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了三個湖
2024-09-02 16:39:42
作者: 葉聖陶
這回到南方去,遊了三個湖。閱讀在南京,游玄武湖,到了無錫,當然要望望太湖,到了杭州,不用說,四天的盤桓離不了西湖。我跟這三個湖都不是初相識,跟西湖尤其熟,可是這回只是浮光掠影地看看,寫不成名副其實的遊記,只能隨便談一點兒。
首先要說的,玄武湖和西湖都疏浚了。西湖的疏浚工程,做的五年的計劃,今年四月初開頭,聽說要爭取三年完成,每天挖泥船軋軋軋地響著,連在鏈條上的兜兒一兜兜地把長遠沉在湖底里的黑泥挖起來。玄武湖要疏浚,為的是恢復湖面的面積,湖面原先讓淤泥和湖草占去太多了。湖面寬了,遊人划船才覺得舒暢,望出去心裡也開朗。又可以增多魚產。湖水寬廣,魚自然長得多了。西湖要疏浚,主要為的是調節杭州城的氣候。杭州城到夏天,熱得相當厲害,西湖的水深了,多蓄一點兒熱,岸上就可以少熱一點兒。這些個都是顧到居民的利益。顧到居民的利益,在從前,哪兒有這回事?只有現在的政權,人民自己的政權,才當做頭等重要的事兒,在不妨礙國家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前提之下,非儘可能來辦不可。聽說,玄武湖平均挖深半公尺以上,西湖準備平均挖深一公尺。
其次要說的,三個湖上都建立了療養院——工人療養院或者機關幹部療養院。玄武湖的翠洲有一所工人療養院,太湖、西湖邊上到底有幾所療養院,我也說不清。我只訪問了太湖邊中犢山的工人療養院。在從前,賣力氣淌汗水的工人哪有療養的份兒?害了病還不是咬緊牙關帶病做活,直到真箇掙扎不了,跟工作、生命一齊分手?至於休養,那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休養等於放下手裡的活閒著,放下手裡的活閒著,不是連吃不飽肚子的一口飯也沒有著落了嗎?只有現在這時代,人民當了家,知道珍愛創造種種財富的夥伴,才要他們療養,而且在風景挺好、氣候挺適宜的所在給他們建立療養院所。以前人有句詩道,「天下名山僧占多」。咱們可以套用這一句的意思說,目前雖然還沒做到,往後一定會做到,凡是風景挺好、氣候挺適宜的所在,療養院全得占。僧占名山該不該,固然是個問題,療養院占好所在,那可絕對地該。
又其次要說的,在這三個湖邊上走走,到處都顯得整潔。花草栽得整齊,樹木經過修剪,大道小道全掃得乾乾淨淨,在最容易忽略的犄角里或者屋背後也沒有一點兒垃圾。這不只是三個湖邊這樣,可以說哪兒都一樣。北京的中山公園、北海公園不是這樣嗎?撇開園林、風景區不說,咱們所到的地方雖然不一定栽花草,種樹木,不是也都乾乾淨淨,叫你剝個橘子吃也不好意思把橘皮隨便往地上扔嗎?就一方面看,整潔是普遍現象,不足為奇。就另一方面看,可就大大值得注意。做到那樣整潔決不是少數幾個人的事兒。固然,管事的人如栽花的,修樹的,掃地的,他們的勤勞不能缺少,整潔是他們的功績。可是,保持他們的功績,不讓他們的功績一會兒改了樣,那就大家有份,凡是在那裡、到那裡的人都有份。你栽得整齊,我隨便亂踩,不就改了樣嗎?你掃得乾淨,我嗑瓜子亂吐瓜子皮,不就改了樣嗎?必須大家不那麼亂來,才能保持經常的整潔。解放以來屬於移風易俗的事項很不少,我想,這該是其中的一項。回想過去時代,凡是遊覽地方、公共場所,往往一片凌亂,一團骯髒,那種情形永遠過去了,咱們從「愛護公共財物」的公德出發,已經養成了到哪兒都保持整潔的習慣。
