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貴妃聞言,唇角的淡淡笑容終於收斂了下去。
她微微垂眸,復而迎上蕭昱的一雙眼睛,服身對著他拜了拜,正色道:「臣妾所為,都是想勸諫皇上罷了。」
「試問今日之事,若不是太后出面,僅僅是臣妾在您耳朵邊上說,能起到幾分作用呢?臣妾不是先皇后,不如她的賢德。」
「在這種事上,也是有心無力。不過臣妾也想知道,若先皇后還在,面對今日之事,她會怎麼做?也幫皇上隱瞞嗎?」
「恐怕,是不會的。而那時,皇上難不成也要對她心懷怨念?臣妾不過是站在『暫代』後宮之主的位置上,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罷了。」
「皇上這一句『司馬昭之心』,著實是傷著臣妾的心了。」
說完這話,阮貴妃便開始低低地啜泣了起來,她哭得格外傷心,也有那麼幾分真切。
蕭昱果然也沉默了。
他恍惚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先皇后。
那個溫婉良善的女子,要是知道這件事……
他覺得,她會勸他的,會叫上燕瑰月一起,三個人關起門來,好好說說這件事,而事後,她要是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她一定會很難過,很是傷痛,最後無奈嘆息,會跟著燕瑰月一起,先幫忙穩住太后,不讓人察覺。
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子呀。
是他辜負了她。
想著,蕭昱看著哀哭的阮貴妃,淡淡道:「她會勸,但一定不是你這般的作為。你這次所為,令朕有些失望。」
「不是因為你忤逆了朕的心意,朕從來都不是一個聽不進去勸的人。是你在這件事裡,籌謀和圖謀的東西太多了。」
「先回去吧,此事朕還得好好想想。」
阮貴妃聞言抬頭,擦拭眼角的淚痕後,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是哽咽地扶著身側的宮女香蕊,離開了。
一刻鐘後。
乾元殿內,我幫蕭昱磨墨,他正翻看著奏摺呢,順道寫上一些批註什麼的,不多時,他忽然抬頭看我。
「你覺得,朕該不該處置貴妃?」
他眼裡難得的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我是知道的。
阮貴妃自嫁給她,一直都是個溫柔謹慎的人,身子又不好,家裡還是那個樣子的,擺明了繼母把她當搖錢樹,她還是掏心掏肺付出著。
實在是有些傻了。
蕭昱幾次都對阮貴妃說,家裡人若太過分,不理也無妨,她要是心有疑慮,他可以幫她做這個壞人。
是阮貴妃自己拒絕了,她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容,滿是樂觀和天真的模樣,說道:「沒關係的。」
「她雖是臣妾繼母,卻對臣妾有養育之恩。既如此,臣妾稍稍回報一二也是應該的,臣妾不在意。」
話都這麼說了,蕭昱又想起了自己。
養育之恩。
這四個字在他心裡,著實是有一些複雜的。
他看著阮貴妃如此,也只好答應了。
蕭昱自然很難去想,曾經那樣樂觀溫柔的一個女子,現在的心思能變得這麼深,將事情幾乎籌謀得滴水不漏。
「……」
而此刻,我聽見蕭昱這麼問我,也是一陣的沉默。
說實話,我的心十分複雜,我同樣覺得,阮貴妃不應該是這樣的,但事實擺在眼前,真要相信,也是難以接受。
不過話說回來……
阮貴妃看似對她繼母、繼妹和弟弟很好,然而事實上,她對他們的好,便是愈發縱容得這些人無法無天了。
阮清柔養成一個眼高於頂的性子,完全看不上京中那些世家子弟,只想嫁入皇家,攀龍附鳳。
而阮家那位男丁,也是不學無術遊手好閒,靠著阮貴妃接濟的銀子,成日在酒樓里與狐朋狗友廝混。
對外頭說著,仿佛是與文人墨客吃飯互相學習進步,卻不過都是些酒肉之交罷了。
到最後,阮夫人看似從阮貴妃的身上得了很多的好處,但在這不知不覺之間,她的一雙兒女也因此被養廢了。
緊跟著阮清柔出事,阮家幾乎也倒了,老安陽侯還有阮夫人雙雙上吊自盡……
上吊自盡!?
