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明黃身影剛入眼帘,宜樂立刻起身行禮,不同於有榮壽長公主在旁的驕矜,也不同於和知漪在一起的鬼怪精靈,她這難得鄭重且做足的禮儀讓宣帝刮目相看。
微頷首,宣帝徑直往首位龍椅落座,坐姿隨和,氣態穩重,目光在宜樂手中的龍紋玉牌漫不經意一掃,「宜樂郡主此番求見,所為何事?」
若宜樂自小在京中長大,兩人該是關係不錯的表兄妹。但如今除去這層親緣,無他人在場時,兩人實際較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皇上,宜樂此來是為譚之洲譚大人一事。」宜樂深吸一口氣,「譚大人雖犯有過錯,但罪不至死,還望皇上能從輕發落。」
「你何時聽說朕要處死他?」宣帝冰冷的視線投來,讓宜樂鼓起的勇氣差點瞬間退散,「何況以郡主的身份,此刻又是憑何站在此處同朕說這些話?」
知道宣帝肯定看穿了自己來意,宜樂踟躕再三,還是將龍紋玉牌輕輕舉起,「有此玉牌為令,可行?」
安德福瞪大了眼,他當然知道這玉牌是什麼,不僅知道,還太清楚了!皇上這些年多少次皺眉深思,就是為這塊玉牌。天下人皆知這玉牌在榮壽長公主的手上,而且承光帝嚴明規定,在回歸當朝皇帝手中時,這塊玉牌只有長公主可用。
果不其然,宣帝也點出問題,「此玉牌當然可行,但其只有榮壽長公主可用,郡主所言似乎並不妥當。」
「憑我是長公主最為寵愛的女兒宜樂郡主,今日也是代行母意,皇上難道覺得宜樂沒有這個權利嗎?」宜樂似乎恢復了鎮定,平靜開口,但還是不敢同宣帝對視。
什麼代行母意,實際上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明明是宜樂趁長公主熟睡時從她房中偷出來的。
不得不說,如果實在要算上可用龍紋玉牌的第三人,宜樂最是合適不過。不然就算是宜樂那兩個哥哥來,宣帝都不會鬆口。
「郡主可確定?」宣帝聲音沉下去幾分,「使用龍紋玉牌並非小事,郡主確定要用它來救一個微不足道毫無干係的人?」
宜樂再度點頭,「如果我沒記錯,這枚玉牌還可使用兩次。宜樂第一個要求是放出譚之洲,官復原職,不再追究;第二個則是……請皇上收回此玉牌!」
她半跪在地,俯首將玉牌呈給宣帝。
宣帝沒有絲毫意外,食指輕叩椅背,沉悶的聲響似擊在宜樂心間。
沉吟片刻,他才開口,「郡主此舉何解?」
真是會裝模作樣。宜樂低下的臉上滿是咬牙切齒,收了不就行了,還唧唧歪歪為難人,真不知道知漪怎麼就那麼喜歡他。
此刻宜樂最想做的是把玉牌摔宣帝臉上,但可惜她不敢……
只能吐出一口氣,緩緩道:「龍紋玉牌本就該為當朝君王所有,皇祖父賜給母親已是破例,母親擁有它幾十餘年,如今宣朝在皇上治理下國泰民安,萬眾歸心,再無動亂。且皇上向來以「孝」「善」治天下,至孝至誠,母親也就不必再拿著它,是該到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至孝至誠?聽出宜樂郡主語中暗藏機鋒,宣帝劍眉一聳,似乎沒發現宜樂平日驕矜不諳世事的面容下還有這麼一面。
無怪知漪一開始便同她投緣,小姑娘向來交友的眼光和運氣極好,她能一眼看上的,又怎麼會是真正蠢笨的人物。
見宣帝沒回話,宜樂不免緊張起來。這些當然是場面上的漂亮話,實際上她是察覺出這龍紋玉牌對於她們一家來說並非免死金牌,反而更可能是『催命金牌』。
早在知道龍紋玉牌是只有帝王才能擁有時,宜樂就覺得十分不妙。當初先帝畢竟和母親一母同胞,自小一同長大,有深厚的姐弟之情,所以才能容母親這麼胡鬧,也能容忍母親持有龍紋玉牌,一直按捺不動。
但現在的這位表哥不同,聽說以前母親就得罪過他和太后,又在他即位後便離京近十年,打親情牌肯定是沒用的。她聽說過不少這位表哥的事跡,為人冷酷無情,執法嚴明,三朝的老臣說流放就流放,太后族中的子弟說斬就斬,她又怎麼可能希冀他能看在母親是他姑母的份上放過他們一馬。
如果母親是個安守本分、知禮遵律的人還好,偏偏母親既貪權勢又貪榮華,雖然沒什麼壞心,但總喜歡胡鬧,毫不著調,還經常和皇上太后對著幹。這樣的母親,皇上怎麼可能放心把龍紋玉牌放在她身上!
