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逼宮!
東宮。
天已經黑了。
太子朱常洛面色凝重,憔悴不堪,自打昨日從乾清宮回來後,他就一直這副大難即將臨頭的絕望模樣。
此時的朱常洛跟大多數人一樣,都還不知道他的父皇已經病倒了,他只知道張重輝又去坐牢了。
「王安……」朱常洛喃喃問道:「你說……是不是因為我出賣了張重輝,他才會下大獄的?」
答案可謂是顯而易見,宦官王安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他只能安慰道:
「太子殿下,您也是無奈之舉啊。」
「是啊,無奈……」朱常洛苦笑道:「可即便我無奈供出了張重輝,父皇也還是會廢了我……」
朱常洛覺得自己挺對不起張重輝的,可對不起是一回事,能這麼斷了一條好用的臂膀,對他來說才是最可惜的。
畢竟除了張重輝,他這個所謂的太子,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人會去真正的幫他了。
就在朱常洛傷春悲秋感慨之際,有人來東宮拜訪了。
而來人,是朱常洛意想不到的。
朱常洛還是頭一回私下裡見張允修,對於這個張重輝的親叔叔,起初他是不太想見的,但想了想,他還是見了。
然而這一見,朱常洛覺得,早知道還是不見的好……
因為張允修居然要他擅作主張進宮,不請自去的去龍榻前,侍疾那『所謂』已經病重了的皇帝父親。
「你說什麼胡話呢!我父皇龍體康健,怎麼可能病重,你慎言!」朱常洛警告道。
見朱常洛這般激動不像演的,張允修遲疑了片刻後,問道:「太子殿下,難道葉閣老沒同您說嗎?」
「葉先生?」朱常洛滿臉不解:「他同我說什麼?」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使然,話音才落,就有人來通報說,葉向高來了。
……
葉向高就好像專門算好了時間一樣,踩著點來了。
張允修瞬間便懂了,心想這老傢伙還真是夠謹慎的啊!
有了葉向高的到來,張允修的話也多了幾分說服力。
朱常洛除了得知他父皇發癔症了以外,也逐漸意識到一件事——
——張重輝居然早就料到了,他會出賣對方……
朱常洛是感動的,感動於張重輝明知道會被他出賣,但還是替他謀劃好了後路。
然而,感動只是暫時的,畢竟朱常洛也知道,他跟張重輝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張重輝既是在保他這個太子,也是自保。
張允修跟葉向高,把能說的,都跟朱常洛說了。
然而,即便有葉向高這個太子老師從旁勸說,朱常洛也還是猶豫不決著,道:
「父皇是否真的病重是一回事,關鍵是……他並沒有召我入宮,我就這麼入宮去的話實在不合規矩,萬一父皇醒了生氣可怎麼辦……」
「太子殿下,別猶豫了。」張允修再一次催促道:
「但凡父母生病,孝子都需侍奉榻前,您身為皇上的長子,東宮的儲君。
眼下萬歲龍體欠佳,您進宮侍奉合情合理,何需這麼多顧忌?
皇上便是醒了,也只能誇讚您孝順,怎麼可能會生氣呢?」
張允修的話合情合理,畢竟老子病了,兒子去照顧,這是常事。
然而,那只是針對尋常百姓家而言,帝王家卻並非如此。
「可……」朱常洛是有苦說不出,他一點兒也不想在這種時候進宮,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今晚之行的嚴重性。
如今皇帝病重,剛下大獄的張重輝叔叔就來催他入宮侍疾,而且還是由內閣大學士葉向高一同陪他前去。
朱常洛不是傻子,他十分清楚,今晚這一去,成了,他就是受皇帝託孤的下一個天子。
倘若不成……
那他今後是生是死,都將未可知……
畢竟堂堂一國儲君,還是即將被廢掉的儲君,在皇帝病重的時候無詔入宮,這跟逼宮造反,又有什麼區別?
朱常洛情理之中,更不可避免的害怕了,懦弱多憂的他,從小到大最怕的人就是朱翊鈞。
就算是打死他,他也不敢造老父親的反啊!
