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4-09-03 00:08:42 作者: 鍾僅
  第34章

  紅日墜下,天邊極光初顯端倪。記住本站域名

  謝昳和江澤予穿過半個黑色森林,往不遠處暖黃的鎮子上走去。

  拍攝地離他們下榻的酒店不遠,走路只有四十分鐘的距離,正好適合在這樣的傍晚散個步。

  說是傍晚,其實還未到下午四點,但對於緯度極高的小鎮的冬日來說,已經是落日時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安安靜靜地走過雪松之間被冰雪覆蓋的小路。

  眼前的馬路似乎是某一條原始與現代的分界線……他們的背後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冰原與森林,而他們的身前則是車水馬龍的西北首府,但這所謂的西北首府也不是那麼繁華,甚至還比不過國內隨隨便便一個小城市。

  方才在雪松林間,謝昳擔心江澤予看不清路,於是一直扶著他。

  這會兒走到亮著燈的城鎮馬路上,一點虧都不肯吃的謝大小姐立刻巧妙地將重心偏移,倒反而是他在用力托著她了。

  謝昳還沒有適應這裡和北京城十五個小時的時差,眼皮子不斷耷拉著,她做了個深呼吸,聞到空氣里冬日特有的清冷味道,還有背後雪松的澀澀香氣。

  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六點多,最是好眠的時候。

  生物鐘讓她的血液逐漸沉緩,眼前的行人也好商店也好都變成暖晃晃的一整團。

  謝昳不禁有些後悔走路回去,困成這樣,靠她自己大概是沒法走回酒店的。

  好在身邊這人著實可靠,她半個人的重量強加在他身上,他卻連一絲晃動也沒有,只穩穩噹噹地帶著她向前走。

  ……比起五年前,他已經長成了如今這般有著寬廣肩膀、堅硬胸膛的男人。

  兩人沿著街邊緩緩前行,倒是像極了一對來遊玩的小情侶。

  黃刀鎮上沒有太多高樓,地勢也算是平坦,極遠處海拔不高的起伏著從四周環擁,峰頂有皚皚白雪覆蓋,那副巋然不動的模樣,似乎是存在於這地球之上幾千年。

  這裡有許多大都市中常年難見的自然力量,一切都原始地、野蠻地、不經雕琢地展露在眼前,而僅僅兩萬人口的鎮子,更像是一群孤獨的人聚集在這北極圈之外,從大自然的手中搶了那麼個地方,畫地為城。

  「昳昳,你看前面那對夫妻。」

  謝昳眯著眼睛睏倦至極地看去,他們前方幾步的距離外,一對年邁的老夫妻挽著手從一家印度小店走出來。

  白髮蒼蒼的老頭穿著洗得有些褪色的派克大衣,左手拿著一包煮菜用的咖喱、一盒看不出品種的肉和一捆綠油油的西芹,右手牽著他同樣白髮滿鬢的老太太,慢慢地往前走著。

  謝昳一直看著他們走到不遠處橙紅色磚瓦的巷子裡,然後身影逐漸消失不見。

  謝昳偏過頭,看著比她高將近一個頭的男人,夕陽沉沉,他的側臉被映照得泛紅,那眉眼極為出挑,依稀還是當年英俊得動人心魄的模樣。

  江澤予沉著嗓音說道:「我很羨慕他們。」

  謝昳鬆開挽著他的手,她的心臟「砰砰砰」地跳動起來,卻偏把話往難聽了說:「……羨慕什麼?

  那兩個老人應該是當地的居民,這個鎮子這麼偏僻,方圓幾百里都是人煙稀少的群山和冰原,一輩子在這裡生活有什麼意思?

