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苒緩緩垂下眼眸,靜靜避開那道幾欲剜人的目光,她的聲音淡得如同桌上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涼了的水,「這位女士,我想你認錯人了。」
吳玉婉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輕的「哼」,冷笑道,「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心虛了?」
她輕輕將頭髮撥到耳後,那指甲上塗滿了鮮艷的紅色,映著鬢角那片厚厚的粉白,格外觸目驚心。
「然然,你當了那梅家的千金小姐,難道就不肯再認你的親生母親了嗎?做人可不能這樣忘恩負義,不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給的,你身上還流著一半我的血……」
聽到這裡,梅苒眸色驟然一冷,「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從我身上掉下去的一塊肉,化作灰我都認得出來,」吳玉婉嘲諷地勾起嘴角,「倒是你,不僅換姓,還改了名,不是說你爺爺最喜歡叫你然然嗎?你這樣……對得住九泉之下的他?」
「那你知不知道,梅家還有另一個女兒……」
「當然!那位是真正的梅家大小姐,她父親是s市首富梅鴻遠,坐擁整個集團,母親是知名的古典音樂家……」吳玉婉一時想不起來叫什麼名字。
梅苒淡淡接上,「沐容。」
「人家可是名副其實的富貴千金女,生來就含著金鑰匙,聽說她已經繼承母業走上音樂道路,最近正大紅大紫……什麼,你說什麼?」
梅苒:「沐容是我的母親。」
吳玉婉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聽的笑話,諷刺的笑意幾乎把眼角撐破,「然然,你傻了嗎?我才是你媽!」
然而,再一細看眼前靜靜立著的人,那嫻雅神韻,那眉眼間的淡然氣質,吳玉婉心裡有些不確定了,笑意也僵住,視線重新落到對面那雙柔若無骨的手上。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對啊,然然從小干粗活,那指節很是粗大,而且印象中女兒骨架似乎還要大上一些。
說來吳玉婉在醫院公開欄處見到梅苒的照片那會兒,她也是有那麼一絲懷疑的,不過現在的年輕女孩子喜歡打扮,變漂亮了也很正常,可一見到真人又有些不淡定了,這通身的氣質……騙不了人啊!
走出中醫部大門時,吳玉婉還有些暈眩,難道真的是弄錯了?那個長相甜美的當紅`歌星才是自己的女兒?
梅苒往杯子裡加了些熱水,捧著喝了幾口,想到什麼,她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
「周師兄,我想問一下,hiv感染病人出現盜汗和皮疹現象是哪個時期?」
很快有了回復。
周一渺:hiv感染分為急性期、無症狀期和愛滋病期。根據臨床經驗,你說的症狀應該是出現在第一個時期,該時期患者臨床症狀輕微,需通過檢查血液,看是否檢出hiv-rna和p24抗原。
周一渺:怎麼突然問這個?
梅苒:我剛剛遇見一個病人有類似情況,不過不確定是不是。
周一渺:千萬注意安全!
梅苒放下手機,腦中閃現零碎片段:綠色長裙,厚粉下一層層枯樹皮似的皮膚,還有……那低低的領子口下的小膿包。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
這一次,梅夢然可能惹上大`麻煩了。
這個叫吳玉婉的女人,她的親生母親,高顴骨窄印堂,模樣都是照著尖酸刻薄的式樣長出來的,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對付。
不出幾天,梅夢然的粉絲就漲了一千多萬,除了知名度的大大提升,還有接踵而來的各類代言和訪談,她的經紀人接合同都接到手軟。
廣受關注的同時,她在上期節目的失利也被人重新挖了出來,不過有了mr女神的頭銜加持,負面的評論很少,幾乎沒有,甚至有些不理智粉跑到《中國好歌者》的官微下指責節目主辦方「有眼無珠」,質疑投票環節有貓膩……諸如此類。
顯然易見,mr給她帶來的好處不是一點半點。
錄音棚里,梅夢然正忙著錄新專輯的歌。
「好,接下來是試音部分,我們先來試一下音。」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
聽到這裡,傅時謹摘下耳機,「她不是mr。」
葉豈寒:「你肯定?我可一點問題都聽不出來啊,要不要讓她再唱一遍mr的那首《你是世間最好的相逢》?」
傅時謹語氣淡淡,「不必。」
「你是怎麼聽出來的?」
「聲音,」傅時謹低沉的嗓音清晰分明,「準確來說,是音色。一個人的聲音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改變,還有某些客觀因素,比如面對面和通過電話交談,傳播介質不一樣,聲音多少會受影響。」
葉豈寒很是好奇,「如果mr本人就出現在你面前,你能認得出她的聲音嗎?」
「不一定。」
畢竟,像mr那樣對樂音有著天生領悟力的人,改變聲音對她來說太容易了。
「啊,不可能吧?」葉豈寒不敢相信,「你不是聽了她那首歌整整七年?」
傅時謹冷冷看他一眼,後者連忙用手擋住臉,「那你怎麼就那麼肯定梅夢然不是mr?」
「不是她。」
雖然模仿得很像,但骨子裡沒有mr的一絲音韻,這一點逃不掉傅時謹的耳朵。
不過說來,他倒是隱隱覺得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更像……
「既然你都說了會受客觀因素影響,反正來都來了,不如我們就去見見這傳說中的『梅夢然mr』,一探究竟。」
「這是天行娛樂的葉總,那是他的朋友傅先生,剛剛他們就在剪輯間聽你的歌。」梅夢然的經紀人在一旁輕聲提醒。
ansel!他怎麼在這裡?