眼看朱常洛還在搖搖擺擺,猶豫不決,葉向高也只是形式般的勸兩句而已。
張允修不由得想起了,張重輝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別指望他們,沒一個靠得住的。」
是啊,沒一個靠得住的。
張允修心中苦笑著,再次看向朱常洛時,他驟然收起笑容,冷漠道:
「太子殿下,既然您有所顧慮,不願入宮侍疾,那也只能這樣了。」
張允修說著拱起雙手,作辭別狀道:
「那下官就不叨擾您,先回去了。」
張允修倒要看看,葉向高能夠『抽身』到什麼程度!
大不了就此散夥,誰都別想好過!
眼看張允修說完轉頭就走,不僅朱常洛納悶了,原本還想著坐享其成的葉向高,終於急了。
……
最終,在葉向高的『好聲』阻攔下,張允修沒能走成。
朱常洛還是不想進宮,可他的葉先生,實在是太會抓住他的弱點了。
葉向高不僅再三點明了鄭貴妃頻繁宣福王入宮一事,更還搬出了朱常洛的軟肋——恭妃王氏。
「太子殿下,鄭貴妃隱瞞皇上病情,還幾次三番派人宣福王進宮,極有可能是想借著皇上病重的這個機會,行篡位之事。
福王之所以不進宮侍疾,是因為他還不知道皇上病重。而我知道,您不想進宮是因為您恪守規矩。
可太子殿下,您有沒有想過?一旦鄭貴妃奸計得逞,福王先您一步進宮侍疾,屆時皇上若是再發癔症,一時糊塗改立福王為儲呢?
福王若是為儲,登基後他礙於兄弟情分,或許會給您一個善終。
可素來善妒的鄭貴妃呢?屆時她又會如何對待您的生母恭妃呢?」
葉向高說這番話,倒是沒有刻意去嚇唬他的太子學生。
朱常洛也知道葉先生沒有在嚇唬他,畢竟他也知道,他的生母恭妃本來就不得寵。
屆時他的三弟福王要是真當上了皇帝,他這個兄長就算能活下來,也會被發配到偏遠的封地囚禁。
朱常洛是有著落了,可他的生母恭妃呢?
恭妃只能留在後宮,情況好的話,她還能活著當一個無權無勢,整日以淚洗面的老太妃。
情況要是不好,她怕是早早就會被鄭貴妃那個毒婦,給活活害死了。
朱常洛越想越害怕,王恭妃是他迄今為止唯一的軟肋,一想到母親那雙哭瞎的雙眼,他就再也不想過母子分離的苦酸日子了!
「太子殿下!」眼看猶豫中的太子臉色逐漸紅溫,張允修抓準時機,抬手按住朱常洛的肩膀,用沉重的語氣說道:
「哪怕您不為了您自己著想,您也得為了生您、養您、愛您的母親著想啊!」
「是啊!」葉向高也緊跟著附和道:
「太子殿下,路,我們都已經為您鋪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咱們都沒得選了!」
……
乾清宮。
入夜,已經到亥時了。
鄭夢鏡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兒子。
只不過,她盼來的這個兒子不是朱常洵,而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太子朱常洛。
「太子,你怎麼來了!」
鄭夢鏡驚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她剛要問朱常洛在無詔的情況下,是怎麼穿過層層守衛進的皇宮!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與朱常洛一同前來的大學士葉向高給堵了個啞口無言。
「貴妃娘娘,皇上病重,如此大事怎的內閣渾然不知曉?
皇后娘娘呢?怎的中宮之首不在此處?反倒是貴妃你一個妾室在此?
還有這滿院子的御醫,像被關犯人一樣關在這兒又是怎麼一回事?」
葉向高這一個個直戳重點的奪命連環問,直接把腦子本來就不怎麼好使的貴妃娘娘給問傻眼了。
好在鄭夢鏡還是有那麼點腦子的,她趕忙便要將太監陳矩給拉出來替自己辯解,然而……
「陳矩……陳矩呢?」
鄭夢鏡像個傻子一樣東張西望,她甚至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陳矩居然不見了!
