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定許久,知漪終於上前輕叩兩下門鎖,鍍銅的圓環鎖敲擊在高大的梨木門上,發出的沉悶聲響讓人不自覺緊張起來。
盯了片刻上面裂開大嘴的獸形鎖頭,知漪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莊澤卿皺起眉頭,就算慕大學士出去了,府中下人也該出來解釋才是。才這樣想著,大門吱嘎一聲開了道窄小的通道,管家模樣的老者走出,微笑道:「我家老爺不在,夫人謝絕見客,諸位無論來意為何,還請回吧。」
態度雖是有禮,卻十分強硬,根本不容來人插嘴,轉眼便要重新關上大門。
「等等。」莊澤卿上前一步攔在門前,沉下語氣,「有客而來不問來意便遣退,不給緣由便閉門,若有要事被耽誤了該如何?以慕大學士門風,豈會讓下人這般待客。」
知漪沒表現出來,莊澤卿卻如何看不出她的期待。連面都沒見著就被這樣拒之門外,小表妹心中不知該多失望。
暗中瞥一眼知漪,莊澤卿卻只看見她垂下的眼眸。
直接喚出『慕大學士』之名,這話讓老管家心中更覺瞭然,歉意道:「不是我不通情理,這些都是我們老爺如此吩咐的,就算諸位有事要代為稟告,我也無能為力,老爺去了他處做客,不知何時才能回。」
莊澤卿思索道:「慕大人不在,可否讓我們求見慕老夫人?」
老管家訝異望他們一眼,還是搖頭,「夫人有恙在身,不便見客,諸位抱歉了。」
「長瑜哥哥。」知漪開口,轉過身,聲音輕軟沒什麼力度,「今日該是正好不湊巧,我們走吧。」
語中並沒有諸如失落的情緒,莊澤卿卻有些心疼,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此行會是這麼個結果。他根本不相信這管家口中說的什麼老爺出門做客,皇上既然讓他們來了,肯定是提前讓人查明,知道慕大學士此刻就在榆城在府中才會答應的。
何況皇上交待給他的事,可不只是讓知漪來見一眼祖父母而已。
莊澤卿心中一動,依言和知漪離開了慕府大門,眼見那管家將門合上,他心中一動,忽然飛身上了圍牆。
雖然不知道慕大學士謝客緣由為何,但他總要給知漪一個交代,加上皇上吩咐的事,更不好直接就這樣回行宮。
猶在沉思的知漪被他這動靜引去目光,見他輕鬆幾步就要躍去慕府牆頭,頓時也有幾分蠢蠢欲動。
暗中護著兩人的侍衛掩面低頭,嗯,他們才沒看見莊統領這做賊一般的舉動……
「哪裡來的蟊賊!」正要低身下探,莊澤卿忽然聞見耳畔的呼嘯風聲,立刻反應敏捷地後退一步,剛好躲過來人凌空捉拿的手。僅這瞬間的交手,一片青瓦已經因為兩人動作搖搖欲墜,晃了幾下,最終不負眾望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哐當聲,碎裂在知漪腳邊。
「長瑜哥哥!」知漪擔憂出聲,周圍卻已經瞬間被幾個侍衛圍得密不透風。
「少爺!」另有一人同時開口,聞言知漪望去,見是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兩人對視一眼,再齊齊往上望去。
聽到那句話莊澤卿就知道自己被人誤會了,在圍牆上交手幾個來回,他心中稱讚此人身手。兩人心有靈犀般,又同時收手躍下圍牆。
來人打量了他幾下,再將目光轉到被圍住的小姑娘身上,好笑道:「在下還當哪個賊這麼膽大,光天化日的就要翻進府中,不知幾位是何來意?好好的大門不走來翻牆。」
原來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季公子。
知漪從宜樂口中得知,這位季公子名永思,早年父母雙亡,祖父母也早早去世,所以被慕老夫人接到了身邊。他母親是祖父的大女兒,也就是她的姑母。
知道面前的青年正是慕府中人時,莊澤卿大喜過望,表明想要見慕大學士一面的來意。