現在談談這回遊覽的印象。
出玄武門,走了一段堤岸,在岸左邊上小划子。那是上午九點光景,一帶城牆受著晴光,在湖面和藍天之間劃一道界限。我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頭一次游西湖,那時候杭州靠西湖的城牆還沒拆,在西湖里朝東看,正像在玄武湖裡朝西看一樣,一帶城牆分開湖和天。當初築城牆當然為的防禦,可是就靠城的湖來說,城牆好比園林里的迴廊,起掩蔽的作用。迴廊那一邊的種種好景致,亭台樓館,花塢假山,遊人全看過了,從迴廊的月洞門走出來,瞧見前面別有一番境界,禁不住喊一聲「妙」,遊興益發旺盛起來。再就迴廊這一邊說,把這一邊、那一邊的景致合在一起兒看也許太繁複了,有一道迴廊隔著,讓一部分景致留在想像之中,才見得繁簡適當,可以從容應接。這是園林里迴廊的妙用。湖邊的城牆幾乎跟迴廊完全相仿。所以西湖邊的城牆要是不拆,遊人無論從湖上看東岸或是從城裡出來看湖上,就會感覺另外一種味道,跟現在感覺的大不相同。我也不是說西湖邊的城牆拆壞了。湖濱一併排是第一公園至第六公園,公園東面隔著馬路,一帶相當齊整的市房,這看起來雖然繁複些兒,可是照構圖的道理說,還成個整體,不致流於瑣碎,因而並不傷美。再說,成個整體也就起迴廊的作用。然而玄武湖邊的城牆,要是有人主張把它拆了,我就不贊成。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城牆的線條,那城牆的色澤,跟玄武湖的湖光、紫金山復舟山的山色配合在一起,非常調和,看來挺舒服,換個樣兒就不夠味兒了。
這回望太湖,在無錫黿頭渚,又在黿頭渚附近的湖面上打了個轉,坐的小汽輪。黿頭渚在太湖的北邊,是突出湖面的一些岩石,布置著曲徑磴道,迴廊荷池,叢林花圃,亭榭樓館,還有兩座小小的僧院。整個黿頭渚就是個園林,可是比一般園林自然得多,何況又有浩渺無際的太湖做它的前景。在沿湖的石上坐下,聽湖波拍岸,挺單調,可是有韻律,仿佛覺得這就是所謂靜趣。南望馬跡山,只像山水畫上用不太淡的墨水塗上的一抹。我小時候,蘇州城裡賣芋頭的往往喊「馬跡山芋艿」。抗日戰爭時期,馬跡山是游擊隊的根據地。向來說太湖七十二峰,據說實際不止此數。多數山峰比馬跡山更淡,像是畫家蘸著淡墨水在紙面上帶這麼一筆而已。至於我從前到過的滿山果園的東山,石勢雄奇的西山,都在湖的南半部,全不見一絲影兒。太湖上漁民很多,可是湖面太寬闊了,漁船並不多見,只見黿頭渚的左前方停著五六隻。風輕輕地吹動桅杆上的繩索,此外別無動靜。大概這不是適宜打魚的時候。太陽漸漸升高,照得湖面一片銀亮。碧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若有若無的薄雲。要是天氣不好,風急浪涌,就會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色。從前人描寫洞庭湖、鄱陽湖,往往就不同的氣候、時令著筆,反映出外界現象跟主觀情緒的關係。畫家也一樣,風雨晦明,雲霞出沒,都要研空那光和影的變化,憑畫筆描繪下來,從這裡頭就表達出自己的情感。在太湖邊作較長時期的流連,即使不寫什麼文章,不畫什麼畫,精神上一定會得到若干無形的補益。可惜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有兩三個鐘頭的勾留。