一個大活人,就這麼突然間的,不見了!
「陳矩呢?他剛剛不還在這兒嘛?」
鄭夢鏡來不及顧及形象了,連聲詢問著四周的宮人。
然而,宮人門紛紛搖頭又低頭,便是連崔文升也是一臉木訥,好似發覺了什麼。
「鄭娘娘,我看你是侍疾太久累了,你還是先回去歇息吧,這裡有我來侍奉父皇就夠了。」
朱常洛十分平靜淡漠,一點也不像從前那個膽小又窩囊的太子。
自打下定決心,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開始,朱常洛的心境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畢竟他已經走上了這條絕路,事成了,他就是大明朝的下一個皇帝!
事若不成,他和他的生母王恭妃,與死也沒什麼區別了!
一個連死都不怕了的人,便是從前再怎麼畏懼鄭貴妃,對於此刻的朱常洛來說,眼前之人,只不過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婦人罷了。
自打發現陳矩不見了,太子又不同尋常之後,鄭夢鏡也是察覺到了情況不妙!
她怎麼肯走,就是死,她也要死在皇帝床邊!
……
事實證明,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了,就能做到的。
鄭夢鏡還是離開了乾清宮,雖然是不情願的,可她要是再不走的話,保不准,她就真得走在皇帝前頭了……
……
朱翊鈞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他夢到了他的父親隆慶皇帝朱載坖,也夢到了他的母親李氏,還有他的弟弟朱翊鏐。
夢裡的父親不再是那個因為沉迷美色,而渾身虛弱無力,長有疥瘡的不堪帝王。
而是慈祥的,偉岸的,關懷的父親。
夢裡的弟弟還是那麼頑皮,可母親卻不再嚴厲。
夢裡只有他們四個人,但朱翊鈞覺得足夠了,他甚至想一直躲在這個溫馨的四口之家裡,一輩子都不出來。
然而,夢終究是夢,就像人都會死一樣,夢終究會醒。
朱翊鈞終究還是醒了,慶幸的是,他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還是他的父親隆慶皇帝朱載坖。
可惜的是,這個父親的手上,長滿了令人眼目不適的疥瘡,他的眼眶烏黑深凹,一雙虛浮無神的眼,像是隨時都要深深塌陷進去一般。
「鈞兒,這些年,你過的還好嗎?」
面對已逝多年皇帝父親的突然關懷,朱翊鈞雖茫然,卻還是逞強回答道:
「父皇,我過的……挺好的。」
「那就好。」朱載坖虛弱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又問:
「高先生呢?他對伱好不好?」
一時間,朱翊鈞竟不知道高先生是誰,愣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那是他剛登基不久時,就已經下旨趕走了的高拱。
一想到高拱,朱翊鈞就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張居正。
那些年,朱翊鈞一直以為,是張居正拯救了他們孤兒寡母,不然他們母子,就要被高拱那個壞老頭給欺負死了。
在張居正死後的很多年月里,朱翊鈞更是認為自己辜負了皇帝父親臨終之前,將高拱囑託為第一顧命大臣的一片苦心。
此時此刻的朱翊鈞,更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父親朱載坖才好……
朱翊鈞很愧疚,他在想,倘若當年他聽父親的話,重用高拱,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展到如今這種地步了?
可當年的他還不到十歲……他一個孩子,真的有得選嗎?
亦或者說……
就算再重來一次,他能夠保證自己,不會再一次選擇張居正嗎?
