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顧昀析從書房回後院的時候,日頭已爬上了頂,余瑤和秋女、琴靈、落渺等人在門帘後說笑,顧昀析的腳步頓了一下,斂了眉目間深濃的煞氣,轉身去了前廳。
蒲葉和汾坷等人都已到了。
他一走,秋女就笑了出來,她道:「移夢術哪能瞞得過帝子,你也不怕被他收拾?」
余瑤吹了吹晶瑩指甲上塗染上的花汁,好看的杏眼裡現出一層薄薄的霧氣,像是時時蘊著水汽一樣,多看兩眼,心都要軟下來,她聲音裡帶著淡淡的笑意:「他做錯了事,怪不到我頭上。」
琴靈瞧著她臉上兩個小小的梨渦,禁不住伸出指尖點了點她的額心,道:「他沒回來的時候,你巴巴地念著,不肯稍忘一分,好容易回來了,何必再同他計較前事?」
余瑤很輕地哼了一聲,挽了挽垂下的碎發,道:「他這個人,別人說的話就像是耳邊過的風一樣,真正能聽進去的沒多少,只有他自己嘗過那種滋味,這個性子才能稍微改一改。」
「想著讓鯤鵬帝子改性的人,這天上地下,瑤瑤該是頭一個。」
秋女倒跟余瑤是同一個想法,她替余瑤細細地描著眉,溫軟的指腹摩挲在她光潔的額上,邊笑著道:「久別重逢的小兩口鬧一鬧,也算是情趣了,這樣的事,我們也插不上手。」
「帝子從神台掙脫,必也受了不少的苦,有什麼話,鬧一鬧之後,還是得說開。」
余瑤頷首,應了一聲。
今日是難得的艷陽天,前院裡,被來往踏過踩得緊實的雪地無聲融化,慢慢的化成了冰水,不知名的鳥雀從雲端飛下,踩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嘰嘰喳喳鬧著,叫聲久不停歇。
顧昀析坐在涼亭的長石凳上,桌上奉著一盞熱茶,初春嫩芽的香還未被品嘗,就先飄到了鼻尖上。
汾坷先到,他一看這個陣仗,眉頭一挑,伸手拂了拂長凳表面,自顧自地在顧昀析對面坐下,又給自己添了杯茶水,慢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方抬了眸,道:「我還以為,你們這久別重逢的,至少得黏個三五天才能分開,怎麼才第一天,就被趕出來了?」
顧昀析斜瞥了他一眼,端著茶盞抿了一口。
「在神台待得太久了,想練練手。」
一擊斃命,蒲葉不再說話。
「你說。」
男人長指搭在茶盞邊緣,像是察覺不到冷熱一樣,鴉羽一樣的長睫垂著,透著一股子沉冷的意味:「有些事情,我瞞著不告訴她,不想讓她多想,難不成全是錯的?」
「我總想著,我能解決的事情,告訴她,平白叫她擔憂,實在沒有必要。」
他眉頭皺得很緊,真情實意的感到不解。
蒲葉訝異,一雙丹鳳眼微挑,他問:「怎麼突然問這個?」
神官繞過站著水露的花草,抱著一摞疊得高高的摺子,進入涼亭,對顧昀析和蒲葉行了個禮,對著前者道:「大人,殿下吩咐屬下將這些摺子交到大人手中,且說太陽落山之前,都得批完,散回百族之中。」
那神官將東西放下,便識趣地閃身離開了涼亭。
蒲葉直起身,翻了一下最上頭的摺子,隨意掃了兩眼,道:「又是南宮世家的破事,芝麻大一點小事,非得不斷上奏,看著都頭疼。」
「怎麼回事?
你這才回來,瑤瑤就把所有的事全部推給你?」
顧昀析摁了摁脹痛的眉心,聲音到底有些無奈:「跟我鬧脾氣呢。」
聽到這,蒲葉突然來了興趣,他湊近了問:「什麼緣由?