想到這裡,我的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
這事兒也真是太巧了。
阮夫人自盡,是想要逼迫蕭昱處置張家,而後張不為回京斬殺了自己的兒子,所謂處置,自然也就沒機會進行下去了。
老安陽侯自盡,是因為他殺了張不為。
這兩件事發生以後,看似阮家都達成了一部分他們的心愿,可依照著我對這些「吸血蟲」一樣的人的了解……
他們都是極端的只想做有利於他們自己的事情的人。
這樣的人,真的會選擇自盡嗎?
我實在是很懷疑。
自然,這種懷疑,在我初初得知他們自盡的時候就有了,一開始是驚訝與震驚,冷靜之後,便是深深的疑惑。
想了許久,我發現蕭昱還在認真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只能搖搖頭,道:「臣妾暫時也不知道。」
「不過臣妾想,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
宮外,雲珠偶然間發現的線索,我讓雲珠調查的那些事情,或許很快就能得到一個答案了。
到那時,自然一切水落石出。
蕭昱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似乎聽出了我話語裡的言外之意,笑著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三日後。
雲珠派出宮的人回來了,雖然沒帶回來什麼消息,但是帶回來了一樣東西。
雲珠喜滋滋的,將巴掌大的陶瓷瓶子遞給我,說道:「娘娘心愿得償,這便是那個女神醫交給奴婢的。」
「說是孕婦若一下子長得太胖,生產以後得妊娠紋她是有法子祛除的,用這個藥膏堅持塗抹就行了。」
「但是麼……長胖以後,皮會撐開,皮耷拉下來,那個她也無能為力。」
聞言,我驚訝地接過陶瓷瓶子,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是淡黃色的膏體,味道香香的,又有點藥味。
乍然看著,倒像是塗在臉上的那種。
「太好了!」
我想起沈充容給我看她身上妊娠紋時候的難過模樣,實在是於心不忍。
更何況現在……
我是能理解她的心情的,自然能幫得上忙,我也不會吝嗇。
「那我們現在就去衍慶宮。」
我說著,趕忙讓雲珠幫我整理了一下儀容,就出發往衍慶宮去了。
我過去的時候,不巧沈充容似乎生了什麼氣,竟是責罰一個宮女跪在了屋檐底下。
那宮女身子有些微微發抖,看樣子應該是在哭泣的,我走過去一看,發現是近身伺候沈充容的宮女,芙兒。
芙兒伺候沈充容也有三年了,是自沈充容進宮就跟著的,起初只是一個普通的三等宮女,負責掃灑。
沈充容見她有幾分聰明,做事也妥帖不毛躁,漸漸就提拔成了一等的宮女,現在是幫著沈充容管東西。
她手藝也巧,曾經送過雲珠一個十分精美的荷包,針腳細密,上面的圖樣也十分好看。
不知為何,她被罰跪在這裡。
「芙兒?」
我路過她面前的時候,看著她哭泣可憐楚楚的模樣,難免心裡有些不忍,想著若不是什麼大錯,幫著求求情也好。
沈充容是個好脾性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生產以後性子稍微急躁了一些,這才處罰了芙兒。
我還在想呢,門帘已經被人撩開了,是沈充容的陪嫁宮女,她看著芙兒,板著臉道:「罷了罷了,娘娘讓你起來……」
「下回別再自作聰明了,娘娘的衣裳,唉……」
說著話,她才看到我,忙對我服了服身,恭敬道:「元妃娘娘!奴婢不知您來了,未能遠遠來迎,實在是奴婢的不是。」
看著她惶恐的模樣,我便笑著扶了她一把,說道:「沒事兒。我也是心血來潮,想找你們娘娘說說話罷了。」
「對了,芙兒她……」
「都是奴婢自己不好。」
芙兒抽抽噎噎,倒是先回答道:「娘娘生產後,總覺得自己胖了不少,想要瘦一些。可這產後不久,身子本就虛弱,怎能節食呢?」
「娘娘讓人做了小一號的衣裳,說是這樣穿在身上,會緊一些,也能時時刻刻提醒她要瘦下來。」
「奴婢看著娘娘節食節得人都憔悴了,臉色也不如以前紅潤。實在是心有不忍,就動手改了娘娘的衣裳,將尺碼該得大了些……」
