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暄上來就爆發攻擊力,一屋子人沒誰準備好,沒誰能料到,是以氣氛陡然冷凝。閱讀
謝延揪斷了兩根鬍子,謝嘉眉心『川』字更重,謝聞直接瞪圓眼睛,拋卻一直風采卓然從來離身的世家風度,有那麼一瞬間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對怎麼度過這個場面緊張萬分,王山長倒一如既往淡定從容,靜靜捧著茶杯,仿若老僧入定,好像沒聽到楊暄嗆聲。
崔俁心思急轉。
世家最重風骨,有真本事的人會認可,但態度太過尊重,如世人一般敬若神明,他們許會看輕,楊暄嗆人的確失禮,但結果很明顯,他一定會被謝家記住。可這個記住後續帶來的是何種轉變,就得看自己本事了。
他與楊暄還未戳破窗戶紙,他想為楊暄拉攏勢力人才,但楊暄不知道,且上位者用人,從來都有一個熟悉試探的過程,乃長期作戰,現在想都太遠,他目前目的很簡單,只是和謝家拉近關係,可能的話,讓謝家重視自己,大小事可不設防的商量。他能確定保證謝家沒偏向楊暄的幾個兄弟,能時不時知道一些邸報上沒有的機密的朝廷內幕,偶爾能影響謝家一把,就很滿足,其它的,都得慢慢謀。
所以現下說點什麼合適翻轉局面?不能讓老爺子們顯的太沒面子,也不能博楊暄的話,畢竟楊暄是為了他……
誰知熊孩子楊暄今天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話轟起來就沒完:「世家風骨,向來得人敬仰,晚輩從前亦心嚮往之。」現在嘛,呵呵。
崔俁心頭一跳,這熊孩子!能不能懂點事看看氣氛!
不……不對。楊暄不傻,最有心眼,懂得蓄勢積力,厚積薄發,所以剛剛……難道是故意的?故意引起老爺子們注意力,以待日後……
崔俁微微側身,悄悄看了楊暄一眼。
楊暄滿不在乎的又朝他呲了呲牙。
他是看不透這熊孩子了!到底怎麼想的一點意思不露,看起來就是在一心一意維護他!
詭異的是,謝嘉竟沒生氣:「你說的倒也不算錯。」他表情依舊嚴肅,滿臉的『苦大仇深』,沒有高興,也沒有更不高興。
謝延捋著鬍子,臉上笑意沒變,犀利目光看著楊暄:「小伙子,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看起來應該是略有不滿,替弟弟生氣。畢竟活到他們這把年紀,到得這個地位,敢這麼出言不遜的小輩實在不多。不過就算不滿,差了輩數的長輩也不好與十三歲的孩子計較,話就沒說那麼硬。
崔俁眸色流轉,忽的笑了:「謝爺爺,這話可不像誇人。」
「怎麼不像誇人了?」謝延目光微轉,老而藏鋒的視線落在崔俁身上,更顯壓力,「小娃子不都這麼夸?」
崔俁束手,面帶微笑,語音清越:「初生牛犢不怕虎,是因為未知,沒見過世面,不知道面對的是天敵。世人總以此夸少年人無盡的勇氣,但卻沒想過,那些不知懼怕老虎,甚至還敢挑釁的牛犢,最終下場大抵是……落入虎腹。」
房間內氣氛一凝,眾人表情各異,這說法很新鮮啊。
「無知看似悍勇,其實很可怕。這種錯誤並非一種人獨犯,如初生牛犢,如我等少年,如您等世家,大家面對的東西可能不一樣,不知其形,未知前路,無知,無防,隨波逐流,不思變,不謹慎,不知畏,才最可怕。」
「天下大勢,風雲際會,每一日每一夜都在變,譬如此次謝大人歸家閉門,譬如洛陽柳家更上一層樓……」
崔俁眼睫扇動,露出眸內點點慧光,從小點入手,切入朝局觀點,將其放大,把所有人都拉了進來。謝家該思考的是前路,前方濃霧瀰漫,暗礁處處,時機也有限,怎麼謀出後世穩固局面,才是家長們該做的,計較小輩點滴失禮純粹浪費時間。
「而且,您二位不是虎,晚輩與沙三也不是牛犢,理性討論而已,咱們可不是天敵。」他端坐輪椅之上,眼眸清澈笑意溫潤,「居安思危,螞蟻集群尚能咬死大象,若前方有巨虎,食草動物聯盟,未必不能勝。」
暗指謝家哪天遇到了自己的『攔路虎』時,如他和楊暄這樣的聰明少年,也是極大助力。
謝延不禁上上下下看了崔俁一圈,眼睛裡寫滿從未有過的認真。
良久,他突然哈哈大笑,指著孫子謝聞:「聞兒啊,你這個朋友交的好啊,你可得跟人好生學學!」
一時風吹雲散,沒半點生氣的樣子。好像……還很高興?
