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書權很懵。
他正超常發揮,融會貫通,把所有事前後捋清楚,滿意自己腦子子終於不被病痛拉後腿,佩服面前少年——這個少年把所有情況瞭然於心,耐心布置,將一把爛牌打成好牌,閉眼一箭射死死士,救所有人於水火,乾的轟轟烈烈,卻又水過無波,雪後無痕……
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就算自己猜到一些,大半也是謎團。今夜之事,於東西兩廂是意外,於他們這些逃亡者是倒霉,不會有任何一個想到他身上……
這個少年,眉目如畫,荏荏弱弱,讓人一眼驚艷,甚至心起憐惜,可這些都是表象。他眸蘊星火,胸懷丘壑,一顆七竅玲瓏心,看得透世情,謀得了危局,機敏善計,當斷則斷……他的內在,比他的外表更亮眼!
這樣的人,怎麼可以不交朋友!就算別人嫌棄,他也要舍下臉面糾纏,得一益友,人生無憾矣!
可就在他摩拳擦掌兩眼放光想往前撲時,少年卻說,是時候道別了……
道別了……
別了……
猶如晴天霹靂打在頭頂,溫書權整個人都不好了,有種被命運拋棄的巨大失落,非常難過。
他和懵懂天真的弟弟不同,第一反應是:「你……是不是討厭我?」
起初,他是有私心的。他病著,身體不行,管家狼子野心,他恨的咬牙切齒,卻什麼也做不了只得暫時忍耐,崔俁說有麻煩,他有點不信,但崔俁能解決管家這個麻煩……如果一切是真的,那他和大家一起得救,如果不是真的,他不過是損失個管家,或者看場戲……
崔俁那麼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他那些小心思!
看著溫書權尷尬懊悔的模樣,崔俁輕笑。他怎麼不知道溫書權的心思?只是——「輕信乃處世大忌,你之所想所為,並沒有錯。」
「那你說要走……」溫書權自幼教育到位,隨時能繃住了保持世家禮儀,看起來極為賞心悅目,可那雙眼睛,看著都要哭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卻沒有無故消失的友誼。你我目的地不同,早晚要分開,不過若你願意,可常與我寫信。」崔俁說完,眉心皺了下,「我最近行蹤難定,你給我寫信怕是有些麻煩,如不介意,可留與我住址,我寫給你,如何?」
「好啊,太好了!只要你別不理我——」溫書權激動的差點跳起來,所有失落傷心一掃而空,也不吩咐下人,自己跑去行李箱翻找紙筆,「我這就寫給你!」
因為跑的太快,一時不慎踩進水窪,溫書權差點跌個狗啃屎,下人們全部偏頭,裝沒看到,只有溫書忱捂著小嘴,笑的開懷……
溫書權把自己家在洛陽的住址,舅舅家住址全部寫好遞來,盯著藍橋收好;吩咐下人把行李馬車分好;好說歹說讓崔俁受了他禮物的……十分之一,雙方才正式告別。
溫書忱抱著大哥的脖子,紅著眼圈,扁著小嘴不說話。溫書權和弟弟的表情有些像,雖然用力瞪眼繃住了,表情還是有點像哭。
崔俁很不擅長別離,醞釀半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乾脆提點溫書權:「聖人云,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你出身世家,有自己的原則堅持,這很好,然世勢有變,你當多思考。」
怎麼處事,怎麼為人,怎麼應對噁心的攻擊,為了自己和身邊人安康,是不是有兩全齊美的方法,可以在不違背人生信條準則下,處理的更好。
溫書權用力點頭,雙眸微斂,內蘊慧光。
他並不笨,學富五車才華橫溢,只是未逢黑化點,仍懷一顆赤子之心,現今見識崔俁『親身教學』,又聆聽『箴言』,新世界大門緩緩打開……其後行為有方,慢慢貼近上輩子的牛人之路,根本不是問題。
當然,此為後話,現在的溫書權在崔俁面前還像個毛頭小伙,捨不得跟偶像分開。
崔俁真的很討厭這種氛圍,一大一小眼淚汪汪的看著他,他也不好罵。最後只得轉身上車,指了指讓自己很有好感的西邊,先行離開。
「少爺,他們也上車了。」良久,一直盯著後面動靜的藍橋回話。
「嗯。」
……
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清晨了,天色慢慢有了亮度,路也不再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雨,又開始下起來了。
不似之前那般大,綿綿密密滴滴答答,可以少匯多,也是惱人的很。
馬車晃晃悠悠,崔俁闔上雙眸,回想前事。所有事都按計劃,完成的很好,不管東廂西廂,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他,死士中箭身亡,兩邊也不可能認為是他所為。
今夜一戰,不知結果如何?最慘,就是東廂全死,西廂再次搜尋楊暄下落,因知道在附近,楊暄情況會更危險。最好,就是東廂把西廂全滅了,所有死士閉嘴,楊暄消息不會泄露,相對安全。不好不壞的,就是兩邊糾纏,增添變數。變數,代表無限可能……
對於促成這個局面,會有很多人死,崔俁一點也不愧疚。此局本就不可解,東西廂一戰難免,他和溫書權等都不會武功,只得找方法自救。那日晨間,他見東廂中年人手沾火苗不懼,猜他大約練了什麼特殊功夫,與火可助,他趁機放了那麼多把火,也算看在他們是楊暄的份上幫忙,旁的……他才不管。
若不是客棧老周自己機靈,知道跟著大傢伙一起,他也不會特意去過問。
他本來……就是一個薄情的人。
唯有楊暄……
崔俁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外面瀝瀝雨色,那個混蛋現在到底在哪,可千萬好好保住小命,別被弄死了!