  何況……你看那個老人家,他左手拿了這麼多東西卻沒有購買一次性袋子,身上的大衣也洗得褪色,大概是經濟條件很不好。」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江澤予,你如今是上過時代周刊的有錢人了,這麼窮苦潦倒的生活,又……有什麼好羨慕的?」

  但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他看,熱切又渴望。

  江澤予挽在她腰間的手收緊,從一整條街亮著燈的飯店門前走過,聲音如同沉沉的晚風:「我只是羨慕他到了這個歲數,還能牽著他的女孩兒回家。」

  他用了「女孩兒」這個詞,其實和方才那個臃腫矮胖的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形象很不符合,但在這時候卻讓謝昳險些熱淚盈眶。

  白髮蒼蒼或是行將就木,在愛情里,在愛的人面前,她依舊是少女。

  他說不出來什麼露骨的情話,表述間似乎完全不涉及他和她的事情,但卻一字一句如冰刀敲進她心臟:「昳昳,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不會有這種時候。

  如果有,我願意拿一切去換。」


  他說,他願意拿一切去換,包括自由、財富、甚至生命。

  謝昳忽然明白,她心底空白了五年的那道選擇題,被他填上了一個答案。

  果然是和她曾經想的那樣,截然相反的答案。

  昏昏欲睡的腦袋在這一刻忽然清醒,耳膜鼓動,心臟狂跳,她聽到自己開口:「江澤予,有一些事情我得告訴你,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我要講完它可能得花一整晚的時間,甚至一整夜的時間,你願意聽我說嗎?」

  那真的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大概……得從十二三年前說起吧。

  久遠到很多時候她自己回憶起來,都覺得那些沉重的故事模糊又支離破碎,仿佛像是發生在前世。

  街邊紅日沉沉,墨藍色的房子被染成紫色。

  江澤予點頭,雖然不知道她要說什麼,但心裡大致有了一點預感。

  謝昳深吸了一口氣:「江澤予,你還記得昨天我問過你,記不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

  其實……」

  她硬著頭皮說出開場白,然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卻被身後炸耳的鳴笛聲打斷,謝昳回頭,路邊斜斜靠過來一輛粗獷的越野車,輪胎上繞著重重的防滑鐵鏈。

  一身紅色衝鋒雪服的林景鑠從副駕駛窗口興奮地探出頭來,眉飛色舞地沖他們揮手:「Sunny,無巧不成書!帶上你男人跟我們一起去喝酒啊!周導說帶我們去喝當地印第安人釀的Pulque,小岑寧也去哦。」

  謝昳:「……」

  這個美國人口中亂七八糟的詞彙和喜笑顏開的一張臉,成功地把她的心情從浪漫又壯烈的鐵達尼號甲板一下子拽進了夏威夷熱熱鬧鬧的草裙舞聚會上。

  「其實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呃。」

  謝昳掙扎著想要不顧他的打斷繼續述說自己的故事,卻發現腦子裡剛剛醞釀好的情緒已經完全沒有了。

  「……」

  謝昳總算明白為什麼國外電影裡,老人家給自己的兒孫們講年輕時候的故事之前往往要一家人整整齊齊圍坐在壁爐前,也總算明白那個關於小和尚的故事每次都要從「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開始。

  講故事真的是需要氛圍的。

  她轉過頭,扁著嘴看向身邊的男人,眼神里有著可憐巴巴的掙扎感。

  江澤予好笑地揉了一把她的腦袋。

  他知道,她要說的故事大概不輕鬆。

  其實他剛剛看著她眼睛裡困頓至極的紅血絲時便覺得,今天或許不是一個聽故事的好日子。

  「五年我都等過來了,還差這一時半會兒?

  昳昳,你要是想去的話,今晚跟他們一起喝點小酒,然後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養足精神好好說給我聽,好不好?」

  謝昳乾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垂頭喪氣地拉著人往越野車邊走去。

  后座上只有岑寧一個人,正蔫了吧唧地靠在沙發墊上玩手遊,抬頭看到進來的人,立刻坐直身子往旁邊讓了讓。

  江澤予沖他點點頭,坐在后座正中,又朝車窗外的謝昳伸出手。

  駕駛座上,周子揚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曲起支在打開的窗框上,羽絨服擼到手肘的位置。

  謝昳看到他胳膊上紋了一朵清新的梔子花,這跟他整個人粗獷野性的風格大相逕庭。

  車子很快到了他說的那家印第安人開的酒吧,招牌是一塊粗糙的鐵板,上邊的單詞大概是印第安人的某一系語言,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酒吧有著粗獷的木門,漆成血一般的紅色。