謝聞有點不懂老爺子的情緒變化,不過氣氛能轉回來,他大感安慰,立刻順著老爺子的話往下說:「可不是,孫兒且得跟崔兄學著呢!那夜江上遇險,若非崔兄聰敏,小十九隻怕也回不來呢!」
崔俁端坐椅上,笑顏明媚。
能把問題角度拔高這麼多,大家誰都沒錯,誰都沒丟面子,沒必要提防敵對,還能小小闡述一下自己的政治見解和觀點,他也很不容易。
呼吸之間視線不禁斜移,看到楊暄稍稍平靜的臉色,崔俁沒忍住拋了個得意眼色:瞧見沒?這才是解決事情的正確方法!你消停點!
楊暄板著臉,半晌才眨眨眼,給了他一個『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對』的隨意表情。
崔俁:……不管怎麼說,楊暄算是安靜下來,不再作妖了。
謝延給孫子訓了話,就拍了拍身邊坐著王山長,指著崔俁:「這樣的好苗子,你也沒興趣?」
有知,有識,有眼界,不落銳氣,卻知度,知己,知謹慎,一步一步走的很穩,將來只怕前途無限。這樣的人才,這死老頭還不流口水?他自己都心痒痒,迫不及待想試試這娃子本事了!
王山長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哦。」
謝延:……
既然如此……謝延老頭眉尾一揚,計上心來。
「小崔俁啊,爺爺托你個事行麼?」
「謝爺爺請講。」
這一老一小對面笑著,都笑容燦爛言語親昵,仿佛他們真是失散多年的親祖孫似的。
楊暄看的冷嗤一聲,謝聞看的心生羨慕。
「我這位老朋友啊,哦,就是王山長,他打會走路起就天天抱著書不放,半輩子不是在看書著書寫心得批註,就是帶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可年紀越大,性子越古怪,幾年前不知受了什麼刺激,關門謝客,不收學生教了,也不著書批註了,天天關在房裡自己看書,可把我們這堆老頭子急的……」
謝延一邊說話,一邊暗自觀察老友神情,見老友沒有拒絕的意思,心下更有底,笑眯眯看著崔俁:「我瞧著你是個聰明的,能不能刺激下我這老友,讓他變正常一點?」
崔俁眨眨眼,什麼樣叫正常一點?
大概看出他疑惑,謝延便解釋:「這老頭沒別的情緒,不會高興,也不會不高興,你要有本事讓他哈哈大笑,或者勃然大怒,不管哪一條,只要讓他情緒變化,我謝延,就承你一個人情,怎麼樣?」
崔俁目光陡轉,激動非常。
這是來自謝家掌舵者的正式考驗!
路上聽到謝叢出身停車相救,江上最大力度保證其安全,住進謝家,獻計謝聞幫老爺子討回棋盤……百般思慮籌謀,終於等來了最想要的機會!
方才棋局一試只是稍做了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剖析也是小小表現,這一個考驗要求,才是正戲!若能完成這件事,別的不消說,在謝延心裡,自己地位一定大大提高,日後理想的相處模式可期!
可謝延既然敢提這個要求,這件事必然難度很大,也許很多人前赴後繼也沒成功……要不要答應?
崔俁表示,這是一道送分題,不答應的是傻瓜!
但是……給自己謀得更多好處,才是聰明人做法。
「若晚輩能成功,王山長,可否給予獎勵?」
謝延戳了戳老友。
王山長這才從一如既往的石像姿態中脫出,然而也是稍稍動作,仍無多少生氣:「這就開始了?」
謝延哈哈大笑:「小崔俁啊,你這招一點都不好使,他不會生氣的!不過我幫他應下,你若真能成功,他也承你一個情!」
崔俁這才略羞澀的垂頭:「晚輩也不是……」羞澀過後,他好奇的仔細觀察了王山長一番,「真的什麼方法都行?好的可以,壞的也沒關係?氣出好歹可怎麼辦?」
王山長眼皮一撂,不說話了。
謝延再次擔任發言人:「你要能讓他生氣,也是大本事,到時咱們不但不怪你,還得賞你,你儘管放心大膽的來!」
崔俁微笑:「那晚輩就放肆了。」
「不過約定有時間限制,」謝延捋了捋鬍子,仿佛漫不經心隨口提起,「就在咱們謝家秋宴之前吧!秋宴一起,聞兒叢兒許都忙不過來,很需要幫扶呢。」
崔俁立刻領會其中深意,如若他能通過這次考驗,謝延就會請他入主秋宴!而且不是以客人身份,是協辦者!
長安謝家秋宴,舉國聞名,平凡庶子連獲得邀請貼的資格都沒有,若他能入主……身份地位將拔高一大截!
他當時沒有答應謝叢給邀請貼,就是因為他明白,小輩給的和長輩給的不一樣,若能謀更好的,為什麼不?現在既然有這個機會,當然更得盡心盡力干!
