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他手腳在抖!」
「大約在做夢。」
「眼皮也顫的很厲害!」
「……可能這個夢有點可怕。」
崔俁靠著車壁,眼眸微闔,調整呼吸思緒。
適才,他太衝動了。親眼看著楊暄死,還是為自己而死,不可能沒感覺,哪怕是恨,哪怕是痛,哪怕是彷徨無適,他恐怕也會很久緩不過神,那一幕太深刻太刺目,重重烙進腦海,永世難忘。
復得重見,就算重傷,就算要殺自己,楊暄也是活生生的……激動難免,人之常情,可他不應該那般表現。針鋒相對,放肆對抗,作天作地都是上輩子的事,現在,他不認識楊暄,不能露出任何類似情緒,也不能慶幸欣喜。
他不能放縱。
他得控制自己情緒,調整心態……楊暄不傻,他可不能接二連三的掉底。
馬兒打著響鼻,車身跟著輕晃,有微微細雨斜斜灑進車窗,帶著涼意與濕潤,輕風拂面。
他們的馬又跑回來了,之前咬掉繩子跑掉,大概是太餓自己去找東西吃了,崔俁和藍橋艱難的扶楊暄過來時,它已經乖乖站在車前,甩著尾巴熱情的沖他們打招呼。
楊暄身上大大小小傷處很多,他和藍橋幫他清洗傷口,換衣上藥折騰了很久,幸虧分別前溫家權送了一堆吃喝並藥物,否則崔俁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細長的是劃傷,細密一排滲血的是擦傷,開了個洞汩汩流血的刀傷,皮膚青紫,高高腫起的是碰傷……除了一張臉,這人身上幾乎沒好地方了,傷最重的是腿,看著最可怕的是後腦。
腿傷重是因為刀口很深,失血太多,後腦可怕是腫起來太高了。楊暄後腦接近頂心的位置,應該是狠狠撞到了哪裡,腫起將近半個拳頭,手指按上去軟軟的,會流動,卻沒有破皮,很明顯,裡面是淤血。
崔俁不是大夫,不知道這種情況怎麼處理,也不敢貿然放血,就擦了些藥膏,心內希望楊暄撐住,別狗血的來段失憶,輕微腦震盪就夠了。
一邊想,一邊視線滑過車上躺著的人,崔俁感覺楊暄的表情好像更痛苦了……
他頓了頓,伸手欲探楊暄的額頭。
「少爺!」卻被藍橋攔下。
「嗯?」
藍橋繃著臉,神情異常嚴肅:「您忘了剛才?您不能碰他!」
隨著藍橋視線,崔俁摸了摸自己左臉,刺痛感傳來,他忍不住蹙了眉。剛才他給楊暄後腦上藥時,楊暄大概本能感覺到危險,對身前人進行了無差別攻擊……他的臉被劃破了。
藍橋痛心疾首,他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少爺啊!每時每刻都能美呆所有人的臉啊,因為躺著的這個人今天遭大罪了!做為貼身小廝,他堅決不允許這樣情況再發生!
「我來!」他擼起袖子,眉眼堅毅的伸手探去——「啊啊啊啊——他他他他要殺我!!」
藍橋縮回來,眼淚汪汪的看著自家主子。這個人簡直討厭,睡著也不老實,手裡的刀像是長了眼似的!