「娘娘起初以為她瘦了下來,很是高興,但沒多久就發現了奴婢做的事情,故而……責罰了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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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皺了皺眉。
這麼說,芙兒也是好心,不願看著沈充容憔悴下去,便偷偷改了衣裳尺碼,這事兒說起來……
唉,還是沈充容太在意容顏了,也實在不好評判什麼。
「瞧你這哭的,眼眶都紅了,也會去歇一會兒吧。」
我柔聲對芙兒說完,抬腳進了屋子。
屋內。
沈充容正在看書,她或許是聽見我進來的腳步,抬頭看了過來,發現是我,趕忙放下了手裡的書。
「妹妹不必多禮,這是我給你帶的東西。」
我開門見山,直接就把事情說了。
沈充容聽得又驚又喜,看著手裡的瓶子,喃喃問道:「宮裡人私下傳言,說是皇上帶著姐姐出宮的時候,受了傷。」
「我聽得心裡駭然,也埋怨過姐姐怎的弄得皇上受傷。不過我也曉得,姐姐愛重皇上,應該也捨不得皇上出事情。」
「到底也是意外,貴妃姐姐是小題大做了些。她現在……」
沈充容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大概也是覺得,阮貴妃一向是個性子溫婉的人,這次這麼做看著是有些過分了,但也是事出有因。
要是可以的話,還是原諒阮貴妃好了。
聞言,我抿了抿唇。
若是從前的我,沒有那些懷疑和猜測,我或許真的這麼做了,可是現在的話……
我想了想,看著沈充容,含笑說道:「這件事,皇上心裡已經有數了,讓他定奪吧。」
沈充容聽我這麼說,眼神微微動了動,到底沒說出別的話來,她又看著我給她的藥膏,一下也歡喜起來。
「要是神醫的藥有用就好了。」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悵然。
我看著她的模樣,想來太醫以及那些伺候生產的穩婆們都說過,妊娠紋是無法消除的,這恐怖的猶如裂紋一樣的紋路,會伴隨她一輩子。
她應該也用了不少藥物,卻都沒什麼效果,這才導致哪怕有所謂的神醫的藥,也並不是那麼抱希望了吧?
「應該是會有的。」
我也只能如此安慰著她了,又叫她不必急著瘦下來,到底天底下沒什麼事情是能夠一蹴而就的。
她又是剛剛生產完了,正是需要補身子的時候,若是因此落下病根,實在是不好。
「好。」
沈充容對我笑笑,但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有些勉強,估摸著她還是很在意自己胖了的事情的。
想著,我又問道:「說來,妹妹一向是個有自制力的人,也很在意自己的容顏。為何會……」
我是覺得奇怪。
好端端的,怎麼原先不過一個看著普通豐腴的女子,就胖得這樣厲害了?
「……」
沈充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有些僵硬。
她抿了抿唇,猶豫了很久,說道:「我也不知。那時候……總是覺得餓。其實每一頓也沒吃多少,但不知為何就是胖了。」
「有時我也想克制,但芙兒又說懷著身孕不吃東西,孩子也會跟著遭罪,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不要虧待了孩子。」
還是沒個結果。
我想著,覺得為了謹慎起見,還是道:「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這宮裡呀,事情總是這樣多,實在是令人不安。」
「還是查查吧。你讓人將你當時吃的安胎藥,把藥方找回來。若是能找到藥渣就更好了,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了。」
都不喝藥了,那些藥渣一般是送回太醫院存檔幾天的,出了意外的話,能用得上,但時日長了……