畢竟高拱,只是他父親隆慶皇帝朱載坖最尊敬信任,最喜愛依賴的老師。
而他朱翊鈞最尊敬信任,最喜愛依賴的老師,從一開始,就是張居正……
朱翊鈞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渾然沒有察覺到,他的皇帝父親已經消失不見了。
待朱翊鈞似乎思考好了,再一次抬起眼時,眼前出現了另外一個人,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張先生,你又來看我了啊。」
面對這個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男人,這個曾經令他尊敬且惶恐的男人。
此刻的朱翊鈞,顯得尤其平靜。
他終於不怕這個男人了,一點也不怕了。
因為他終於長大了,張居正也早就死了。
所有的一切,也終於可以釋懷,終於可以放下了。
「張先生。」
望著眼前一襲紅袍,宛如仙鶴一般傲然挺立的熟悉身影,朱翊鈞好像釋懷了,他笑道:
「我不是一個好學生,你也不是一個好老師。
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咱們彼此放過對方吧,好不好?」
『仙鶴』也笑了,響起在朱翊鈞耳畔的聲音,是年輕的:
「陛下,沒有什麼彼此放過,從始至終,只有您自己不肯放過您自己。」
……
朱翊鈞終於醒了,睜開眼的那一剎那,張重輝的聲音還迴蕩在他腦海內。
「陛下,沒有什麼彼此放過,從始至終,只有您自己不肯放過您自己。」
「自己不肯放過自己……」朱翊鈞喃喃低語後,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的不行,下意識的想要喊「水」,轉頭卻是發現寢殿內十分安靜,只有一個人正靜靜跪坐在榻邊。
「父皇,您醒啦。」
朱常洛滿眼烏青,他一夜沒睡,手裡的那碗藥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原本滿滿的一大碗,熱到現在只剩半碗多一點了。
「父皇,兒臣剛把藥熱完不久,趁溫熱,您喝些藥吧。」
朱常洛說著把碗端起,第一次伺候老父親的他實在笨手笨腳,竟直接連碗帶勺遞給了朱翊鈞。
朱翊鈞只看了朱常洛一眼,本該虛弱不已的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輕輕鬆鬆就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太子,你真是我的好兒子啊。」
朱翊鈞嘴角冷笑,從他看到大殿內只有朱常洛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
朱常洛端著湯藥的手好似凝固在了空氣之中,看著面色紅潤,好似大病痊癒了的皇帝父親,他強扯嘴角,說道:
「父皇,喝藥吧。」
朱翊鈞看了湯藥一眼,又看了兒子一眼,最後又看向了窗外,問道:
「陳矩呢?」
朱常洛知道聰明絕頂的父皇已經察覺到了不對,他強壓著心中慌亂,儘量自然道:
「父皇,陳公公有事去忙了,您有什麼事,吩咐兒臣也是一樣的。」
「哈……」朱翊鈞虛弱地笑了一聲,他又看向了他的兒子。
這一次,朱翊鈞深深地看了朱常洛許久。
身為父親,他還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這個長子;身為皇帝,他也是直到此刻才發現,他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太子。
朱翊鈞長久一言不發,朱常洛則在這段沉默和審視之中,心懷忐忑的等待著什麼。
直到殿內溫和的爐火,熏得朱常洛汗浹滿背,直到他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將要在皇帝父親凌厲的審視之下熄滅……
「太子。」
朱翊鈞總算開口了,他認命一般,無可奈何道:
「去把帶你進宮的內閣大學士叫進來吧,朕要託孤。」
朱翊鈞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他更知道,太子廢不成了。