  幾人推門而入,狹窄黑暗的空間裡只有幾盞簡陋的燈,還有稀稀拉拉的人。

  這裡離鎮中心比較遠,遊客甚少,來的大概都是本地人,喝著最原始的酒,聽著最狂野的歌……酒吧檯上,一個扎著髒辮的黑人女歌手彈著電吉他,低低的煙嗓唱著Nirvana樂隊的重金屬搖滾。

  謝昳有點詫異,她曾經有段時間很喜歡涅盤樂隊的音樂,覺得那些律動能唱進人的靈魂。

  但這個樂隊自從九四年主唱柯本自殺後,便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周子揚去吧檯同老闆用本地語言交流了幾句,那老闆一拳頭砸他肩上,豪爽笑著點頭。

  兩個人看起來很熟悉,他大概是這裡的常客。


  與此同時,林景鑠招呼三人在吧檯邊的卡座上坐下,笑著說:「聽說周導從前在這裡住過一年,對黃刀鎮感情十足,他一直想把極光拍進自己的GG里,這次我們YR算是沾光了。」

  說話間,周子揚端著個木質托盤迴來,上面放了幾個各色的琉璃杯和三大瓶酒,裡面米白色酒液如同樺樹皮上留下來的雪色樹脂。

  「這酒不算烈,但風味很特別,可以嘗嘗。」

  周子揚坐下,把酒杯分到他們面前,一一斟滿酒。

  緊接著,他舉起酒杯,先看向江澤予,開了個玩笑:「這杯先敬江總。

  久仰江神大名,按理來說我不該對你這麼友好,誰讓家父每次提起你都會狠狠教訓我一番不成器。」

  謝昳從小就不喜歡這種應酬式的寒暄,她以為江澤予也會覺得彆扭,沒想到他回答倒是自如:「周導客氣了,人各有志,周導要是回來經商,這世上就缺了一個創造美的人。」

  周子揚聽他這麼說,豪爽地笑起來,喝乾了一整杯酒。

  他喝完酒,又看向謝昳:「我之前竟然不知道謝大小姐和江總是戀人,實在是般配,冒昧問一句,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謝昳聞言看了一眼江澤予。

  他們現在算是在一起了嗎?

  好像也不是吧。

  頂多算是在複合邊緣小心翼翼試探的前任。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見江澤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後挽起袖子用手背擦乾淨嘴角殘留的酒液,笑道:「我還在追她,這不都跨了半個地球追到這兒來了。

  昳昳這人脾氣倔,你們如果願意幫我勸勸,我感激不盡。」

  林景鑠和周子揚聞言驚訝地對視一眼,而後均是大笑。

  周子揚無奈地搖搖頭:「江神,這我可幫不了你,我和謝大小姐差兩歲不算太熟悉,但也知道從前她念初高中的時候很受歡迎,追她的男生怕是能圍長城一圈,你可得再加把勁。」

  那邊一直在聽八卦的岑寧關注點卻不在這裡。

  情商極低的岑小鮮肉抿了口酒,瞠目結舌地問江澤予:「江神,你……不是風吹漣漪江澤予嗎,還能千里迢迢跑過來追妹子?

  不是吧?」

  說好的薄情寡義的資本家呢?

  這種話一般人都不可能當面問,但岑寧顯然不是一般人,問完之後還絲毫沒覺得不妥當,一臉等待解答的模樣。

  林景鑠作為一個不太懂人情世故的美國人都看不下去了,敲了他腦門一下:「小岑寧你是不是傻,風吹漣漪江澤予你還不明白嗎?

  你面前坐著的這個,就是晚風本人啊。」

  五年前Sunny在洛杉磯威尼斯海灘上就問過他那個問題,後來她也承認她的初戀就是江澤予,他要是再搞不明白那猜真是豬了。

  岑寧杯子裡的酒液灑了一半,瞪大眼睛看向謝昳喃喃無語,顯然很震驚。

  原來江神說的晚風,並非因為薄情寡義,而是愛而不得,這也太慘了叭……岑寧這麼想著,儼然忘了就在前幾天,他還在機場裡跟助理吐槽江神是個大渣男。

  眼看岑小鮮肉嘴皮抖動似是又要冒出什麼驚人言論,謝昳立刻轉移話題,不動聲色地問周子揚:「周導,我父親有次閒聊時候告訴我,近幾年你們周家經商、行事好像低調了很多,是改變經營模式了嗎?」