宜樂自小也是學過史的,帝王的無情深有領略。她想像過很多場景,最怕的就是某一天自己和兄長母親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又怕一夜之間多了什麼莫須有的滔天大罪。雖然就這兩月的相處和在知漪面前的表現,皇上似乎是個還挺好說話的人,但宜樂可不敢去賭,賭那想想就十分渺茫的生機。
與其讓皇上自己收回玉牌,還不如主動奉上,以博得些許好感,求取一家在京中的安穩度日。如果能讓皇上意識到她的誠心,今後母親的一些胡鬧他應該不會過多計較。
這送回,卻不能直接送,而需要找個恰當的時機,所以譚之洲一事,既全了她報恩的心愿也成了契機。
宣帝聞言默了片刻,隨後微微一笑,「郡主很聰明。」
看到他這個笑,宜樂就鬆了口氣,她之前的感覺沒錯,皇上對他們家確實十分不滿,甚至隱有殺意。如果母親不是有大長公主的身份,如果兩個哥哥不是整日遊手好閒招貓逗狗,恐怕皇上根本不會容許他們在京城逍遙這麼久。
這次她偷了玉牌出來,直接擅自使用並還給了皇上,母親肯定會生氣好一陣,但這都是小事,反正最後都會慢慢接受想通的。
「郡主也是個痴情人。」宣帝起身,語氣較之前緩和不少,意有所指道,「宜樂可還有其他事情所求?」
「……沒有。」宜樂頓了頓,「沒事了,多謝皇上寬宏大量,肯應宜樂這個無理取鬧的請求。」
宣帝不置可否,既然宜樂不說,他當然也不會強插一手,任宜樂輕聲告退。
傳來侍衛統領,宣帝隨意摩挲著龍紋玉牌,淡聲道:「讓穆青停手,不必再布置了。」
「是。」
次日,未時剛過,大理寺的牢獄內便迎來兩個穿著斗篷戴帷帽的人,看其身形都是女子。
給獄卒留下幾錠銀子,其中一名身形略為高挑的女子在獄卒帶領下先行步入獄中,看著周圍滿是髒兮兮亂糟糟殘牆稻草的牢獄,心中酸楚,放快步伐徑直走到獄卒所說的那間。
「奴婢在這守著,姑娘切莫耽誤太長時間。」較矮的女子停在不遠處,低聲開口,將手中食盒遞給她。
「嗯,你便在這等著吧。」
譚之洲正在獄中默背四書五經,苦中作樂,不想耳畔居然傳來他萬萬想不到的聲音,「之洲哥哥。」
這是女子的聲音,柔美動人,譚之洲像被針刺一般跳了起來,不禁出聲,「巧璇!」
「是我。」女子取下帷帽,眸中淚光閃爍,「之洲哥哥,你受苦了。」
「不……」譚之洲向來能言善辯,此刻竟訥訥不能語,「你怎麼來了,我……你不該……嚴大人怎麼會讓你來的?」
「我瞞著爹爹娘親來的,有大哥幫我。」嚴巧璇垂眸掩去淚水,等獄卒解開門時緩緩移入牢中,將食盒放在石桌上,飛速擺上,「大哥說牢中膳食難咽,你這幾日肯定沒吃好。我便讓琳兒做了幾樣你最愛吃的小菜,還是熱的……」
譚之洲一把抓住她纖細柔弱的手腕,隨即意識到自己多日未洗漱儀容不整,又飛快放開,黯然道:「巧璇,是我辜負了你。」
他心中愧疚難當,本就讓巧璇在京中等了她這麼久,好不容易回京,眼見就要到成親的日子,他卻又鬧出這事。而巧璇為了等他,如今已經十八了,再等下去,少女最美妙的年華都將因他而虛度。
「是我心甘情願等的之洲哥哥,何來辜負。」嚴巧璇取出軟巾和手帕,又拿銀子請獄卒打來一盆清水,為譚之洲細細擦拭臉頰雙手,其中溫柔讓這幾日備受煎熬的譚之洲幾欲落淚。
他呆呆任嚴巧璇將自己牽到擦乾淨的凳上,又親手幫他斟酒布菜,縱使男兒有淚不輕彈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不再猶豫,伸手握住嚴巧璇的手,「巧璇,我這次不知是小劫大難,過幾日我就讓爹去你家請解……」
剩下的話被嚴巧璇一根纖纖細指擋住,她溫婉一笑,「之洲哥哥多慮了,皇上赦你無罪,三日後你就可以被放出來了,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我今日就能進來看你?」
譚之洲震驚,「無罪?皇上怎麼會這麼輕易……」
「先吃吧。」嚴巧璇止住他,「邊吃,我再同你說。」