說來我聽聽,幫你分析分析。」
顧昀析將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慢條斯理地敲了敲茶盞蓋,道:「我聽說,你這兩千年迷秋女迷得不行,跟著人家東走西竄不說,但到現在也未經了人家點頭?」
蒲葉臉色黑了下來。
他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樑骨,很艱難地吐出四個字來:「一言難盡。」
顧昀析頷首,道:「我這個,也一言難盡。」
因著這句一言難盡,顧昀析愣是將那些摺子挨個的批了一遍,最後由神官拿著返還各族時,已經被這種芝麻小事煩得極不耐煩,他對著神官道:「之後這些沒有意義的摺子,全部篩選下去,大事和小事,讓他們睜大眼睛分辨清楚。」
華燈初上,月朗星稀。
顧昀析挑開門帘,繞過琉璃屏風,大步踏入內院。
余瑤才沐浴過,如海藻般的長髮順著窈窕有致的曲線垂落,軟軟地搭在肩上和腰腹處,尚未徹底干透,時不時會滴下一些水珠,沾在輕薄的衣裙上,透過那一塊衣料,能隱約窺見那具勾魂的身子。
顧昀析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撩起一捧還濕著的長髮,指間也仿佛沾上了水霧,他問:「怎麼還是這個毛病,頭髮也不擦乾?」
余瑤的身子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
「老習慣了。」
她的聲音里有著很模糊的一種懷念:「總覺得你會像現在一樣,突然出現,問我為何不將頭髮擦乾。」
這句話,像是一根引火線,將顧昀析深埋在心底的各種情緒都炸了出來。
他猛的將跟前的散發著異香的人抱起來,往紅帳深處一丟,眼裡染著一點點的紅,像是一直被關在籠子裡的猛獸,終於脫困而出,凶性無處可去,迫不及待要將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在最後的關頭,他咬著牙,吐字艱難,熱氣呼在余瑤的耳邊,驚起一陣陣的眩暈與酥麻。
他問:「還疼嗎?」
相比於他的狀態,余瑤顯然好上不少,一雙好看的杏眸里點綴著霧氣,朦朧含蓄,映照著一些顧昀析也窺探不了的情緒,她伸出手臂,虛虛地攬著他的腰身,低聲低氣地嘟囔:「現在才問,一點誠心也沒。」
顧昀析下顎微抬,從胸膛里擠出一聲沉沉的笑來。
余瑤蹙著眉,聲音里終於耐不住帶上了丁點兒的哭腔,她曲著腿想合攏,卻又被男人強硬地抵住了膝蓋。
磅礴的神念起,在余瑤驚訝的眼神中,與她的神識不留縫隙的交纏。
一瞬間,兩重的眩暈。
余瑤連呼吸都不能夠。
她的身體細細地抖,手指頭上還纏著顧昀析的黑髮,眼神茫然又無辜,平白的讓人更想欺負。
顧昀析不輕不重地捏著她的耳垂,又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聲音啞透了:「要跟我鬧到什麼時候?」
余瑤的神識就像是流淌到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她自身也軟成了一灘水,聽到顧昀析的話,也只是動了動手指,堪堪扯了扯他散下來的黑髮。
這個男人。
還是這樣的混帳性子。
「怎麼個混帳法?
