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采

2024-09-02 16:39:44 作者: 葉聖陶
  那一年我從甪直搬回蘇州,一個晴朗的朝晨,白采君忽地來看我。閱讀先前沒有通過信,來了這樣輕裝而背著畫具的人,覺得突兀。但略一問答之後,也就瞭然,他是游蘇州寫風景來的,因為知道我的住址,順便來看我。我始終自信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能的人,雖然有願意了解別人以善意懇切對待別人的誠心,但是從小很少受語言的訓練,在人前難得開口,開口又說不通暢,往往被疑為城府很深甚至是頗近傲慢的人。而白采君忽地來看我,我感激並且慚愧。

  白采君頗白皙,軀幹挺挺的使人羨慕。坐了一會,他說附近有什麼可看的地方願意去看看。我就同他到滄浪亭,在橋上望尚未凋殘的荷蓋。轉到文廟,踏著泮池上沒踝的叢草,蚱蜢之類便三三兩兩飛起來。

  大成殿森然峙立在我們面前,微聞秋蟲絲絲的聲音,更顯得這境界的寂寥。我們站在殿前的陰影里,不說話。白采君凝睛而望,一手按著內裝畫板的袋子。我想他找到畫題了吧,看他作畫倒是有味的事。但是他並不畫,從他帶笑的顴頰上知道他得到的感興卻不平常。

  我想同他出城游虎丘,但是他阻住我,說太遠了,他不願多費我的時間,——其實我的時間算得什麼。我聲明無妨,他只是阻住,於是非分別不可了。就在文廟牆外,他雇了一頭驢子,帶著頗感興趣的神情跨了上去。驢夫一鞭子,那串小銅鈴康郎康郎作響,不多時就渺無所聞,只見長街遠處小玩具似的背影在那裡移動。

  我的記性真不行,那一天談些什麼,現在全想不起來了。

  後來也通過好幾回信,都是簡短的,並不能增進對於他的了解。但是他的幾篇小說隨後看到了,我很滿意。我們讀無論怎樣好的文字,最初的感覺也無非是個滿意,換句話說,就是字字句句入我意中,覺得應該這麼說,不這麼說就不對。但是,單說滿意似乎太寒傖了,於是找些淵博的典雅的話來這樣那樣烘托,這就是文學批評。去年,他的深自珍秘的一首長詩《羸疾者的愛》刊布出來了,我讀了如食異味,深覺與平日吃慣了的青菜豆腐乃至魚肉不同,咀嚼之餘,頗想寫一點文字。但是念頭一轉,我又不懂什麼文學批評,何必強作解人呢,就把這意思打消了。不過我堅強地相信這是一首好詩,雖然稱道的人不大有。

  去年冬,我們到江灣看子愷君的漫畫。在立達學園門前散步的時候,白采君與別的幾位教師從裡面出來,就一一招呼,錯落聚談。白采君不是前幾年的模樣了,變得消瘦,黝黑,乾枯,說話帶傷風的鼻音。後來知道他有吐血的病。

  今年大熱天的一個午後,愈之君跑來突然說:「白采死了!」

  「啊!」大家愕然。

  我恍惚地想大概是自殺吧;當時雖不曾想到他的詩與小說,但是他的詩與小說早使我認定他是骨子裡悲觀的人。

  經愈之君說明,才知道是病死在船上的。

  「人生如朝露」等古老的感慨,心裡固然沒有,但是一個相識而且了解他的心情的人離開我們去了,永不回來了,決不是暫時的哀傷。

  他的遺篋里有許多珍秘的作品,我願意盡數地讀它們。已經刊布的一篇詩一本小說集,近來特地檢出來重讀了。我們能更多地了解他,他雖然死了,會永遠生存在我們的心裡。

  原載《一般》10月號,1926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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