「傅、傅先生,你好!」梅夢然的聲音有些顫抖,經紀人在她後腰上輕推了一下,她這才連忙鞠躬,「葉總好!」
葉豈寒意味深長地看好友一眼,「梅小姐,久仰大名。」
梅夢然臉兒紅紅,回握住他的手,「葉總抬舉了。」眼光卻是悄悄瞟向另一側那個長身玉立的挺拔身影,可惜,他目光清凌地直視前方,似乎沒有一點要打招呼的意思。
這場會面很快結束,梅夢然經紀人又為她爭取到了和國內最大娛樂公司合作的機會,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根後。回頭見梅夢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她忙問,「夢然,你怎麼了?」
「ansel,」梅夢然咬住下唇,輕聲說,「傅時謹……他就是ansel啊!」
「你的意思是剛剛那位傅先生是ansel?就是那個神秘低調的詞曲家,知名的獨立音樂人ansel?!」
梅夢然低應,「是啊,就是他。」
經紀人目光深深,似乎又在盤算著什麼。
***
護士夜間查房的時候發現十二床的老太太沒了呼吸,生命體徵也全無,只能通知她孫女來醫院處理後事。
一大早的,病房裡就鬧開了,那女孩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如果不知情的人看到那一幕,或許會落下兩滴同情的淚。
可漸漸聽那內容就有些不對勁了:「老太婆,你怎麼死得這麼突然,我昨晚才在床底月餅盒裡找到你的存摺,你還沒告訴我密碼啊……」
「一定是有人害死了你!」她惡狠狠地指著站在旁邊的人,「一定是你!」
新來的護工被這一莫須有的嚴厲指控嚇了一跳,連忙撇清,「小姑娘,話可不能亂說啊!」
「一定是你們醫院害死了我姥姥!」女孩吼得眼睛都紅了,「我昨天來看她,她還好好的,怎麼會說走就走了……」
她這麼一說,負責照顧老太太的護工也想起來了,「是啊!你昨天是來看過她,我聽到你一直在跟她要家裡的存摺,她不肯給,你就大聲罵她,還咒她去死……」
女孩咬牙切齒,「我根本沒有,你含血噴人!」
聽說這個噩耗,梅苒天沒亮就趕過來,護士輕聲跟她說,「這事是真的,我們都可以作證。我昨晚查房時老太太還好好的,她還跟我問起你,說她很感謝那個心腸很好的梅醫師……」她有些哽咽,「現在想來更像是老人家的臨終交待。」
那邊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鬧起來了,最後還是去調了病房的監控。
視頻里,大家清楚地看到半夜四點多,老太太從枕頭下摸出了一瓶安眠藥,倒了大半在手裡,就著水服了下去,她又安安靜靜躺好,蒼老的臉頰上浮現一絲輕鬆的笑意……
這下女孩徹底沒話說了,一場鬧劇看似到了尾聲。
「死老太婆,你說你活著時就給我丟人現眼,害我被同學看不起,死了還要給我添麻煩,我明天生日呢,還要穿一身黑……」女孩沒有察覺病房外還站著人,聲音越來越大,「媽的真晦氣,你死也不挑個好時機!真是無語,本來還想著訛醫院一筆,沒想到……」
門口的護士再聽不下去了,「老太太生前掏心掏肺地對她好,結果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她是被人逼死的!」
「她才多大啊,心就這麼歹毒,如果、如果不是……我真想狠狠地抽她一巴掌!」
一直沉默的梅苒輕聲制止了她,「你不要衝動。」
說完,她鬆開護士的手,慢慢朝那女孩的方向走了過去。
接著,清晰響亮的「啪」一聲從病房裡傳出來。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是誰,你憑什麼打我?!」
梅苒看著這個歇斯底里朝自己大吼的女孩,眸底透著一片翻天覆地的冷意,聲調更冷,「就、憑、你、沒、有、良、心。」
門外已經聚集了好些聽到動靜過來看熱鬧的人,護士還沒有從剛剛那場震驚中回過神,看著梅苒走出來,她呆呆地喊了一聲,「梅醫師。」
梅苒沒有看她,快速越過人群,走到轉角處,兩顆倔強的淚珠終於從眼睛裡蹦了出來。
憑什麼!?
憑什麼我費盡心血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病人,要這樣被你糟蹋?
憑什麼我已經這麼努力,還是留不住一個人的生命!
在「醫生打人」的消息在醫院傳得沸沸揚揚時,天也開始下起雨,像哭喪者的眼淚,斷斷續續,一直下到了天黑。
傅時謹開著車在雨霧中穿行,路過人民醫院附近的路段時剛好塞車,他不經意從車窗里望出去,只見公車站點旁邊一座大樓前的台階上,那個前幾天還多次囑咐他不可過量飲酒的梅醫師,此刻正抱著酒瓶公然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