  她跟他們過來喝酒,並非想湊個熱鬧,主要還是想探一探周子揚的底,看看這人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

  又或者說,當年周子駿的事情,他有沒有摻和進去。

  至少這幾次的相處看來,他雖然看著粗獷隨性,但行事作風也算是坦蕩,對劇組眾人也很善待,和周子駿半點都不相像。

  周子揚聞言倒了杯酒,一口氣喝乾,然後把酒杯往桌上一擱,兩道粗眉擰起來:「周奕……我二叔他哪還有什麼心思做生意,整個周家現在完全是在走下坡路。

  要不是我父親這兩年進軍網際網路還算有點起色,周家離沒落也不遠了。」

  他說罷停頓半晌,平靜地開口:「……謝大小姐應該也聽說過,我二叔他的獨生子,也是我的堂弟,前些年犯事兒被抓了,現在還在牢里蹲著。」

  謝昳沒想到他會直白地提起這件事,低下頭沒有說話。

  周子揚沒在意,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閒聊旁人的八卦,酒意上頭後甚至連「二叔」都不叫了:「嘖,周奕這人一輩子城府過人,做事情更是心狠手辣,唯獨這個兒子被他寵成了個智障。」


  他毫不吝嗇地抖出被周奕捂得嚴嚴實實的醜事兒,依舊是事不關己的模樣:「……當年不知道是誰匿名舉報了周子駿。

  好像是五年前吧,我當時在國外,聽我父親說公安部收到的舉報信封足足有一本書那麼厚。

  背後的人大概是跟周子駿有仇,收集了所有他犯過的罪證,而且全都是公訴案件。

  每一樁都是鐵證如山、沒有一點可以含糊其辭的地方。」

  他說著,皺著眉頭冷哼了一聲:「也不怕你們笑話,外界都不清楚其實我父親和周奕不和已久。

  而我和周子駿雖說是堂兄弟,更是形同陌路。

  我從前只知道他行事頑劣,但真的沒想到人還能壞成這樣。

  你們知道麼,這個人渣讀書的時候一直幹著校園霸凌的事兒,曾經把幾個和他有矛盾的同學打成殘疾;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還涉嫌吸毒、強姦。」

  「周奕前兩年想盡辦法想讓他減刑,無果後開始成天想著要揪出當年舉報的人……」,周子揚說到這裡,話語間止不住的厭惡,「想要搜查到那麼多詳細的罪證,連警察都做不到,背後肯定是個大人物。

  周奕查了所有和周子駿有過節的人以及他們的關係網,但都沒有發現誰有能力和動機做到這一切的。」

  林景鑠和岑寧第一次聽這些豪門秘事,紛紛咋舌不已,畢竟是他人家事不好置評,只當茶餘飯後的消遣了。

  謝昳卻心裡一緊。

  周子揚說的最後一段話,正是當年她不得不和江澤予分手的原因。

  五年前,她和謝川約法三章,和江澤予分手。

  她去美國半年後,針對周子駿的打擊才算是開始。

  那時候她每天都在噩夢中驚醒、又在惶惶中沉睡,她擔心功敗垂成、弄巧成拙,擔心她不僅不能幫到江澤予,還會害了他、害了謝家。

  也正是那個時候,謝川給了她全力的支持,就沖這一點,不管他這個父親從前待她如何,謝昳都感激他一輩子。

  可她終究還是不能言而有信了。

  好在如今謝家的產業幾乎都轉移到了國外,這讓謝昳在做出決定的時候,不必背負那麼沉重的負擔。

  謝昳想到這裡,放在桌下的手攥緊了卻仍然控制不住顫抖。

  片刻後,那隻手忽地被人握住。

  她偏頭看去,昏暗燈光下男人側影綽綽,唇角抿成一條線。

  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修長手指卻堅定地掰開她握緊的拳頭、耐著性子展平,然後輕輕握住。

  不顧她手心裡濡濕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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