現在再想要重新找,恐怕是不成了。
那些泡過水的藥渣,是會餿腐的。
「這……」
沈充容想了想,最後大概是看我十分認真,只好嘆息道:「你說的,我也考慮過了。但我讓芙兒拜託她宮外的朋友查過,並無問題。」
「嗯?」
我有些詫異,追問道:「具體什麼情況?」
沈充容回憶了一下,緩緩道:「我也知道,宮裡人心複雜。更何況,還有個戚昭儀虎視眈眈呢,我自是怕被人害的。」
「不瞞元妃姐姐,我也疑心是吃的被人動了手腳,可我每次用膳之前都會驗毒,從未查出過什麼來。」
「還是芙兒細心,說有些時候,並不一定是要毒,還是讓大夫查查看。我原是想著,找相熟的太醫的。」
「但我在太醫院也沒什麼人脈,指不定找上的正好是旁人的心腹,也就作罷了。我不是京城人士,芙兒的姐夫卻正好是京中某個知名藥堂的大夫。」
「我便拜託芙兒幫我查了那些藥渣,說是沒有問題的,上頭還有藥堂里幾個大夫的簽名呢,我也只好放棄了。」
「想著或許是我自己不好,吃得太多了些吧。」
她說著,又嘆了口氣,認真地看向我,道:「元妃姐姐若想查,便去查吧。藥方和日常吃食什麼的,我回頭也告訴你。」
我點點頭。
這事兒,沈充容能應允自然是最好的。
想著,我又繼續追問道:「對了,芙兒的那個姐夫叫什麼名字?在哪個藥堂?回頭我也去打聽打聽。」
倒也不是我疑心芙兒。
只是吧……
芙兒這丫頭,確實是伶俐得過分些呢,小心謹慎也是應該的。
沈充容將名字告知給我,我也沒什麼事兒了,便帶著雲珠一起,離開了衍慶宮。
時辰不早。
加之快要入夏了,日頭還是有些大,我也懶得在外頭逗留,就打算從上林苑的小路里,往未央宮回去。
路過一小片灌木叢時,我忽然看見一個宮女從前頭一閃而過,仿佛是朝著長信宮的后角門過去了。
嗯?
那身影和衣角略有些熟悉,我起初還以為我看花了眼,直到偏頭看向雲珠,雲珠才疑惑地問道:「那個不是芙兒嗎?」
「是嗎?」
我也覺得像是。
今個兒芙兒穿得是水藍色的宮女衣裳,看起來十分清麗,這身衣裳,宮裡宮女能穿的不多,自然也和沈充容位分比較高有關的。
乍然見到,我是能認得的。
可是,我又覺得奇怪。
先前芙兒不是被沈充容罰跪了一會兒麼?
我來的時候她才起來,看著她起身時趔趄著被扶起來的模樣,正常情況下,應該回去休息才是,怎的出來了?
難不成,她其實並未被罰跪太久?
這會兒只是覺得待在衍慶宮裡有些悶了,一時之間沈充容跟前也不需要她服侍,這才出來的?
我心裡有著不解,可現在人已經走遠了,也看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去的長信宮,可能只是路過,也不要太武斷才好。
想著,我在心裡提醒自己,今日回去以後,還是讓桂嬤嬤查查芙兒的背景好了。
雖然我之前知道的,芙兒是三年前到沈充容身邊伺候的,那時候先皇后還在呢,秀女進宮,安排宮人伺候,那是她的事情。
芙兒應該是先皇后指派去伺候沈充容的,雖說先皇后也未必特意挑的芙兒,但若正好挑了個有問題的宮女去,也有幾分古怪。
畢竟芙兒年輕,若是個經驗老成的,特意選了送去還有幾分理由,送去只是做個三等的掃灑宮女,實在是……
一路思緒萬千,我已經回到了未央宮中,趕忙就叫雲珠去請桂嬤嬤過來,問起了關於芙兒的事情。
好巧不巧,桂嬤嬤正好知道她。
芙兒原先是宮裡花房的,因為出身微寒,她又長得瘦弱,花房裡的事情辛苦,她年紀還小,做得不太好,便時常被人欺負。
有一回她冒著大雨給皇后送花,皇后看著可憐,就讓人賞賜了薑湯什麼的,正好那個時候,還是淑妃的阮貴妃也在。
阮貴妃就說這丫頭看著一臉的聰明模樣,待在花房裡一直伺候花草也是可憐,不如安排一個別的活計。
皇后一看,那宮女渾身都濕透了,可說話卻還是利索漂亮的,也就答應了,讓這小宮女去太妃們的宮裡,伺候太妃,跟著學學東西。
後來麼,因為她表現得不錯,三年前選秀之時,就被送去了出身不錯的沈充容宮裡伺候,這也是個有前途的活計了。
也是芙兒自己努力,把握住了機會,在太妃面前時表現的好的緣故。
自然,仔細說起來,這一切少不了先皇后對她的體恤,以及阮貴妃那時候的一句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