而且,即便還能廢太子,他也不想了。
或許這個為他所不喜的長子,真的比他喜愛的福王,要更適合當皇帝。
……
葉向高就在西暖閣侯著,在得知皇帝有事要囑託內閣時,他這才派人送出消息去給內閣的其他人,皇帝病重一事。
便是連還在破廟裡頭等皇帝批辭呈的李廷機,葉向高也派人去告知了。
一切該傳出去,和不該傳出去的消息都傳出去後,葉向高這才往主殿走去。
……
葉向高來到主殿時,殿內除了皇帝和太子以外,還有皇后王喜姐,以及太監張誠,就連原先被趕走了的鄭貴妃,也在這兒。
整個殿內,迴蕩著鄭夢鏡的哭聲,太監張誠的抽泣聲。
太子朱常洛卻是像塊木頭一樣一動不動,皇后王喜姐更是滿面愁容,好似被抽了魂魄一般。
再看皇帝陛下,此刻滿面紅光,絲毫不像一個病重到需要託孤的將死之人,他甚至還中氣十足地抬手招著葉向高,笑道:
「葉卿,過來。」
葉向高匆忙行禮一番後,來到龍榻前跪下,等待著皇帝陛下的吩咐囑託。
朱翊鈞也不問來的託孤大臣,為什麼是葉向高這麼個最後入閣的大學士。
他更是連于慎行和方從哲這兩個內閣首輔和次輔怎麼沒來都沒問,直接便是對葉向高囑託了起來,道:
「葉卿,朕病重,自覺時日無多,太子還年輕,今後還要仰賴爾等內閣重臣好好輔佐太子。
另外,礦稅一事鬧了這麼久,也是該了了……唉……」
朱翊鈞說著嘆了口氣,嘆著最後的最後,他終究還是妥協了。
「傳朕旨意吧。」朱翊鈞閉上雙眼,下令道:
「朕病沉重,前興礦稅,是出於修建三殿、二宮之需,非長久之策。
自今開始,礦稅、江南織造、江西燒造,俱止勿行,所遣內監,俱令回京。」
皇帝陛下總算是罷除了礦稅,葉向高自然大喜,雖然哪怕皇帝駕崩後,新帝也會罷除礦稅,可這個面子,葉向高還是得給的。
「陛下罷黜礦稅是為聖明之舉,然眼下臣只希望陛下能夠安心養好龍體,切勿憂思多慮。」
這樣的場面話,朱翊鈞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哪還有什麼來日。
如今的精神,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朕還有一道旨。」朱翊鈞說著,看向了趴在龍榻前泣不成聲的鄭貴妃。
他滿眼愧疚地看著這個心愛的女人,臨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只有鄭夢鏡母子了。
「待朕走後,新帝記得封貴妃鄭氏為皇太后。另外,福王的封地朕已經選好了,就讓他去洛陽吧。」
朱翊鈞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他只希望心愛的女人和兒子,在沒有他庇護的日子裡,能夠好好的活下去。
皇帝此言一出,皇后王喜姐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是在為自己嘆氣,畢竟不論誰當皇帝,她這個嫡母都是聖母皇太后,她只是有些可憐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與此同時,原本還跟塊木頭一樣的太子朱常洛終究還是紅了眼,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的父皇都快駕崩了,還在為鄭貴妃母子盤算……
那他母親呢?那他呢?他這個太子呢?
他的父親甚至連提他母親一句都沒有!哪怕只是一句都沒有提!
朱常洛的手一直在抖,他甚至都沒有發現,他已經淚流滿面。
被安排好了後路的鄭夢鏡,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皇帝丈夫臨死前,還不忘給自己和兒子安排後路的做法給感動到了,還是難受於自己今後就要當一個無夫無子庇佑的寡婦。
總而言之,鄭夢鏡哭得更大聲了……
「好了,別哭了。」朱翊鈞最後一次為這個愛哭的女人擦去眼淚,並對眾人道:
「我有些累了,想歇會兒,你們都退下吧。」
鄭夢鏡拼命搖晃著腦袋,一副說什麼都不肯走,隨時都要殉情的深情模樣。
殉情是不可能殉情的,畢竟鄭夢鏡還想當皇太后,在半推半就之下,她還是被皇后王喜姐給勸走了。