剛看過太湖,再來看西湖,就有這麼個感覺,西湖不免小了些兒,什麼東西都挨得近了些兒。從這一邊看那一邊,岸灘,房屋,林木,全都清清楚楚,沒有太湖那種開闊浩渺的感覺。除了湖東岸沒有山,三面的山全像是直站到湖邊,又沒有襯托在背後的遠山。於是來了總的印象:西湖仿佛是盆景,換句話說,有點兒小擺設的味道。這不是給西湖下貶辭,只是直說這回的感覺罷了。而且盆景也不壞,只要布局得宜。再說,從稍微遠一點兒的地點看全局,才覺得像個盆景,要是身在湖上或是湖邊的某一個所在,咱們就成了盆景里的小泥人兒,也就沒有像個盆景的感覺了。
湖上那些舊遊之地都去看看,像學生溫習舊課似的。最感覺舒坦的是蘇堤。堤岸正在加寬,拿挖起來的泥壅一點兒在那兒,鞏固沿岸的樹根。樹栽成四行,每邊兩行,是柳樹、槐樹、法國梧桐之類,中間一條寬闊的馬路。妙在四行樹接葉交柯,把蘇堤籠成一條綠蔭掩蓋的巷子,掩蓋而絕不叫人覺得氣悶,外湖和里湖從錯落有致的枝葉間望去,似乎時時在變換樣兒。在這條綠蔭的巷子裡騎自行車該是一種愉快。散步當然也挺合適,不論是獨個兒、少數幾個人還是成群結隊。以前好多回經過蘇堤,似乎都不如這一回,這一回所以覺得好,就在乎樹補齊了而且長大了。
靈隱也去了。四十多年前頭一回到靈隱就覺得那裡可愛,以後每到一回杭州總得去靈隱,一直保持著對那裡的好感。一進山門就望見對面的飛來峰,走到峰下向右拐彎,通過春淙亭,佳境就在眼前展開。左邊是飛來峰的側面,不說那些就山石雕成的佛像,就連那山石的凹凸、俯仰、向背,也似乎全是名手雕出來的。石縫裡長出些高高矮矮的樹木,蒼翠,茂密,姿態不一,又給山石添上點綴。沿峰腳是一道泉流,從西往東,水大時候急急忙忙,水小時候從從容容,泉聲就有宏細疾徐的分別。道跟泉流平行。道左邊先是壑雷亭,後是冷泉亭,在亭子裡坐,抬頭可以看飛來峰,低頭可以看冷泉。道右邊是靈隱寺的圍牆,淡黃顏色。道上多的是大樹,又大又高,說「參天」當然嫌誇張,可真做到了「蔭天蔽日」。暑天到那裡,不用說,頓覺清涼,就是旁的時候去,也會感覺「身在畫圖中」,自己跟周圍的環境融和一氣,挺心曠神怡的。靈隱的可愛,我以為就在這個地方。道上走走,亭子裡坐坐,看看山石,聽聽泉聲,夠了,享受了靈隱了。寺裡頭去不去,那倒無關緊要。
這回在靈隱道上大樹下走,又想起常常想起的那個意思。我想,無論什麼地方,尤其在風景區,高大的樹是寶貝。除了地理學、衛生學方面的好處而外,高大的樹又是觀賞的對象,引起人們的喜悅不比一叢牡丹、一池荷花差,有時還要勝過幾分。樹冠和枝幹的姿態,這些姿態所表現的性格,往往很耐人尋味。辨出意味來的時候,咱們或者說它「如畫」,或者說它「入畫」,這等於說它差不多是美術家的創作。高大的樹不一定都「如畫」「入畫」,可是可以修剪,從審美觀點來斟酌。一般大樹不比那些灌木和果樹,經過人工修剪的不多,風吹斷了枝,蟲蛀壞了干,倒是常有的事,那是自然的修剪,未必合乎審美觀點。我的意思,風景區的大樹得請美術家鑑定,哪些不用修剪,哪些應該修剪。凡是應該修剪的,動手的時候要遵從美術家的指點,惟有美術家才能就樹的本身看,就樹跟環境的照應配合看,決定怎麼樣叫它「如畫」「入畫」。我把這個意思寫在這裡,希望風景區的管理機關考慮,也希望美術家注意。我總覺得美術家為滿足人民文化生活的要求,不但要在畫幅上用功,還得擴大範圍,對生活環境的布置安排也費一份心思,加入一份勞力,讓環境跟畫幅上的創作同樣地美——這裡說的修剪大樹就是其中一個項目。
1954年12月18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