嗯?」
顧昀析聲音里透著酣暢淋漓的懶散之意,他俯身,親了親余瑤汗濕的額心,道:「怎麼鬧都可以,別造那樣的夢氣我。」
余瑤弓著身嗚咽一聲,聲音像是從蜜罐里撈出來的,甜膩濕濡,勾人不已。
余瑤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情,居然會是這麼個結尾方式。
失算了。
第二日,余瑤醒來的時候,顧昀析已經起了。
男人膚色冷白,渾身都透著慵懶矜貴的勁,他深黑色的眼珠子轉了轉,捉了余瑤的手指頭把玩,聲音里還帶著三分亢奮之意:「瑤瑤,我方才閉眼,又夢見了昨夜的情形。」
余瑤手指尖抖了一下,清醒了不少:「跟我沒有關係。」
「我知道。」
顧昀析摸了摸她的長髮,「所以我將它徹底撕碎了。」
余瑤沉默了一會,身子向後一倒,裹著被子滾到了裡邊,並且蒙住了頭和臉,一副根本不想和他說話的模樣。
顧昀析眯了眯眼,道:「我從神台回歸的那一刻,所有的被抹去的記憶都將重現,夢中的景象,不會存在。」
余瑤蹭的一下坐了起來,她將蓋在身上的被褥往他頭上一扔,自己撲了上去,「顧昀析,你太過分了,你到底會不會說話,會不會說話!」
顧昀析輕輕鬆鬆將人摟著,抱了個滿懷,他頓了頓,道:「過段日子,帶你去神台瞧瞧。」
余瑤等了兩天,各種彆扭,要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顯然過程不盡如人意,但好歹結局是自己期待的。
余瑤任他抱著,悶聲悶氣地吐出一個嗯字來。
「對我,你這個脾氣倒是越發的大了。」
顧昀析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字眼算得上嚴厲,但語氣卻不難聽出是哄人的調子。
——
帝子現世,百族來朝,神宮內外,皆忙碌了起來。
神殿之中設宴,曲水流觴,觥籌交錯,六界百族,其樂融融,歡聚一堂。
饒是顧昀析見了這幅場景,也不得不承認,余瑤在管理百族這一塊,走得比他要久遠,各種尺度拿捏,也比他更有分寸。
確實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小姑娘有長進。
往日這樣的場合,都是余瑤居首位,其餘神君居右側,依次排開,但現在顧昀析回歸,余瑤這個暫代管事也該退居神君位,因此,她坐在了琴靈的身側,小口小口地抿著酒。
三十六層台階之上,男人居高臨下,舉杯意思意思地飲了兩回,就很有點意興闌珊地靠在了主座上。
那架勢,和以前對照,真是一分一毫也沒有改變。
酒過三巡,宴席接近尾聲。
顧昀析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修長的手掌朝下微張。
喧譁聲頓時歇了下來。
銀月邊滾白浪的直衫,隨著他的動作,拂過三十六層階梯,顧昀析一步一步,若閒庭漫步一般行至余瑤的跟前,他長指微曲,在她的小几上敲了敲,而後朝她伸開了手掌。
大殿裡明明容納了那麼多人,這會,卻靜得能聽見針落的聲響。
余瑤愣了一會,不明白他想做什麼,但還是將自己的手,遞到了他的掌心裡。
一步一階,踏了足足三十六步,兩人的衣角交纏,又很快分開,余瑤這時候才注意到,顧昀析將她引到了主座旁的蓮座上。
兩人雙雙落座。
底下的人也紛紛回過神來,起身朝顧昀析和余瑤見禮,聲音交雜著擰成了一股浪潮:「賀帝子、賀帝子妃大喜。」
就連坐在最前排的十三重天眾人,也起身朝著他們的方向飲了一杯酒,以示慶賀。
鯤鵬洞的神官站出來,一字一句地宣讀著成婚的儀制,時間與地點。
漫天的慶賀聲里,余瑤卻依然能聽清楚顧昀析的聲音,就響在耳邊,帶著一慣的懶散意味,卻又很奇異的現出七分認真來:「想來想去,你喜歡的東西並不多,而我到現在也沒能學會如何哄得心儀的姑娘開心。」
「瑤瑤。」
他難得地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著接下來的言辭,這對他來說好像有點困難。
余瑤側首,輕而疑惑地嗯了一聲。
顧昀析捏了捏她的指骨,笑了一下:「我有的,都能給你。」
我有的,那些為數不多的淡薄的溫暖和耐心給你,與生俱來的榮耀和權力,亘長而悠久的壽命,盛大而隆重的成親禮,所有你喜歡的東西。
我都要給你。
這基本上算是顧昀析自出世以來,說過的最煽情的,最挑戰極限的一句話。
他才說完,余瑤就笑了出來。
她說:「析析,你怎麼那麼可愛。」
回答她的,是顧昀析捏在她小拇指上的不輕不重的力道。
成親禮最終,定在了明年開春,距離現在還有九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