季永思聞言一笑,他認得知漪,當然也就放心這行人,緩緩將人帶往大門前邊道:「這幾日常有人來煩擾外祖,想必他老人家是誤會你們了,以為你們也同那行人是一起的,所以讓管家把你們攔在外面。外祖並未出門,這時想必正和外祖母在園中澆花。」
管家應聲開門,見到自家少爺和剛才的一行人一同進府時不免訝異,季永思笑道:「這些都是我的朋友,管家誤會了。」
老管家恍然大悟,拍著腦袋連聲道歉。
此處慕府很簡樸,不過三進的院子,占地倒大,但很多角落都處於荒置狀態。慕大學士為圖清淨,府中除了一個管家一個廚子和一個老婆子,再加上季永思的書童兼小廝,慕府竟再無其他下人。
從前廳去往後院的路上,眾人見到中間石桌和地上擺滿了布條和橫豎不一的柳枝竹條,季永思提醒道:「可千萬別踩著了,這是我祖父要寄去京中給我那小表妹的紙鳶。」
說著,他還別有深意暗暗一瞥知漪。
莊澤卿立刻反應過來,不免覺得奇怪,狀似漫不經心閒聊,「聽說慕大人數年未回京城了,沒想到對京中的孫女這般疼愛。」
季永思一收摺扇,含笑道:「那自然是,外祖父每年都會親自做一隻紙鳶讓人送去京城。這只是表妹親自來信,說喜愛孔雀式樣的紙鳶,可惜京中無處可買,外祖父為此折騰了幾十日,總算快做出來了。不然你們也見著了,這滿府都快堆遍了做紙鳶用的布條和竹片。」
親自來信?莊澤卿不免疑惑,知漪明明就從未和慕家這邊的人聯繫過,更別提在信中要什麼孔雀紙鳶了。
可這些疑問此時也不好親自問出口,只能等知漪見了那位慕大學士再說了。
知漪沒注意聽兩人對話,她在好奇打量這慕府的房屋院落。說實話,比起她所見識過的那些行宮樓閣,這個慕府既不大氣也不精緻,目中所及最多的便是花草樹木,偏偏打理得也不那麼井然有序,更像是任其自然生長,倒有幾分野趣。
其中一棵榕樹上掛了零落數隻鳥籠,但籠門大開,鳥兒自由在里外飛來飛去,唧唧喳喳不得消停。
知漪從未特意去了解過這位祖父為人,光從這大學士的官職來看,她猜想應該是同先生南陽郡王那般的文人雅士。今日一看,文人雅士可能的確是,不過一個是婉約派,一個該是豪放不羈派。
「外祖父。」季永思恭恭敬敬一聲讓同老婦人坐在樹下小憩的老者睜眼,眼中閃過詫異,隨即笑道,「幾位倒有些本事,竟能說動我這外孫代為引見。」
那婦人睡得沉些,並未被驚醒,老者便一直未起身,在原地當著靠枕。
知漪幾人同樣驚訝,這老者原來就是之前在慕府門前遇見的那位,這樣看來,剛才他們還算被他戲耍了一番。
這般年紀了,還能面不改色地忽悠人,偏偏依舊是那麼仙風道骨的模樣,這讓知漪想像中的祖父形象有些崩塌。
季永思不得不再度解釋,「您誤會了,他們不是薛府的人。」
「哦?」慕大學士半眯眼眸,隱約的凌厲氣勢一閃而過,很快就恢復成普通老者模樣,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隨之加深,「那的確是老夫誤會了。」
簡單一句話後,他再沒開口,只微笑注視眾人,似乎在等他們主動說出來意。
老管家一一奉上清茶,茶很普通,並非什麼名貴品種,入口時的苦澀讓知漪不禁抿唇,直到徹底入喉後回味出的一絲絲甘甜才讓她稍稍展顏。
慕大學士一直在凝神觀察這幾人,注意到當中小姑娘神情的轉變不由莞爾,「老陳。」
「老爺。」老管家應聲。
「給客人換杯茶,小姑娘怕是喝不慣這苦茶。」慕大學士微頓,續道,「老夫人幾日前親自製的梅子該好了,拿來給幾位客人嘗嘗。」
知漪聞言望向他,剛好對上老者溫和的目光,怔了一怔,不自覺輕眨眼眸。
小姑娘生得極為漂亮,舉止間從容有度,但在慕大學士這般年紀的人眼中自是少不了一絲稚氣,但也正因這絲尤帶天真的稚氣,才讓他心中更加柔軟。思忖著若這位小姑娘也是來請師的,該如何更加委婉地拒絕。
莊澤卿看著這祖孫二人明里暗裡的對視,握著杯盞的手抖了一抖。場面似乎有些奇怪了……這種時候,好像不大適合直接說出來意。
季永思瞧著更是疑惑,他不能確定這位慕姑娘到底是不是他表妹,但這幾位從行宮趕到這裡來慕府,為的就是同他外祖父面對面相望?