直到一老一小兩隻狐狸來言去語定下『約定』,房間氣氛才恢復以往。也是到了這時,謝延才擺出長輩架式,認真地朝崔俁楊暄道謝,謝他們救助謝叢之恩。
崔俁楊暄對此當然客氣應對。
再之後,就是告辭了。
期間謝嘉一直皺眉肅顏,端正安坐,直到二人要走,謝嘉才問楊暄:「你是誰家孩子?」
楊暄這次態度端正很多:「只是無名小子罷了,大人不必掛懷。」
……
二人回到客院,崔俁問楊暄:「剛才怎麼了?怎麼突然發脾氣了?」
楊暄冷哼一聲,沒說話。
「謝大人興許只是心中有事,一時遷怒。」
楊暄順手把撲過到崔俁身上的小老虎扒下來,拎到自己腿上:「遷怒沖你,也是不對。」再有下回,他還要刺回去!心氣上來,還要上手!
問不出更多,崔俁也沒糾纏,他想著方才的事,眉心微蹙:「這位王山長,你聽說過麼?」
「觀謝家倆老爺子的態度,他應該是出身琅琊王氏,如今於長安白馬書院擔任山長的王復。」楊暄一邊說,一邊捏著小老虎粉嫩嫩的爪,小老虎努力收著尖利指甲,敢怒不敢言,琉璃般的大眼睛巴巴望著崔俁,希望主人搭救,可惜……主人好像沒看到它。
楊暄點了點它鼻頭:「咱們很少來長安,箇中內情不明,謝家又……」
「謝家老爺子又給我出這個難題,謝家上下肯定不會幫我,」崔俁接過楊暄的話,微笑,「怕是得出外打聽。」
楊暄撥拉著小老虎:「用過飯就去?」
「好。」
……
用過午飯,稍稍休息一會兒,重新收拾停當,楊暄就推著崔俁出門了。
對,推著。出門逛是很花力氣的事,崔俁腿傷未好,平時小小鍛鍊還行,過了就不好了。
一路慢慢走,崔俁思緒一邊發散。
不管什麼時候,要幹什麼事,信息都很重要,信息渠道的搭建完善,是成功的必要因素之一。可惜他現在沒錢沒人,什麼都搞不到。哪怕是有點錢呢,最起碼初期可以買……他為會什麼這麼窮!
視線不經意瞟過楊暄,雖然形勢不大好,但一國太子,手裡有了小小勢力,肯定是有點錢的……可惜,謀大事肯定遠遠不夠,而且也不會給他。
崔俁長長嘆了口氣,前路漫漫而修遠啊!
楊暄不理解崔俁為什麼總是蹙眉沉思,像是心裡裝著什麼不得了的事,每時每時刻都放不下,須得時時警醒時時惦記。他很不喜歡這樣的崔俁,他喜歡好看兔子笑起來的樣子,亮亮的,暖暖的,眼底倒映他身影的樣子,簡直能讓人暖到心度。
是以,楊暄總會破壞崔俁的『苦大仇深』,每當這種表情出現時,楊暄不是逗他就是氣他,反正無論什麼情緒都好,就不准這個樣子。
這一次在外面,可以選擇的花樣更多。楊暄一次次指著街上新鮮東西給崔俁看。
賣花姑娘籃子裡還帶著露水氣的菊花啊,小攤上造型拙撲,栩栩如生的糖人啊,精緻的木雕刻件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思緒一次次被打斷,到後來難得成形,崔俁橫著眼瞪罪魁禍首,滿腔憤怒無處訴。糖人木雕新鮮玩意也就罷了,水靈的姑娘小伙他也不提,這是沒話了怎麼著,人家的酒幌子橫匾子也值得品頭論足?
他這汲汲營營是為了誰!能不能別多事找麻煩!
逛完一條街,崔俁無比心累。
不過當眼前出現一個『范』字標記茶樓時,崔俁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好久沒見過范靈修了……那孩子嘴裡一堆八卦,沒準可以給他帶來不錯的靈感!
遂他手一指,指著那間裝修豪華非常上檔次的茶樓:「去那裡!」
楊暄一看就明白了崔俁在想什麼:「范靈修不一定在。」
「沒在就約嘛。」崔俁看看天色,一點也不著急。入長安城時就說好了,有空來約,范靈修再忙,知道他來這裡,一定也會撥冗前來的。
就在楊暄推著崔俁走向茶樓時,旁邊銀樓二層窗戶邊,站著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都很年輕,一個約十五六歲,一個略小兩三歲。年長的姑娘容長臉,細眉杏眼,尖下巴,梳朝月髻,戴整副金鑲紅玉頭面,身穿梅花紋紗袍,氣質富貴疏艷;略小那個彎眉大眼,心形臉,梳雙環髻,穿雲紋縐紗袍,頭面略少,也不是一套,站的比年長姑娘略遠一步,眼珠轉的很快,一看就很機靈。
「姐姐,那是……六哥麼?」略小的姑娘猶豫的開啟話題,聲音還有點虛,好像不大敢提這個話題,又不能不提。
年長的姑娘嗤笑一聲:「他算你哪門子的哥?不過是個庶子!」
「可我也是庶……」
「那爛泥扶不上牆上的東西偷跑回洛陽了,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你別裹亂!」年長姑娘嘴裡硬氣,話說的又快又重,不知道是想打消年輕姑娘的懷疑,還是她自己的,「咱們這次好不容易弄到秋宴請貼,你既得了我娘的話跟著我,就快點去選時興首飾,別給我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