譚之洲只得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著飯食,注意力全在嚴巧璇的話中。
嚴巧璇將宜樂郡主拿龍紋玉牌救他一事娓娓道來,這件事其實並沒有太多人知道,不過嚴巧璇的父兄身任要職,還是能打聽出一二的,她更知道長公主昨日大怒,甚至親自動手打了宜樂郡主,聽說這位郡主現在還被長公主禁在府中不得外出。
「這……」譚之洲心神更是大震,宜樂郡主居然會拿龍紋玉牌救他,這著實太,太……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嚴巧璇聲音慢慢低下,語速也緩下來,輕聲道:「之洲哥哥,宜樂郡主待你,真是用情至深。」
「巧璇……」譚之洲震驚的同時唯有不解,因為他自覺和宜樂認識不過兩月有餘,宜樂郡主也的確是因他的皮相才對他另眼相待的。容貌出色者世間比比皆是,比他更好的也不是沒有,這位郡主怎麼可能只因這種膚淺的感情便用如此重要的東西來救他呢。
肯定另有內因。
「其實,我這次來找之洲哥哥,也是因為這件事。」嚴巧璇幫他取下衣襟上沾的一根稻草,語氣輕柔但略有低落,「之洲哥哥,宜樂郡主對你有此大恩,甚至對譚家都有恩,她又對你情根深種,恐怕……」
她咬了咬唇,還是狠心道:「若之洲哥哥被貶謫京外或被流放,巧璇都不介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巧璇絕對相隨。但若之洲哥哥要同郡主成親,那我們便取消婚約吧,巧璇雖容貌家世不及郡主,但也絕不為妾。」
嚴巧璇說的這個結果只是其中一種猜想。如果譚之洲真的和宜樂郡主成親,身為宜樂郡主的郡馬,那位榮壽長公主怎麼可能容他納妾。不過嚴巧璇畢竟和譚之洲有這麼多年的婚約,又等了他這麼久,甚至白白誤了議親最好的年歲,單單因此拆散他們也說不過去,所以如果雙方實在堅持,讓嚴巧璇做妾也不是不可能。
見她如此堅定的眼神,其中似有烈火,又似有心灰意冷的寒冰,譚之洲心神大動。巧璇十二同他定親,到如今等了他六年,六年時光,她卻能說放就放。
「巧璇,報恩並非只能用這種方式。宜樂郡主心性高傲,身份尊貴,於我不過一時興趣。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如此不遺餘力地救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我真的安然出獄,就絕不會辜負你!宜樂郡主也好,榮壽長公主也好,即便是皇上親自指婚,我也不會接受,我譚之洲今生的妻子,只會是嚴巧璇一人。辜負了你一次,我再不會辜負你第二次!」
譚之洲這話是在半衝動半思量下道出,他了解宣帝,除去他這件罪名,他們譚家也有數件大功,即使他真的抗旨不尊不娶郡主,宣帝頂多因此發落他一人,絕不會牽連家族。
巧璇既然都能有跟著他去流放的決心,他為何就不能堅定只娶她一人!
「之洲哥哥……」嚴巧璇被他炙熱的目光所感染,淚水終於忍不住傾流而下,「有你這話,巧璇便知足了。」
二人情不自禁相擁片刻,等獄卒開始提醒時辰才依依不捨鬆開。嚴巧璇輕輕抹去眼淚,將食盒收起,綻開笑容,「之洲哥哥,那……巧璇在家中等你。」
「好。」譚之洲與她目光交接,皆是濃濃化不開的深情。
等嚴巧璇纖瘦的身形漸漸離開視線,譚之洲終於忍不住往石床上猛地一趟,腦中還迴蕩著她說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絕不為妾」的話,巧璇向來是個溫柔如水的性子,他從未見過她這麼決絕的一面,但意外的竟然覺得這樣的巧璇更讓他喜愛幾分,也讓他心中意念更為堅定。
胸腔微微震動,譚之洲不禁低低笑出聲,起初是淺笑,後來卻是忍不住爽朗大笑,笑聲迴蕩在整個牢獄中,完全不符他向來文雅君子的形象。
一刻鐘後,譚之洲收拾好情緒,此時他的牢房中又迎來了一位嬌客——宜樂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