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時,張靜一才明白。
難怪這錦衣衛沒有人願意來做大漢將軍,哪怕是做宦官,好歹人家還可以來回跑動,偶爾說一會兒話呢。
而在這裡,大漢將軍是沒有所謂百戶、校尉的區別的,畢竟都是站崗的,站崗的百戶,也不會比站崗的校尉要高級一點。
最可怕的還不是如此,因為張靜一發現,那老千戶果然沒有騙自己,皇帝常來西苑,所以這裡的規矩更加的森嚴,天啟皇帝的毛病還特別的多,比如張靜一理論上是清早來當值,到了傍晚則換崗回去休息。
可實際情況卻不是如此,因為皇帝是日上三竿才起來,而且還愛好熬夜,大半夜的不回後宮摟著妃子們睡覺,居然在這勤政殿裡一直耗到三更才回去就寢。
皇帝在此,禁衛是不允許換崗的,於是張靜一隻能熬到皇帝擺駕回了內宮,才允許下值。
這一日站下來,張靜一已覺得自己的腿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覺得兩腿灌鉛一樣。
其他一些在西苑裡當值的大漢將軍們,見來了個新的百戶,也都好奇,下值的時候,眾人湊上來,第一句話便是:「張百戶,你是得罪了誰才來西苑的。」
張靜一:「……」
當然,也有好心人教授一些張靜一生活小技巧,比如下值了泡泡腳,裹腳布要多纏一些,范陽帽子裡也要多墊一層軟墊。
一連許多日子,張靜一對於天啟皇帝惡劣的生活習性可謂是深惡痛絕。
正午用完了午膳之後,天啟皇帝往往會在勤政殿看一些內閣大臣的票擬,或是做一些小木工。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等日頭下山之後,操起刀劍來起舞。
偶爾會騎上馬,帶著一群強壯的宦官們練習馬術和弓箭。
似乎這位天啟皇帝永遠都是精力充沛的,這倒與張靜一通過一些歷史片段所了解到的有些不一樣。
…………
司禮監。
魏忠賢總會在這個時候,埋頭看一些內閣送來的票擬。
大明朝的權力機構像是一台老舊的機器。
天下發生了什麼事,通過官員上奏送到內閣。
內閣的大學士們,相當於半個宰相,對這些奏疏進行批閱,在看過奏疏之後,再根據自己的經驗,在奏疏之下寫上自己的建言,這便是所謂的票擬。
形成票擬之後,再經過通政使司送進宮裡,送到皇帝的手裡!
皇帝看奏疏的同時,再看看內閣大學士們的建議,選擇是否按照閣臣們的意見去辦。
若是皇帝覺得閣臣們的票擬沒有問題,則送司禮監進行批紅。
魏忠賢乃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每一個內閣的票擬,都需他來過問。
顯然他很珍視這一份權力,所以會在這上頭花上很多心思。
這一坐,魏忠賢便花費了兩個時辰,等他抬頭起來時,忍不住活絡了有些酸疼的胳膊,卻見幾個宦官,正恭順的站在角落,隨時聽候自己的差遣。
魏忠賢突然想到了什麼,便道:「那個張靜一怎麼沒有動靜了?」
小宦官沒有想到,九千歲居然還記掛著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這……」
魏忠賢面上古井無波,淡淡道:「沒來拜見咱嗎?」
「沒,沒聽說過,倒是聽說他主動請纓去西苑當值了,還聽說他人緣好,西華門鐘鼓樓的鄭千戶很喜歡他,說他是個人才,傳聞是張靜一送了他禮。」
魏忠賢冷哼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
小宦官頓時緊張起來,九千歲這是什麼意思?
良久之後,魏忠賢又低頭看票擬,卻冷不丁的慢悠悠道:「人拜錯了廟門,可是要貽誤終身的啊。」
小宦官不敢搭腔,心裡卻明白了。
九千歲還是愛惜人才的。
當然,九千歲更愛面子。
一個傳旨的太監,那張靜一送了珍珠,一個小小的千戶,他也湊上去送禮。
可九千歲這兒,卻是絲毫動靜都沒有。
九千歲稀罕你這一點禮嗎?