兩個女人走了,葉向高也老眼發紅的退下,張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一時間,殿內又只剩下了朱翊鈞和朱常洛這對不太熟的父子倆。
朱翊鈞並沒有讓朱常洛走,相反,他還有事情要交代這個即將繼承他江山的兒子。
「太子……我還有幾件事要交代你。」
朱翊鈞好似突然泄了氣一般,聲音驟然疲憊下來,他清楚迴光返照的時間過去了。
他看著低著腦袋,渾身發抖,暗暗流淚的兒子,說心疼,倒是真沒有多心疼。
他知道兒子心裡怨他不公平,可知道又如何,他就是不喜歡王恭妃,哪怕是到死了也不喜歡。
「太子,方才人多,我只說了兩件事。現在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了,還有一道旨意,你登基後,幫我做了吧。」
朱常洛顫抖著聲音:「父皇請說。」
「等你登基後……」朱翊鈞長長一嘆氣,猶豫再三後,情緒雖仍是複雜,他還是道:
「給張居正平反吧……」
朱常洛呆住了:「父皇……這……」
「還有一件事。」朱翊鈞輕輕打斷了,道:
「張重輝不能留,等我走了,你給他安排一個主動為君父殉死的名頭,事後,再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吧。」
張重輝不能留,朱翊鈞早就已經做好了這個打算,而且不止一手。
事到如今,朱翊鈞已經安排好了所有後事,他不想再說話了,他累了。
「太子,你也出去吧。」
朱翊鈞十分吃力地躺了下去,每每一寸的動作,都讓他喘不過氣來一般痛苦。
再痛苦,也會過去。
朱翊鈞還是躺了下來,就像他當年率領百官步行至天壇時的疲憊,就像他那日日夜夜,因腿疾和牙疾而難以入眠時的難受夜晚。
身體上的苦痛固然痛苦,更痛苦的,是曾經那如火如荼般的少年壯志激昂,最終落得個被盆盆冷水蓋下的無聲澆滅。
最終,歸結與——你沒能力。
很殘酷,卻很現實,更很無奈。
就這麼被下了逐客令,朱常洛終於抬起了頭,他滿眼淚水地看著他的父親,顫抖著問道:
「父皇……沒……沒有了嗎?」
朱翊鈞只敷衍地回了一個字:「嗯。」
「父皇……」朱常洛不甘心問道:「您就沒有什麼……想對兒臣說的嗎?」
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的朱翊鈞好似睡著了一般,久久沒有回音。
朱常洛不知道等了有多久,才終於見到對方牙口間,輕輕擠出一個字:
「沒。」
聲音很輕很輕,朱常洛還是聽清了。
這輕飄飄的一個字,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朱常洛這十餘年以來,曾以為真實存在過,其實只是自我催眠的父愛。
朱常洛崩潰了,他的皇帝父親臨終前為那麼多人做了打算,甚至都為張居正和張重輝這種外人的後路做了打算。
而對他這個親生兒子呢?卻是只有無話可說……
看著宛如睡著一般的皇帝父親,還是不肯死心的朱常洛,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個纏繞他十幾年的問題:
「爹……您愛過我嗎?」
這是朱常洛第一次喊他的皇帝父親『爹』,這是普通百姓家裡最家常的稱呼,然而在朱常洛身上卻是第一次。
朱常洛靜靜等待著答案,然而,即便是等到了日上三竿,即使是等到殿外逐漸哭聲一片,他也沒能等到答案。
……
朱翊鈞沒有聽到兒子的問題,他只見到了一個時隔多年,卻又仍舊熟悉的人。
是孫海,那個他兒時最好的玩伴。
在看到孫海朝自己伸出手,發出邀請的那一刻,朱翊鈞察覺到了什麼,但他仍是笑著,依自本心地伸出了手,笑說道:
「孫海,陪我去玩風葫蘆吧。」
「皇爺,張元輔給您安排的『事』,您都做完了嗎?」
孫海的面容還是十幾歲時的清秀白皙,言語間卻又沉穩了許多,好似這二十幾年以來,他一直都陪在萬曆皇帝身邊,只是容顏從未改變而已。
「事?」朱翊鈞輕輕搖了搖頭,眼雖含有淚花,卻是笑得自在,道:
「沒。」
孫海習以為常地苦笑一聲,無奈道:「那奴婢可不敢陪您去胡玩了,一會兒馮公公又要跟太后娘娘告狀,又怪說奴婢帶壞您了。」
朱翊鈞仍是搖頭,看著孫海的目光既是篤定,更有安慰與自信:
「孫海,你放心,不會了。」
「皇爺,您怎麼知道不會?」
「因為……我放過我自己了。」
(本章完)