由於之前的意外,幾個侍衛此時直接跟在了身後,慕大學士起初還沒注意,等目光一轉才發現這幾個侍衛身上的服侍自己再是熟悉不過。
這幾人……他猜想莫不是皇上因為薛海一事派來尋他的,但若是皇上,派個小姑娘來也說不過去。
雙方沉默間,樹下小憩的慕老夫人終於緩緩醒來,陡然見到院子裡多了一群人還有些愣神,轉眼笑道:「來客了。」
莊澤卿幾人頓時又起身向她行禮,慕老夫人搖頭道:「我們早就離京,在這裡不必做那些繁文縟節。這位小姑娘看著有幾分面善,是附近哪位府上的嗎?」
老夫人慈祥的神態很有幾分太后和莊老夫人的影子,但許是因環境和裝束之別,此刻她上去完完全全就是個普通的老婦人,毫無氣勢和架子,叫人一點也聯想不到數年前京城中素有威名的慕老夫人。
知漪看著這兩人神態,之前本還想著見到祖父祖母該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此刻那點好奇心忽然淡了許多。
其實,若他們對自己沒有什麼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從未見過面相處過,只有那麼一層血緣。就算是她自己,想要來見一面也不過是因為好奇和一點點不甘心而已,先生曾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尚且不能對素未謀面的祖父母生出什麼感情,又怎麼能期冀他們因為這一個稱呼而立刻改變態度。
小姑娘如是想著,低頭拈了一顆梅子,酸酸甜甜,很是美味。
身邊的惜玉卻簡直要急死了,姑娘之前那麼期待的模樣,現如今見到了人怎麼反倒成了悶葫蘆呢。
「這糖漬梅子覺得如何?」不知何時老夫人走到知漪身邊,語帶笑意。
知漪點點頭,露出梨渦一笑,「好吃。」
「那便好。」老夫人高興拍手,「你們這般年紀的小姑娘口味應該差不多,想來小知漪也該會喜歡了。」
突然聽到自己名字,知漪眼皮跳了一下,差點沒被梅子嗆到,「知漪?」
「是我那小孫女的名字。」老夫人坐下,因著對知漪第一眼的好感,便道,「同小姑娘你差不多大,只挑食得很,最愛吃些零食點心不用正膳。聽說這榆城梅子最是出名,便來信央著要人送些去,我這老人家索性無事,便自己試著制了幾壇,如今看來該是成功了,只送去後還得讓人叮囑著知漪每日最多吃三盞,多了對身子不好。小姑娘可喜歡?喜歡的話待會兒不妨也帶些回去。」
話像是在抱怨,但任誰都聽得她話語中對這小孫女的疼愛。
知漪聽著,終於發現了不對勁。她確定在京城時從未同祖父母有過信件往來,那祖母收到的信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京城慕府,還有第二個『知漪』嗎?
「老爺。」走開了片刻的管家忽然匆匆趕來,目露難色,「府外忽然來了許多人,將雅巷從頭到尾都堵住了,說是見不到您就一直守在外面。」
「薛府?」慕大學士問道,但語氣很是篤定。
「是。」
慕大學士冷笑一聲,「薛海這總督好生厲害,今日派人來堵巷子,若我不見他,是不是明日就能帶官兵來把這慕府給圍了。」
管家搖頭,「老爺,那些人似乎也並非有意堵的,我往外面瞧了一眼,似乎是帶的東西太多。那些人說的是『奉命行事,若見不到慕大人,薛大人便不許他們回去』。」
「慕大人——」莊澤卿立刻起身,「是否需要在下……」
慕大學士擺手,莊澤卿幾人的身份雖然還沒報出來但他也猜了個**,「算了,我便親自出去一會,看他今日到底要做什麼。」
「永思,隨我來。」
「是。」
知漪也想跟去,但被慕老夫人拉住。老夫人一派平和,絲毫不見急躁,溫柔地拉著她的手,「這些事他們自會處置的,你一個小姑娘去什麼。人多雜亂,那些男子亂糟糟的,不小心磕著碰著哪裡便不好了。」
「……嗯。」小姑娘愣了一瞬,很快乖乖任老夫人牽著,又聽她斷斷續續說了好些有關她那雖然沒見過面但經常書信往來的『孫女』的事。
慕府大門前,幾位謀士模樣的男子立在階前,俱是目光灼灼望著這沉重的梨木門,似乎要用視線將其燒穿。在他們身後站了一排整齊的護衛,護衛個個牽著駿馬,每匹馬後面都用紅繩系了木箱,再往後還有三輛馬車,上面堆滿了上好的沉木寶箱。
駿馬嘶鳴,隨著大門被打開,那些人眼中陡然放出亮光,腳步整齊地上前一步。
「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