當然,稀罕還是稀罕的,誰不曉得九千歲愛銀子呢。
可……你見人就送,進了宮來,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是什麼意思?
也難怪九千歲心裡惦記著了。
畢竟當初希望有多大,現在失望就有多大。
小宦官意味深長地看了九千歲一眼,卻見魏忠賢此時似已忘了這件事,渾然忘我的,又拿起票擬看得入神。
…………
練劍。
騎馬。
做木工。
繼續練劍。
做木工。
張靜一這木樁子,每日所見所聞,大抵都是如此。
他已開始覺得天啟皇帝有點二了,這人腦子有問題啊。
做昏君難道不該有點做昏君的覺悟?
酒池肉林搞起來啊。
又是熬夜。
夜半三更。
張靜一乖乖的站在這勤政殿外。
卻見一個黑影,騎著馬,帶著一長串的宦官們來。
來人下了馬,立即有宦官小心翼翼的上前,掏出了手巾,給來人擦拭著額上的汗液。
這人氣喘吁吁,任宦官擺布之後,顯得很興奮,隨即道:「爾等看朕今日的劍法是否又精益了!」
一旁的宦官們紛紛翹起大拇指:「陛下劍術如神,天下無出其右。」
皇帝卻顯得很不滿意,咕噥著道:「朕有自知之明,不過比尋常人好一些罷了。想來朕的劍術,無論如何也及不上那斬殺了趙賊的張靜一的。」
張靜一?
張靜一背對著皇帝和宦官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詫異。
宦官們聽了皇帝的話,卻紛紛道:「那張靜一算個什麼東西,哪裡可以和陛下相比,陛下的一根手指頭,便教那張靜一趴在地上一輩子都起不來。」
張靜一:「……」
踏馬的,雖然好像這是實話,以天啟皇帝的武力,確實不需要一會兒功夫,自己只能趴在地上叫爸爸。
可這話從別人口裡說出,侮辱性就很強了。
「對呀,張靜一算什麼,啊呸,不及陛下萬一。」
張靜一又懵逼:「……」
他還是很有求生欲的,努力地憋著想要爆發的衝動,大漢將軍的規矩,是決不允許貿然開口的,這是祖訓,違反者殺無赦。
卻聽那皇帝的聲音道:「胡言亂語,張靜一都不算什麼,那豈不是說趙賊也不過爾爾嗎?」
宦官們見龍顏大怒,便不敢發話了。
張靜一聽到這裡,頓時渾身舒暢,沒想到,自己竟還如此牛逼,哇哈哈,我張靜一現在也算是名人了。
卻又聽皇帝道:「張靜一可堪比我大明的惡來、樊噲啊。難得我大明還有如此忠勇之人。」
宦官們短暫的沉默,卻冷不丁的有一人道:「奴婢卻聽說了外頭一些事,說是這張靜一歷來就好吃懶做,不只如此呢,這廝當初,竟連祖宗都不要了,竟哭著喊著要入贅去南和伯府,陛下,您說說看,這等連祖宗都不要的東西,他還是人嗎?」
張靜一差點一口老血要噴出來。
他什麼時候招惹了這些該死的閹狗了,這些傢伙居然這樣賣命的黑他。
張靜一此時只恨不得轉過身去,飛起一腳,將那該死的宦官踹飛。
果然,皇帝陷入了沉默。
先前說話的宦官又道:「陛下,所謂不孝即不忠,這又不忠又不孝的玩意,便是有撼山之勇,又有何用?」
皇帝又踟躕了。
張靜一的心已涼了半截。
他很強衝動的咆哮,辯解一下當初想要入贅,其實……好吧,其實這缺德事自己真幹過。
氣氛凝重起來。
卻突的聽皇帝道:「你們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爾等個個閹割入宮,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們不能延續香火,不也是大不孝嗎?朕來問你們,你們可忠心?」
「……」
短暫的沉默之後。
一干宦官們頓時哭爹喊娘起來,個個乾嚎道:「陛下,奴不一樣啊。」
「陛下,奴婢的忠心,天地為證,日月可鑑。」
「奴婢現在便可為陛下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