膝下猛然傳來劇痛,如密密針扎,尖銳鋒利,只片刻,他額上就布滿細汗,唇色發白。
怎麼這麼痛!崔俁抖著手拉起褲角,傷口痂結的很好,剛剛跑那麼久都撐住了沒裂開,也沒血絲沁出,看起來情況相當好,可為什麼這麼痛!
劇烈疼痛一**襲來,崔俁根本沒時間思索,眼前一黑,再次暈倒。暈倒前最後一個記憶,是藍橋撕心裂肺的呼喚:「少爺——」
……
雨再次下起來時,客棧酣戰已結束。濃濃血水順著雨水沖刷,融入水潭小窪,慢慢匯成小河,顏色變淡。東南西北廂房並回字形長廊被燒的只剩一半,另一半泛著烏黑顏色,在雨水澆打下冒著青煙。
大腿挨了一刀,捂著腹部傷處,艱難扶牆行走的年輕人艱難的坐到中年人旁邊:「總算……活下來了。」長長刀痕劃他面頰,血水翻湧,他身上幾乎披著死亡氣息,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仿佛在笑,「太子……安全了!」
等了半天,沒等到回話,他拿刀柄掃了中年人一下:「想什麼呢?」
「我在想……今日之事,怕是不尋常。」中年人也渾身是傷,說話相當費勁。
「咱們砍掉越王一隻手,當然不尋常。」
「我說的……」中年人想說他說的不是這個,可實在力氣解釋,就沒說。
今日之事的確有些蹊蹺。北廂溫家,隔壁崔家,兩邊趁機而逃沒什麼,非常正常,人都有本能。這些人看樣子根本不知道太子之事,他們不是死士,不會幹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過一個的事,他們有原則,如果不是確認有危險,不會隨意殺人滅口。可這些人……看起來倉皇,逃跑速度卻很快,快的有點像準備好的,可他夜行回來時,並沒發現哪裡不對。還有這火,是無心,還是故意助他?
……
崔俁再次醒來時,腦子鈍鈍的疼,一時間不知道今昔是何年,看到藍橋淚汪汪的眼睛,才恍惚想起,自己又暈過去了。
重生以來,見到的一個兩個都有淚包趨勢,崔俁長嘆一聲,運氣真是不好。
「我不是沒事,怕什麼?」
「可少爺都暈一天了!」藍橋是真嚇壞了,摸額頭不燙,看傷處很好,可人就是暈過去了,還怎麼都不醒!這荒效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個郎中也找不到的!
一天了?
崔俁坐起來,晃晃腦袋,將那一點點鈍痛晃出,整個人精神不少,膝下傷都不疼了。再掀車簾往外一看,果然天又黑了。
他直直盯著自己的手,深嘆口氣,這才是真正的副作用。
強迫自己使用能力的……副作用。
好在只是暈一會兒,對身體並沒什麼不好影響,繼續上路就是了。
他把這話一說,藍橋又要哭。
「少爺暈倒,車一動,就周身不適似有抽搐,連馬兒打響鼻都受不了,我便不敢往前走,把馬也卸了。那馬……趁著我不能擅離少爺身邊,自己咬斷繩子跑了!」
沒有馬,車走不了,他倒是想拉車,可他試過,真的拉不動嗚嗚嗚嗚!
這下崔俁愣住了。無馬無車,外面有雨,他和藍橋,難道要腿著走?
衝動棄車往前走不行,干留在車裡也不對,崔俁想了想,拉藍橋下車:「咱們四下找找,看有沒有旁的機會。」比如別的馬,別的車……沒準這裡離某村莊很近也說不定呢。
藍橋見少爺醒了,放心很多,本來想說服少爺乖乖休息,自己探查,可是……拗不過,只得扶著崔俁下車。
路果然難走,泥坑到處都是,只要一個不小心……
崔俁親自示範了下不小心的結果,他猛一個趔趄,扎進了右前方泥潭。
藍橋這個心疼,我家少爺那美貌的臉啊!
崔俁堅強的擺擺手,抬頭挺腰,試圖自己爬起來。
然後,不到兩尺的距離,低矮灌木叢掩映里,他看到一雙眼睛。
這雙眼雋黑深邃,像寅夜無波深潭,似此刻無盡黑暗夜空,隱在暗處,濃濃墨色遮住所有情緒,所有隱思,所有鋒利……
這是楊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