是的,楊暄掌心一直握著一把匕首,非常鋒利,暈了也死死攥著,主僕二人根本搶不過來。
崔俁被自家小廝麻利逃走動作逗的差點笑出聲:「還是我來吧。」
也是奇怪,藍橋靠近一點,楊暄手就刷的掃過來,匕首寒光隱現,崔俁靠近,他就沒動。
藍橋斜眼:「一定是他這會兒剛好沒勁了!要不少爺我——」
「他發熱了,」崔俁眉心皺起,「你拿帕子沾些水。」
病情最重要,藍橋還是分得清輕重的,立刻不再多說,手腳麻利的去,很快遞過一塊浸透冷水擰半乾的帕子,看著自家主子把它搭到了兇巴巴的人額間……
半晌幫不上忙,他就挑簾出去趕車了。
之後,崔俁一邊時不時探探楊暄額溫,一邊注意著車窗外景物,偶爾思索,偶爾眼神十分肅穆,偶爾看起來很輕鬆,有時甚至還會要求藍橋停車下車去看。多種情緒切換中,他指揮著藍橋趕車,一次次選擇岔路,方向。
四周很安靜,雨聲時有時無,淅淅瀝瀝;馬兒勤勤懇懇拉車,時不時打個響鼻;藍橋低聲和馬兒聊天,請求它別再耍脾氣,千萬不要再一次『離家出走』;偶爾,會傳來屬於崔俁的清越聲音,介乎於成熟男人與少年,他的音色不高,也不太低,緩緩吐字時,有種特殊的韻律,聽起來十分悅耳。
楊暄睜開眼睛,視線一下子就抓住了靠在窗邊的人。
碧空如洗,翠柳凝露,烏木青紗內,是皎如月瑩如珠的少年,眉目如畫,青發鴉鴉,手臂隨意搭在車窗,姿態慵懶,腕色如雪,指節修長……
腦海中好像蹦出一個詞,形容眼下非常合適,可惜這個詞閃的太快,快到楊暄來不及抓不住,已經散去。
「醒了?」崔俁轉頭看過來,眸里似乎帶著外面水汽,或者天上星月,潤澤明亮。
楊暄……傷口銳痛襲來,深呼一口氣,神志慢慢清明,以冷漠注視回答崔俁,他的確醒了。
車內一時十分安靜。
「你搭的草窩——」須臾,崔俁目光滑過來,櫻色唇角揚起,「我幫你毀了。」
楊暄瞳孔驟然一縮。
「你搭的草窩不錯,大小正好夠你隱藏,濕草排列外覆可隔雨水,灌木於前可遮視線,雨大泥深,若非特別注意,不可能被發現。」崔俁緩聲點評,越點評,發現楊眸色更深……他很滿意這個效果。
停頓片刻,他伸手,修長指尖指著外面的路:「我們已轉向六次,其中避過兩次血跡,兩片撕裂衣料,還有不正常的草木壓塌形狀。這條路已走近一個時辰,沒再遇到情況,如若類似痕跡不再出現,我們這條路,非常安全。」
他沒有動用自己的預感之力,時間緊要,他沒空昏睡,他自信憑著這個腦子,也能走出坦途……現在看,還行。
楊暄面色恢復如常,目光如炬,嘴角諷刺:「不裝了?」
旁的且都不提,只說初見時眼神,這個人給他的感覺非常微妙,言行舉止看似自然和諧,實則……現在看,果然。
「你不是已經用毒物制住我主僕了?」崔俁視線滑過車壁,笑容更諷刺,「既如此,何必再演,不如讓你知道我有用,哪怕要走,也捨不得殺。」
面前楊暄還是少年,不像幾年後,眼底心頭仿佛蒙著層厚厚的霧,讓他怎麼都看不透。眼前少年正是成長之際,青澀的很,儘管表象已經足夠唬人,可之於對楊暄處處都太熟悉的他,就太容易看清了。
他非常確定,楊暄在觀察他。
如果這個結果是有益的……未來有一切可能,可但凡楊暄感覺到一點不對,就會殺了他,毫不手軟。
崔俁心頭激起一陣異樣興奮,他喜歡這種挑戰。
「一日……應該說兩日前了,離我遇到你往東十里處,有個小客棧,有兩隊喬裝打扮的武人突然激戰,我攜小廝匆忙逃出,湊巧遇到了你……」
崔俁將客棧里的事粗粗說了一遍,當然,他不能說知道楊暄身份,也猜破了客棧兩拔人行為目的,仍然以忽悠管家,什麼賑災戶部柳家朝堂攻訐私里謀銀的那一套說辭。所有事件,客棧人員,各自表現,各樣細節,他的懷疑,說的一清二楚,有關自己謀計……則少說了一半。
一邊緩聲說話,他一邊觀察楊暄表情。正如之前主動說路況一樣,他希望楊暄能明了現下情勢,知道自己很聰明,又不明具體內情,就像……為了好好活著,他必須朝楊暄遞投名狀一樣。
車內寂寂如夜。
楊暄不動如山,神情沒半絲變化,良久,眼斂微動:「你說你姓崔,可是清河崔氏?」
崔俁就知道,順著這個思路,一定會想到這裡!楊暄身為太子,縱久不在朝,政治嗅覺也還是有的。可惜——「我只是無名之輩。」他搖了搖頭,「我族中最大的官,至今也登不了洛陽崔府大門。」
楊暄眉梢微揚,臉上的神情……以崔俁理解,就是:信你才怪!
能觀察破局到這種地步,他不信崔俁是個普通人。
崔俁忍下,面色平和反問:「你呢?你是誰?」
楊暄眸底墨色滑動,隱有狡色:「你不是很能猜?」
死小子真會氣人!崔俁再次提醒自己有顆無堅不摧的心,指尖抵住額頭,做思索狀,半晌,才道:「鏢師?山匪?江湖世家?與主家失聯的護院?家風習武的少爺?」他是真的很認真在幫楊暄想掩護身份。
楊暄指著頭,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我撞到頭,不記得了。」
崔俁差點噴出一口血,老子信你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