩藏不住。尤其微微低頭時那片森寒殺意,握起拳頭似乎下了最後決定的動作——彼時大少爺在看小少爺,並未察覺。
主僕正在『討論』,見崔俁一行過來,齊齊一怔。片刻,仿佛開關重新開啟,雙方迅速動作,大少爺牽著小少爺進房間,管家揮揮袖,帶著其他下人安置,各廂房門一關,廡廊立刻安靜。
崔俁三人站在廊前,略覺尷尬。好在老周腳下未停,前方引路,雨聲又喧譁熱烈,氣氛很快平靜。
「這間也住著人嗎?」藍橋已緩過神來,知道面前是人不是鬼,又交換過名字,自以為相熟,指著最近的廂房,打聽消息。
老周眉間略皺,還是輕輕點了頭:「藥商,大雨留客。」
「太好了!正好我們身上的藥不多,一會兒我來求求,正好再配點!」
崔俁因腿傷,走的很慢,從門前經過時,聞到一絲藥味……非常清晰。他眉梢輕抬,眸凝思索。
藥商,身邊自然是該有藥材的,有藥味不奇怪,可是這個味道,分明是去毒生肌的藥膏。上輩子最後,楊暄曾找名醫給他治腿,有一味去毒藥材很獨特,昂貴難找,有奇效,生藥和成藥味道相差很多,他習慣了,一聞就知道。
「休要胡言,藥商又不是大夫,怎敢亂配藥?」崔俁敲了敲藍橋的頭,音色嚴肅,「藥還能用幾日,雨停了去找醫館便是,萬勿叨擾旁人。」
藍橋聽不懂這話是否有深意,但他一向忠心,當然是少爺說什麼就是什麼,用力點頭:「嗯!少爺說的對!」
「這是兩位客人的房間。」老周打開隔壁房門,「飯食熱水,還請這位小哥稍後自行去取。」
跑腿藍橋倒沒意見,但是這地方——「沒有更好的房間了嗎?」
老周束袖:「這個……」
「藍橋,這裡可以。」崔俁視線滑過東面門窗緊閉的廂房,「你家少爺走不動了。」雖門窗緊閉,他總感覺,這裡面有人,客棧應該沒什麼空房了。
藍橋這才想起主子的傷,立刻扶著崔俁往裡走:「少爺先歇歇,我這就去打點熱水,給您更衣換藥!」
略做歸置,藍橋跟著老周去取熱水,崔俁坐在椅子上,指抵額頭,微微嘆息。
有隱情的藥商;針鋒相對矛盾已經放在眼前,有魚死網破嫌疑的主僕;門窗緊閉,聲息皆寂,氣氛卻感覺不對,明顯有人的廂房……
大雨留客,多事之秋。
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安靜靜等雨停,恩怨稍後處理。
至於自己……當然閒事不管,他不惹人,別人也最好別來惹他。
藍橋很快迴轉,端了熱水過來給他擦身換衣,處理傷口。傷是跌擦傷,膝下三分,血肉模糊,看起來極為嚇人,找大夫看過,道是皮外傷,按時擦藥可愈。只是傷近關節,影響頗深,疼痛難忍,走路亦不便,需得忍耐,也得注意將養,否則養不好,骨節或受影響。
藍橋擦藥表情如臨大敵,生怕重了讓主子更痛。其實不管他輕重與否,傷處都疼痛難耐,崔俁倒希望他粗手粗腳快快擦完,受刑般痛苦過程可以提早結束。
思緒發散間,憶及前塵,這具身體的殘疾……好像就是十六歲這年落下,也是先受輕傷,又遇意外,醫治不及時,落下病根。直到最後楊暄找來名醫,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腿殘不妨於行,更大的原因是中了某種奇毒。
難道就是這次……他預感的危險?
是嫡母?可嫡母一個後宅女子,到哪裡找來皇室都不易尋的奇毒?
「呼……」藍橋終於把藥上完,去水盆邊洗手,順便擦去額上細汗,快手快腳收拾完東西,再次跑出門,「少爺,我去提飯!」
客棧提供的飯食不算豐盛,熱熱的米粥,半溫的饅頭,香油拌過的小菜,肉菜都是之前滷好切的,沒有炒菜。饒是如此,崔俁主僕也很是滿足了,這樣天氣,一口熱的都不好找。再者崔俁有傷,熱粥養胃,倒是更合適。
兩人都餓狠了,四周又沒外人,崔俁招手讓小廝一起吃,一邊吃,還一邊閒閒與他聊天。
「我們半路折返,我爹沒攔著?」
「沒法攔,老爺不知道,不過現在肯定知道了,沒準在發脾氣。」藍橋餓的厲害,粥喝的呼嚕呼嚕的。
「你不害怕?」
「害怕?」
見小廝迷糊,崔俁微嘆口氣:「我要跑,你非但不勸,還掩護跟隨……」回頭肯定被罰。
「是有點怕,」藍橋放下碗,也跟著嘆了口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崔俁,「老爺肯定罰我,不過肯定不會打死我,只要扛過來就行了。」
崔俁怔了怔,才斂了目光,輕聲問他:「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願意伺候少爺……」說完發現失言,藍橋臉一白,立刻退後跪下,「小的說錯話了,不是這樣的,少爺這麼好,怎麼會沒人願意伺候,大家都想搶這份活呢!」
崔俁搖搖頭,問他:「你為什麼不告密,還跟著我跑?」
藍橋愣住:「你是我主子啊,我的命是你的,當然得聽你話啊。」
這次換崔俁愣住了。
答案如此簡單直白,理所當然。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屬下,交付性命,只忠於他一人……
見主子不說話,眸色深沉,藍橋小心翼翼:「少爺?」
「沒事,我沒生氣,你起來。」
「那我……收拾收拾?」
「好。」
藍橋站起來,麻利的收拾東西,熱火朝天,心情相當,相當……沒心沒肺。
連主子換了個人都不知道。
崔俁以手掩面,有個傻乎乎愚忠的屬下,感覺略複雜。
安靜時,膝蓋絲絲縷縷的疼痛再次泛上來,崔俁讓藍橋在門外角落放了張椅子,扶他過去坐下。傷處擦了藥,最好保持乾爽,房間裡悶熱,外面吹著風倒還適宜,不會出汗。
雨水從屋檐落下,仿若透明銀鏈,濕潤水汽撲鼻,似乎能嗅到夏花芬芳。一枚被雨浸濕的翠綠柳葉打著旋飄過,落到他腿邊。這一刻,竟然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不知不覺,意識飄乎,崔俁昏昏欲睡。不知睡了多久,聽到一陣談話聲。
「今夜……你往西,我往東……」
「可是……四周皆已找過,沒有……」
「……師從老將軍,聰明善隱,按習慣應該是這個方向……咱們必須快些……已受傷,再晚會有性命之憂。」
「那我現在……」
「不行……身份……須得避人耳目……」
聲音傳來方向,正是隔壁『藥商』。
找人,還師從老將軍,已經受傷,有性命之憂……
這藥商果然有秘密。
未及細思,突然一隻圓圓的藤球滾到腳邊,一道脆聲聲的「球球!」傳來。
崔俁目光一緊,下意識眼角餘光瞥向隔壁窗子——一種後背發麻,被死亡鎖定的感覺隨之而來。
他們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